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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袍

      2018-06-01 11:19聶與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8年5期
      關鍵詞:睡衣出租車司機

      聶與

      1

      她想他那天一定是又喝多了。每次喝完酒他都給老家的人打電話,沒電了換上一塊電池接著打,跟每個人說的話都是重復的,像歌曲里復調(diào)的高潮部分。

      他如此依賴童年的記憶或者是創(chuàng)傷,誰知道呢,反正,他從來都是把她晾在一邊當觀眾,那種三更半夜的噪音,讓人難以入睡。如果她稍有抗議,他扔下電話就會撲向她。

      他的腳踩在她的頭上,擰動。她的淚滴在地板上。她害怕有一天她的腦袋不好用了,她那么喜歡看書,能背出大段大段艾略特和狄金森的詩句,她還用了幾年的時間背過《全唐詩》,她沉迷其間搖曳生姿。她的腦袋太重要了。

      她拼命掙扎,她想讓他的腳踩踏在她身體的任何一個地方,只要不是腦袋。

      她的頭總是昏沉。她去醫(yī)院做了全面的檢查,血流量正常,沒有腫瘤和異樣。后來,他再抬腳踩向她橫陳的身體時,她抓起枕頭蓋住了自己的頭。他們開始撕扯那個倒霉的枕頭,棉絮飛揚。在那些紛飛的白色幻境里,他強暴了她。

      她的睡衣碎屑似的散落在屋子的各個角落。他已經(jīng)穿上衣服上班去了。她拿著抹布跪在地上擦拭灰塵,還有她零亂的睡衣。睡衣和垃圾一起聚攏在地中間,她用抹布一次次摟起它們放進垃圾桶里,倒掉。

      后來,她就不再穿睡衣了,反正也是要毀掉的。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睡袍在屋子里晃來晃去,內(nèi)褲也免了,全身像一個旗桿外面罩著蓬松的綢緞,在中間系一個帶子,一扯就全身而下了。他看著她一副隨時準備犧牲的樣子,說,你在勾引我。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從以這樣的面目呈現(xiàn)身體,他反而平靜了。

      她走到窗前看正在地上吃食的灰色小鴿子,對面的樓里有一個養(yǎng)鴿高手,聽說,他養(yǎng)的鴿子參加國際比賽拿過大獎。她想這么昂貴的鴿子,主人一定守在它的身邊。她四下尋找那個主人,她看見了一個中年男人,手里握著一根白色的棍子,坐在石凳上,上半身是僵直的,帶動耳朵往天空的方向豎起。

      她喊他過來,讓他看這一幕。她說,我在一本書上看過,鴿子翅膀的震動頻率和盲人感知外部世界的頻率相近。

      他看了一眼說,神經(jīng)病。

      她一下子就炸了,她能感覺到自己曲里拐彎變調(diào)的聲音。她喊,你才神經(jīng)病。

      他轉(zhuǎn)身走了。

      她站在窗前看著那個盲人和鴿子,流淚了。

      她聽到他“哐當”一聲關門出去的聲音,她感覺就像一個瓷器摔到地面上,卻沒有碎,她撿起來反復狠狠地摔,她就想聽到那聲動靜,那會讓她覺得好受些。但它堅不可摧,她在手心里仔細地端詳,發(fā)現(xiàn)手里握的根本不是瓷的,是一個鐵塊子。這讓她痛不欲生。

      她穿上衣服去小區(qū)里看那只神奇的鴿子,盲人坐在不遠處的石頭上,盲杖立在身側(cè),像一個蓋世幫主。她蹲在那里看鴿子走來走去。鴿子全身充滿了運動的肌肉,健碩而挺拔,她禁不住在心里贊嘆。她本能地想要撫摸它,正當她的手快要接近它的羽毛的時候,一聲斷喝從天而降,她驚覺地抬頭,盲杖還在手里,姿勢卻已更改,從直指向天完成了一個斜伸,對著她的方向。

      她驚訝地站起身來。她走向盲人。她在盲人身邊的石頭上坐下去,對盲人說,你怎么知道我要摸鴿子。

      盲人露出笑意,一副勝券在握的表情,并不答話。

      那天,她和盲人還有鴿子都不說話。就那樣靜靜地曬著日頭,她也像個盲人一樣,看著眼前的一切,又好像什么也沒有看到。

      一開始她對他的安靜是竊喜的。雖然她還是要穿著那件寬大的睡袍,睡袍里面還需要空空蕩蕩。

      她真正想要勾引他,是在他不碰她的兩個月之后。她發(fā)現(xiàn)她的皮膚是有記憶的,那個記憶鈍痛而灼熱。那種記憶在兩個月的修整期過后開始向外發(fā)酵和蘇醒,以不可阻擋的態(tài)勢渴望重燃。那類似于瑜伽的抻筋,抻的時候像要折斷了似的,等到松弛下來,那些繃緊的血管瞬間無比柔軟,成為順暢的歡快的因子,帶動整個身心無比愉悅。

      她是在他不碰她兩個月之后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

      這個秘密讓她開始了解自己。跟以前的自己和以后的自己進行了一番掏心掏肺的長談,兩個自己看著對方,淚流滿面。

      他很少回家吃飯了。孩子在寄宿高中學音樂,半個月回來一次。他不回來,這個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她就像站在門口的衣架,上面沒有任何懸掛之物,就成了擺設。

      她開始用美食誘惑他回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加班,對于一個交警來說,加班處理應急案件是最好的推托之辭。但一宿不回家,他的理由是在單位睡了,反正第二天也是要上班的。半夜回去還打擾你休息。看似無懈可擊,實則漏洞百出。

      她裝傻,就像他強暴她的時候裝出一副沒有感覺的樣子。

      她拿著裝著骨頭湯的保溫桶給他送到單位去。他正在現(xiàn)場,指揮一起重大交通逃逸致死案件。救護車還沒有來,死者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身上蓋著一件衣服,正是她給他買的那件雅戈爾襯衫。那是他過生日的時候,她跑了很多商店進行對比才選定的,花去了八百多塊錢,那是她五分之一的工資。她想上前掀起那件襯衫,又害怕驚動襯衫下面的人。再看他,一只手在空中揮舞,一只手拿著對講機不停地呼叫和匯報,思維縝密,穩(wěn)如泰山。那一刻,他似乎還散發(fā)出一股說不出來的光澤。

      當她想到這個詞的時候,嚇了自己一跳。這時,他正好看到她,向她走來,周圍的群眾一齊把目光對準她,好像她就是那個逃逸的人。

      他說,你怎么在這兒?

      她手里端著保溫桶不知說什么好,她覺得在這樣一個時刻,她手里的保溫桶太不合時宜了。他沒有注意到她手里的保溫桶,沖她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又去指揮現(xiàn)場了。

      人越聚越多,她夾在人群中感覺尷尬,她想沖出去,她左右突圍,手里的保溫桶啪地掉到了地上,骨頭湯流了一地,人群“啊”地發(fā)出一陣騷動,給她閃開一個空隙,她鉆了出去。

      她的手里只剩下了一只空蕩蕩的保溫桶。

      還好,家里的鍋里還有。她給他發(fā)了一個短信:晚上回家一趟吧,咱們好好談談,我給你熬了大骨頭湯。

      他也許正在用手機打電話,看到了短信,難得地立即回復:好。

      她像無知少女接到了中意男生的約會一樣,拎著保溫桶在大街上甩來甩去地走著。路邊一個蒙著頭巾的女人面前掛了一排亂七八糟的性感睡衣,一百塊錢三件。她買了兩百塊錢的。

      回到家她把睡衣用溫水洗了一遍,甩干掛在晾衣架上,陽光溫暖地照在它們的身上,明艷的顏色攝人心魄的庸俗。她想,有些東西天生就是為了碎的。

      果然,他經(jīng)不起這個誘惑。他喝了她熬了四個小時的骨頭湯之后,把她摁在了沙發(fā)上,撕碎了一件廉價的睡衣。一共六件,她選了一件自己最不喜歡的,也是最庸俗的,但效果很好。

      然后,他們赤裸著身體開始長談。只有在完事之后的赤裸,兩個人才能心平氣和地好好說話。

      他點起一支煙。她吸著他的二手煙跟他談他們的未來。她說,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說,沒怎么想。

      她說,你怎么那么多天不回家,也有兩個月不碰我了,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他說,是。

      她看著他嘴唇間的那支香煙無法擺脫地一點點被迫變短。她張大了嘴不敢相信地看著他。不是不敢相信他有人了,而是不敢相信他如此坦白無恥。

      她是誰?

      別好奇了。他像在說一個無關痛癢的人。

      我們離婚吧。她想那五件廉價的睡衣是白買了。

      你早就想好了。他開始無恥地反擊。

      不是,我是聽到你說有人了才想要離婚的。她辯解,好像是她犯了錯誤。

      他說,我說什么你都相信,傻孩子!

      她感覺自己的心又從地底下復活了,還有點輕歌曼舞的意思,因為那三個字:傻孩子。

      她下地又套上一件庸俗的睡衣,他再一次無可阻擋地把它撕碎。那天,她感覺自己的身體是蒸騰的,化成一些看不清楚的白色氣泡,在氤氳中虛無地流淌。

      2

      每半個月,他會開車拉著她去省城看在那里學音樂的女兒。所有看到他們女兒的人都會驚嘆他們倆怎么生出這么出眾的孩子。油脂一樣的黑發(fā),高鼻梁,175厘米的身高,他們兩個才150厘米和170厘米,這個孩子完全超乎了他們的想象,氣質(zhì)更是卓越,在大街上總會被攝影、服裝公司的星探叫住,要跟她合作做廣告宣傳,拍一套照片給一千塊錢,才大二就可以賺錢養(yǎng)活自己了,校園里的追慕者更是圍追堵截,還有鄰校的老外。有一次,女兒對他們說,想不想要個混血兒給你們當玩具玩。

      很多時候,她想,上天真是眷顧啊,把這么好的孩子賞賜給自己。再看他和女兒在操場上一起騎自行車,他在后面扶著女兒那么蓬勃有力量,兩個人的笑聲,空氣都是甜的。一想到這,她什么都可以忍了,什么都覺得是值得的。

      每次去看女兒的路上,是她最開心的時候。他和她一下子變得融洽和默契,就像陌生的兩個人,一起投資了一樁生意,總要時不時地聚在一起談談進展收成一樣,共同的目標讓他們暫時深切地心心相印。

      一路上兩個人談著女兒的變化,她說他聽,他時不時地插上一句,把她逗得咯咯樂。那時,她感覺比他們在床上的時候還要深入和諧,那是女兒身上各占他們一半的血統(tǒng)把兩個完全陌生的人鏈接成了親人。

      看著女兒拍的模特圖片在網(wǎng)上到處流傳,路遇的人都會給予恰當?shù)馁澝?,這成為兩個人隨時可以拿出來展示的寶物。最大的滿足是看到對方發(fā)出驚嘆的樣子,跟在單位得了什么好處不一樣,那會受到嫉妒、排擠和白眼,而人家孩子的優(yōu)秀會讓慣于這種伎倆的人,因為過于遙遠和自傷變得毫無意義。

      每次去學校,他會大包小包地給女兒買這買那,女兒不太領情讓他再拉回去,他知道,女兒大了,要的是錢,要自己去買。他就把自己兜里的錢死乞白賴、一分不剩地往女兒的被子里藏。

      回來的路上,她問他,怎么那么慣孩子呢?其實心里是高興的。他愛女兒就相當于愛她,她多多少少也沾了點久違的除了床上之外生動的光。

      他說,就這一個還這么優(yōu)秀,誰攤上能不慣著。

      她知道,他是在女兒身上得到了太多美好的感覺。那種感覺他們在路上一遍遍地溫習著,說,領導看到了那些照片,怎么說的,同事同學看到了怎么說的,鄰居從背后把他叫住,不停地問,你怎么生出那么好看的閨女,真是太有福氣了。他們反復沉浸在那種沾沾自喜里,路反而有些短了。兩個人都企盼著半個月快點過去,好再去溫習那種美妙的旅程,看到女兒的瞬間那種驚艷的滿足和快感。

      但女兒有一次跟她說,我小時候,他那么打你,你真就不記仇嗎?

      她才驚悚地發(fā)現(xiàn),女兒根本不像他們想象和暴露出來的那么單純無邪,像是滴出水來的鮮嫩無知。那一刻,她從女兒受傷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跟自己一樣的蒼老衰敗。

      她連忙掩飾,說,那都是年輕時候的事了,你爸喝多了,你別想那些事。

      女兒說,我永遠都忘不了,他拿皮帶狠狠抽你,你捂著頭滿地滾,當時,我真想拿刀殺了他。

      她想起女兒小的時候,家里只有一居室,他打她的時候,女兒看著電視,像是什么都沒有看到一樣。她當時多么希望女兒過來抱住他的腿,央求他不要打自己了,但女兒坐在那里像什么都沒有看到和感覺到一樣?,F(xiàn)在她才知道,那不是麻木和無視,那是恐懼的逃避和戰(zhàn)栗的蜷縮。她躲在一個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的平靜外表之下,她在劇烈的顛簸中一秒一秒地數(shù)著時間,希望這場噩夢趕快過去,她僵硬的身體一動不動,就可以幻想眼前的一切就都是不存在的。

      她張大著嘴,看著眼前那么美的一個少女,渾身散發(fā)著清香和夢幻一般的少女,當那個殺字從她的嘴里輕易地滑出,她感覺自己苦心經(jīng)營了二十幾年的滿漢全席,瞬間散場。杯盤狼藉。

      她干咳了一聲說,女兒,人生總不是一帆風順的,家家都有難唱的曲,你別想那么多了,你現(xiàn)在就是把自己的學習搞好,將來找個好人家,媽就放心了。

      我才不結(jié)婚呢。女兒沖口而出。

      她立在當場不知如何規(guī)勸。如果對女兒說在農(nóng)村男人動手打女人不是什么新鮮事,女兒會不會覺得正常,以后跟男人在一起時就可以接受男人的毆打。她想說,不能允許男人動你一根手指頭,又害怕如果因此而讓女兒在婚姻里變得脆弱,輕易就會放棄怎么辦。她不知如何回答女兒的問題,她只能說,女兒,長大了你就明白了,現(xiàn)在不要想這些,把書讀好比什么都重要。

      媽,他為什么要那么殘忍地打你,你到底做錯了什么?他就是一個惡魔。你當初為什么不跟他離婚?女兒越說越激動,開始嗚嗚地哭起來。

      突然的大雨如注,她都不知是從哪一句話引到了這上面來,還是在女兒的心里已經(jīng)壓抑糾結(jié)了太久,哪一個神經(jīng)沒有搭好就會決堤而出。

      他從外面急吼吼地給她們娘倆買回外賣,看到正在抹眼淚的女兒和手足無措的她。他說,怎么了,誰欺負我女兒了,我去找他算賬。

      她接過東西,拉他坐下,說,快吃飯吧,別問了。女兒大了,男人別問那么多。

      他說,那不行,當爸的才更應該保護女兒。女兒,他拉過女兒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說,你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兒一把甩開他的手,朝自己的教室走去。她和他手里拎著滿滿的飯盒,站在操場上不知何去何從。

      他吼她,當著那么多來來往往的學生,他喊,你還站著干嘛,倒是給女兒打電話啊。她忙掏出手機打過去,對方已經(jīng)關機。

      他把飯盒全都放到她手里,一個人沖進樓里去找。門衛(wèi)攔住了,說什么也不讓上去。

      他說,我找我女兒,你憑什么不讓我上去。

      門衛(wèi)說,你怎么證明你是那個學生她爸?我們這里以前發(fā)生過,一個男人說是家長,上去了抓起學生就打,后來才知道是欠了網(wǎng)吧的錢來追債的,那個學生后來因為這個事都跳樓自殺了,咱們學校賠了一大筆錢。所以,學校有明文規(guī)定,不允許陌生人進到教室,一切問題出去說,出去說就跟咱們學校沒關系了。

      他把警官證拿出來,說,我是警察總可以了吧。

      門衛(wèi)說,你怎么證明你的證是真的,再說了,就算是真的,你更不能進去了,你們警察上去,學生們不知道怎么回事,更加恐慌了,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大事,猜來猜去的議論紛紛,影響太壞了。

      他說,你的意思我還得隨身攜帶戶口本唄!

      門衛(wèi)說,你當警察的還不理解啊,現(xiàn)在啥事不得防患于未然啊,萬一出了問題,誰也擔不起那個責任。

      回來的路上,兩人都不說話,他一直問她,女兒到底哭什么。

      問得急了,她說,你打我的事。

      他在高速公路一腳剎車,她尖叫一聲喊,你不要命了。

      他重新啟動,問她,你怎么回答的?

      她再也忍不住了,歇斯底里地大叫,我能怎么說,孩子小的時候,你總是深更半夜回來,不順氣就打人,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么多年,我怎么回答能撫平她心里的創(chuàng)傷,我怎么回答才能讓她相信她爸爸是一個好人?

      3

      對面桌的女孩兒“咦”的一聲,把手機遞給她讓她看。她看到全市最美警察的評比表格,他赫然在上,那張穿著警裝的一寸照片看著比實際年齡要小一些,當然看不到隆起的肚皮。同事問她,真是你愛人?。?/p>

      她假裝了然于胸地呵呵。

      大家開始熱心地投票,一傳十,十傳百,那天下午簡直搞成了一個盎然而無聊的工會活動。她瞬間成為了要向所有人表達親近度的女人,打破了一貫的高冷作風。

      下班坐在班車上,她罕見地沒有拿出一本書來看,而是跟同座的一位男同事談談孩子的學習和性格問題??煜萝嚨臅r候,她有種松了一口氣的解脫。

      一推門,她就聞到一股強烈燒焦的味道,來不及脫鞋就沖進臥室,看見白色的熨斗憤怒地噴著霧氣,床單深陷進去一個黑色的窟窿。她撲上去拔掉插頭,拿到斜臥在沙發(fā)上的他面前讓他看,他正一手舉著電話哇啦哇啦地跟老家的人聊天。聊些什么她根本聽不清楚,她奇怪電話那頭的人怎么能夠聽清一個醉鬼說著含糊不清的話。

      但對方一直在聽。

      她舉著那個燒煳了的電熨斗讓他看,他正唾沫星子亂濺地口若懸河,好像提到了最美警察的字眼。她用手碰他的肩膀讓他看燒煳了的電熨斗,他擰了一下身子,把后背沖她。

      她把電熨斗放下,開始換衣服洗漱上床睡覺。他的聲音穿過墻壁在她的耳邊鼓噪,她想聽清又聽不清,想睡覺也睡不著。她翻來覆去地把枕頭蓋在自己的頭上,想起了他的腳。她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去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上看書,每當她焦慮不堪的時候,她就坐在馬桶上看書并大聲朗讀來緩解焦慮。她的嘴唇快速地蠕動,那些優(yōu)美的帶有哲理的字句,在她的唇齒間已失去原本的意義,就是一個個機械的運動因子,來緩解她即將崩潰的神經(jīng)。

      他還在繼續(xù)。

      她朗讀得口干舌燥,她想喝點水以讓自己的嗓子好受一些,但她光著下身坐在馬桶上,她提上內(nèi)褲走進廳里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往下咽,像咽下一塊一塊的石頭,她一邊咽一邊斜著眼睛看沙發(fā)上攤在那里如一坨屎一樣黏稠的他。

      他還在繼續(xù)。

      她進屋打開柜門穿上一件廉價的睡衣給花澆水,跪在地上翹起屁股擦地。

      他還在繼續(xù)。

      她又似乎聽到了最美警察的字眼。她終于控制不住自己沖著他手里的電話吼了起來,還讓不讓人睡覺了,這大晚上還有完沒完了。

      電話那頭說了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看到他失落地扔下電話沖向她。她一邊逃跑一邊脫掉睡衣,但為時已晚。那天,她就全身赤裸地再一次橫陳在冰涼的地板之上,他的腳踩在她的頭上,不停地擰動。

      她的睡衣陪著她。睡衣干癟而艷麗。她飽滿而虛無。她們看著彼此,為彼此作證,她們真的不想這樣。

      他問她服不服。他看來喝得不少。

      她不說話。她承受著仿佛一個罪犯必須回答的屈辱。

      他腳上的勁越來越大,她感覺自己的頭要爆炸了。她害怕頭不好使了,記不住那些優(yōu)美的句子。她不害怕胳膊斷了,腿瘸了,但她真的很害怕頭不好使了。

      她說,服了。

      他帶著勝利者的姿態(tài)踩過她艷麗而廉價的睡衣?lián)P長而去。那天晚上,他一個人睡在廳里的沙發(fā)上打著震天響的呼嚕聲。她從地上爬起來,在衛(wèi)生間里反復地沖洗身體,熱水一遍一遍沖刷著她已經(jīng)趨向干燥和粗糙的肌膚。她在鏡子里看著自己,想的是對于一個四十三歲的女人,好日子不多了。一副坦蕩而無恥的樣子。

      第二天五點她就醒了,頭沉得厲害,想他喜歡吃小米粥,開始一邊拿著一本書讀一邊熬粥。他是被飯香喊醒的。他起來的第一句話就是,挺香??!

      她說,你知道自己昨晚又犯病了嗎?

      他說,我喝多了。

      她說,我們單位的人都知道你評上最美警察了。

      他說,我的票數(shù)現(xiàn)在第一,原來是你的功勞。他揶揄她。

      她說,這是按什么選的?

      他說,當然是看工作。

      她說,你干了什么工作評上的這個最美警察?他一下子來了興致。他說,那多了去了。比如我在處理意外交通事故的時候——

      她一下子想起了那件雅戈爾襯衫。她說,對了,你怎么把我給你買的生日禮物蒙在了那個尸體身上。

      他說,當時警車里就那一件衣服,沒辦法。

      她說,你當時有沒有猶豫,舍不得什么的?

      他說,哪有時間想那些,就是趕快把尸體蓋上,不能讓尸體在死后蒙羞。

      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她想起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倒在地板上,他踩著她的頭,不停擰動的身體。

      她說,我還趕不上一具尸體。我光著身子躺在地上,你都沒想到給我蓋上一件衣服,而是用你的腳蓋在了我的頭上。

      他的臉立刻沉了下來。他特別不喜歡她總是那么敏感。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聯(lián)想,對他的感受和要求層出不窮。

      他說,又來了,一跟你好好說話,你就扯到自己身上,你跟那具尸體有什么關系。不就一件襯衫嗎,都到那個時候了,誰能想那么多,你怎么還跟一具尸體較勁,你覺得有意思嗎?

      我覺得沒意思。

      那天早上,他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一個雞蛋,她滴米未進,跟誰賭氣似的不停地擦灰掃塵。他說,這又不是過年,你不上班了,大動干戈的干嘛,神經(jīng)?。?/p>

      她從凳子上下來,開始穿衣服。他說,今天我正好出去辦事路過你單位,送你一段。

      她只猶豫了一秒鐘,就坐進了他的車里。

      單位人都看到了他送她上班,對面桌的女孩兒說,姐夫真好,我要是找對象就找姐夫這樣的。

      她又呵呵地干笑。

      除了呵呵,她真不知道怎樣回答這樣的話。但網(wǎng)上說,呵呵有罵人的意思。

      4

      那天如果不是他說單位有事情要處理,她不會答應單位科室的聚會。以前這種聚會她很少參加,都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嘻哈一通,第二天上班大家都假裝啥也沒有發(fā)生過。其實有一些微妙的變化已經(jīng)毫無避免地出現(xiàn)了,再也回不到曾經(jīng)陌生時的相敬如賓。所以,有些人注定是要以生疏示人的。

      她之所以答應參加,是因為那些廉價的閑置的睡衣擱置得太久。他以最美警察的標準要求自己,更是很少回家了。那些睡衣就掛在壁柜里,跟他的警用襯衫整日貼在一起。有時,睡衣上面的毛毛粘到警用襯衫上,他很不高興地說,以后別把我的衣服跟你的放在一起。

      那天他說不回來了。反正她也習慣了,一百多平米房子里的她,就是廚房壁柜里塑料袋里那些抽巴的干蘿卜干,要想吃,得用溫水泡,緩上一個晚上。

      她破天荒地答應了對面桌的女孩一起去參加工會組織的慶祝三八節(jié)活動。以前有這樣的活動,她總是以各種理由推托,孩子太小,孩子補課,愛人不在家給孩子做飯。反正都是孩子的事,大家也不好說什么,知道她有個警察老公,就相當于在戰(zhàn)爭前線,給后方的家屬一點便利條件和寬容之心也是人之常情。時間長了大家也習慣了,不再攀她,這回這個對面桌的女孩大學畢業(yè)剛考來不久,她并不知道她一貫的方式,冒失地問她,姐,晚上下班直接坐三號車。沖她眨了眨戴著假睫毛的大眼睛。

      她笑了。問有誰,對面桌的女孩兒說,為婦女們慶祝的活動,當然要有婦男參加,而且都是正科以上領導。女孩頗為滿意。

      那天,她不但去了,還喝了酒。她想讓自己喝醉一點,體會他喝多時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也會抓起電話不分青紅皂白地任意宣泄嗎?或者她有自己的方式,那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她好奇也有一絲對他冷落自己的報復。她在心里對他說,你不回家我也可以,你喝酒我也可以。

      她喝得微醺。大家又說去歌廳唱歌。本來她感覺有些不支想要回家的,女孩扶著她把她推上一輛車坐在她的身邊,把她劫持到了歌廳。大家讓她唱,她以前是學幼師的,在幼兒園當過五年的老師,后來考上了國家公務員,她已經(jīng)忘記自己還會唱歌了,而且還唱得那么好。

      她一亮嗓子,就把全場都震住了。什么《月亮之上》《青藏高原》,最后唱出了怪異而癲狂的海豚音。那刺耳尖利的百轉(zhuǎn)千回讓在場的所有男人們目瞪口呆,繚繞不絕的余音在整個屋子里蛇一樣發(fā)出了一種雌性的蜿蜒而上的爬行,忽明忽暗,但意圖堅決。

      大家紛紛過來給她敬酒,邀請她一起唱男女對唱的歌。她那天像明星一樣被大家追捧,誰都以跟她合唱為榮,有的領導唱歌時把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本能地側(cè)身閃掉,人家就蜻蜓點水似的跳躍開去,映襯她微紅的臉頰,整個氛圍更加曖昧動人。這時辦公室主任說,四十三歲的女人,正是瓜熟蒂落的時候。

      “啪”的一聲,什么掉在了地上,大家四處低頭尋找。

      不知誰把酒瓶子碰到了地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爆裂聲,泡沫濺到她的鞋上,一片污漬。她猛一激靈,放下麥克風,坐回到沙發(fā)上,酒醒了一半,拿出手機一看,已經(jīng)11點半了。有19個未接電話,全都是他打來的。

      他很少給她打電話,更沒有一下子給她打過這么多電話的時候。他對她太放心了,她就像24小時接線員一樣從不關機,像尼姑庵里的女尼一樣吃素看書練瑜伽抄經(jīng),從家到菜市場再到單位,三點一線的生活甘之如飴,從不抱怨和奢求其他。以前,他也試圖跟她說說自己和同事,來往的司機們發(fā)生的事,她總是勸他,話里話外,影射他處理得不是很妥當,這讓他反感和抗拒。后來,他就不再跟她說了,她太理想化了,她可以不要升遷,不要先進,不跟人來往,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他卻要在抗戰(zhàn)的第一線沖鋒陷陣,整日面對的是爾虞我詐和生死存亡。后來,他有事情,就不跟她說了,害怕她聽不懂,也害怕她瞧不起自己的俗。他就跟老家的兄弟姐妹、大姨大伯們說,他們是看著他長大的,他們愿意聽他瞎白話,也許他們并不一定完全聽得懂,但他們在電話那頭一個勁嗯嗯啊啊地回應,就讓他感覺到舒坦,何樂而不為呢?所以,他的這19個電話,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孩子出事了。

      她拿著手機幾乎是沖出門去往回返打。但關機。她連忙給孩子打過去,孩子已經(jīng)睡著了,說,媽,你還沒睡啊。

      她忙搪塞,說,我不小心碰錯了鍵,你還好吧。一個人好好照顧自己,缺錢嗎?注意安全啊,早些睡吧。

      媽,你怎么語無倫次的。是不是我爸又打你了?她仿佛看到女兒一下子睜大了那雙明眸,從溫暖的被窩里驚恐地伸出半截身體。

      別瞎想,哪能呢,她故意責怪的語氣。那是以前的事,以后別再想這個事了,現(xiàn)在你爸對我可好了,快睡吧,寶貝,媽媽愛你!

      88。

      88。

      她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就直接出去打了一輛出租車往家趕。她不知道他給她打了那么多的電話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又關機了,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她的心突突跳著,連跑帶顛地上了電梯,翻兜找出鑰匙撲到門上迫不及待地開鎖,怎么打也打不開,她想自己是太著急了,插錯了方向,拔出來又插進鎖眼,她才發(fā)現(xiàn)他在里面把門反鎖了。

      那一刻,她才知道,什么事都沒出,他就是突然回家早了,發(fā)現(xiàn)她不在家,給她打那么多電話沒接,就不讓她進屋了。

      她的眼淚刷地一下流了下來。

      對于一個從不犯錯的人,他的19個未接電話,就是平地而起的炸雷,足以把她和這個家傾毀。那么他呢,以工作忙為名,總是晚回家,隔三岔五地還夜不歸宿,算什么呢?

      此刻,她看再多的書,抄再多的經(jīng),都過不去心里那個坎。他太狠了。這跟他們兩個人在屋子里打打鬧鬧還不一樣,那近似于變態(tài)的情調(diào)?,F(xiàn)在他生生地把她拒之門外,卻是刻意的殺戮。

      她先是輕輕地敲門,害怕影響到鄰居。敲了能有十多分鐘,才狠狠地拍門,又敲了二十多分鐘,她用整個身體去撞門,她借著酒勁把全身的力氣都用上了,她想大家都出來看到才好呢,看看這個最美警察的德行。

      但一梯四戶,沒有一家打開門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開始潑婦一樣地擂門,大聲地哭喊,她說,你給我把門開開,有什么話咱們當面說,明天離婚也行,你先把門給我開開。

      屋子里死人一般寂靜。

      她看表,半夜十二點多了。也就是說,她站在門外砸了近一個小時的門,更可怕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機,在一邊敲門一邊給他打電話的過程中,不知道什么時候耗光了電,等她需要查找其他人的電話號碼時,手機一點光亮都沒有了。

      走廊的感應燈隔幾秒就滅,她需要不斷地假裝咳嗽震動一下才能重新亮一會兒,每當漆黑一片的時候,她就感覺自己的身體往下涼了一截。

      現(xiàn)在,她不知道怎么辦。她蹲在地上捂著腦袋想自己要怎么辦,一想到這,悲從中來,從另一個城市考學出來,親人都在外市,倒是有一個處了十幾年的女朋友,但手機沒電了,不打一聲招呼怎么去討擾,而且她家在郊區(qū)住二層別墅,這黑燈瞎火的往那邊奔更是不安全。同事都不敢深交,更何況家丑不能外揚?,F(xiàn)在她無處投奔,唯一的去處就是旅店或者是24小時營業(yè)的洗浴中心了。

      一想到這,她的眼淚流得更洶涌了。

      她一邊流著淚一邊下樓穿過小區(qū)去馬路上打車。街道兩邊纏在樹上的管線燈賊亮賊亮的,紅的、綠的、紫的、粉的,穿插交替著四種顏色,惡俗不堪,霓虹閃亮直抵看不到的遠處,卻映襯得清冷寂寥。她披散著頭發(fā),身體搖晃,女鬼一樣走在午夜的街頭,她感覺此刻的她已經(jīng)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人了,此刻的她面目全非,自己都無從相認。她慢慢地往前移動,每走一步都像一座山的移動,為了場合,她特意穿了一雙高跟鞋,現(xiàn)在腳腫脹得不行,她恨不得把鞋甩掉光著腳走。她想這么多年,自己跟這個家一起成了孤島,現(xiàn)在這個孤島要把她謀殺在暗礁之下。她越想越悲,再加上腳鉆心的疼,一屁股坐到了馬路牙子上哭了起來。

      一輛出租車在她身后按喇叭。她回頭,車停了下來,她站起來呼地拉開車門坐了上去,恨不得像一張床一樣可以躺倒下去。她說,去最近的旅店。

      出租車司機見慣不怪,說,姊妹,看你不像壞人,別太委屈自己了,凡事想開點。

      她的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淌。出租車司機說,你帶身份證沒,我以前拉過好幾個跟你一樣大半夜從家里跑出來要住旅店的女人,結(jié)果沒帶身份證還得回去取。

      這時,她才想起,中午,對面桌的女孩把身份證搜上去說是集體辦總工會會員證,填完表,她只顧著想晚上參加宴會的事,身份證放在桌子上忘記放進錢夾里了。

      她感覺自己的腦袋嗡嗡響,她盯盯地看著前方,不知要到哪里去。

      出租車司機說,真沒帶啊,那回去取吧。司機好心地自作主張開始調(diào)頭,她失控地沖司機大喊,你干什么,誰讓你調(diào)頭了?

      出租車司機在馬路中間一腳剎車,戛然而止。

      5

      她又想到了回單位辦公室挨一宿,但保安的宿舍門在里面,這么晚了正是睡得最沉的時候,他能聽到她的拍門聲嗎?她已經(jīng)沒有勇氣再去讓自己的手掌跟那塊冰冷的鐵門較勁。而且第二天,她半夜哭腫著眼睛到辦公室來睡覺的新聞就會傳遍整個單位,她又想到了最美警察的評比,那個念頭就切斷了。

      她感覺自己渾身酸軟,酒精開始更大的反應,讓她眼睛不停地打架,她想此刻最幸福的事就是有一張床讓她不受打擾地好好睡上一覺。

      出租車司機點上一支煙,對她說,別著急,慢慢想,沒事,沒什么大不了的,想開點。我開出租車這么多年,遇到你這樣的女人多了去了。

      她想說,我跟你遇到的那些女人不一樣。但那些女人是什么樣呢,自己又高貴在哪里呢,還不是跟她們一樣半夜在大馬路上亂跑流淚,無家可歸。

      出租車司機看出了她的反感,斟酌了一下語氣說,誰家都有不順氣的時候,哪有舌頭不碰牙的,我就沒聽說過不打架的兩口子,人這一輩子都有幾次想離婚的沖動,都有幾次氣得想把對方殺了的想法,但過去那陣就好了,過后一想當初生那么大的氣其實也沒啥,最后還得兩人一塊過,還是對方最適合自己。

      這時,她才仔細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側(cè)面的這個出租車司機。因常年開車他的手指關節(jié)粗大,但面目干凈端正,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這讓她稍稍放下點心來。

      她問他,你一直都開出租車嗎?

      我當了十五年兵,是志愿兵。我家是農(nóng)村的,復員我沒要工作,要了安家費,買了兩輛出租車養(yǎng)家糊口,一輛自己開,一輛雇人開。

      她松了一口氣,她的感覺是對的,他看起來有跟一般的出租車司機不一樣的氣質(zhì),原來當過兵。

      她在腦中又開始搜尋自己可以去的地方,但就像地圖索引一樣,看著看著就不知到哪了。酒精開始作怪,她頭痛欲裂。她實在沒辦法了,問出租車司機,你一晚上能跑多少錢。出租車司機說160到180吧,也不一定,有時多點,有時少點。她從兜里翻出錢包拿出兩百元錢給對方,說,我可以在你的出租車里待一宿嗎?

      出租車司機有些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看似高貴的女人,這太突然了,這讓他不知如何是好。也就是說,現(xiàn)在這個女人要跟他在車里待一晚上,這他還是頭一回遇到。

      出租車司機說,這不合適吧,要是你老公知道了,我也說不清??!

      她說,放心吧,他沒心思管我。

      出租車司機說,你別著急,總有辦法的,不可能沒 有辦法,這都啥年代了,還能一點轍沒有。

      她說,我真是沒有地方可以去。

      出租車司機說,沒事,我不著急,你再想想,再想想。親戚朋友同學同事,誰還沒有個仨親倆厚的人。你就是一時蒙住了想不起來。

      她又開始想。自己在當?shù)乜嫉囊粋€注冊會計師班里有一個群,里面有對自己挺好的同學,但已經(jīng)有十多年不聯(lián)系了。大家一開始把她拽進同學群里,她都幾次偷偷退了出來。她不愿跟他們沒事說笑打鬧,沒個正經(jīng),耽誤時間不說,有時誰要是玩笑開大了,生氣鬧僵事小,引起不必要的家庭誤會大打出手的也有過。所以,她早就不跟他們來往了。

      出租車司機又點上一支煙,像是緩解一下緊張尷尬的氣氛。

      她的思緒亂極了,她想是不是他的腳把她的頭踩壞了,她怎么誰也想不起來能在這樣的晚上幫上自己呢,還是根本就沒有一個可以幫上自己的人。

      她感覺自己太陽穴的血管蹦蹦跳,氣得把自己的頭往后座椅上撞。

      出租車司機看著她這個樣子,下決心地說,要不這樣吧,我把你拉我家去,我媳婦和孩子在家,你在我家跟她們住一起方便也安全,在我車里真不是辦法。

      她一下子坐直了身體,瞪大眼睛看他,她萬萬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出租車司機會說出這樣的話,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她說,那怎么能行呢,你愛人能相信你說的話嗎?

      出租車司機說,能,都多少年了,再說了,要是有事,誰能把女人這么領回家的啊?再說了,她一看你,就知道咱倆準沒事。

      她說,那怎么能行呢,太不合適了,這太——咱們也不認識,你就把我領回家住,那怎么能行。

      他說,反正我也是跑一晚上活,我不在家,你和我老婆孩子住有啥不放心的啊。我在外面走南闖北多少年了,一眼就看出你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

      她不知道要說什么了,自己的丈夫把門反鎖了,現(xiàn)在有一個陌生人就像在路邊撿到了一只流浪貓一樣要收留自己。她的眼淚又嘩嘩地往下淌。

      但她知道這根本是不可能的。她說,要不你拿身份證幫我找家旅店開個房間,我去住,你看行嗎?

      他說,那不行。她沒想到他的態(tài)度如此堅決。他說,現(xiàn)在公安都是聯(lián)網(wǎng),還有監(jiān)控,咱倆啥時開的房都有記錄,一旦以后有什么事,真說不清楚。

      她終于知道了,眼前的這個男人其實還是不信任自己。他可以把她領家里去跟自己的老婆孩子住一宿,也不能冒這個被人誤解的風險。

      她說,那我包你的車,開一宿總可以了吧。你想往哪開就往哪開,第二天回到市里讓我上班就行。

      出租車司機笑了,說,姊妹,你這在跟自己較勁呢,哪有這樣坐車的,看你也是實在沒轍了,要不你就在車里坐著吧,我回家了,反正你也不能把我的車開走。

      她說,那不行,我害怕。這大晚上的,我一個人在車里萬一遇上一個醉鬼把我害了怎么辦啊?

      出租車司機說,不能,我給你拉到我家小區(qū)的停車場里,很安全的,就是一定會冷,我怕你受不了。

      我不怕冷。她像喊口號一樣。

      出租車司機說,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其他的辦法。我就不信了,現(xiàn)在通訊這么發(fā)達,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你這個方法太笨也太傻了,你就沒有一個親戚朋友同學同事可以去住一宿的嗎?你再想想,他不甘心地說。

      她想著那些在另一個城市里的親人,在外省市的一個哥哥,想著外地上學的孩子,想著那個亂七八糟的同學群,想著在任何時候都保持著應有距離的同事,這讓她越想越絕望。她的眼淚又嘩嘩往下淌。

      出租車司機說,哎呀,你別哭了,你要是愿意在車里待著就待著吧,我不能陪你了,咱們說好了,出現(xiàn)一切問題后果自負,我這是幫你,你可不能害我??!

      她抬起滿眼是淚的臉看著他。

      他說,我?guī)湍惆炎徽{(diào)下來,你可以躺著。他把手伸向她的身體右側(cè)靠近車門的一個小把手,他說,你坐住,我往下放了。

      她聞到了一股特屬于男性的煙草加荷爾蒙的濃重氣息,那種氣息對她來說熟悉而迷人,她又想起了那剩下的四件庸俗的睡衣。她有點恨自己,都到這個時候了,她還能想到這個。

      他說,你一定會冷的,我回家給你取一件軍大衣下來,要不你指定凍出毛病。最后這句話就像一把鋼針,又狠又準地射到了此刻正脆弱無助的圓心上,讓她徹底地潰散了,她捂著臉嗚嗚地痛哭起來,他看了她一眼,狠了狠心,擰轉(zhuǎn)身體推開車門要去下車,她不知哪來的勇氣身體猛地斜插出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出租車司機像被什么咬了一口,身體不由自主地驚顫了一下。

      那天晚上,出租車司機坐在前面趴在方向盤上迷糊了一覺,她在后座上躺了半宿。第二天她醒來的時候,出租車司機沒在車上,這讓她有些驚慌。一會兒出租車司機回來了,給她買了油條豆?jié){。

      兩個人一前一后坐在車里把早餐吃完了,出租車司機給她一塊口香糖說,你就對付一天吧,今天盡量少說話。

      她笑了。臉上因為昨夜的淚痕還有些緊繃,她這一笑,更加的明顯。她問出租車司機,我現(xiàn)在的眼睛是不是腫得厲害,很難看。

      出租車司機說,沒事,你就說昨晚喝多了,過敏產(chǎn)生的浮腫。

      她說,你性格真好。

      出租車司機說,當兵的人哪有性格好的,又暴又倔。

      你也打老婆嗎?她問。

      從來沒有過,我從不打女人,打女人的男人說出去都讓人笑話。出租車司機的這些話讓她一下子又陷入自卑。

      她說,那就再麻煩你把我送到單位吧。

      出租車司機說,你們單位在哪?

      她說,統(tǒng)計局。

      出租車司機說,我猜對了吧,我一看你就是國家干部,跟一般女人的氣質(zhì)不一樣。

      她說,你跟一般的出租車司機的氣質(zhì)也不一樣。

      兩個人都笑了。

      她一邊下車一邊拽出幾張一百元的紙幣扔到車座上,還沒等他追出來,她人已經(jīng)跑進了機關大樓。

      一整天她都在想,他今天晚上還會不會讓她進屋,她把身份證放進錢夾里出神,對面桌的女孩果真大呼小叫,姐,你怎么眼睛那么腫啊!

      她說,我從不喝酒,昨天是真喝多了,你看,我的臉都腫了。酒精過敏。

      對面桌的女孩兒驚叫,哎呀,姐,怎么會這樣呢,姐夫一定心疼壞了,不會找我算賬吧?

      她說,那你等著吧。

      對面桌的女孩兒伸出舌頭對她擠眉弄眼。

      她從小鏡子里偷偷看自己,慘不忍睹。拿起毛巾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也沒有化妝的東西,素顏一天大家看她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問她怎么跟平時不一樣,她感覺自己就像裸體一樣地出來進去,下午找了個理由就請假回家了。

      她要趕在他回家之前進屋,就像搶占敵軍的地盤一樣。

      她用鑰匙打開門,屋里像他平時沒有在家時一樣,安靜而整潔。如果不是昨晚她打不開門,她一定以為他又加班一宿沒有回家。

      她坐在沙發(fā)里想著要怎么跟他說昨晚去哪了,說哪家旅店會合適一些。她拿出紙筆畫路線,她打開手機百度找地理位置,她像一個罪犯在編造自己的作案經(jīng)過。

      然后,她給他打電話。

      他第一句話就是,昨晚你咋不接電話呢?

      她說,我們單位搞三八節(jié)活動,吃完飯又去唱歌了,里面太吵了沒聽到,等到我看到的時候,往回給你打,你又關機了。

      他說,我的手機沒電了,昨天晚上濱海路出了嚴重的交通事故,他媽的,死了四個人,差一點兒把我們累死。

      她說,那你幾點回的家?

      他說,我也沒回家啊。

      她一下子蒙了。連忙補救,我在屋里睡著了,還以為你又回來晚了,在沙發(fā)上睡了呢。

      他說,你在撒謊。

      她恨不能撞墻去,如果他在沙發(fā)上睡,她怎么可能早上看不到他。

      她的心里喊,完了完了。

      他說,你昨晚沒回家睡覺。

      她說,不是的,怎么可能呢?我不回家我能去哪?。∥沂欣镆粋€親戚都沒有,你還不知道嗎?

      他問,你現(xiàn)在在哪?

      她說,我在單位啊。

      他說,你真不是一個善于撒謊的人。你在單位什么時候能這么跟我說話。

      她的腦袋又嗡嗡響。

      他說,晚上回家再說吧?!芭尽钡囊幌铝塘穗娫?。

      她知道自己這回是真的說不清楚了。

      6

      整個下午,她都心不在焉,她不知道他回來會不會細究她說話的漏洞,她要不要跟他說實話,昨晚她跟一個陌生的出租車司機在車里待了一宿。

      他以前跟她流露過,他最討厭出租車司機,沒素質(zhì),沒文化,搶道占道,橫沖直撞,唯利是圖。他成天跟馬路上的司機打交道,最讓人鬧心窩火想扇他們耳光的就是出租車司機。她要怎么圓這個謊呢?那個事先想好的旅店看似萬無一失,但如果以他警察的能力去調(diào)查一番,立馬會露出破綻。她的對外關系極其簡單,而且他都了解,編那些人只能壞事。

      她發(fā)現(xiàn),從昨天去參加單位的聚會之后,就像踩到了一個連鎖的地雷,一步一個坑,現(xiàn)在成了一個切切實實的地溝,讓她掉進坑里無法翻身。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太蠢笨了,怎么就喝多了酒沒打開門呢,一想到門,對了,昨天晚上她拼了命地擂門,鄰居雖然都沒有出來看是怎么回事,但在屋里一定聽到了那么巨大的聲音,也就是說,她會采集到鄰居的證詞,她回來過,但她最后走沒走大家都不知道。

      她想樓道里要是有監(jiān)控就好了。對了,出租車里是有監(jiān)控的,可以證明她和出租車司機什么都沒有做,但一起在一個車子里躺了半宿,像情侶一樣在車里吃了早餐,出租車司機說了什么,她開心地笑了……這些,都會清晰地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即使可以證明她和出租車司機是清白的,又有何意義呢?如果這個事傳出去,交警支隊副支隊長的老婆跟一個出租車司機有過這樣的故事,他會離婚嗎?一想到離婚,她的心就往一起抽搐,那個看起來仙子一樣的女兒,她的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還不夠嗎?如果他們離婚,她不敢想,女兒會不會不上學了,或者精神失常?她太柔弱了,天生的敏感脆弱,像童話里的人,又美又易碎。

      她想不管怎樣,她不能離婚,她要保護好自己的女兒不再受到傷害,不管迎接她的是什么,她像一個即將要赴戰(zhàn)場的勇士,開始做好一切沖鋒陷陣的準備。她洗澡敷面膜收拾屋子洗衣服,套上那件里面什么都不能穿的睡袍開始做飯,明知道會冰涼也依然用心去做。她特意做了他愛吃的鱖魚。她打車去菜品最好的市場買來一百多塊錢一斤鮮活的魚,拍了照片用微信給他發(fā)過去,他沒回復。

      他回家的時候,飯菜跟她想的一樣,早已經(jīng)冰涼。晚上她只吃了一個蘋果,一邊看電視一邊等他回來。心不靜的時候,看不進去書,只能看不用動腦子可以動感情的偶像劇,她喜歡看劉濤演的《下一站婚姻》,已經(jīng)看了三遍了,每看一遍還跟看第一遍時一樣感覺,尤其是那首主題歌:下一次的遇見,終于把你找到,就算沒有對白,也依然很美好。高亢的音樂一起,她感覺自己的心都融化了。

      他先是強暴了她。說是強暴有些矯情,她本來就什么也沒穿,唯一跟施暴者相似的是,他沒有洗澡,這對她是極大的不愛護。她后來為了自己的身體,就蹲在地上給他洗,他喜歡這種感覺,后來就是這樣的程序了,如果不這樣,他就不洗。這回,他連洗的機會都沒有給她,直接進入,她知道,如果運氣不好,婦科病第二天就會找上門來。她在反復的治療嘗試之后,已經(jīng)知道哪一種藥針對她的身體最見效。

      她把他的這種方式稱為強暴。除了這點,她還是喜歡男人在這方面強硬一點的,有一次她在書上看到,大凡女人都有性暴力幻想。后來,她去學了心理學才知道,那會讓女人有種對方強烈需要自己的感受,這種感受會加強一個人的存在感,而對于天生缺乏安全感的女人來說,存在感是她們身體里動蕩的小獸。所以,她是喜歡他的。

      她的矛盾他也一定感覺到了,他一個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自己單打獨斗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靠的就是蝸牛精神。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她矛盾得自殘,一邊抵抗一邊迷戀。他想是那些書害了她,也是那些書拯救了她,她是個連撒謊都會自責臉紅的人,也可以干出駭人聽聞的大事,這種人,在他處理的諸多案件中,不勝枚舉。所以,他那天推掉了一些事,想提早回家,但還是晚了,他沒有清洗自己是故意的,他就是要激起她的憤怒,讓她心智混亂,讓她暴露出漏洞,好讓他了解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到底在她的身上發(fā)生了什么。

      他只要真相。

      真相就是一個人認識這個世界的最終目的。

      果然,她拼命地掙扎,她一想到明天自己身體的 某一個私密之處就會瘙癢,異味,令人坐立不安地難受,就感覺到恐怖。但他不會放過她。他緊緊握住她的兩只手放在她的頭頂,讓她看著自己,她左右搖頭,她除了搖頭哪都被他按得死死的動彈不得。就在她以為馬上就要失去的時候,他放過了她,從她的身上下來。點了一支煙,說,說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說,不像你想象的那樣。

      他說,我想象什么樣了?

      她說,我昨天晚上喝多了,這是我第一次喝那么多的酒,沒來得及洗漱就睡著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所以,我不知道你回來還是沒回來。

      他說,你在撒謊的時候就像三歲小孩兒。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你中午才起床,我回沒回來你也是會看出來的,被子、拖鞋、衣服、杯子,太多的蛛絲馬跡可以判斷出我回來還是沒有回來。

      她說,我沒有注意那些,我迷迷糊糊起床連被子都沒疊就去上班了。

      他說,就算你說到現(xiàn)在還都是真的。你怎么下午才給我打電話問我昨晚我給你打電話的事?以我對你的了解,你一醒來,就會迫不及待地給我打電話。

      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殺人犯,被一個經(jīng)驗老到狡猾專業(yè)的警探步步緊逼,她說,你想說什么?

      他說,我只想知道真相。

      她說,我跟你過了這么多年,你還不相信我嗎?

      他說,不是相信與不相信的問題。我現(xiàn)在對知道真相的興趣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對你的興趣,因為我對你太了解了。

      她說,你想知道的真相其實什么都沒有。

      他說,但我必須知道。

      她說,那好吧,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昨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就開始原原本本地給他講事情的來龍去脈。她發(fā)現(xiàn),他的臉漸漸地變了顏色,越來越難看,然后一把抓起她,實實在在地深入了進去。這次,她能感覺得到,他是真的在強暴她,以前多多少少帶點調(diào)情里面,而這次像暴徒一樣兇狠,毫無憐惜地把她撞得七零八落,她在滿頭亂發(fā)中想要找到一絲光亮,她掙扎著從他的強硬按壓中抽出一只手,撫摸他的頭,他在左沖右突的暴躪中慢慢地平穩(wěn)下來,然后趴在她的胸脯上痛哭失聲。這讓她一下子穿越了十幾年的隔閡看清了他一直以來模糊的面目。她其實并不了解他,雖然他們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但心里的門都是關著的,連空氣都不流通,那是一座死城。

      是他老家那些不識字不看書的鄉(xiāng)下人把他的門推開的。她敢肯定,他們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但他們會為最美警察這四個字久遠地歡呼,其他所有聽不懂的話都是背景音樂,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熟悉的那個娃仔,他太有出息了,他們圍在電視機前期待主持人有請他上臺領獎時的奪目。而她太了解他的短處和不堪,他都不好意思跟她提自己得了最美警察這個稱號,就像一個考了一百分的孩子不敢把卷子拿回家給家長看一樣,害怕投來是否有抄襲的懷疑眼神?,F(xiàn)在他又要面臨一種不確定性和失去感。

      他反復問她那輛出租車的車牌號是多少。

      她說,我不記得了。

      他說,不可能,你們在一起待了一宿。

      她說,可是我的面前沒有車牌號。

      他說,你是故意不說了。

      她說,你想知道干什么呢?

      他說,我就是好奇,我每天面對成百上千的出租車,我就想看看是哪個人能讓你跟他待上一宿。出租車司機那種人你也能——

      她說,你別無聊了,我就是無處可去,我們怎么可能有別的呢,如果有事我也不可能告訴你。

      他說,你試圖想要隱瞞,但我識破了。

      她急得眼淚流下來了,她說,我一開始撒謊就是害怕你多想。

      他說,你那樣說我才多想。

      她說,你覺得我和出租車司機——怎么可能呢,你簡直是無理取鬧。

      所以,你告訴我。他不依不饒。

      她說,你就是殺了我,我也記不起來他的車牌號碼,我根本就沒往那上邊看,我當時都氣糊涂了,只想著去哪里住下,壓根就沒想出租車司機能不能是壞人,只有那種想法我才能去記車牌號。

      那天晚上直到后來的許多個晚上,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他和她之間,仿佛一件讓人樂此不疲的新聞需要不停地探討。

      有一天,她在小區(qū)門外打出租車,一輛出租車開過來,即將要開近她身邊的時候,出租車司機把窗玻璃搖下來沖她揮手,她掃了一眼,就轉(zhuǎn)身急步地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出租車不明就理地跟在她的身后,還時不時地按喇叭呼喚她,她幾乎是跑起來想要逃脫。

      車輪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輕緩地滑行,如一頁紙,踉踉蹌蹌地追著她,顛簸了幾下,然后“倏”的一下開走了。

      作者簡介:聶芳,1975年出生,供職于遼寧省本溪市監(jiān)獄,二級警督。已在《上海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多篇,其中,短篇小說《雨衣》入選《2008中國短篇小說經(jīng)典》年度選本。曾獲《鴨綠江》小說獎等。

      原載《海燕》2018年3月號

      責任編輯: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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