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南方
作者有話說:住在一個巷子里,我每天早上都會騎車經(jīng)過巷子。
如果天氣晴好,我總會看到,一對老頭老太坐在竹椅上等朝陽升起,一位大叔拿著牙刷從屋里出來,滿嘴泡沫,一個女孩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喊著要媽媽扎頭發(fā),老爺爺推著輪椅艱難地邁出每一步,貓兒窩在窗臺上,媽媽推著嬰兒車,嬰兒躺在里面睜著一雙純真的眼睛,眼里裝的是七彩的世界。
如果陰雨天,那就更有趣了,巷子寂靜,更襯得那一扇扇窗戶有人情味了,鍋碗瓢盆撞擊的聲音,吵鬧叮囑聲,從窗戶溢出來。
雖然太陽隱在云后,但家家都有陽光的味道吧。
01
我夾起盤子里最后一個餃子時,拿起手機,才發(fā)現(xiàn)上面已經(jīng)有將近三十個未接電話。
我嚇得跳了起來,回?fù)苓^去。老板卻沒有我想象中的暴躁,反而好聲好氣地問我在哪里。我看了看窗外,天空正醞釀著一場冬日里的雨,陰沉得可怕。我如實回答。今天本來就是我休假,所以,我沒什么好心虛的。
“你休假了,誰來采訪阮冬至?”老板壓低聲音,“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假的?”
筷子上的餃子瞬間掉回原處。
我現(xiàn)在在一家小報社工作,采訪不到大牌明顯,小明星又沒什么料。報社每個月都入不敷出,不過,因為我跟阮冬至熟悉,每逢冬至,就會單獨辟出一個版塊用來采訪他。說是采訪他,其實說得最多的還是他所在醫(yī)院的事情。
至于阮冬至?xí)鹌饋恚瑒t是憑借他高超的醫(yī)學(xué)技術(shù)以及那張好看的……臉。按理說,我與他認(rèn)識這么多年,早該對他產(chǎn)生抵抗力。然而,每次面對面坐著,我仍然忍不住地心跳加速。
比如,現(xiàn)在。他和我在咖啡廳里相對而坐,我攪著勺子,訕笑:“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p>
阮冬至靜靜地看著我,半天,才開口:“什么餡的?”
“???”我一驚,眼睛往上瞟,“誰說我吃餃子了?”
阮冬至忽地笑了笑,他往前探了探身,眉目冷靜,是在醫(yī)院錘煉出來的漠然。這一笑,倒是柔和了不少,他說:“你在冬至的前兩天的食譜都是餃子,多少年都是這樣。我又不是不知道?!?/p>
阮冬至一副很熟稔的口吻,我不由得咳了咳,把錄音筆往前伸了伸:“我們還是直接進入正題吧,阮醫(yī)生?!?/p>
他是熟稔,我是疏離,甚至往后坐了坐,仿佛他那里是毒霧一般。
哪怕這樣的采訪每年都要有一次,每次都大同小異,但采訪得依舊不順利。尤其是最后的拍照環(huán)節(jié),阮冬至眉頭微皺:“我以前就說過,我不想拍照。”
我舉著單反相機,認(rèn)真地跟阮冬至分析利弊:“你每年都這樣,每年最后還不是會拍,所以——”
“所以?”
“抗?fàn)幨菦]有意義的,不如自己多想幾個造型?!?/p>
“要不要我自己弄后期?”
“那敢情好?!?/p>
“用你家的電腦?”
“好……嗯?”我一怔,又在心里懊惱。我總是這樣,在和阮冬至的較量中,會被他繞進去。
而我向來自詡一言九鼎,自然不能反悔。半個小時后,我在廚房里把最后一袋餃子下進鍋里,客廳里傳來點擊鼠標(biāo)的聲音。我探出頭:“具體的,我自己來編輯就好了,你P照片就行?!?/p>
阮冬至敲著鍵盤:“我的照片不用P?!?/p>
我無奈地蓋上鍋蓋:“冬至,你什么時候能不那么自以為是?”回答我的是沉默,十分鐘后,我走出去。阮冬至正盤腿坐在沙發(fā)上,他的手上拿著一罐可樂,見我出來,他笑了笑。
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你不用加班嗎?”
“餃子?!比疃涟芽蓸贩畔?,“一年我就這天能見你,還不準(zhǔn)我休假嗎?”
阮冬至喊的是我的小名,軟軟糯糯得像含著糖,讓我的心里一軟。我別過臉,外面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下起了雨。玻璃窗沒有關(guān)嚴(yán),風(fēng)卷著雨絲飄進屋里,燈光卻在此時愈發(fā)柔和。
許是見我不說,阮冬至微嘆:“那天……你穿的是藍(lán)色的雨衣吧?”
“灰藍(lán)色?!?/p>
我坐在沙發(fā)上,桌上盤里的餃子冒著熱氣,晶瑩剔透,像一個個胖娃娃。我忽然想起,在那年,我也曾跋山涉水,從清晨到黃昏,為阮冬至送過餃子。
是了。那年,是我將阮冬至拉到我的世界里來的。
02
我是在學(xué)校最古老的一棟教學(xué)樓里見到阮冬至的。彼時,天降大雨,我隨手披了件爸爸的灰藍(lán)色雨衣匆忙地扎進雨中,到地方了也沒來得及脫,直接敲門。
“誰?”警惕的聲音從里面模糊地傳來。
我平復(fù)了一下心跳,禮貌地開口:“周醫(yī)生,您好,我是高二(三)班的方棠。冒昧過來,我很抱歉。但是——”我捂住胸口,再次敲了敲門,“我實在太急了,我家皮皮摔到腿了,我就……”
吱呀。我還沒說完,面前的門就被打開了。不是想象中的老學(xué)者,反而利落地站著一個個子很高的人。那便是阮冬至了。我抬起頭,他背著光,我看得并不清晰。我正怔忡間,他忽地伸手過來,將我的帽子拿了下來,聲音微凝:“你家皮皮?”
我木訥地應(yīng)了一聲,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這不是周醫(yī)生。周醫(yī)生是醫(yī)學(xué)院的主任,在我們學(xué)校有一間研究室。今天我家的寵物狗皮皮突然生病,我找不到醫(yī)生,想到周醫(yī)生晚上會在這里做研究,便跑了過來。
我心里著急,見不是周醫(yī)生,掉頭就想走,便見阮冬至把手套一摘,從一旁的衣架上扯出白大褂,說:“走吧?”
“去哪?”
“看你家皮皮?!彼叱鰜?,撐起傘,“是男孩,還是女孩,多大?應(yīng)急措施做了嗎?”
我眨眨眼,他見我不動,沖我招了招手。我的心情頓時有點復(fù)雜:“皮皮……是條小狗?!?/p>
我看到他明顯僵了一下,隨即,便有笑聲傳來,像是無奈,又像是嘲諷。我尷尬地咳了咳,囁嚅道:“所以我才說找周醫(yī)生嘛……我見他治過小狗?!?/p>
阮冬至歪了歪頭,隔著雨簾,聲音摻雜著笑:“我終于知道,什么叫病急亂投醫(yī)了?!彼D了頓,又轉(zhuǎn)過身,“走吧?!?/p>
他率先往前走去。我忙戴上帽子跟過去,問東問西,比如,他是誰,他到底行不行。
阮冬至倒也有耐心,一一回答。他是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師從周醫(yī)生。周醫(yī)生今晚有事,只留他一人在這里。
“我以前也救治過寵物。大概是可以的吧?!比疃烈驳讱獠蛔恪?/p>
我心里極度不信任,但是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選,只能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不過,他真的有點本事,兩三下就給皮皮止住了血,還順便綁了個蝴蝶結(jié)。
我為表達感謝,堅持要十里相送,把阮冬至送回學(xué)校。阮冬至笑笑,并沒有反對。路不長,但夜極靜,身邊只有雨聲。我覺得氣氛有點尷尬,想找些話來說,開口:“你叫阮冬至是吧?好巧哦,我的小名叫餃子?!?/p>
“有什么巧的?”
“喂,冬至要吃餃子啊,所以,我倆的名字多配啊?!蔽艺凑醋韵?。
阮冬至的傘稍稍往我這邊傾了傾,他看了我一眼,說:“我是南方人,冬至不吃餃子,吃湯圓?!?/p>
說完,他加快了腳步。我被晾在原地,反應(yīng)過來后,瞪著他的背影,小聲嘀咕:“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叉起腰,“大不了我就改名叫湯圓?!?/p>
03
我自然沒能改成名。皮皮一天天好起來,我抱著它一放學(xué)就在學(xué)校門口轉(zhuǎn)悠,極想找個周醫(yī)生不在時找阮冬至好好感謝一番。我倒是見過幾次阮冬至,每次他都匆匆路過,我連喊都喊不住。
好友笙笙斜了我一眼,嘲諷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底氣不足:“那我還能在什么?”
笙笙站起來,笑嘻嘻地說:“在于山水之間唄?!?/p>
說完,她就回家了。她有門禁,不能陪我多久。她走了之后很久,我才后知后覺地臉紅,眼神往老教學(xué)樓飄。
今天是中秋節(jié),我想著周醫(yī)生肯定要回家,研究室沒有人,我去送盒月餅以表示對阮冬至的感謝。
只是送盒月餅而已。我這般安慰自己。但把月餅盒放在門口后,我忍不住試著推了下門。誰知道門發(fā)出吱呀一聲,居然被我推開了,我微怔,輕聲問:“有人嗎?”
沒有人回答我。
我松了一口氣,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屋里沒有開燈,濃密的黑暗讓我卻步,正要退出去,便聽見有人動了動,角落里的燈亮了起來。
“阮冬至?”
阮冬至似乎是被我吵醒的,他隨手披了件黑色外套,瞇起眼睛看我,半天,才恍然記起來一般:“是你啊。周醫(yī)生回家了。”
我脫口而出:“你呢?你不回家過節(jié)嗎?”
阮冬至往外看了看,月亮正明晃晃地掛在屋檐上,他哦了一聲:“中秋節(jié)啊,不過。怎么了?”
我被他噎了一下,他又奇怪地看向我:“你來……”他又像想到什么似的,笑了笑,“你家狗又生病了?”
他笑得太過意味深長,讓我的心怦怦直跳,在心里打定主意決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我是來感謝他的。但總得想個理由,我急中生智:“是我病了?!?/p>
“你?”阮冬至戴上眼鏡,仔細(xì)打量我,“我看你氣色不錯?!?/p>
我捂著胸口往旁邊一坐:“表面上看著都不錯。我最近總是胸悶氣短。是內(nèi)傷?!?/p>
阮冬至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以為被他發(fā)現(xiàn)了,他卻說:“那我現(xiàn)在一時也看不出來,得去醫(yī)院。你要是實在不想去,先讓我觀察觀察,尤其是早上?!?/p>
“早上?”我眨眨眼,“我早上要上課。”
阮冬至挑眉,扶了扶眼鏡:“餃子是吧?放心——”他拉長了尾音,往后靠了靠,笑,“山人自有妙計?!?/p>
不知怎的,我想起笙笙說的那句“在于山水之間也”。而眼前的阮冬至,沒了雨夜那晚的疏離,雖然戴著眼鏡,卻絲毫不顯死板,反而讓人親近。我忽然覺得,我不是在于山水之間,而是在于此“山人”也。
04
我第二天做早操的時候,才知道阮冬至所說的妙計到底是什么。
彼時高考升學(xué)壓力大,做早操成了學(xué)生們?yōu)閿?shù)不多的休息時刻。早自習(xí)一結(jié)束,學(xué)生們?nèi)柬憫?yīng)學(xué)校號召,去舞動青春了。我心里總想著阮冬至,做操也是敷衍。做到體轉(zhuǎn)運動時,我轉(zhuǎn)過去,眼前忽地一亮,隨即又失笑。
不遠(yuǎn)處的隊列里,阮冬至不知從哪里搞來的高中校服,深藍(lán)色外套的拉鏈拉到下巴,險險遮住嘴巴,眼神須臾不離我。許是察覺到我發(fā)現(xiàn)他了,在我下次轉(zhuǎn)身的時候,他干脆站到了我身邊。我認(rèn)真做操:“看背影也能看出氣色來?”
“這你就不懂了吧?!比疃吝€記得動作,做得很標(biāo)準(zhǔn),“醫(yī)者,望、聞、問、切很重要。我看你動作有力,就知道你沒事。”
我尷尬,無言以對。
阮冬至瞥了我一眼:“說,你到底有什么企圖?”
我總不能直接說我貪戀他的美色吧?我不說話,正糾結(jié)著,就聽見他又說:“編好了嗎?”
我隨口一回:“還沒有?!被卮鹜?,我瞪大眼睛看他。
阮冬至目視前方,半分目光都沒有分給我。我的臉卻忽地?zé)崃似饋?,但又不服輸:“你覺得我能有什么企圖?”
此時早操已經(jīng)接近尾聲,大家都開始往操場外走。阮冬至有意無意地走到我的身邊,我也穿著藍(lán)色校服,比他的要小幾號,襯得我格外嬌小。他的溫度隔著衣服淡淡傳來:“高中生能有什么企圖?想讓我給你補課?沒門!”
我要笑抽過去,深深覺得阮冬至的想象力太過匱乏。雖說我如此鄙視他,但我還是順?biāo)浦鄣乜顸c頭。
阮冬至低低地哼了一聲:“你休想。”頓了頓,他又看了眼時間,“你今天已經(jīng)嚴(yán)重浪費了我的時間,你賠!”
我還從未見過這樣的阮冬至,秋日的晨光悄悄在教學(xué)樓后面探出頭來,映在他的臉上,他的鼻尖沁出細(xì)小的汗。他明明已經(jīng)不是高中生了,穿上校服仍然明朗,說這句話時又帶著氣勢,讓我怔了怔,結(jié)巴了:“怎……怎么賠?”
按阮冬至的意思,這并不是過分的要求。
他每周六在研究室學(xué)習(xí),讓我?guī)退麕б蝗杖?,帶三周,算抵了“出診費”。
我跳起來:“這還不過分!”
“我出錢?!?/p>
“成交。”
我應(yīng)下阮冬至的要求,誰知道第一個周六就差點讓他餓死。我遲到了,且遲到嚴(yán)重。我氣喘吁吁地趕到研究室的時候,看見他正啃著月餅。聽見開門聲,他抬起頭,見是我,他咬牙,一字一句地說:“方!棠!”
我膽怯,還沒來得及退出去,他就大步過來奪走我手上的飯盒,一邊打開,一邊說:“餓死我了?!?/p>
我見他狼吞虎咽,心里不是滋味:“你看我不來,怎么不自己出去吃?”
阮冬至喝著湯,聽到我這句話,從氤氳熱氣中抬起眼來:“其實,我試著砸你家窗戶的?!币娢也唤?,他微微頜首,從這里的窗戶能看到我家的窗戶,“但是太遠(yuǎn),失敗了?!?/p>
我無言,過了一會兒,阮冬至又氣勢洶洶地瞪我:“但是,如果再有下一次,你就形如此……”他左右找了找,找不到趁手的東西,把一次性筷子往垃圾桶里一扔:“形如此筷!”
我忍住笑,捂住胸口拍了拍;“我好怕怕哦?!?/p>
阮冬至擦了擦嘴,得意:“知道怕就好?!?/p>
05
“你要是不知道怕就好了?!比疃恋脑挵盐业乃季w拉了回來。
雨愈發(fā)地大了,我起身把窗戶關(guān)上,雨打在窗戶玻璃上啪啪作響。聽他這樣說,我失笑。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那時十七八歲,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jì),不怕他,意味著不在乎他。
可是,我怕他,怕他餓著。
尤其是被他那餓得哀怨的眼神一望,第二天我早上六點就麻溜地在研究室門口等他了,等了半天,我才想起來他說的是每個周六。
我悻悻地把包子、豆?jié){吃完,才慢吞吞地往家走。
路上結(jié)了霜,有點滑,我盡管一再小心,還是打了個滑坐在了地上。我聽到腳踝處一聲響,頓時疼得眼淚汪汪。我正自怨自艾著,就聽見頭頂上有人輕咳了一聲,是阮冬至。
我一把抓住阮冬至的袖子:“醫(yī)生,救救我?!?/p>
據(jù)阮冬至后來回憶,我那模樣,仿佛是看到了在世華佗。而可惜的是,他不是華佗。他蹲下來,掀開我的褲腳,眉頭微皺。我可憐巴巴:“都怪這些霜!天天背誦的詩詞里都是霜啊雪啊的,我還以為有情懷,結(jié)果誰知道那么壞?!?/p>
阮冬至笑了一下:“誰讓你往人家身上踩?”
說完,他把我抱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離他這么近,他的黑色風(fēng)衣裹著清晨的涼意在我的鼻間晃蕩,癢癢的。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阮冬至,你要把我?guī)У侥睦锶グ???/p>
阮冬至似乎白了我一眼:“醫(yī)生那里?!?/p>
“你不就是醫(yī)生!”
“你沒聽過醫(yī)不自醫(yī)嗎?”
話雖然這么說,但又不是他受傷,怎么就自醫(yī)了?我心里嘀咕。醫(yī)生把我的腳踝包了一層又一層,最后由阮冬至收尾,打了個蝴蝶結(jié)。這讓我想起了我家的皮皮。
打那天以后,阮冬至便肩負(fù)起接送我的重任,對外就說是我的醫(yī)生。醫(yī)學(xué)院學(xué)業(yè)緊,十一月就進入考試月。他又怕我等他,放學(xué)前就在學(xué)校門口靠著自行車背書。
我探頭去看,阮冬至瞥了我一眼,把書合起來:“看得懂嗎?”
我訕訕地一笑:“一個字都看不懂。”
“那還看?”阮冬至推起自行車,我的腳沒有受多大的傷,這幾天也恢復(fù)得差不多了,勉強能走幾步路。但阮冬至走得太快,我急得單腳蹦起來。
我剛蹦了兩步,他突然停下來:“明天是周六了?!?/p>
我訥訥地嗯了一聲。阮冬至的目光落到我的腳上,我一下子就懂了。我這個樣子,估計是沒辦法給他送飯了。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就算這樣,我也會去的!”
“明天你把窗戶打開,自己離窗戶遠(yuǎn)一點?!比疃琳f,見我疑惑,他說,“我來告訴你,我要吃什么。”
我吐血,雖然萬般不情愿,還是依言早早起來打開窗戶。時間剛過早上七點,一塊石子卷著字條破空而入,落在我的書桌上,我打開,臉頓時黑起來。
“豆?jié){、油條、土豆餅、鴨血粉絲……”字條太小,一面不夠,我咬牙,翻過來,“這些都不吃。你好好休息?!?/p>
我一怔,這才想起往外看去。不遠(yuǎn)處的窗口,阮冬至正擺弄著彈弓,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他抬起眼,沖我笑笑。我的心頓時像被什么東西軟綿綿地捶了一下,眼眶一熱,無聲地開口,說了一句話。
阮冬至歪了歪頭,疑惑地看著我。
我說:“冬至,我們?nèi)コ燥溩影伞!?/p>
06
冬天雖然來了,但還沒到冬至??晌疫€是纏著我媽讓她教我包餃子。我媽包餃子又快又好,我笨手笨腳,包得丑陋無比,以至于阮冬至看到我?guī)淼娘溩訒r,左翻翻右翻翻,硬是不敢下嘴。
我威脅他:“為了我們的友情,你必須吃?!?/p>
阮冬至睨了我一眼,嘀咕:“小姑娘,誰跟你有友情?”邊說,他邊吃,點評,“雖然離薄皮大餡還有點距離,但勉強能吃?!?/p>
我喜滋滋地巴巴地看著他一個個地吃。
阮冬至忽地一頓,慢吞吞地從嘴巴里拿出一個硬幣,我等著他夸我讓他有個好兆頭,誰知道他卻眉頭一皺:“誰讓你在里面放硬幣的?”
他的語氣太過冷漠,如同一盆冷水澆下來,讓我手足無措。
阮冬至將硬幣放在桌上,說:“這上面不知道有多少細(xì)菌,以后不要再放了?!?/p>
我頓時委屈了,把硬幣一收:“我聽說你快考研了,吃到硬幣代表一年都有福氣,會平安,才給你放了一個,不要,拉倒!”
說完,我就往外面蹦。我的腿沒好徹底,走得又急,一瘸一拐的。我卻沒有時間管自己的形象,一心聽著阮冬至有沒有追過來??墒?,不管我怎么放慢腳步,他都沒有追過來。
彼時我學(xué)業(yè)繁重,阮冬至沒追來后,我也沒時間去找他。笙笙偶爾不懷好意地問我的“山人”醫(yī)生哪兒去了,我都會沒好氣地對著老教學(xué)樓咬牙,心里卻惦記著他怎么還沒找來。
“其實是我錯了吧?”我對笙笙說,“他是醫(yī)生,有潔癖的?!?/p>
我那時為了原諒阮冬至對我發(fā)火,替他找了無數(shù)個理由,把我自己哄得好好的,就是磨不開面子去找他。
笙笙敲了敲我的書:“馬上就高考了,你還在這里哀哀怨怨?”
我撇撇嘴。高考就要進入倒計時了,老師也不再教新知識,每天都被試卷、習(xí)題所包圍,我在知識的海洋里暈頭轉(zhuǎn)向,以至于阮冬至真的找來時,我都忘了自己在跟他鬧脾氣。
他靠在我家樓下的墻上看書,一頁頁翻得認(rèn)真。我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他,一寸寸仔細(xì)地看。直到他抬起頭,我才作勢要繞開他。他忙拉住我:“餃子!”
我來了脾氣,推開他:“你才是餃子,你全家都是餃子!”
阮冬至挑眉,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型的醫(yī)藥箱,邊蹲下,邊說:“好、好、好,我是餃子。別動——”他撩開我的褲腳,“我聽白醫(yī)生說,要換藥了,你也沒來,跟我賭氣,別跟自己的腳過不去啊?!?/p>
阮冬至的動作輕柔,讓我不忍心踹一腳,只能頓在原地不說話。等他處理完后,他拍了拍手,說:“冬至那天,我在研究室包餃子,你要不要來?”
我故意說:“你是南方人,冬至不是要吃湯圓嗎?”
阮冬至站起來,輕描淡寫地說:“入鄉(xiāng)隨俗嘛。”
他戴著眼鏡,嘴角是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一雙眼睛掩在鏡片下,像星星一樣,亮晶晶的。我心想:他長得真好看,是那種像冬天的、冷然的,卻又帶了點溫度的好看。
所以,在面對這樣的美貌,我難免會昏了頭。大腦還沒反應(yīng)過來,嘴巴已經(jīng)替我做了決定,我說:“好。”
07
手機鈴聲突兀地在寂靜的房間里響起,我才發(fā)現(xiàn)盤子里的餃子已經(jīng)一個都不剩了。阮冬至放下筷子,拿起手機,那頭不知道說了什么,阮冬至嗯了一聲:“我馬上到?!?/p>
他掛斷電話,說:“不好意思啊,今天的碗,你來洗吧。來了一臺手術(shù)?!?/p>
醫(yī)生就是這樣,管你是不是在休假,缺人時,你必須到場。人命關(guān)天,我也沒有說挽留的話。阮冬至穿上外套就走了。
我坐在沙發(fā)上,盤子上還有余熱,餃子的香氣還在屋里彌漫。我怕自己睹物思人,拿起電腦整理采訪稿。每次采訪阮冬至,他總是東拉西扯地扯到以前,而我每次都選擇性地忽視掉。
雖說忽視,但每次的錄音,我都有備份。
我找到文件夾,依次打開以往的錄音。阮冬至的聲音頓時充斥了空曠的房間。
“餃子?!?/p>
“請叫我方記者?!?/p>
“方記者?!比疃脸銎娴毓裕澳銌柫宋夷敲炊鄦栴},我也有個問題想問你。”也不管我同不同意,他繼續(xù)說,“你記得那年冬至吧,我在研究室包餃子。我以前只顧著學(xué)習(xí),跟班里的女生學(xué)了好久,三天出師。我心里就想著,你給我送了那么多次飯,這次也不能虧待了你。”
阮冬至頓了頓,咳嗽了一下:“韭菜蛋餃。恰巧我老師也來了。我們正把餃子下鍋,你就進來了。那天也是下雨天,你穿著那件灰藍(lán)色雨衣。塑料帽子兜在頭上,小小的,很可愛,讓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埋怨自己之前怎么沖你發(fā)脾氣呢?!?/p>
啪。我關(guān)掉錄音,額頭貼著冰冷的桌面。我想著那年冬至,我推門進去時的場景。
我當(dāng)時雖然想端著架勢,但一想到可以吃到阮冬至包的餃子,笑就這么一直掛在嘴巴上。研究室里不止有阮冬至,還有周老師。我久聞周老師的盛名,難免會有些手足無措。周老師卻平易近人,招呼我進去。
我內(nèi)心忐忑,求助地看向阮冬至,他把碗放在我面前,無視我的求助:“趁熱吃?!?/p>
在他去盛下一碗時,我去幫忙,小聲問他怎么向周老師介紹我的,他哦了一聲,說:“我的病人。腿還瘸著呢。”
我看了看自己的腿,了然地打了個“OK”的手勢,一瘸一拐地回到餐桌前悶頭吃餃子。剛咬了一口,牙齒一疼,我才發(fā)現(xiàn)餡里有個硬幣。
我看向阮冬至,又想起之前他怎么對我的,來了氣,將硬幣往桌上一丟。
阮冬至笑笑:“放心吧,消過毒了。”他伸手推到我面前,“你的平安,我送你?!?/p>
他這話說得曖昧,讓我的臉一紅。
好在周老師表情沒什么異樣,我瞪了阮冬至一眼,還是把硬幣收了起來。
阮冬至笑瞇瞇地坐下,問了幾句我的腳怎么樣了。我一一答了后,覺得場面太詭異,匆忙地吃完后就說要回去。
阮冬至要跟周醫(yī)生商量事情,并沒有送我。我禮貌地道了謝就往外走。
“餃子?!蔽覄傋叱鋈刹剑吐牭饺疃猎诤竺婧拔?,我回頭。
阮冬至靠在門上看著我,說:“沒辦法送你,我就在這看著你走吧?!?/p>
我點點頭,轉(zhuǎn)過身往前走去。
我后來算過,從老教學(xué)樓到學(xué)校門口,有七十米,我的腳程要走兩分鐘。就在這兩分鐘里,雪落了下來,我一步步往前走著,身后阮冬至的目光緊緊地跟隨著我。
我的心從來沒有這么安定過。
那是我和阮冬至一起過的第一個冬至,也是迄今為止,最后一個。
08
那天我到底是把電腦一關(guān)跑去了醫(yī)院。阮冬至所在的醫(yī)院,我去過幾次,每次都巧妙地避開他所在的科室,但是他在哪扇窗里,我是一清二楚的。
阮冬至的辦公室沒有關(guān)門,也沒有開燈,我走進去,坐在待客的沙發(fā)上等他。他是回來處理手術(shù)的,一時半會不會來辦公室。
我在黑暗中慢慢閉上眼睛,沒有時間概念。我不知道等了多久,聽見門和燈開的聲音,緊接著,一切的聲音在霎時停止,阮冬至的聲音輕輕的:“餃子?”
我沒有動,感覺到阮冬至放輕腳步走過來,在我的身邊坐下。有風(fēng)在我的發(fā)上拂過,我聽見他低嘆了一聲:“小姑娘?!?/p>
我鼻子一酸,小聲反駁:“我才不是小姑娘?!?/p>
阮冬至笑:“不是小姑娘,怎么還裝睡?”
我睜開眼,阮冬至的白大褂沒有脫,他坐得靠前,手肘放在膝蓋上,側(cè)臉看著我。我沒有說話,他又說:“不是小姑娘,怎么還能被嚇跑?不是小姑娘,怎么還能聽一枚硬幣的話?”
不知怎的,在這個封閉的空間,在阮冬至的辦公室里,我收起了所有的刺,變得柔軟起來:“我沒有聽。”我怕阮冬至沒有聽見,把聲音又抬高了點,“我真的沒有聽。”
“那個冬至過后的第二個周末,我去給你送飯。送到了,我才想起那天你正好考研。而周老師在場。他問了我一件事?!?/p>
“我給你看腳的事情?”
“對。”我點點頭,“他跟我普及了一下什么叫作非法行醫(yī)。你還沒有畢業(yè),沒有取得醫(yī)師資格證,不管是給人,還是給寵物治療,都屬于非法行醫(yī)。但是,我能理直氣壯地告訴他,你沒有給我看腳。那我家皮皮那次呢?你還是去了?!?/p>
阮冬至神色如常,溫柔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所以,你怕他知道,就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了?”
是了,我沒有跟阮冬至說過,就自己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了。我不能讓周醫(yī)生知道,阮冬至要考研,筆試過了還有面試,這樣所謂的“非法行醫(yī)”都會讓他的成績受到影響。
“我在走之前,用硬幣做了個選擇。我想,花朝上,我就走。字朝上,我就不走?!蔽野延矌鸥吒邟伷?,是字朝上,我將硬幣收起來,還是走了,“所以我才說,我沒有聽硬幣的話?!?/p>
我對著阮冬至委屈。
那次之后,阮冬至考完試來找我,我讓笙笙告訴他我沒時間。
阮冬至理解我要高考了,沒有再來找我,高考填志愿,我填了一個離家很遠(yuǎn)的城市,斷了和阮冬至所有的聯(lián)系。
“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嗎?”阮冬至的兩只手交叉扣在一起,淡青色的脈絡(luò)清晰可見,“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跟你在一個城市,卻不敢打擾你,只有每次采訪的時候才能見你。小姑娘,我多喜歡你啊,你怎么就看不出來呢?”
阮冬至喃喃:“你的膽子,怎么那么小呢?”
我的膽子是很小,唯恐自己的一些小錯誤給喜歡的人抹黑,以至于這么多年都不敢靠近。我抹眼淚,阮冬至伸出手揉了揉我的發(fā)。
一會兒,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幣,說:“餃子,我們也來拋硬幣吧?!?/p>
“是字,我們在一起。是花,我們不在一起?!?/p>
硬幣被拋向半空,阮冬至伸手接住。
是花。
我愣愣地看著他手心里的硬幣,那朵花就張牙舞爪地開在他的手心、我的心里。我的目光一暗,站起來,說:“既然是上天注定,那就……”
我的話還沒完,只聽見嗖的一聲,阮冬至把硬幣往外一扔,反手攥住了我的手。
“我不管,我也不要聽硬幣的話?!彼麑⑽覕埲霊阎?,嗓音低低的,“不管是花,還是字,我都要跟你在一起?!?/p>
如果硬幣不同意,那就把硬幣扔了好了。
編輯/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