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勇

公元1994年11月，我背著裝滿書籍的行囊，毅然登上去往海南的列車。環(huán)顧站臺，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個朋友。宛若一株浮萍，孤立水中。喧囂的站臺，在我眼里是那樣的冰冷，一切都不屬于卑微的生命，能夠留念的惟剩下一絲牽掛，對父母的牽掛，對兄弟姐妹的牽掛。

當我乘車到達廣東徐聞海安鎮(zhèn)時，看到來自全國各地的民工集聚這里，等著過輪渡去對面的海岸。心中莫名升起一種像海水一樣的澎湃，激動地流下熱淚。在人堆里我偶然結(jié)識了湖南瀏陽的兩個姑娘，她們沒有邊防證，想讓我?guī)拖旅?。其實我很清楚，這個忙不是我能幫得了的。這時，我身邊一個軍官模樣的青年朝她們說，下了船，你們跟在我身后，別說話就行，我?guī)銈兂鋈?。果然，兩個姑娘順利地過關(guān)。那晚，我們非常高興，在?？诘慕诸^一起吃了個便飯。

分手時，已是深夜。年輕的軍官告訴我，他就在?？诠ぷ?，并告訴我們電話號碼，說以后遇到什么困難可以去找他。我們對他的客氣表示很感激，尤其是姑娘們，軍官離開時還在鞠著躬?，F(xiàn)在想起來，這個社會還是好心人多。姑娘們說她們就在海口謀事，而我則去了?？诳傉荆戎俗_往三亞的大巴。

三亞的天空，明麗、蔚藍，像一片彩色的藍寶石將這個海邊城市全部罩住。這里的氣溫明顯比內(nèi)地高出很多，脫下身上的冬裝，仿佛身在另一個世界。初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除了新奇之外，首先考慮的是怎樣謀生，景色再美，也是別人的天地，我想的最多的是如何進入角色。

這時的三亞正在開發(fā)，路邊煙塵滾滾，轟隆隆的挖土機吞吐著鐵脖子，忙忙碌碌。操著各地鄉(xiāng)音的人們，揣著夢想在這個不起眼的城市穿行。我和他們一樣，都是赤腳而來，尋找屬于自己的那雙皮鞋。身上雖然錢不多，但還是忍不住住進三亞市躍進路的東方紅旅館，帶著對海濱城市的向往，我游玩了天涯海角和大東海。

當時的三亞不大，幾個景點，一天足夠了。接下來我不斷地去找工作，很快就在三亞河西的一家名叫天涯的廣告公司謀到做廣告文案的工作。有了棲身之地就等于我暫時擁有了這個城市的居留權(quán)。我知道，我將融入這個美麗的小城。三亞市是正在興起的開放城市，到處充滿著現(xiàn)代氣息，同時也充斥著物質(zhì)的欲望。

公司老總姓張，是江西于都人，行事歷練，雷厲風行，許是創(chuàng)業(yè)之初，凡事親力親為。文秘阿蘭是澄邁人，操一口流利的國語，長相清麗，聲音甜美。大多時侯，辦公室只剩我們倆。潔凈的辦公室，我抽煙可能影響到她，她靦腆地朝我笑著說：“你喜歡抽煙呀，這可對身體不好哦！”然后又問我，“雪花是什么樣子呀？”我說，“雪花啊，就像棉花一樣?！卑⑻m不再問了，但我覺得她可能對棉花也是陌生的，所以我等于沒說。

從事廣告文案，我起初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張總也挺賞識和器重?？墒亲詮脑谝淮喂九e辦的聯(lián)誼會上，結(jié)識了一個自稱廣告業(yè)內(nèi)的精英開始，就覺得那雙锃亮的皮鞋在不遠處燈火闌珊。她來自成都，能說會道，著裝得體，氣質(zhì)優(yōu)雅。她慫恿我從公司獨立出來，三亞廣告業(yè)正在興起，何不出來自己干。年輕的生命怎能禁得住如此的煽動，心動不如行動，辦理完公司的交接，張總的眼睛充滿疑惑，我想其之所以疑惑，可能是因為我走得毫不遲疑，一副誓不回頭的樣子，突兀得使他措手不及。從不太主動說話的阿蘭，此時也跑過來說：“張總這么看重你，你為何不珍惜呢，過了這村就沒那店了哦！”

然而，一年后的某個清晨，我揭竿而起的那面旗幟，突然在無風的上空倒下。縱使我怎樣頑強，也無法接住。佛說，自作、自受，共作共受。我雖有自求多福思想，卻無背叛澤我者之心，更不行損人利己之事，老天為何總是作難一個卑微的生命，芝麻大的公司頃刻間崩塌，成都的女精英瞬時離我而去，連最起碼的收獲愛情的念想，也在一夜之間成為泡影。沉重壓迫著我身體的每一塊肌肉，千回百轉(zhuǎn)的滋味真是說也說不出，好像晴朗的日子，忽然來了暴風和急雨，把一切都擾亂了。

就這樣，我在暗淡壓迫的環(huán)境下，如一潭死水，一切趨于平靜。一個人走這么遠，從北到南的遷移，愛情無望，事業(yè)無著，萬事俱休的念頭不禁由心頭悄悄泛起，生命的水源好似在此斷流，并且慢慢枯竭。從此，我不再有好的心情，整天游走于繁華的街頭，出入發(fā)廊一條街，看男男女女的牽手擁抱，看風塵女子的街頭賣笑。這時，我的眼前飄來一朵妖艷的花，我用僅存的本能躲閃著她的糾纏，但力不能及，還是由著她進入了暗香的包房。此時，我感覺自己像一只聽話的羔羊，任由她折磨我的精神。我知道我即將在這里深深地陷落，陷入到一望無底的山澗，甚至覺得自己在演一出悲劇。我突然萌生一種強烈的反抗，不想用原始的快樂麻醉今日的新愁。

當我從脂粉中脫逃出來時，不知道有沒有逃離沉淪的慶幸感，反正心里裝滿了沉重。刺眼的陽光射在臉上，火辣辣地灼痛，整個精神彰顯出一種異樣的病態(tài)。烈日下，渴望有一場大雨的洗禮，狠狠地濯清我的影子氣流，躺在出租屋昏暗的房間，望著頂燈，沉默中重新審視自己，竭力從孤星殘月中尋覓青春的存在。

晚上，果然有一場雨傾盆而下，滌靜了喧囂的煙塵與人流。雨點落在陽臺上，一滴、一滴，打在我的心房，像一股巨大的氣流，在我的內(nèi)心里浩瀚、涌漫。我知道我是一個漂泊的幽靈，只是這座城市的一個過客，因為有夢才來到這里，蜷縮在城市的某個角落，掙扎和徘徊。我很想站在象牙塔里，永遠地駐扎，做著甘甜而滋潤的夢。但是，夢的情緒，生的浮沉皆是龐大的衍生物，我主宰不了，一刻也主宰不了。

青春一點一滴地散去，我逐漸感到恐慌。我展開電視連續(xù)劇般的想象，思慮著我的青春，不禁無地自容，復(fù)雜的心情讓我一臉漠然地站在原地，心碎的聲音如落地的玻璃，一敗涂地。這可能就是夢想破碎的聲音，干凈利落絕不拖泥帶水。小院里濕潤的小草在雨中純凈地生長，內(nèi)心稍感溫暖。我只有努力尋找能夠使自己堅強起來的理由，才不至于被現(xiàn)實的陣痛打得潰不成軍。換句話說，我不想過早地讓尚未閃光的青春就這么落荒而逃。

站在原公司的門前，手里夾一根劣質(zhì)香煙，望著街對面豎起的寫字樓、充斥著欲望和金錢的巨幅廣告牌，和南來北往的人群，無數(shù)的人從我身邊面無表情地走過，一個個行色匆匆。我就像一顆棋盤上被吃掉的棋子，扔在一邊，無人理會，幾欲走進曾經(jīng)熟悉的大門，但自尊剎那摧毀了我周密構(gòu)筑且不易攻破的堡壘。此刻，我才真正體會到，青春稍不留神，便人事已非。我像一片無根的落葉，鄉(xiāng)愁如瘟疫一樣蔓延。我不禁想起家鄉(xiāng)的父母，家鄉(xiāng)的山水，家鄉(xiāng)的一切。如果能夠，我寧愿選擇離開，放棄所謂的抱負，可是愧對自己的那顆年輕的心，又如何平復(fù)呢。墨綠的葉濾去日光尚存余溫，青春雖然落魄，亦可收攏悲苦，所以青春的歌聲永遠唱著，人不能太過自我，否則會受盡折磨，一個人要學(xué)會獨自承受，盡管現(xiàn)實不太溫柔。

走在街上，來到公用電話亭，抓起話筒準備給?？诘哪贻p軍官打電話，卻鼓不起勇氣。心里想，瀏陽的姑娘現(xiàn)在過得怎樣了？是不是和自己一樣，也在承受著失去工作的痛苦和煎熬。我始終沒有聯(lián)系年輕軍官，只在暗地里找過阿蘭。我們約在三亞火車站前廣場，阿蘭神情有些緊張，她告訴我張總一直很生氣，能讓我回去繼續(xù)工作的幾率很小，肯定是沒希望的。臨走時，阿蘭禮節(jié)性地道了聲珍重。

城市的街石很大街道很寬，可以隨意地放大成一副美麗的圖案。無論四季的輪回，總有一片青綠躲在城市的角落盛開。我相信青春沒有地平線，只有轉(zhuǎn)角。三亞的鹿回頭，仿佛印證著我的命運，人挪活，樹挪死，轉(zhuǎn)角何嘗不是人生的終極藝術(shù)。當我接到來自家里的電話，話筒那端母親的聲音辛酸、低沉。她說，如果在那邊不好過，就回家吧，我和你爹都很想你。我說，媽，我一切都還好，放心吧。雖然語氣鏗鏘，但心里卻在盤算如何全身而退。

大東海岸邊，海風勁吹著我的頭發(fā)，我倚著一棵粗壯的椰子樹，舉目望向遠處的海輪，心思如潮。汽笛聲像一道藍色的閃電劃破巨浪之上的長空，同時也撕碎了我靈魂深處的靜默。風聲急促，海濤翻滾。城市很重，腳步太輕，在厚厚的回音壁上，答案無疑是幽暗的歸程。三亞一如既往地舞蹈著漂亮的身姿，我只是恰好路過而已。這時，太陽已經(jīng)西下，我瘦長的影子，早已被夕陽拖到城市之外?；氐匠鲎馕荩讲豢纱卣硇欣?，房東詫異地瞅著我，我付以燦然的微笑。

連夜從三亞啟程，一路上，只見黝黑的夜空透著藍，宛若洗凈后尚未干透的籃布，質(zhì)地輕柔，水汽未盡。車燈射出的光芒柔和溫暖，仿佛不在旅途，而是夜歸的人戀家的眼，借著夜色與燈光，可見沿途草木叢生，村莊縱橫。到了海口，已是凌晨四點。天亮后，我乘車至秀英碼頭，購買了一張去北海的輪渡票。

站在秀英碼頭，等待回鄉(xiāng)的船只張帆。萍飄后，雖然鎩羽而歸，但也不至于悼心失圖，我把苦痛深藏于內(nèi)心，我的夢想依舊像日子一樣每天都在接應(yīng)我的抵達。

海南，是我青春記憶的地方，我將沉浸在一個人的精彩中給自己鼓掌，給海南鼓掌，即便踏碎一地的月色，也決然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