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臨街是條瀝青街道,東北西南走向,全長不到一千米,是連接山區(qū)與城里的要道。街道上有榨油店、自行車修理店、早期的合作供銷社和一個小集市。沿街并排建有高度一致的三層小樓,每逢除夕夜,家家戶戶門前亮起懸掛的燈籠,一長串地、喜慶地順溜下去,場面頗為紅火熱鬧。進城的通常方式是搭乘公交車,然而,人們無法預測公交車會在什么時候出現(xiàn),其所過之處皆塵土飛揚。也不能預測一群不速之客——乞丐,會在什么時候光臨。
乞丐總是以一副邋遢的形象出現(xiàn),無不披頭散發(fā),蓬頭垢面,鶉衣百結,神情呆滯,龍眼樹皮般的手里拿著一個骯臟的碗盆,拄上一根木頭充當拐杖,“篤篤篤”地沿家敲去。乞丐的種類大致可分為三種:走投無路型、好吃懶做型以及組織策劃型。路過風臨街的乞丐多數(shù)屬于前兩種,他們在無依無靠、家徒四壁的情形下決心出山行乞謀生。
當乞丐的“篤篤篤”聲在西南的第一戶人家門前響起的時候,街坊便聞風而動。蹲在門口玩彈珠的孩子們拾起珠子便跑,等乞丐過去后再玩兒時,往往為彈珠原先的擺放爭論不休;嘮家常的婦女不得不收了話鋒,轉身進屋;就連趴在石頭上曬太陽的花貓,也“喵”的一聲閃進草叢里不見了。八歲的我由此認定,“空城計”與乞丐之間定存在有某種聯(lián)系。小孩子是最怕乞丐的,這要“歸功”于大人的嚇唬。孩子若是不好好吃飯,大人就說這樣子是會被乞丐抓走的。于是,孩子一邊大口吃著飯,一邊用眼覷著門外,不安地等待著乞丐的出現(xiàn)。
風臨街的女人吃苦耐勞,好爭利,個個都能種上三四畝地。常有農婦守在地里過夜,以確保灌溉的水源不被別家截取。做丈夫的見妻子如此能干,便索性將家務全交給她,用過飯后便往小學旁的敬老院里趕。敬老院里,數(shù)張麻將桌上人聲嘈雜,桌底煙蒂無數(shù)。為著丈夫的不爭氣,女人便越發(fā)節(jié)儉度日,絕不在無用之處浪費一個子兒。
我的奶奶便是這樣的一位女人。
有天傍晚,奶奶在門口剝豆,乞丐來了,照例從山那頭走來。在他身后,有大門被打開了的,主人探出頭來,見他還未走遠,便又縮回頭去。乞丐朝著奶奶走來,越來越近。奶奶靜靜地坐著剝豆,沒有閃避的意思。
我站在馬路對面望著,腦海里浮想聯(lián)翩。一個身懷絕技的丐幫幫主下山化緣,他衣衫襤褸卻健步如飛,腳下盤旋的輕風卷起路旁的落葉。突然,迎面撲涌而來的一股強大的氣場令他停住了腳步。煙霧消散,殘陽如血,空蕩蕩的長街旁坐著一位正在剝豆的老婦人,鬢發(fā)絲絲可見。老丐略一躊躇,來到婦人跟前,方道聲“女施主”,只見老婦眼角一脧,手疾眼快地捏起一顆壞了的豆子,不見用力,豆子已瞬間成了齏粉。老丐目瞪口呆,知是路逢高手,知趣地一拱手,遁地無蹤。
然而事實上,我看到的是,乞丐在奶奶身旁乞討了近十分鐘,奶奶仍不為所動,熟視無睹,神態(tài)比柳下惠更為凜然。乞丐的腰越彎,她的腰板就越挺得筆直。奶奶痛恨不勞而獲,她一輩子拼命干活,終于在年老時建起了現(xiàn)在居住的三層小樓。因為過度的勞作,她的腿偏癱了,帶來不時的疼痛。這是她一生辛勤的明證,是可以自豪地展示與他人的。認真地算起來,這大概也稱得上是半個殘疾,可她仍舊在毫不懈怠地干著家務活,那么,四肢健全的乞丐又有什么理由來乞討呢?
乞丐終于明白,要想今夜肚子里有些著落,最好上別處碰碰運氣,便默默離開了。
記憶中只有一次,人們沒有躲開乞丐,而是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相互交頭接耳。感興趣的理由很簡單,這是一位女乞丐,而且還衣不蔽體。在“人體藝術”這一說法流行前,女乞丐在我們眼中就成了最早的身體啟蒙教科書。
我仔細地審視了一番女乞丐,竟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女性魅力。她有著核桃殼般的臉,頭發(fā)臟亂板結,乳房像泄了氣的氣球。哥哥說女乞丐就像是一塊剩骨頭,沒了味卻來糊弄人,著實無聊至極。哥哥什么都懂。
人們與她保持著一定距離,拿眼瞧著她,像在盧浮宮欣賞《蒙娜麗莎》時必得隔著一兩米遠才行??梢娮蠲赖呐c最丑的,高貴的和低賤的,都不能親密接觸。
女乞丐在我面前停下,向我伸出了像苦瓜一樣青筋凸起的手,呆滯地望著我,悲喜全無。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乞丐,奇怪的是心里卻并不覺得害怕,更多的是一個孩子的好奇。一個女人如何淪落到這般田地呢?她打哪里來?她要去哪兒?沒人能解答我心中的疑問,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是大人口中的怪物,只是比常人更需要些幫助罷了,而現(xiàn)在她在尋求我的幫助。
剎那間,我猛然醒悟,世界似乎并非家長所說的模樣。它或許溫柔親切,或許嚴酷冷峻,它正在蒼繁柳密處靜靜等待著我的探訪。我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激動不已,似乎一下子長大,而女乞丐看起來也不再顯得那么的丑陋了。我拿出零花錢,給了女乞丐兩元,她渾濁不明的眼睛一亮,向我點了點頭,向東北走去了,沒有回頭。我沒有見到一個乞丐回頭。
為了這兩塊錢,奶奶一天都沒有給我好臉色。哥哥說,按照奶奶的觀點,我大概也屬于不勞而獲的群體,是沒有施舍的權利的。
如今,風臨街變寬了,坑坑洼洼的瀝青路也重新修補過。乞丐變少了,據(jù)說有些地方的乞丐更換了乞討方式,用上了二維碼掃描付款,既簡單又快捷。風臨街的人們對待乞丐也多了些包容。這不,前年便有一乞丐在這里住下,還娶了個獨眼媳婦,生了個胖小子,小名就喚作“丐兒”。
墻上的“錢”
在我三歲大的時候,母親便教我畫畫。她端出一盆水擺在院子里,手指在水中一劃,一個生動明媚的月亮就出現(xiàn)在水中,像新生兒一般可親。再一劃,斑駁的竹影便掩映其上,簌簌搖晃。我也學著母親用手指在水中劃著,水靜下來時,是我和母親的笑臉。
母親是如此的浪漫,她向我講述她在少女時代是怎樣欣賞山羊跳舞,陪伴黃牛冥想,指揮公雞合唱。每當講起這些生靈在她生命中留下的美好回憶時,母親的目光總是炯炯有神,蘊含無限溫柔。她從眾多的追求者中選擇了最為英俊的一個,然而等待她的卻是意料之外的后悔。婆婆的嘮叨是飛速旋轉的電表、水表的配樂,母親儼然成為家庭樂章中最不和諧的一部分。因為對婆家守財奴般生活的厭惡,她開始變得多疑。婆婆說:“睡覺開窗戶有利于通風?!痹谀赣H聽來便是別開空調,省電。公公對丈夫說:“忙的話就別回來了?!保ㄎ腋赣H在外地工作)在母親聽來便是少回一趟家可以節(jié)省不少的路費。
終于,母親為自己可能在這個采光不足、散發(fā)銅臭味的家中發(fā)瘋而擔憂,不得不離開了這個家。從此,那滋養(yǎng)著我、令我神往的憑空而來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榮光不復存在,它的好處在很久之后才為我所意識到。
五歲那年,我偶然接觸到毛筆,從此我的涂鴉工具又多了一種。家中廢棄的報紙被我寫來畫去,好不快活。報紙經過我的加工后,又用于包枇杷。于是,那一年的枇杷樹一樹黑墨,仿佛棲息著一群烏鴉。巧的是,用我的“杰作”所包出的枇杷大而亮,個個像燈泡似的發(fā)光,如蜂蜜般甘甜。剝入口中,綿滑溫暖,暢徹肺腑。
然而,僅僅只是在報紙上作畫,是不能令我感到滿足的。有道是,當你手里握著把錘子時,所有的東西看上去都像釘子。對手持毛筆的我來說,所有的空白處便都成了畫紙,催促著我大展宏圖一番。
一日早晨,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爺爺臥室外的墻壁上赫然顯現(xiàn)著一個大大的“錢”字,毫無疑問,那便出自我的手筆。我興奮地躲在一旁,悄悄地打量著大人們的神色,等待著他們的贊揚。
大人們在我歪歪斜斜的字體前駐足了好一會兒,喜怒不明,神情復雜。都說談虎色變,原來見“錢”也是會色變的。在他們面前雪白的墻壁上,紅色的墨汁順著墻壁流淌下約一寸,使“錢”字顯得面目猙獰,仿佛一只張著血盆大口的妖怪,是會吃人的。
他們不禁感到詫異,“錢”字對于一個孩子而言,顯然過于復雜。沒有人教過孩子這個字的寫法,那么,孩子又是如何得知的呢?似乎是被我在不經意間一語破的,泄露了天機,大人們不安地撇開頭去,不再直視墻壁,就連往日對我的作品贊譽有加的爺爺也沉著臉,一言不發(fā)。
字跡在翌日被爺爺用鏟子清除干凈,只在墻根處留下少許的墻灰。
“不準你在墻壁上涂畫?!蔽冶蝗绱烁嬷?/p>
我憤恨地噘起嘴巴,帶著一絲仇視的情緒。我視母親為支持者。假如母親在的話,她一定會為我感到驕傲的。我想。
她會嗎?答案或許恰恰相反。隨著我漸漸長大,我理解了母親離開的初衷??蓱z的母親,圍繞在她孩子周圍的不再是跳舞的山羊、冥想的黃牛、歌唱的公雞,而是對金錢的貪婪。于是,孩子頭腦空空,如寫著“錢”字的白墻。
然而我到底是在一天天地成長,并且沒有發(fā)瘋。面對我的家人,我并沒有怨恨,而是感到深深的憐憫。他們的信仰無所寄托,依附在金錢的墻角,只需一陣風便會消散于無形。
然而,長大后的我免不得也要為尋求財富而四處奔波。五歲那年寫下的“錢”字總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似乎與我的未來有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倘若五歲時在墻上寫下的是最簡單的“一”的話,那么,長大后的我會與此刻不同嗎?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我說,錢。
我又想起了爺爺。老人一輩子苦心經營,不外乎是為了錢。他不吸煙,不喝酒,沒有任何興趣愛好,在他的觀念里,浪費可恥,享樂犯罪。他窮過,怕過,一輩子活在錢的陰影下,看不見生活前方的道路,永遠都在未雨綢繆。他是有理由的,因為人總會生病。所以,當他可以說是終于等來了壓垮他的疾病時,他滿意了。本以為這下可以心安理得地在醫(yī)院里消費,然而,“省錢”已經成為他的生活習慣和準則。于是,他又開始抱怨起藥物太過昂貴,提出既然無法醫(yī)治,不如回家休養(yǎng),省得浪費——錢。
爺爺最后確實是在家中去世的,“錢”也確實是該寫成紅色的,它吸干了老人原本肥胖的身體里的血和肉,留給他一副空架子,輕得連作為孩子的我都能擊倒。
這時,我想我終于理解了爺爺將“錢”字抹去的原因。爺爺是怕了,他怕被如此蓋棺定論,怕子子孫孫逃不出“錢”的魔爪。爺爺心知肚明,“錢”害了他一輩子,他恨它,可又無能為力,終究是任其擺布。他把“錢”字鏟去,可這下,它便深深地刻入墻中,成為墻的一部分。
然而奶奶卻并不這么認為,她告訴我,原因很簡單,“錢”不能明目張膽地擺在明面上,太霸道,會沖撞了財神爺?shù)摹?/p>
我玩弄著手中的貔貅手鏈,覺得奶奶說得有道理。
葬禮隨想篇
午后,困倦,便在教室里躺下。一躺下,熟悉的人和物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被劃分成數(shù)十個小格子的天花板。在橫線與縱線的交接處,一個小小的光斑如一攤鮮黃的鼻涕黏著其上。
兩三個友人在我跟前停下,笑著注視著我。其中一人脫下外套,故作莊重地覆蓋在我的身體上。我一動不動,思考著世界對于死去的人和活著的人的不同之處?;蛟S是觀察上的差異吧,目光是橫向與縱向的差別,景象是動態(tài)與靜態(tài)的區(qū)分。前者比后者更為豐富,故而人們眷戀著生又好奇著死。我等待著他們說聲“阿門”,可他們只是齜著牙地傻笑著。如此,這場由我們共同構想出的“葬禮”便有了喜劇性的完結。
據(jù)我所知,許多葬禮都有著類似的戲劇性的時刻,就像在陰天中偶爾也會蹦出一點兩點的晴。
我的住所緊鄰著一條鄉(xiāng)村街道,鎮(zhèn)上若遇上喪事,便會在大清早嗩吶喧囂,鞭炮齊鳴,將你在夢中驚醒。這天,我又再次在出殯的聲音中醒來,縈繞在耳邊的是一位中年婦女的哭喪聲。哽咽的哭聲述說著對逝者的不舍,通過麥克風的放大,擁有了無孔不入的威力,刺啦啦地直鉆入你的耳中,人鳥一同噤聲??諝馐芰诉@響聲的擠壓變得沉重,使人的呼吸緊促起來,全身心地感受這鋪天蓋地的哀傷。如果說這便是辦喪者希望達到的目的的話,那么這確實是一場完美的葬禮。受著這哭聲的煎熬之余,我又不由得懷疑起來,這響聲似乎試圖掩蓋住什么,或者說是為了彌補喪親者不夠濃郁的悲痛。
我的猜想得到了驗證。在哭喪結束后,或者說在人們認為哭喪可以結束的時候,麥克風里的聲音語調一轉,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禮貌地向到場的來賓致謝。我打了個寒戰(zhàn),往窗外望去,太陽已經露出了臉。透過將散未散的晨霧,我似乎看見了辦喪者隱隱的微笑,看看吧,這葬禮辦得是多么的體面。
一種比哭喪更大的壓迫力向我襲來,它代表著生者的冷漠,不僅與死劃出涇渭分明的界限,同時也在人與人之間產生隔閡?;蛟S,早在冷漠蠶食生命之際,死亡便已經降臨。那么,我們就要問問,喪鐘為誰而鳴?
我聽到約翰·鄧恩的呼喊穿越時空的回響——
每個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傷,
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
所以,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
它就為你而鳴!
我追尋著喪鐘悠長的余音在歷史的長河中溯流而上。傳說在遠祖時期,此地一老者逝世,某夜守靈時,逝者的喉中突然“咯咯”作響。起初,疲乏的守靈人以為是耗子的響動,不以為怪,待仔細分辨,竟是人聲!頓時只覺靈堂上陰風森森,紅燭搖曳,鬼影憧憧。正當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進退之際,一個大膽而敏捷的后生將一黃土塊塞入逝者口中,就像往深潭中投入一塊石子一樣,很快一切又恢復了平靜。至于老者是否確已死亡是無足輕重的,重要的是他已被貼上“死亡”的標簽,且無人希望這一結果發(fā)生改變。就算那位不幸的老人僥幸逃脫了死神的鐮刀,也終將在一塊黃土塊下敗下陣來。人們用這一舉動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那便是,生的世界從此與你無關。
至于逝者的骨殖是否會同麗貝卡的父母一樣,仍在墳墓中“吱吱”作響,是我無從知曉的。畢竟,此地與南美洲不同,更與馬爾克斯筆下將死亡視為生命的一部分的馬孔多兩異。死亡就是死亡,孔子曰:敬鬼神而遠之。
由此形成了當?shù)氐牧曀?,只是由土塊變成了一塊煎雞蛋,這便有了祭饗的意味。如此一來,任何企圖借死者之口而向世人坦露生存與死亡的真相的魂魄都不得不善罷甘休。
可作罷又是不甘心的,10月是如此的美妙。窗外,雀鳴啾啾,暗香浮動,浮光掠影,暖意從友人為我覆蓋的衣服下擴散至全身。倘若是讓我此刻便離開這世界,恐怕我的口中也會“嗚嗚”聲絮絮不止吧。只是,話語的力量從來都是單薄的,又如何能寄希望于死時的哀鳴能得到應有的垂憐呢?于是,我將告別人世以沉默。
親愛的,倘若你仍是不放心的話,不妨摘取一朵金秋的羊蹄甲,放置在我的唇上吧。它們總是繁盛熱烈地開滿枝頭,像千萬彩蝶云集,像十七歲少女迷蒙的夢。
責任編輯 陳美者
彭至純,1997年出生于福建莆田,現(xiàn)就讀于福州大學,青年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