顧文顯
“他是啞巴?”鄔先生用下巴朝對面的板凳揚了揚,示意匪首坐下,然后腦袋轉向了師爺。
“鄔先生!”師爺滿面驚恐,“這是我們山寨的大瓢把子(寨主),你怎么敢當面瞎說?”
“他更是病人!”鄔先生冷冷地噎了一句,“看來病得不重,還有心思在這里擺譜?!?/p>
“嗯—”匪首鼻子一哼,把師爺想說的話堵了回去。他起身換上一副笑容,“聽說神醫(yī)鄔先生一針救活過娘兒倆,特意登門求治。”
“那是人娘兒倆命大,不是我的手段?!编w先生也笑笑,“診金隨意,帶來了嗎?”
胡子頭兒那個氣呀,這世上還有敢朝他要錢的,這人天膽!他也把嘴角朝桌子方向一撇,師爺小跑著出去,很快,捧回兩封銀圓放在桌上。
“我這些日子……”匪首想訴說病痛之苦。
“這回到你裝啞巴的時候了?!编w先生一揮手,“我看病從來不問病人,問了就不會看了,把手伸過來?!?/p>
匪首恨得心尖尖痙攣,暗說,病好了再說。
鄔先生把脈、開方,然后定定地注視著匪首,盯得這位殺人如麻的魔王心里沒了底。“不用再來第二回了。不過,你這病去不了根。十年之后的今日必犯,那時你還找我。我活著,不廢話了;我死了,還有老婆孩子會告訴你如何醫(yī)治,那時或許一次去根。”
匪首相約十年后見,點頭哈腰地離開。
鄔先生坐回原處,沖老伴哼了一聲:“生前他是犯不了病了,這藥一次去根。我如此說,就是防他病好了報復?!?/p>
鄔先生是遠近聞名的神醫(yī),其性格也特別。他瞧病,診金隨意,窮苦人家,看心情;富貴人家,看誠意。由于醫(yī)術高明,富人格外舍得花錢,鄔先生日子就比較寬裕。
“窮人那仨瓜倆棗,搜刮一百個不抵一個財主,所以只盼財主長病?!?/p>
說歸說,鄔先生為人耿直,好像跟這世道格格不入:富人求治,必得先付豐厚診金,有時還要聽他訓斥,而窮人錢無論多少,他是一視同仁,除有病危者,堅持先來后到,你錢再多,也要等候,連匪首那殺人魔王都得聽他擺布,何況別人?
這天鄔先生去鄰村給一窮人的母親看病,人都奄奄一息了。見屋內鍋空灶冷,他大罵接他來的男子大逆不孝,要把娘凍死呀!直到一針扎下,老太太有了說話的氣力,才替那“逆子”道出實情:娘是繼母,母子同時患病臥床,見繼母病危,兒子才掙扎著請先生,哪有力氣劈柴生火?
鄔先生大喊慚愧。自己心思只在老人身上,怎么就沒看出她兒子也是重病之人?于是慌忙賠禮,給兒子也扎了針,囑咐他躺下不動,他去劈柴、煮粥,直忙活到雞叫。診金分文不取,身上沒帶錢,說聲事后打發(fā)人送點心意來,這才踏著薄霜,踩著一路雞啼回家。
來到家門,遙見門外候著許多抄手跺腳的人。原來他昨天一夜未歸,病人白等了,所以天不亮便來搶先求治。
鄔先生再困卻也不敢歇息,忙招呼大家進屋取暖,他飯也不吃,就忙著給人看病。
剛看過三個病人,維持會的童委員幾乎是把門撞開的,“鄔先生,會長肚子疼得滿炕滾呢,你趕緊的吧?!?/p>
鄔先生手按在一個病人腕上,嘴里不滿地“嘖”了一聲,此時委員也不敢惹他,只好耐著性子,等他把這個病人看完。
鄔先生從從容容地把手指從病人腕上移開,凝目,屏息,然后開藥方遞給病人家人,這才問童委員:“你方才說什么?”
童委員怒火中燒,但不得不把原話重復一遍。
“趙會長他肚子疼?”鄔先生瞪童委員一眼,“有在這兒等的工夫,你不能跑回去召人把他抬來?這么多人候著,你一句話就把我叫走,這分明是往會長臉上抹屎!”
童委員只好轉身回去。抬了趙會長來時,鄔先生已經看過七八個病人。
鄔先生給會長診完脈,開了藥方,“你肚子里長蟲子了,不是好玩意兒。我是說那蟲子。這藥中有砒霜,切記,看準了秤,少一毫也不中?!眹诟榔弑?,一遍比一遍口氣重。
會長被抬走了。老妻怪他:“一個漢奸,你這么關心,不怕旁人恨你?”
“我是郎中,沒有馬虎的規(guī)矩?!?/p>
四面樹敵、草木皆兵的趙會長越看越覺得鄔先生不懷好意。他想,你打算弄死我,我偏不上當。于是,把毒藥減量一半,果然,肚子不疼了。
會長差人請鄔先生來,當面答謝,其實是讓他看看,本會長不是說弄死就弄死的。
鄔先生聽罷經過,當即大哭:“我囑咐七遍你不聽,蟲子只是藥昏,再醒來,就是神仙也沒救了!”
一月后,趙會長再被抬往鄔先生藥鋪。先生急忙擺手:“趕緊往家抬,晚了就死外頭了。”趙會長死后,鄔先生關上門,在自家里哭。
老妻說:“你不是盼他死嗎,哭什么?”
“我后怕,怕他不減量,救一個萬人恨的漢奸,我可就是罪人了。”
“怕他減,你還一遍遍囑咐?”
“那人多疑,不囑咐到七遍,他還真就不減了?!编w先生怡然自得地搖頭,“身為郎中,我若擅自減量,豈不有失醫(yī)德?這可是他自己減的?!?/p>
選自《小說月刊》291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