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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東青(小說)

      2018-06-04 09:35:16修瑞
      民族文學(xué)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海東青秀英

      修瑞(滿族)

      那振斌兩只手相互插進(jìn)袖子里,在院子里慢慢踱著步子,眉頭皺得跟苦瓜似的,看著都讓人覺得苦得很,不時還長嘆一口氣。他從外面回來有近半個小時了,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跟那文普商量,也或者是通知,只是不知道該怎樣開口。

      北方的十一月,風(fēng)打北方以北的方向刮來,刀子一樣,只是與糊在窗子上的塑料布輕輕打了一個擦邊,便把塑料布扯開了好大一個口子??谧釉剿撼对酱螅艉衾怖渤榇蛑柿松哪敬翱?,像一個發(fā)了瘋的老女人,叫喊著不分方向地甩動枯槁的長發(fā)。那振斌嘆了口氣,去倉房里轉(zhuǎn)了一圈出來,顯然沒有找到他想要找的東西,又去隔壁鄰居家,回來時,手里掐著一塊新的塑料布,把窗子重新糊好。

      那振斌糊窗子的時候,那文普正坐在東屋的炕沿上,心不在焉地給他那兩只蹲在炕邊木架上的鷹喂食。因為是心不在焉,他捏起一小塊碎肉喂給鷹的時候,被鷹鋒利且強有力的喙啄破了食指,血唰地就流了出來。突如其來的疼痛讓那文普猛地回過神來,眼看著暗紅色的血從傷口處不停地鉆出來,一滴一滴摔在地上,那文普隨手從炕頭扯下一張泛黃的卷煙紙給傷口包上。不出一秒鐘,血就洇透了包在手指上的卷煙紙,然后順著紙張向下,在紙張的一角聚成血滴,重新摔到地上。那文普索性再扯下兩張紙包裹在手指上,另一只手將其緊緊攥住。他攥著手指的時候,能清楚地感覺到那只手指在跳動,就好像有個生命藏在手指里頭。

      “它回來了,它回來了。”那文普自言自語著。

      那文普的老伴金秀英在廚房里燒火做飯,整個廚房里霧氣繚繞,分不清哪些是水汽,哪些是柴煙。金秀英推開屋門,眼睛被煙嗆得不停地流淚?!澳銊偛耪f了個啥?”金秀英沒聽清楚那文普剛才的自言自語,以為是在跟她說話。那文普瞥了一眼老伴,說它回來了。金秀英問,誰回來了?正說著話,那振斌從外面開門進(jìn)了廚房。那文普回答老伴說,是它,它回來了,它已經(jīng)走了那么長時間了,它都去哪兒了?金秀英隔著厚重的柴煙和水汽,瞇著眼看了一眼那振斌,又回頭向屋里看一眼那文普,一頭霧水?!袄项^子,你糊涂了?三兒不是早上才出去的嗎。”金秀英說。那文普看了一眼鉆進(jìn)屋里的那振斌說,我說的不是他。金秀英問,那你說的是誰?那文普突然嚴(yán)肅了起來,挺直了身子,屁股向炕里挪了挪,說你還記著不,去年冬天我跟你說的那只鷹?金秀英搖頭。那文普“嘖”了一聲,說怎么能不記得了,我不是還出去抓了它小半個月,沒抓著,最后凍感冒了,在炕上躺了一個禮拜。金秀英想起來了,對對對,是有那么一回事兒。那文普說,它回來了。這都快一年了,也不知道它都跑哪兒去了,昨天我出去遛鷹的時候,看著它在老窯嶺那嘎達(dá)轉(zhuǎn)悠來著,轉(zhuǎn)了一整天。那文普說起那只鷹的時候,眼睛里放著光。他下意識地搓動著雙手,不想?yún)s碰到了剛剛被鷹啄傷的手指,疼得他狠狠掐了一把大腿,花發(fā)稀疏的腦門上滲出了汗。

      那文普嘴里說的鷹,是一種叫海東青的鷹,也叫矛隼,性情兇猛,獵行速度極快,是所有鷹把式做夢都想得到的。那文普年輕時候曾捕到過一只,讓整個鎮(zhèn)里幾十個鷹把式足足羨慕了十七年。那只鷹死后,那文普跋山涉水,找到了一只野鷹的地盤,將陪伴了自己十七年,情深如親兒子一般的那只鷹的尸體丟在了一處空曠的石崗上。他沒有讓它入土為安,他覺得它是屬于天空的,它入了土是不會安寧的。他希望那處石崗上空盤旋的那只鷹會把它的尸體吃掉,它將成為那只鷹身體的一部分,重新以鷹的形象自由地翱翔在天空里。

      那只鷹死后,幾十年里,那文普再也沒有捕到過海東青。全鎮(zhèn)的鷹把式們也都沒有捕到過海東青。它太稀少了,它是天空里的王者,就好像地上的老虎。既然是王,自然不可多得。所以當(dāng)去年冬天那文普在山里遛鷹,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老窯嶺上空盤旋著一只海東青的時候,興奮得他那顆飽經(jīng)滄桑的心臟都快跳出了胸膛。他要捕到它,他顧不得三個子女的堅決反對,甚至跟子女們大吵了一架,罵他們不孝順,罵了很多難聽的話,最后氣得子女們都不管了,摔門出了屋,他便興致盎然地帶著捕鷹的家什進(jìn)了山??上?,一連去了十幾天,都無功而返,那文普還害了重感冒。病好以后,再進(jìn)山去尋那只海東青,它已經(jīng)不知去向了。

      “你不會是又想著去抓那只鷹了吧?”那振斌瞪大了眼睛看著那文普,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一臉錯愕與無奈。那文普抬眼看了看那振斌,語氣平靜地回答了一句,對,是有這個想法。顯然那文普預(yù)見到了那振斌知道他要去捕鷹時會是這樣的表情。那振斌雙手抱在胸前,還是那副苦瓜臉,看得人嘴里苦得要命。那振斌說,這事兒我不同意。那文普白了他一眼,說你愛同意不同意,我本來也沒打算跟你商量。那振斌氣急敗壞,狠跺了一下腳,說我告訴大哥和二姐。那文普“哼”了一聲,說你愛告訴誰告訴誰去,誰來都不好使。那振斌急了,指著蹲在炕沿邊木架上的鷹,瞪著眼說,你看看,你這都有兩只了,還不夠?還想再弄一只?那文普白了他一眼,說你管得著嗎?那振斌沒好語氣地說,你瞅瞅你,種了一輩子的地,自己都吃不上肉,掙那倆錢兒買了肉,都養(yǎng)它們了。那文普依然語氣平緩,邊逗弄著他的鷹邊說,那是我的事,我自己掙的錢,愛給誰花給誰花,用你管?那振斌說,那我們給你的錢呢,那是給你和媽養(yǎng)老的,不是給你讓你養(yǎng)這些畜生的。那文普第三次白了他一眼,說你才是畜生。我養(yǎng)了你們這么多年,怎么,給我錢養(yǎng)老不樂意?不樂意你可以不給,我也不稀罕要。既然給了我,我花在哪兒,還得先跟你們打個報告不成?

      金秀英在廚房里聽到了那文普和那振斌的爭執(zhí),開門沖著那振斌說了句行了行了,你跟他吵吵什么,吵吵也沒用。這么多年了,他那脾氣你還不知道啊。

      的確,那文普的脾氣倔得很,自己想干的事情,八頭牛都不可能把他拉回來。尤其是在關(guān)于鷹的事情上,只要是他認(rèn)定了的,誰說什么都沒用,就是槍桿子頂在腦門兒上也不管用。

      那振斌實在說不過那文普,便語氣緩和了些,說你看看你都快七十了,一大把年紀(jì),還抓什么鷹啊,鷹不來抓你就不錯了。你去年不就是不聽我們的話,非得去抓,結(jié)果還不是沒抓著鷹,倒是把自己給凍著了。那文普說,你覺得我老了,抓不動鷹了,那你跟我一起去,你去嗎?你說你們幾個兔崽子,哪怕有一個跟著我學(xué)鷹把式,我也不用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大冬天的自個兒老往山里跑。那振斌長長地喘出一口氣,苦瓜臉上的苦味濃度提升了一大截,說就那么老掉牙的破東西,有什么好學(xué)的?,F(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咱們鎮(zhèn)里以前養(yǎng)鷹的那些人,誰還扯這淡了,干往里搭錢,也就你還在搞這些。那文普不樂意了,板著個臉一本正經(jīng)地說,怎么就是破東西了?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手藝,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什么來著?對,這叫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你太爺爺?shù)奶珷敔斣?jīng)抓過一只海東青,后來就是從咱們鎮(zhèn)里那個打牲烏拉總管衙門,進(jìn)貢到紫禁城里,給了康熙爺?shù)娜⒏缲缝?,多風(fēng)光的事兒。說這話的時候,那文普溝壑縱橫的臉上閃著自豪的光亮。那振斌不耐煩地說,那都是什么時候的事兒了,現(xiàn)在跟以前不一樣了,你知道你說的那個鷹是個啥?那是國家保護(hù)動物。你抓它,那是犯法。你就老實兒地在熱炕頭上待著多好。那文普瞪了一眼,保護(hù)動物?鷹獵還是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呢,國家不是說要保護(h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嘛。行了行了,這事兒不說了,誰說什么也都沒用。

      那振斌硬話軟話都說了,根本勸不住比牛還倔的那文普,氣得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腳,推開門鉆進(jìn)廚房的煙霧里,出了房門。走進(jìn)院子里,從北方刮來的風(fēng)依舊刮著,刮過那振斌的額頭,刮落了滿臉的苦瓜皮。那振斌突然清醒了,他是有事情要跟那文普說的,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振斌長嘆了一口氣,真是被他爹氣糊涂了。

      “昨個晚上,我跟周嵐商量過了,我們打算搬出去住?!蹦钦癖蠡亓宋荩诙号椀哪俏钠找槐菊?jīng)地說。

      那振斌是那文普的三兒子,也是那文普最小的一個孩子。生那振斌那年,那文普的大兒子二十一歲,二姐十九歲,都各自成了家。原本那文普是希望他的大兒子能夠跟著他做鷹把式,把鷹獵這門技藝傳承下去,可惜他大兒子對鷹沒有一丁點兒興趣,無論那文普如何威逼利誘,就是不屈從。后來生了老二,雖然是個女娃子,可如果能繼承了鷹把式,倒也無妨。可是老二見了鷹就害怕得渾身發(fā)抖,不僅是鷹,就是見了小雞小鴨都不自覺地繞開來走路。眼瞅著兩個子女都沒有接他班的意思,盡管那會兒搞計劃生育抓得嚴(yán),盡管那文普和老伴都上了年紀(jì),盡管一家子的生活過得快揭不開鍋了,但還是決定再生一個,生一個肯接班的。所以,這才有了那振斌。因為那振斌的出生,那文普家里養(yǎng)的一頭豬被趕走了,作為不遵守計劃生育政策的懲罰。趕走就趕走吧,如果損失一頭豬能換來一個接班鷹把式的兒子,也還劃算??上В俏钠盏乃惚P打錯了。他這個三兒子比老大老二討厭鷹的態(tài)度更堅決。

      眼瞅著讓兒子接班鷹把式的愿望沒了著落,那文普開始打起孫子的主意。大兒子給他生了一個帶把的,這給那文普樂壞了。孩子剛會走路的時候,那文普就常常趁著大兒子兒媳出去干農(nóng)活的時候,帶著孫子一起逗弄鷹。孩子倒是膽子大,久了也敢摸摸鷹的翅膀。那文普覺得有戲。孩子五歲那年,那文普第一次給孩子胳膊上套上了一個他特地為孩子做的棉套袖,讓孩子抬起套上套袖的胳膊,把鷹放在了胳膊上,訓(xùn)練孩子架鷹。那文普忽略了一件事情,就是孩子還太小,胳膊根本就沒有足夠架起一只四斤多重的鷹的力氣,何況鷹還在胳膊上晃來晃去。所以,一個不留神,鷹撲騰著翅膀飛起來,混亂間,鷹的爪子在孩子粉嫩的左臉頰上扯出了一道兩厘米長的口子,流了不少血。最終結(jié)果可想而知,那文普的大兒子和大兒媳對那文普很是不滿,發(fā)了一通牢騷,沒幾天就帶著孫子搬了出去,在城里租了一間房子。那之后,那文普再也沒有單獨跟大孫子相處的機會,更別說訓(xùn)練孫子架鷹了。二女兒給那文普生了一個外孫,可惜那文普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外孫幾面,每次見面,女兒都像防賊一樣防著他,根本沒機會下手。終于,那振斌得了一個兒子,那振斌和他媳婦周嵐跟那文普老兩口住在一起,就住在西屋,那文普就把接班鷹把式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這個二孫子身上。然而,盡管那文普已經(jīng)很是小心了,但還是出了岔子。就在那振斌跟那文普說要搬出去住的前一天下午,那文普跟往常一樣,趁著二孫子的爹娘到二十幾公里外的城里上班的空當(dāng),訓(xùn)練二孫子架鷹。他從二孫子三歲的時候就開始一步一步訓(xùn)練他了,到出事兒那天,已經(jīng)訓(xùn)練了三年多時間。這期間從來就沒有出過差錯,那文普覺得不會有問題。可偏偏發(fā)生了和發(fā)生在大孫子身上一樣的事情。只不過,這一次是抓傷了孩子的手臂,被鷹的一個爪子抓出了三個血窟窿。

      那文普逗弄鷹的右手頓在了半空中,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問,因為昨天那事兒?那振斌說,是,也不全是。那文普不作聲,這件事情畢竟他是有錯的,雖然他并不認(rèn)為孩子破了點兒皮,流了點兒血有什么大不了的。過去哪個孩子沒受過幾次傷,比破皮流血嚴(yán)重得多了,不是也都健健康康地長大了??涩F(xiàn)在的年輕夫妻,絕大多數(shù)家里都只有一個孩子,孩子嬌貴得很,別說是破皮流血,就是輕輕捏一下都怕把孩子弄疼了。所以,那文普再怎么覺得那振斌夫妻倆小題大做,畢竟還是自己理虧了。那振斌見他爹不說話,接著抱怨說,我和周嵐早就知道你背著我們,教孩子你那一套耍鷹的把式。我們真的不喜歡那些東西,也不希望孩子以后像你一樣,一輩子窩在這山溝里當(dāng)一輩子吃不飽飯的鷹把式。你是他爺,你總不會希望孩子將來也過著和你一樣窮的日子吧?他是要到城里生活的,他不可能總留在這窮山溝里。

      那文普低著頭不說話。好一會兒,他才把頭轉(zhuǎn)過一邊,看似很隨意地說,別搬了,你們也沒什么錢,還是住西屋吧。趕明兒不帶孩子耍鷹就是了。那振斌說,我們已經(jīng)找好住的地方了,錢的事兒不用你操心,我們有錢租房子。你跟媽多注意身體,有空我們就帶著孩子回來看看。還有就是,你這把歲數(shù)了,真受不了抓鷹熬鷹那份兒苦,你就在家安心和媽好好過日子不行嗎?那文普嘆了口氣說,我要是不耍鷹了,這門手藝在咱們這兒怕是要失傳了。那振斌接話說,失傳就失傳了,這非遺的事兒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失傳了也賴不到你頭上。況且,咱們這兒沒了耍鷹的人,中國這么大,總還是有什么地方有人還在耍。我聽說內(nèi)蒙古草原上就有一些人還在耍鷹。

      那文普相信那振斌是真的決定要搬出這個家住了,他這三個孩子的脾氣和他一般無二。

      “行,想好了就搬吧,缺錢就跟你媽說。我不管你的事兒了,你也別管我的事兒?!蹦俏钠照f完這話,回身從炕頭扯下一張卷煙紙,翹著受傷的食指卷煙卷,卷好后用舌頭舔了舔紙張收邊,慢騰騰地劃了一根火柴,吧嗒吧嗒抽起了煙。那振斌還想說些什么,可嘴唇翕動了半天,什么也沒再說出口,索性開門出了屋子。

      那文普爺倆在屋里說的話,金秀英在廚房里全聽到了。見兒子從屋子里出來,又推開房門往外走,想是這就打算走了。

      “不吃午飯了?”金秀英問。

      “不吃了。”那振斌回答說,然后推門出去了。

      早上四點鐘不到,那文普就帶著前一晚備好的捕鷹家什出了家門。臨走前,從冒著熱氣的灶上揀了幾個金秀英剛蒸好的饅頭揣在了懷里。

      距離天亮還有一個多小時,無風(fēng)無云,也沒有月亮,零下十五六度的空氣像丟在冰柜里久了的干面包,碰一下就干冷得掉渣。那文普踩著夜里偷偷掉了一地的雪,咯吱咯吱的踩雪聲在焚盡秸稈的空曠的苞米地里響徹,一直響到遠(yuǎn)處的山丘。一只大鳥被這嘈雜聲驚醒,迷糊地飛往遠(yuǎn)處的山林。遠(yuǎn)山朦朧著輪廓,幾十戶的村莊睡著,時間睡著,村口那戶人家里見人就狂吠的土狗因為被腳步聲吵醒,從嗓子眼里擠出兩聲低吼,翻了個白眼,蜷緊了身子,把鼻子在懷里藏得更深些,也繼續(xù)睡了。只有那文普醒著,他在自己呼出的瞬間結(jié)晶成冰碴的空氣里,醒得透徹,醒得忘乎所以。

      過了苞米地,進(jìn)了山林,積雪沒過了膝蓋。那文普深一腳淺一腳,挪了足有一個小時的步子,天蒙蒙亮的時候,才終于到了他事先選好了的捕鷹地點。

      那是老窯嶺上一塊較為裸露的空地,六七十平方米范圍內(nèi)只有一棵不足兩米高的山里紅樹,四圍也都是低矮的光禿禿的灌木。那文普喘著粗氣將背上塞得鼓鼓囊囊的尼龍袋丟在地上。雖是向陽的山坡,積雪也足有一尺半厚。重達(dá)幾十斤的尼龍袋子把積雪表面被風(fēng)塑硬的冰殼撞得粉碎,然后陷入雪里。摘下棉手套,抹了一把后脖頸的汗,汗水還在泉水一般向外涌著,涌出來的都是冰冷冷的汗,全身又濕又冷。那文普心里嘀咕著,真的是老了,身子骨比去年更差了,才走這么點兒路,就喘成了這樣,看樣子今年要是再抓不著鷹,這輩子估計也就這樣了。想到這里,那文普不禁感到有些悲愴。

      那文普從懷里摸出一個饅頭啃了幾口,又冷又干,干得難以下咽。那文普敲碎積雪上面覆著的冰蓋,從冰蓋下面刨出一捧干凈的雪塞進(jìn)嘴里,一口饅頭一口雪,草草解決了早飯。

      吃過早飯,天色已經(jīng)漸亮。那文普從尼龍袋里一件一件把家什掏出來。一只毛色鮮亮的活公雞,一張四米長兩米寬的粗麻繩細(xì)眼網(wǎng),小半瓶六十度燒酒,三棵兩尺左右長度的蒿草,還有四大一小共五塊條形的石頭。那文普將山坡空地東北角的積雪清空了一小塊,將帶去的石頭撿了兩個大的豎起來,再撿一個大塊的蓋在兩個豎起來的石頭上面,看起來像是一扇迷你的沒有門的門框。剩下的小塊石頭擺放在門框中間。三根蒿草并排插在石頭門框前。這些都是他父親教給他的,是他父親從他爺爺那里學(xué)來的,而他爺爺又是跟著他太爺爺學(xué)的。那個迷你的石頭門框寓意著鷹神在九重天上的神殿,門框里的石頭象征的是鷹神居住的神山,然后插草為香,撒酒祭奠。如此,鷹神能感受到捕鷹人的虔誠,原諒其捕鷹所犯下的不敬。

      一切就緒,那文普將他的大網(wǎng)張開,毛色鮮亮的活公雞放置在陷阱中央,雞的一只腳被拴在砌石門框剩下的一塊石頭上。那文普相信,鷹更喜歡活的獵物,它喜歡憑自己的本事獲得犒賞,這才符合它孤傲的性情。而一只肥大的公雞在這山野間無疑比禿子頭上的虱子更顯而易見。趁著太陽跳出地平線的最后一刻,那文普在距離陷阱十來米遠(yuǎn)的雪地里掏出一個大大的洞,自己趴在地上,一邊倒退著往洞里鉆,一邊用腳踢開身后的雪,像秋天里用屁股往地里鉆的蛤蟆,直到整個身子都鉆進(jìn)了雪洞里,只留一顆腦袋露在外面。

      太陽跳出了地平線,陽光拋在那文普戴著的蓋了一層雪的白色羊皮帽上,除了那只扎眼的毛色鮮亮的公雞,清一色的雪白,根本看不出來那里藏著個人。那文普一動不動地趴在自己挖的雪洞里,風(fēng)打他面前飄過,上下翻滾著,剮蹭著積雪表面的冰蓋,像鋒利的刨子刮過堅硬的樹皮。那文普能看到被風(fēng)刮下來的細(xì)碎的冰粒在冰蓋上奔跑著,然后撞在那文普凍得有些干裂的臉上,粘在花白的兩寸多長的胡子上,像極了松花江邊掛滿霧凇的柳條。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已經(jīng)接近正午時間了。那文普依然趴在那個雪洞里,一動不動,他和整片山坡融為了一體,融合得天衣無縫。他被凍壞了,他渾身上下不聽使喚地瑟瑟抖著,和那些在風(fēng)里抖動著的光禿禿的灌木一般無二。除了偶爾呼出一口氣,在面前巴掌大的范圍內(nèi)短暫地形成一小團(tuán)白色水霧或者冰霧,他和一根倒伏的木頭沒有區(qū)別。

      突然,那文普緊張了起來。他的心跳明顯在加速,跳動的聲音顯得格外吵鬧。他努力屏住呼吸,把面前忽明忽暗的巴掌大范圍內(nèi)的水霧或者冰霧壓縮到更小,再小一些。它來了。他能感覺到它此刻就在他頭頂上方幾百米高的天空里盤旋著,注視著那只毛色鮮亮的公雞,以及公雞周圍幾公里范圍內(nèi)的一草一木。

      那只海東青確實來了,確實在那文普頭頂?shù)奶炜绽锉P旋著。那文普不敢抬頭看,他怕自己哪怕一個細(xì)微的動作,都會驚到天空中那只海東青。它是那樣多疑,它的眼力是那樣明察秋毫。一旦它發(fā)現(xiàn)了潛在的危險,即便是它想象出來的,它都不會為了一頓食物去冒險。食物對于它來說,并不緊缺。方圓幾百平方公里的山林田野都是它的領(lǐng)地,它是那里的王者,它每一次捕食都像似從自己的菜園子里摘菜一樣簡單,而且隨時想摘,隨時都有。

      那文普沒有看到那只海東青在天空中盤旋,他只是憑自己幾十年鷹獵的感覺,感覺到了它就在那里。而那只被拴在一塊石頭上的毛色鮮亮的公雞看到了。它感覺到了一個巨大的威脅就在頭頂上,它側(cè)過頭看天空,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正在打量它的海東青。那文普相信,那只公雞一定是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它也出汗的話。它拼命地扇動著翅膀,把拴在石頭和腳上之間的繩子拉扯得像緊繃的弓弦。它嘗試著向不同的方向逃跑,它以拴著繩子的石頭為圓心,轉(zhuǎn)了好幾圈,它甚至把七八斤重的石頭拉動了一寸多的距離。它大約知道自己逃不開了,它用盡力氣用自己的頭撞擊積雪上的冰蓋,把冰蓋撞出一個窟窿,然后將頭深深地埋在雪里,整個身子在冰蓋外面暴露無遺。

      那只海東青最終飛走了。它應(yīng)該是發(fā)現(xiàn)了藏在雪洞里的那文普。它發(fā)現(xiàn)那文普,是因為那文普在最要緊的關(guān)頭沒有忍住,打了一個噴嚏。他用手掩住了鼻子,鼻涕結(jié)結(jié)實實都濺在了手上。他的那個噴嚏聲音不大,但他伸手掩鼻子的動作暴露了他。許久,公雞把頭從雪坑里拔了出來,恢復(fù)了之前不緊不慢踱步子的悠閑。那文普右手攥緊拳頭,狠狠地捶了一下張開的左手,發(fā)出了一聲“咳”的嘆息。經(jīng)驗告訴他,那只海東青一整天不會再回來了。但他不死心,他一直守到天色漸黑,然后灰溜溜沿著去時的路往家走,面前一行腳印,身后兩行腳印。

      第二天,海東青沒出現(xiàn)。第三天也沒出現(xiàn),第四天還是沒出現(xiàn)。這不奇怪,那文普早有這樣的心理準(zhǔn)備。三十幾年前他捕那只海東青的時候,整整捕了十六天。那東西是有靈性的,它們聰明得很,怎么可能輕而易舉就被地面上的人類捕捉到。

      “爸,別去了。這都四天了,它不會回來了?!蹦钦癖笙挛绲臅r候帶著兒子回村子里看望那文普和金秀英,一直等那文普等到晚上七點多,天已經(jīng)黑透了。那文普卷了一支旱煙,抽了一口,從鼻子里冒出細(xì)長的兩股煙。待煙慢慢散開后,那文普抬頭望了望頭頂刺眼的電燈泡,意味深長而十分篤定地說,它會回來,肯定會。那振斌看了一眼靠在懷里的孩子,說爸,你孫子這些天都想你了。要不明天你歇一天,我?guī)Ш⒆舆^來,你就在家哄他一天。說著,那振斌輕輕推了一把懷里的孩子,孩子心領(lǐng)神會,說爺爺,我可想你了,你明天陪我玩一天好不?這是那振斌和孩子在回村里看望那文普的路上商量好的。這大冷的天,老頭子都快七十歲了,整天趴在雪洞里一動不動的,萬一凍壞了,花錢治病倒是不打緊,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怎么跟家里的老娘交代,又怎么跟住在市里的大哥和二姐交代?他們住的離村子遠(yuǎn),千叮萬囑拜托那振斌一定照顧好家里的兩位老人,尤其是看好那文普。那振斌知道他爹的脾氣,想阻止他去捕鷹,來硬的肯定是行不通,只能是來軟的。他最喜歡他這個二孫子了,讓二孫子跟他撒嬌,說不定能管用。

      那文普看了看孫子,張開雙手讓孫子鉆進(jìn)自己的懷里,摸著孫子的頭說,等爺爺把鷹抓回來,天天陪你玩都行。孫子仰頭望著那文普溝壑縱橫的臉問,爺爺什么時候能把鷹抓回來???那文普說,快了,快了。那振斌扭過頭,朝著坐在炕里正在給那文普的老羊皮襖釘扣子的金秀英說,媽,你也不勸勸我爸,他都這個歲數(shù)了,一個人天天往山里跑,一跑就是一天,多危險啊。金秀英將手里的針在自己的頭發(fā)上蹭了幾下,始終低著頭,用戴在右手中指上的頂子頂著鐵針在羊皮和紐扣的孔洞間來回穿梭。

      “你也別勸了,沒用。你爸這輩子就好這一口,你要是不讓他去,那才真能把他憋出病來?!苯鹦阌⒄f。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了第五天中午。那只海東青不僅回來了,而且正中那文普的陷阱。那文普是從自己挖的那個雪洞里跳著站起來的。那些雪洞上方的積雪被強大的沖擊力撞得粉碎,甚至有雪塊被撞到四五米外的灌木枝上。那文普的身子雖然幾乎被凍僵了,卻仿佛在一瞬間渾身血液沸騰了。他只用了幾秒鐘的時間,就沖到了被網(wǎng)住的海東青跟前。他抓鷹的手法是如此輕車熟路,他抓著鷹的兩條腿,展開了三四寸長的爪子,鋒利得讓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那是一只四五歲大的雄性海東青,正值青壯年時候,它的爪子幾乎沒有多少磨損。那樣一雙強有力的爪子,甚至可以輕易穿透一只羊的皮毛。那只毛色鮮亮的公雞,只是被那只海東青用力按在了地上,一瞬間的事兒,公雞的背部被抓得血肉模糊,撕開了一道兩寸多長的口子,像一張血盆大口,汩汩地往外流著帶著熱氣的血。

      那文普拎著那只海東青,再次拜過了那道石門,咧著老大的嘴,哼著不知道什么曲子,一路往家急奔。路上,一只灰色的翼展足有一米多的鷹在天空中飛過,飛向山林。那文普看著那鷹遠(yuǎn)遠(yuǎn)飛去,是那樣的親切。它似乎還朝著他張望了一番,它在打量他,還是在打量他手里的海東青?那也是一只不錯的鷹,跟自己家里的一只灰鷹差不多大。

      那文普當(dāng)時并不知道,他回家的路上遇到的那只灰鷹,正是他家里養(yǎng)的那只。它不是自己掙脫了繩子跑出去的,而是被人放的。放鷹的人就是那文普的大兒子那振遠(yuǎn)。那振斌前一天晚上沒說服老爺子不去抓鷹,回到租住的房子,始終放心不下,便給那振遠(yuǎn)打了電話,說明了老爺子的情況。那振遠(yuǎn)說,老爺子這不是胡鬧嗎!那么大的歲數(shù)了,你也放心他自己往山里鉆?那振斌覺得委屈,說我都勸他好幾回了,甚至都跟他吵起來了,他不聽啊。那振遠(yuǎn)說,他這就是瞎胡鬧,這么多年都抓不到海東青,這會兒黃土都埋了大半截的人了,能抓到才怪。正好,趁他不在家,你把家里那兩只鷹都給放了,省得他平時看著,沒機會下手。那振斌冷笑說,你怎么不去放?不能老讓我一個人唱黑臉,你和二姐都是好人,就我一個人是壞人,就我不孝順。這事兒我可不干,否則老頭子還不得跟我拼命。要放你去放。于是,第二天上午,因為是周末休息,那振遠(yuǎn)專程從城里趕回村子里,顧不得金秀英的反對,硬是將兩只鷹都放了。

      “爸都這把年紀(jì)了,耍不動這東西了。我把它們放了,還不都是為了爸和你。這回沒了鷹,你們在這邊也就沒什么好惦記的了,跟我去我那兒住吧?!蹦钦襁h(yuǎn)一邊幫急哭了的金秀英擦著眼淚,一邊說。這些年,那振遠(yuǎn)和媳婦都蠻拼的,掙了些錢,在城里也買了房子。兩口子一直想著把那文普和金秀英接過去一起住,可每次那文普都拿鷹當(dāng)借口,橫豎就是不去。

      那文普帶著他守了幾天,不,是幾十年得來的戰(zhàn)利品,有唱有跳地往家里趕。路上有村民見了,遠(yuǎn)遠(yuǎn)地喊一句,老那家他大舅,這是得了啥寶貝,看把你給樂的,你家三兒落地的時候,也沒見你這么樂呵。那文普兩手捧著他的鷹給對方看。對方遠(yuǎn)遠(yuǎn)望了幾眼,說你又逮著鷹了?那文普趕忙接話說,是海東青。對方說,呦,那可真是個寶貝,等晚上去你家瞅瞅。

      那文普進(jìn)自家大門的時候,那振遠(yuǎn)還在院子里勸金秀英,讓她勸勸那文普,跟他搬去城里住。金秀英哪有心思想搬不搬進(jìn)城的事,滿腦子都是等那文普回來,怎么跟他說鷹沒了的事。他要是發(fā)現(xiàn)鷹沒了,還不得被氣得背過氣去。正琢磨著,那文普進(jìn)了家門。金秀英見那文普手里捧著一只鷹,吊在心口的一塊大石頭算是放下了一大半。她知道,那只鷹應(yīng)該就是那文普這些天甚至夜里做夢都在念叨的那只海東青。它可比被大兒子放走的那兩只鷹金貴得多。

      “老頭子,跟你說個事兒,你可別急眼啊?!苯鹦阌阎懻f。那文普正在興頭上,一邊晃動著手里的鷹,一邊說,你說吧,什么事兒,我不急眼。金秀英說,振遠(yuǎn)其實也是一顆孝心,想著咱們都能健健康康的,想讓咱們?nèi)コ抢锔黄鹱?。那文普說,去城里住?我不去。我這有正事兒呢。你到底想說什么?金秀英說,剛才振遠(yuǎn),他,他把你那兩只鷹給放了。

      那文普聽說自己的鷹被兒子給放了,原本樂得羊肚一樣皺巴巴的臉突然拉了下來,瞪圓了兩只眼睛,三步兩步跑去了西屋。自從那振斌帶著媳婦和孩子搬出去住以后,那文普就把西屋作為了養(yǎng)鷹的屋子。他和老伴住東屋,鷹住在西屋。西屋里確實沒有了鷹的蹤影,只剩下兩個平時架鷹的木架,架子上空空蕩蕩。

      “是我放的。你看你到底還是又抓了一個。我是真想著讓你和媽到我那里好好住著,讓我和你大兒媳婦,還有大孫子好好盡盡孝心。你看你……”那振遠(yuǎn)也跟進(jìn)了西屋,話還沒說完,被那文普猛地回身抽了一個大嘴巴。

      “誰他媽讓你動老子的鷹了!你個王八犢子!你他媽一年到頭不回來一趟,一回來就干事兒。去,把我的鷹給我找回來。找不回來,就別再進(jìn)這個家門?!蹦俏钠諝饧睌牡卣f。那振遠(yuǎn)怔怔地杵在原地,顯然是被他爹這一巴掌打蒙了。金秀英趕忙站出來勸架,說這鷹放走了還能找回來?。空襁h(yuǎn)他真的就是一片孝心。那文普稍微緩和了一下情緒,說它們可不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樣嗎。我養(yǎng)了它們十幾年了,好歹我們每天都在一起。你再看看我養(yǎng)的這幾個崽子,多長時間能來看我一次?那文普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那振遠(yuǎn)說,你說你想盡孝心,行,我讓你跟我干鷹把式,你干嗎?我是你老子,我就差給你跪下,求你接我的班了。你不答應(yīng)也就算了,你憑什么動我的東西?你這叫孝順嗎?我看你是想把我活活氣死!

      那振遠(yuǎn)走了,那文普雖然還氣著,不過消解了一些。他是氣那振遠(yuǎn)放走了他的鷹,他更氣他,包括女兒和老三,這三個兒女都不肯接他鷹把式的班。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好技藝,他爺爺?shù)奶珷敔斣?jīng)抓過一只海東青,進(jìn)貢給了康熙爺?shù)娜⒏缲缝?,多風(fēng)光的事兒。他的太爺爺會捕鷹,爺爺會捕鷹,他爹也會捕鷹,還把這么好的技藝傳給了他??涩F(xiàn)在,他的子女們誰都不肯跟著他學(xué),眼瞅著這門技藝就要在他手里失傳了。他覺得對不起祖上,也對不起進(jìn)貢給三阿哥海東青那份風(fēng)光。

      不過生氣歸生氣,眼下最要緊的是趕緊把剛捕回來的這只海東青馴化了。

      那文普讓老伴趕制了一個棉套袖,套在了西屋那兩個沒有了鷹蹲在上面的木架中的一個的橫梁上。有了這棉套袖,他的海東青就可以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個木架上,而不會因為堅硬油亮的木梁,傷了它鋒利的爪子。

      那文普把捆著繩子的鷹放在炕沿上,從炕里褪了漆的老式銅鎖木箱子里搬出了一個一尺多長半尺多寬的原木色透著油亮的木盒子。那可是那文普的寶貝,是他爹傳給他的熬鷹用的家什。也許那是他爹的爹傳給他爹的,誰知道呢。那文普從盒子里找出腳絆兒,兩根一指寬的驢皮皮條,分別繞在鷹的兩只腿上,再麻利地將兩根皮條捏在一起,盤成一個結(jié),一端系在了一個銅制的、抽象的雕著一只鷹圖案的蛤蟆兒上,另一端拴上五尺子,一根一米多長的麻繩。

      一切準(zhǔn)備就緒,那文普左手戴上一個幾乎有一寸厚的棉套袖,套袖把整條手臂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剩下一點點指尖留在套袖外面。右手將手指張開,讓鷹的兩腿分別插在那文普的中指和食指、無名指之間的縫隙,然后并攏手指,將鷹倒提在空中,左手將捆綁在鷹身上的繩子解開。擺脫了繩子束縛的鷹瘋狂地扇動翅膀,顯然是對這種頭朝下腳在上的姿勢很不滿意。

      好大好強壯的一對翅膀!張開來超過了一米,每呼扇一次,十來平方米大的屋子里便風(fēng)聲大作,風(fēng)在屋子里打著旋兒,繞過屋梁,鉆過箱底,把屋子里積攢了幾十年的陳年老灰席卷得滿屋子飛揚。那文普可以充分感受到手里那只鷹強有力的振翅,他甚至差一點兒被鷹向前的沖勁拖倒。那文普倒也沉得住氣,那鷹喜歡扇翅膀就由著它扇。左手不緊不慢收攏拴在鷹腿上的腳絆兒,留出不足一尺的繩子,右手松開鷹腿。鷹迅速翻轉(zhuǎn)過了身子,用力扇動了一下翅膀,身子向前一躥,躥出不到一尺遠(yuǎn)便被拽了回來。鷹繼續(xù)逃竄,向著不同方向逃竄,可每次都因為腿上的腳絆兒束縛而失敗。它卻并不放棄,慌亂地在空中拍打著翅膀,折騰了將近半個小時。

      西屋里沒有開電燈,而是點了一盞煤油燈。煤油燈燒的是煤油,燈光昏暗,燃燒后放出的氣體也更容易讓鷹困倦。這對于熬鷹是有幫助的。鷹還在不停地扇動著翅膀,氣流在屋子里四處碰壁,撩動著窗紙,敲打著墻上的貼畫,裹挾著大量陳年老灰打著旋兒肆意流竄,真真就是一場小型龍卷風(fēng)。煤油燈的火苗被風(fēng)刮得東一頭西一頭,像喝多酒的醉漢。那文普映在墻壁上的影子也跟著高一下低一下。

      鷹終于折騰累了,怎么飛也飛不出那文普的手臂一尺遠(yuǎn),索性就翻身落在了那文普的左手臂上,一雙爪子上的六個前指狠狠扣進(jìn)手臂上的棉套袖里。那文普小心地架著鷹,把兩腿收回到炕里。真正的對峙開始了。

      那文普跪坐在炕里,火炕冰冷。是那文普故意不讓老伴燒炕的,他要讓屋子里的溫度盡可能低一些,盡可能接近鷹在屋外的生活溫度。他跪坐在冰冷的炕上,跪坐在左手臂上蹲著的鷹面前,與鷹對視。他呼出的空氣在他與鷹的四目間形成了薄薄的一層霧,透過這層霧,四目相對。

      鷹死死地盯著那文普,它巨大的黑眼球和少許泛著青黃的白眼球透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兇狠和高冷,以及一股強烈的憤怒,看得屋子里的煤油燈光瑟瑟發(fā)抖。不用說,那憤怒自然是來自對那文普極大的憤懣。那文普也盯著鷹的眼睛,不眨一下眼。他有些渾濁的眼球里除了滲著幾道血絲,還摻雜著一股敬畏和誠懇。

      屋外的風(fēng)呼呼啦啦撞著窗上糊著的塑料布,屋里煤油燈光昏暗,青煙裊裊娜娜,然后散開在屋子里,飄過那文普的眼睛,也飄過鷹的眼睛。一個小時,再一個小時。鷹渾身肌肉緊繃,一動不動怒視著那文普。那文普一動不動擎舉著左手臂,面向鷹跪坐著,目光柔和。

      后半夜,金秀英起夜回來,去西屋,給那文普拎去一個尿桶,又去廚房倒了一碗溫水放在那文普身邊?!澳愣歼@么大歲數(shù)了,快別跪著了。本來腿腳就不怎么好使,跪時間長了,血就更不流通了。”金秀英打著哈欠說。那文普并沒有挪開眼神,仍然盯著剛剛錯開眼神警惕地瞥了一眼金秀英的鷹,說你不懂,回你屋睡覺去。

      墻壁上的掛鐘咔嗒咔嗒計算著時間。那文普感覺自己的眼皮越發(fā)沉重,前所未有的沉重。遙想幾十年前,他第一次捕到海東青的時候,整整與鷹對視了四天四夜。那時候他正年輕氣盛,精力充沛得很。鷹也盛氣凌人,沒有絲毫的服軟,總是冷不防沖著那文普的眼睛猛躥過去,嚇得那文普下意識地向后躲閃。

      一整夜,那文普都沒有合眼。他真的是特別困乏,他的身體已經(jīng)遠(yuǎn)不比當(dāng)年了,他老了。他感覺自己哪怕一個愣神,開一個小差,都可能昏睡過去。但他不能睡,他必須睜大了眼睛盯著鷹,不能讓鷹合眼。只要它合眼,那文普就猛地晃動一下左手臂。鷹被驚醒,撲扇著翅膀重新站穩(wěn),瞪大了眼睛兇狠地盯著那文普。如此反復(fù),再反復(fù)。將近天亮的時候,那文普實在端不住左手臂,就將左手臂架在了炕邊原本架鷹的木架上,依然直挺挺地伸著。跪了一整夜的雙腿,夜里兩三點鐘的時候還有一些麻疼感,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知覺。他實在困得睜不開眼睛,就用右手在腰間狠狠地掐一把,疼痛神經(jīng)快速撞向昏昏欲睡的大腦,就好像往湖里丟進(jìn)一塊石頭,打破寧靜,獲得短暫的清醒。

      那只海東青確實不是一般的鷹,它和那文普整整對峙了五天五夜。這五天五夜,那文普感覺像是熬了五年。他眼里的血絲不知什么時候決了堤,洪災(zāi)泛濫,漫延成一整片。滲出皮膚的油脂摻著被鷹撲騰起的陳年老灰,干牛糞一樣干巴巴貼在臉上,臉色蠟黃。

      熬鷹成功了,那文普一步一蹣跚,有一口沒一口地喘著氣,推開東屋的房門。太陽已經(jīng)爬得老高,金秀英還躺在炕里,安安靜靜地睡著,永遠(yuǎn)地睡著了。醫(yī)生說,她是突發(fā)心梗走的,走得很快,沒有痛苦。那文普心里話說,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走的時候沒有痛苦?那文普突然就感到了愧疚,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金秀英。他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她為他生育了三個兒女,她操持整個家,她做所有的家務(wù),她還像男人一樣上山砍柴,下地種田。而他一心只撲在耍鷹上,他給鷹每天買肉吃,卻讓老伴跟著自己過著缺腥少葷的日子。他看著木架上的海東青,它還是那樣高傲,那樣不可一世,它的眼神依然兇猛,卻多了幾分柔情。他覺得那份柔情是那樣熟悉,他從鷹的眼睛里,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老伴在沖著他微笑。

      那振遠(yuǎn)和那振斌都表示希望那文普搬去跟自己住,或者在那振遠(yuǎn)家住半年,再去那振斌家住半年。那文普說哪兒也不去,他這輩子都是在自己的那間青磚房里度過的,那里有他全部的記憶,有他老伴,還有他的鷹。那振遠(yuǎn)說,可是媽已經(jīng)走了,你自己住在這兒,誰給你做飯???那文普平靜地說,我自己做。

      轉(zhuǎn)眼,春節(jié)過完了。兒孫們都回了城,剩下那文普自己孤零零一個人。那振斌說想留下來陪那文普多住幾天,那文普一口回絕了,說你好好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我就高興。其實他也并不孤單,他還有他的鷹。他沒事兒的時候,要么帶著他的鷹出去遛彎,要么就和鷹一起在院子里活動筋骨。他已經(jīng)把那只海東青訓(xùn)練得相當(dāng)出色了。他家里養(yǎng)了一匹小棗紅馬,隔三岔五,他就騎著馬,左手臂架著鷹,一個人往山林那邊去打獵。

      想當(dāng)年,那文普也是這樣騎著一匹棗紅馬,右手牽著韁繩,左手臂架著一只鷹,等著趕仗人在樹林里敲樹吶喊,野兔逃竄、野雞亂飛,那文普就撒開手里的五尺子,讓自己的鷹和其他十來個鷹把式的鷹一起飛箭一般撲向獵物。幾十號人和十幾只鷹一起捕獵,那排場何等壯觀。那時候,他是整個鎮(zhèn)里唯一有海東青的鷹把式,他的鷹曾為他活捉了一只五十多斤重的狍子。十里八村都知道。那文普那時候就想,若是當(dāng)年康熙爺帶著他的兒子和群臣們一起攜鷹出獵,場面一定更加壯觀。三阿哥一定是捕獵最多的,因為他的那只海東青是他那文普的爺爺?shù)奶珷敔斝⒕吹?,那一定是最棒的鷹?/p>

      可如今,出來打獵的只有那文普一人一騎一鷹,沒有了趕仗人敲山震獸,當(dāng)年一起耍鷹的鷹把式們,多半已經(jīng)進(jìn)了棺材,活著的也早就不耍了,進(jìn)城養(yǎng)老的進(jìn)城養(yǎng)老,在家賦閑的在家賦閑。他記得除了他之外,最后一個還耍鷹的隔壁村的趙聞生,前幾年竟然把自己養(yǎng)了七八年的鷹賣給了一個上門買鷹的暴發(fā)戶當(dāng)寵物。那可是性情兇猛的高傲不可一世的鷹,它是有靈性的,它身上有著與生俱來的神性,怎么能夠成為肥頭大耳的暴發(fā)戶籠子里的寵物!這是對鷹的褻瀆!

      那文普一個人騎著他的棗紅馬去山林里鷹獵。他沒有趕仗人,他也不需要。他是鷹獵的老手,他是有著五十多年鷹獵經(jīng)驗的鷹把式,他甚至憑著感覺,憑著山林里的鳥鳴就能夠判斷出,在哪個方位,在距離自己多遠(yuǎn)的地方,有一只野兔或者一對野雞。他在鷹的尾部拴了一個鈴鐺,他循著鈴鐺的聲音,不出多遠(yuǎn)就能找到正死死按著獵物,趾高氣揚等著他前去收獲戰(zhàn)利品的他的鷹。尤其是在平坦開闊的雪地里,他騎著他的棗紅馬,遠(yuǎn)遠(yuǎn)地可以看到一只野兔在翼展一米多長的鷹的影子下倉皇逃竄,最后突然轉(zhuǎn)過身,用力向上搏命蹬出腿。結(jié)果,沒有蹬到鷹,兔子被鷹尖利的爪子刺穿了皮肉,成了那文普和鷹的晚餐。

      那文普從來都是這個樣子,但凡鷹捕到的獵物,那文普一定會先緊著給鷹吃。如果捕到的獵物多,那文普會先喂飽鷹,剩下的要么拿去鎮(zhèn)里集市上賣了錢,留著不出去鷹獵的時候,給鷹買肉吃,要么存起來,等子女回家看望他的時候,分給子女。如果捕到的獵物少,那就干脆都給了鷹。

      大地快要開化的時候,這天那文普騎著棗紅馬,架著他的海東青打獵回來,背上背著一對野雞。路過鄰村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就望見村子?xùn)|頭新建的小廣場上有一群人穿得花花綠綠,吹吹打打在扭秧歌。按說早就出了年關(guān)了,怎么還有人扭秧歌?那文普好奇,便近前問個明白。原是村里的趙家老三被確認(rèn)為了滿族秧歌的非遺傳承人,區(qū)里和鎮(zhèn)里給資助了一些錢,還鼓勵他拉起一支秧歌隊,到全國各地參加文藝演出。這不,聽說首都要舉辦一個什么非遺文藝演出,邀請了這支秧歌隊,這會兒正忙著排練新節(jié)目呢。

      去北京演出?沒去過那里,感覺好遙遠(yuǎn)。那文普心想,盡管摻雜了不少名利金錢味兒,但至少滿族秧歌這種優(yōu)秀的少數(shù)民族非遺文化有了傳承,終究還算是件好事。他看了看左手臂上架著的鷹,嘆了口氣,輕輕拍了一下馬屁股,一句話沒再說就走了。

      沒過幾天,那文普家門口來了兩輛小轎車。車上下來四個人,有三個那文普認(rèn)識,一個是村支書,剩下兩個是鎮(zhèn)政府的,一個是副鎮(zhèn)長,一個是宣傳干事。村支書對那文普說,區(qū)里和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是專門沖著他的鷹去的,更精確地說,是沖著他養(yǎng)鷹去的。那個那文普不認(rèn)識的看起來三十歲出頭的區(qū)里領(lǐng)導(dǎo)說,鷹獵可是非常難得的傳統(tǒng)技藝,不光是咱們國家,就是很多外國人都對這個特別感興趣?,F(xiàn)在咱們區(qū)里,除了那老您,怕是再找不出一個懂鷹獵的人了。區(qū)里對鷹獵文化特別重視,想為鷹獵文化申請非遺,推薦您為傳承人。那文普插著手坐在炕里,不說話。區(qū)里領(lǐng)導(dǎo)接著說,咱們區(qū)現(xiàn)在正在開發(fā)松江島,包括滿族秧歌、薩滿、珍珠球比賽這些非遺項目都會不定期在島上演出,反響特別好。您要是也能去亮亮相,騎上您院子里那匹馬,胳膊上架著鷹,肯定能引起轟動。不僅有利于咱們區(qū)里的文化旅游發(fā)展,對您傳承的鷹獵技藝也是非常好的一種宣傳。

      那文普劃著了一根火柴,把剛剛卷好的旱煙叼在嘴里吧嗒吧嗒抽了幾口,吐出一團(tuán)團(tuán)煙霧,說謝謝領(lǐng)導(dǎo)們的關(guān)心,要說保護(hù)鷹獵文化,我是雙手贊成。只要是有人肯跟我學(xué),讓我干什么都行。但有一點,我不會帶著我的鷹參加任何表演。那文普用下巴指了一下蹲在木架上的鷹說,我尊重它,它才會尊重我。它不是我的玩物,我可以做什么都行,它可不是生來給人表演的。

      那天的談話不歡而散,幾乎是那文普把村支書一干人等轟出了家門。他們拿他的鷹談錢,談名利,他覺得他們侮辱了他的鷹??苫剡^頭想想,畢竟也是為了保護(hù)鷹獵文化。不出去表演給世人看,誰會知道或者記得有這樣一種人和鷹之間的文化傳承,而沒有人知道或者記得,便不會有人愿意跟著他學(xué),接他的班。如今的人大多功利浮躁,如果他們看不到好處,怕是沒有人愿意傳承鷹獵。

      那文普不說話,目光呆滯地望著他的鷹,吧嗒吧嗒抽著旱煙。

      那文普終于收了一個徒弟。那年春耕剛結(jié)束沒幾天,隔壁村的汪德柱一大早就拎著兩只公雞到那文普家拜師。那文普認(rèn)識他,他爹汪建設(shè)以前也是鷹把式,以前經(jīng)常跟著那文普一起出去鷹獵。不知怎的,汪建設(shè)沒讓汪德柱跟他學(xué)耍鷹,前些年突然生病走了。汪德柱說,他喜歡耍鷹,他覺得他爹當(dāng)年架著鷹特別有精氣神,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有范兒。

      那文普收下了兩只公雞。他收下兩只公雞的時候,樂得嘴都合不攏了。那段時間,那文普讓汪德柱就住在自己家里,讓他每天跟自己的鷹對視,讓他熟悉鷹的那種傲氣,熟悉它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汪德柱也干脆把家里的幾畝地丟給了媳婦,跟著那文普學(xué)得仔細(xì)。

      轉(zhuǎn)眼又到了深秋,那文普幫著汪德柱捕到了一只黃鷹,并且教會了他熬鷹、過拳、跑繩等一系列技法。那文普知道自己沒幾年活頭了,汪德柱既然是自己唯一的鷹獵傳人,便把他爹傳給他的那個一尺多長半尺多寬的原木色木盒子,連同里面裝著的各種馴鷹家什,一并傳給了汪德柱。汪德柱也確實尊師重道,每次鷹獵得了收獲回來,都給那文普分一半。

      “不要再給我拿這些東西了。好好照顧好你的鷹,別虧了它,當(dāng)一個好的鷹把式,就是對我最大的孝敬了。”那文普對汪德柱意味深長地說。

      這天清早,那文普正打算帶著他的鷹出去遛彎,還沒出家門,門口停下了一輛黑色的越野車,看上去蠻氣派的。那文普這輩子只去過市里兩次,最后一次是十五年前。去過鄰鎮(zhèn)一次,更是早在二十幾年前。他沒見過多少轎車,更別說這樣豪華的轎車。他不知道,那天早上停在他家門口的車叫路虎,頂級的路虎越野。

      車上下來一個穿著牛仔褲,膝蓋和大腿附近磨出了窟窿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和一個梳著油光大背頭,左手戴著兩顆閃閃發(fā)亮的金戒指的四十幾歲的中年人。大背頭盯著那文普左手臂上架著的海東青問,這就是海東青吧?那文普斜眼看了大背頭一眼,“嗯”了一聲。那你是那老爺子吧?那文普看著大背頭沒安好心地盯著自己的鷹,沒好氣地又“嗯”了一聲。大背頭說,那就是了。你這個多少錢?我想買。大背頭指著那文普的鷹。那文普白了大背頭一眼,說這鷹我不賣。穿破牛仔褲的年輕人站出來說,你先別急著說不賣。你開個價。那文普白了破牛仔褲一眼,重復(fù)了一遍說,我不賣。破牛仔褲比出一根手指,說十萬,賣不?他比出手指的時候,嘴角是微微向左上方撇的,顯得那樣的傲慢,那樣志在必得。那文普突然笑了。破牛仔褲看見那文普笑了,自己也跟著笑了。破牛仔褲環(huán)顧了一圈那文普的家,破爛得不堪入目。買他一只鷹,十萬塊錢,這對于這樣一個窮得掉渣的農(nóng)村老頭來說,何止是天文數(shù)字。那文普卻突然收住了笑容,輕蔑地瞟了一眼破牛仔褲和大背頭,自顧自地朝著自己的棗紅馬走去。大背頭緊趕幾步,攔在那文普面前,說我打聽過了,你這個是矛隼,是國家保護(hù)動物。你留著它是犯法的。你還不如賣給我,得點錢改善改善生活。那文普說,我留著就是犯法,你買去留著就不犯法了?大背頭問,你怎么著才肯賣?那文普指了指自己,命,你要了我的命,你就可以把它帶走。

      那文普轟走了大背頭和破牛仔褲,騎著棗紅馬,架著鷹出去打獵了。剛到了西邊山林近前,那文普突然眼前一花,不知怎的就摔下了馬。他手里牽著的鷹也撲騰著翅膀,掉落在了那文普跟前。

      所幸,這一幕被同樣出來鷹獵的汪德柱看見了。

      那文普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右側(cè)的兩根肋骨摔斷了。而引起那文普突然間眩暈的是,他的心臟出了問題。這個問題不是突然出現(xiàn)的,只是那文普從來沒有去醫(yī)院做過體檢,不知道自己的心臟有問題罷了。

      “等出院了,這回說什么都得搬去我那兒?!蹦钦襁h(yuǎn)守在病床邊說。那文普搖搖頭,嘆了口氣。那振遠(yuǎn)擰著眉說,你都這樣了,還能生活自理嗎?大夫也說了,你心臟的病不輕,你說你自己在那個老房子里待著,萬一哪天像媽那樣犯病了,我們就是想見你最后一面都不行。你不能這么自私。那文普不作聲。許久,那文普問,我的鷹呢?那振斌湊到床前說,在家里呢。知道那是你的命根子,今兒早晨我給它喂過吃的了。那文普問,你給喂的啥?那振斌說,買了一只野兔子,給它喂了小半只。那文普長出了一口氣,滿臉的皺紋舒展了許多。

      那文普在醫(yī)院里住了兩天,就吵吵著一定要回家。自從金秀英走了以后,那文普越發(fā)像個小孩子,脾氣也越來越倔。兒女們拗不過,便把那文普送回了老房子,三個家庭輪番照料。大家都知道,他那么著急回家,其實就是放不下他的鷹。

      回家養(yǎng)傷第九天的時候,汪德柱來家里看望那文普。那文普很高興,讓汪德柱坐炕上。汪德柱沒有脫鞋,坐在了炕沿上。汪德柱說最近特別忙,一直沒有時間過來看望,內(nèi)心挺愧疚的。那文普問他最近有沒有每天堅持耍鷹,汪德柱說每天都在堅持。那文普又問他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汪德柱猶豫了一下,說松江島那邊新上了一個冰雪項目,吸引了不少游客。鎮(zhèn)政府的人和開發(fā)那個島的人找過他,請他過去表演鷹獵,一天下來少說也能掙千八百塊錢。汪德柱沒再往下說,他知道那文普當(dāng)初堅決反對這樣,可他覺得或許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弘揚和傳承這門技藝。他不想騙那文普,所以他坦言相告。

      那文普不說話了,面目平靜,眼睛怔怔地望著地上放著的火盆,火盆里燒的幾個土豆好像有些燒焦了,冒出了一縷黑煙,很細(xì)很淡,一直飄向房頂。

      汪德柱走后,那文普下了炕,挪著步子走去西屋。他喘著粗氣爬上了炕沿,像是剛剛翻山越嶺,趕了幾十里的路。他套上放在炕沿上的棉套袖,讓蹲在木架子上的鷹站到自己的手臂上。他和它對視,他從它的眼睛里打量著自己滿臉的褶子和越發(fā)深陷的眼睛,然后他又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正騎著一匹棗紅馬,右手牽著韁繩,左手臂架著海東青,金秀英就站在不遠(yuǎn)處向他招手。

      那文普抱著他的鷹出了房門。那振斌以為他又打算出去遛鷹,正想阻攔,卻看見那文普解開了鷹腿上的腳絆兒,然后撒開了手。鷹撒歡兒一樣展開翅膀飛了出去,飛上了幾百米的高空,只剩下仰望中一個很小很小的黑點。它盤旋著,它踩著藍(lán)天白云俯視一切,它是真正的王,它那樣高傲,那樣灑脫,那樣自由。

      那文普望著手里的驢皮腳絆兒,長出了一口氣,笑了。

      那文普放了海東青的第二天早晨,那振斌聽見院子里有些異樣的聲音。開門出去的時候,什么也沒看見,只是門口躺著一只灰色的野雞,汩汩流出的血似乎還帶著熱氣。

      第三天早晨,那文普走了,心臟衰竭。有一只鷹在那文普家院子的正上方幾百米的高處盤旋了好一會兒,然后飛向了山林。那振遠(yuǎn)和那振斌都看到了。

      那振斌突然就想到了那文普放飛那只鷹以后,那個意味深長的笑,然后自己也笑了。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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