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學敏
清晰記得,多年前馬爾康一個冬天的中午,太陽正對著阿壩州工人文化宮長長的陽臺,我和牛放各自泡著一杯茶,坐姿和對生活的態(tài)度一致,他放得比我松多了。他現(xiàn)在的體態(tài)和當年的坐姿是否有關,不得而知。這是馬爾康人最幸福的一種生活方式,太陽是小時候讀過的童話,被子一樣蓋在身上,真實得能夠嗅到棉花的味道。在這種味道里面,說話的聲音有些恍惚,但又真實,并且在多年以后會越漸清晰。牛放說,他要寫一本關于西藏的詩集。我說,好。
棉被里捂過的聲音消失時,不會作任何的提醒。隨著牛放的詩集《詩藏》放在我案頭時,突然又冒了出來,不受中間十年太多變故的影響。這十年,牛放和我,順著人生各自的渠道竟然到了成都的同一層樓上。也許,馬爾康的太陽里有我們至今無法領悟的溫暖,就像整個藏地一樣,偶爾,會擊中正在人世間晃蕩的我們。說不清,就像我要把最近才寫好的一首長詩獻給這個世界我們未知的,一樣。
牛放出生的地方是藏族文化最具個性化的一個區(qū)域,也是離漢文化最近的一個文化獨特的藏區(qū),四川平武。居住在川甘交界地帶的白馬藏族,近年來越來越受到歷史學、人類學,以及作家的青睞。牛放在那些青山綠水中長大,然后到了天邊的若爾蓋工作,同是藏區(qū),安多的風情已和家鄉(xiāng)萬里之遙。然后,又到了嘉絨藏族的腹心地帶從事寫作。幾十年間的這么一走,內心自然有了常人沒有的開闊,有了常人沒有的對藏區(qū)特殊的情懷。
牛放在自序中寫到:“等時間過去的時候,我再來清點我的牛羊,才知道有些已經老去,有些已經長大。但我記不住牛羊吃過的野草和踩過的野花……”。這般的豁達,想必裝是裝不出來的。塵世像單位大門前的車輛,不歇氣地走著,看著它們會讓人產生一種匯入進去的妄想。幾年前,牛放出散文集,取名《落葉成土》,我沒問原由,該是對人生有了定力的扼腕。所以,他匯入這塵世的可能應是小些。就像是藏地,現(xiàn)在寫藏地的人很多,各種文學形式都在呈現(xiàn)。對于地理位置上的偏僻,地形地貌的迥異,風土人情的差距這些因素,已經成為城市眾多寫手開拓自己寫作領域的選擇。而牛放的藏地必不同于他人。像是他的性情,不太容易融入這俗不可耐的塵世一樣。
……
羊皮和牛皮距船似乎太遠
為了成為船,死亡變成一種時尚
此刻,船,撐進雅魯藏布的天空
回頭是岸,抵達也是岸
一條河,渡船
一張皮。渡江
一個心念,渡已
日喀則的碼頭
能隱隱聽見寺院的鐘響
——《日喀則漂流碼頭》
我已經聽到不少的詩人和詩歌讀者說起這首詩了。我給牛放說起此事時,他也是把本就堆滿了笑容的胖臉變一種方式再呈現(xiàn)而已,看不出多大的動靜。我在想,一個心念真就可以渡自己嗎?那種善的心念,那種讓自己放下的心念。有時一想,放下一詞真是有用。大到生死,小到一句話,讓一讓人有甚不可。只是現(xiàn)今的人,名利之心太重。急功近利時,手段未免笨拙,一個破綻,一下便讓人識破。這也是個全然不顧的時期,依然我行我素著。所以,大多的人也能看出塵世的悲哀,也能說出一些冠冕堂皇的言語,只是到了自己,就忘記了。一個心念,便是如此重要,一個放下足以使人如釋重負。牛放也常問我,最近瘦點沒?我不看他也夸,真瘦了些。偶爾,也故意地講,肥了點吧。為此,我這個不運動的人也給他支了許多與運動有關的瘦身的招。比如,快走,但不利于膝蓋。比如,游泳、過午不食等等。
詩歌之于牛放,藏地之于牛放,都是他一生無法割舍的。精神的詩歌給這個在山里長大的牛放提供了一個可以想象,可以自由的所在。我毫不懷疑在他年輕的時候,從讀書的成都一下子到被稱為天邊的若爾蓋時的那種茫然,可以把一個人所有念頭直接摁滅的茫然,那種茫然中唯一可以把他朝上引領的便是詩歌。事實證明,牛放是有靈性的人,他沒負詩歌,詩歌也沒有負他。他又到了成都,此時的成都和彼時的牛放都完全不一樣了,中間多了一座叫做藏地的橋。這座橋不僅是時間,不僅是閱歷,不僅是風雪刮糙的肌膚,不僅是讀過的一本又一本的書,不僅是隨風而去的愛情往事,更多的是一種過了一條河的感覺。這條河讓這個山里娃回到成都時已經完全沒了當初求學時的羞澀與不知所措。一種風雪之后的篤定讓牛放很快地自信起來,直到為我們呈現(xiàn)出這本《詩藏》。
……
寒風帶給蜜蜂花落的消息
蜂散了
輪回中的那棵枯草
被神鷹銜著飛進天宇
——《村莊里的葬禮》
人們總是用現(xiàn)在的心念捆綁自己,甚至捆綁看似縹緲的來世。我們總是活在期盼中,比如哀莫大于心死之類,便是講最正的死,沒有了期盼的死。花不落,蜂不散。誰也無法在現(xiàn)世看見自己將要來臨的輪回。一棵草之于天宇,就是我們一生中無數(shù)想法中瞬間產生的一個心念而已。時間一久,便成了執(zhí)念。不懂得放下了。牛放在這方面比我做得好些。總是說相由心生,知道他是從藏區(qū)出來的人,說他像出家人的越來越多。許是能放下的緣故吧。
伴隨著牛放越來越像出家人的同時,我?guī)缀鹾芸斓爻闪怂膿p友,尤其是酒場上。當然,這種損只與風花雪月有關,與人品、文品沒多大關聯(lián)。有時,我說得興起,逞一時之口快,他也一笑,說,又開始損我了。有時一想,這也是我的無聊。與他的豁達與寬容有關,也是給他的一個反襯。
時間一晃,和牛放也是三十年的相識了。三十年的時間已經讓我練就到讀人比讀他的作品還要有所得的階段。讀《詩藏》便是如此。我不過是把牛放生命中那些與藏地有關的信息重新識別一遍,作一些印證。我可以從牛放一抖一抖走過的一團身影中,嗅到一種高度,這種高度與他的身世密切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