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羊羊
雖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周朝大夫挺哀傷的,我讀《詩經(jīng)﹒黍離》時,卻極愿遠(yuǎn)眺那片高粱從苗兒到抽穗、一會就紅彤彤的喜悅成長。遂想起另一種禾本科草兒來,它們零星散落于鄉(xiāng)野間,很是討女孩子們歡喜,她們說,它是鄉(xiāng)村的項(xiàng)鏈與手串。從前,有太多的事物讓我們那么樸素。
穗,我見過它的甲骨文寫法,像采字,深沉而迷人,與人類有著極為原始的情感。如果說水稻是喂養(yǎng)我長大的母親的話,稗草也算得上是我的一個阿姨了。于是,我給這另一個抽穗的阿姨拍了個照片,問朋友們她叫什么名字?
有趣的事開始了——蟈蟈、菩提子、薏米、薏仁、菩提籽、薏苡、六角珠珠、念佛珠珠、象卜落子、碌骨珠、蒲莉……神奇得還成了一種動物。坦白說,我喊它“buli”,究竟怎么寫我也不知道。就像我兒子,造句時寫不出來的詞語就注個拼音。“蒲莉”這個回答最接近我兒時所聽到的喊法,看看回答的人也幾乎是我同一個出生地的。但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名字里的“莉”是錯的,雖然很像阿姨的女性名字。而我更傾向于“菩提”的寫法,有點(diǎn)宗教味。
一棵草木,在天地間簡簡單單生活了漫長的年月,因?yàn)楹腿硕喽嗌偕侔l(fā)生了聯(lián)系,開始有了名兒。方言的變遷,使得它們龐雜而含糊不清,我老想著盡力找回它們最初的面目,像找回一種真相。因?yàn)椤鞍职帧?、“媽媽”雖有無數(shù)種文字的書寫形狀,它們的發(fā)音在各個角落卻驚人地相似,無論是那個藍(lán)眼睛的卷發(fā)嬰兒喊的“mum”,還是這個黑眼睛的黃皮膚嬰兒喊的“姆媽”,我們都從第一個孩子那里來。第一個出生的孩子這么喊過,第二個孩子就忘不了了。
《詩經(jīng)﹒芣苢》的“芣苢”也可寫成“芣苡”。有人說是車前草,有人說是薏苡,更有聞一多以“芣苢”為“胚胎”諧音,一時間竟讓我覺著神圣起來?!安刹善]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全篇共有十三個“采”字,是《詩經(jīng)》“采”字最多的一篇,也是整部《詩經(jīng)》里讀來最歡快的一篇,特別像漢樂府民歌《江南曲》。我大概能看見這樣一幅景象:一群扎了頭巾的勤快女子在采收某種谷物,越采越多,越采越快,她們都是天生的詩人,隨意間把這些句子哼唱了出來。
詩,有時就這么簡單。一個有心的過路人將十二個短句記錄了下來,于是,《詩經(jīng)》多了《芣苢》這十分美好的一頁。
采、有、掇、捋、袺、襭,六個動詞,滿載而歸。王夫之《詩廣傳》說,“芣苢,微物也;采之,細(xì)事也。采而察其有,掇其莖,捋其實(shí),然后袺之;袺之余,然后襭之?!边@一系列動作,好像不適用于采車前草吧。有人說,車前草可以治不孕,聽起來那些采摘的女子是因?yàn)椴傻胶盟幎鋹??!睹颉芬惨云]苢為“宜懷妊”而采之。那么,好吧,薏苡也叫“薏仁”,是不是與“宜妊”更接近呢?現(xiàn)代醫(yī)學(xué)談起它的藥理有“誘發(fā)排卵作用”。
一把薏苡穗子,有嫩綠,有嫩黃,有深綠,有褐黃,有黑亮,仿佛五世同堂。三十多年前的小姐姐們,摘下它,抽掉芯,用針線穿成串,戴在手腕上,掛在脖子上,彼時帶來的快樂遠(yuǎn)大于而今滿抽屜的首飾。我的外婆則捻轉(zhuǎn)這菩提串,念起一段不知叫什么的經(jīng)文,所以就有了“念佛珠珠”的喊法。
采采芣苢的人們還在書頁上為美好食物而歌唱。我們在水稻、麥子、玉米、高粱的陪護(hù)下,從諸多“雜草”那里找到了一點(diǎn)點(diǎn)樂趣。原來它們也是谷物,當(dāng)“有機(jī)薏苡仁”、“有機(jī)燕麥米”轉(zhuǎn)眼比前者高貴時,在我眼前大地上又升起一縷遠(yuǎn)古的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