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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虎與不夜城

      2018-06-09 08:41:02陳志煒
      花城 2018年5期
      關鍵詞:弗利蜥蜴老虎

      陳志煒

      ……老虎行走在漫長、瞬息的蛇骨中……他像是突然驚醒,也像是走了很久。曲別針兩個U形的間隙,正不斷夾住他的耳朵。這輕微的痛感,帶著熱氣與癢。老虎的耳朵忽閃一下,輕巧地躲開曲別針。他舉起爪子舔了舔,并用它撫平耳朵上的癢痕。

      蛇骨橫亙在荒漠里,脊椎貼地,肋骨向天空彎起。老虎踩在脊椎的鏈條上,兩側飛掠過弧形的肋骨。這是一條開放的隧道。在老虎看來,蛇骨是一個閃爍的、未合攏的圓(他看到蛇的橫截面)。但并非所有肋骨都投下陰影,也有成片倒圮的——在多數情況下。

      這卷曲的、驚人的化石,一直延伸到空間的折疊處。老虎行走的時間如果足夠長,便會看到蛇的頭骨。頭骨姿勢折轉,下頜靠在自己的頸上。蛇也許正因為咬斷自己的脖子而死?;蛘邅淼缴叩奈膊?。老虎將在它細尾巴的末端(細得失去了力氣),發(fā)現兩只佝僂般的下肢,以證明蛇也曾經歷進化。

      但現在,老虎只能眺望。廣袤而吵擾的蛇骨之中,老虎投射出他的視線。視線并未得到折返。老虎聞到爛海藻的氣息,證明海與這荒漠共時性地存在著。熱的或涼的風吹來,老虎正穿越一片(片)重疊在一起的空間。他甚至夢見黑暗的海面,還有冰川。

      空間的折疊處也在期待老虎的到來。它期待不止一只虎。它是空間在空間中的器官,是空間對空間的預言、運算,或者自證。是被擺放在空間中的空間。界之核心,界之界。

      一雙展平的手,正用手背遮擋自己的眼睛。在手背的遮擋下,眼睛緩慢滑動。一攤腫起的泥。這眼睛豐腴、柔軟多汁。

      這雙手無數次用來拉開抽屜,用來簽字,用來在尖叫時捂住耳朵。正如此刻,會議現場環(huán)形的桌面之下,每個人的腳底都在摩擦地毯。尖叫聲早已產生,長條刃片般切開這會議。但并未發(fā)出任何聲音。所以會議的傷口更像是一道縫隙,一片被擠壓得窄長的氣泡。

      而(手的)眼睛則把目光投向階梯:眼睛注視階梯,眼睛在召喚一只老虎,眼睛在提前召喚一只老虎(老虎本該用交錯的貓的腳步,緩慢地消滅距離)。眼睛感到一種無痛楚的涼意。

      于是老虎在光線中顯現了。老虎顯現的形式,是否應該輕柔如行星起伏的呼吸?從階梯旁雕像般荒涼的墻壁上,穿過身子,輕躍下來。空間折疊處階梯邊的會議之墻上,是孤獨的老虎之群。抵達的老虎,是老虎之群中(并不起眼)的一只。

      但眼睛期待的場景是,一片無聲的碎玻璃中,站起一只身穿宇航服的老虎。宇航服應該是沾滿塵土的,有傾斜的刮痕,面罩破損、凹陷。抑或潔白如新,宇航服外有跳動的藍色火焰。階梯上,一只屈膝的老虎站起來,老虎有著煙一樣的爪子。爪子舒展時,煙一樣地,扎出了宇航服的手套。

      老虎摘下宇航服的面罩,哈出一口白氣,胡須正在顫動。他的身邊除了玻璃,還有一粒膠囊、一架干癟的海鷗。

      被召喚的老虎乘坐膠囊。像有什么人用盡全力,朝著無所謂何處的方向,投擲了一粒膠囊。而膠囊在空中穿梭,進入空間的折疊處,擊中瞌睡、懸浮的大廈(如果可以被稱為大廈的話)。

      一架干癟的海鷗,則昭示老虎來自一片清爽、干癟的海。

      以上場景僅是眼睛的切片,是眼球表面毫無痛楚的切片。切片是一種快速抖動,是一種驟停,是大聲呼喊前的一陣無法忍住的碎笑。但并非眼睛本身。并不涉及本質,并未真正進入眼球漩渦的內部。眼睛能感覺到有什么冰涼、長柄的東西正兜著它。

      實際上,它可能被放置(丟棄)于荒漠的某處,斜倚一棵高大、豎直的仙人掌。真正的眼球,厚如玻璃巨缸,敲擊起來會發(fā)出玻璃巨缸的聲響,嘗起來也與玻璃巨缸一樣清脆。它充盈著海綠或者深藍的液體,有什么東西正在內部游動。

      當然,以上只是切片一種??v然不使用曲別針,我們照樣可以從眼球上削下(夾?。﹦e的切片,比如:老虎爆炸。

      只要用一點點力氣,指甲在紙上有規(guī)律地、小幅度來回刮動(保持一定頻率),便可以把老虎抹除。老虎所在的位置變成一團模糊的霧。(炭筆在此處隨意停留了幾次,靠近看便會發(fā)現:不是霧,而是粉塵。)一些黑色的碎片(極細)分散在霧的邊緣處,像是剛經歷一場爆炸。老虎無疑是被擊碎了。

      老虎沒有被擊碎。老虎繼續(xù)行走在漫長的目光中,行走在瞬息的蛇骨中。繼續(xù)在海面一絲不掛地、心悸般移動。

      老虎是世界上最炎熱的老虎。老虎在行走中表現出極大的憂心忡忡,他的憂心忡忡從炎熱的心臟抵達四肢,讓他氣喘吁吁。或者平靜、昏昏欲睡。一切運作起來了。老虎是世界上最炎熱的計算體,他要開始吞吐信息,冒出一些答案來了。

      蛇骨此時正發(fā)出振動的唇音,仿佛證明它不是干枯、堅硬的物,卻是飽滿、充沛:由于過分輕微,這唇音讓人麻木(潮濕靜止的舌)。老虎明白,這是一段特殊的唇音,一段普遍的唇音,隱藏于所有唇音之中,是所有唇音的本源。這唇音構成一切事物。

      但老虎對它感到麻木。老虎在唇音中睡著了,他夢見泡沫。也許是充滿了鹽的、海水的泡沫,也許是別的什么(蛇的唇音中的泡沫)。泡沫細嚼著破裂?;芈暟愣询B的白色浮泡中(左右晃動著下墜),有一個鮮亮、紫白相間的形象。漸漸地,翻滾的泡沫凝固成不規(guī)則的光滑石塊,變得致密,變成白色的卵石。而卵石之間鮮亮、紫白相間的皺皮生物(老虎發(fā)現它是一只蜥蜴),在這種變化中驚慌失措,射精般跳動著尾巴,纖弱的趾吸附在卵石上。一根手指把蜥蜴珠子般的心跳逐一彈飛。它終于放棄無謂的痙攣。它被卡住了,動彈不得。

      此時,一頭長頸鹿正在地心行走。這皺皮的蜥蜴不知道長頸鹿踩在什么實體上,但聽起來它并不受卵石的桎梏(腳步聲松軟)。長頸鹿的身體可以穿透卵石(也許只是脖子)。甚至,這頭行走在地心的長頸鹿,正在嚼碎石頭。“吃我身邊的這塊吧,吃吧,解救我?!彬狎嫘南耄ɡ匣⑼ㄟ^夢境聽到了蜥蜴的心聲)。但長頸鹿探起頭嗅了嗅蜥蜴,走開了。蜥蜴耳邊回響著長頸鹿嚼碎卵石的聲音。這聲音像是發(fā)生在蜥蜴腦內。

      一片白色的黑暗中,是爬行動物皮膚的黏液的氣味。這氣味在卵石間隙的風中緩慢干涸。

      老虎許多次夢見這只蜥蜴,有時它穿著輕型的衣服,有時它直立行走。這夢境占滿老虎的腦海,以至于滿溢了出來。

      老虎在蛇骨中行走,常??吹饺彳浀拇笙蟮幕孟蟆4笙笤谏吖峭獾目諝庵凶冃?,拉長成一截輕盈的面團。輕盈、柔軟的面團試圖穿過蛇的肋骨(以擠壓的方式,并與蛇的肋骨摩擦發(fā)出橡膠的聲音,有空蕩蕩的氣味),進入隧道之中。

      許多次,已穿過蛇的肋骨的部分,會突然鼓起,變成一張豐滿、潮濕的蜥蜴皮。老虎告訴自己,“蜥蜴只是趴在蛇骨上取暖”。過一會兒,蜥蜴皮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荒蕪的行走之中,老虎也會見到一種無毛、旋轉的鳥。這種鳥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盡可能向所有可指的方向伸出泥濘的手指,像打著什么奇怪的手勢。7根?10根?手指便是這種鳥的翅膀,但極少扇動。鳥濡濕的腹部中,包裹著一顆與鳥身體比例極不相符的眼睛。海風吹著這荒蕪的眼睛。

      曲別針再次脫落毛茸茸的耳。老虎已經感覺到,曲別針是他與空間折疊處之間的聯系。他能感到一切近在咫尺。

      事實也是如此??臻g折疊處既在空間的任何地方,又不在任何地方。它不需要抵達,它只會“發(fā)生”。總有一處空間會折疊。這折疊有時發(fā)生在普通城鎮(zhèn)的上空,懸停在一個剛買完面包的人的頭頂(有城鎮(zhèn)的居民抬頭看到了空間的折疊處,稱其像一個即將融化的玻璃盒子,或者……環(huán)形走廊?但呈現在城鎮(zhèn)上空的環(huán)形走廊,僅是一個局部,是冰淇淋的勺子在空氣表面刮走的一段弧形;有人走動在這窒息般的弧形中),有時則快速移動在無人的叢林。有人讓巨大的石塊浮在水面上,來建造這個奇跡。但空間的折疊處并非產生于建造,也從未完成。它是一種波動。

      多數人認為空間的折疊處有著高塔的形態(tài),而事實上,它有時是碑,有時是雕像(由純粹的光構成的凝滯雕像,微不足道的降落傘兵的影子投在這光線的雕像上;他們只是靜止中懸浮的遮蔽物),有時是大廈,有時是凝重的黑色匣子,有時候是玻璃虹管(緩慢變化的虹光是一種記號)。多數時候,它是沙礫般掀動、嘈雜的聲音噪點……它什么也不是。

      老虎將抵達空間的折疊處,空間的折疊處即將發(fā)生。事實上,也許他原本就來自這里。老虎將重返空間的折疊處。

      一片室內的、平靜的、光線幽暗的海,浮上水面后腦袋會徑直碰到天花板。但尚未完全被水充滿,水面依舊存在??床坏椒块g的邊緣,小獸與小獸之間也彼此離得極遠。它們在水里。許多首尾輕輕咬合的小獸,在室內的水中。一些與獸有關的特性,在水中偶然地傳遞著,在它們之間滑動。急促的、水的舌尖,從室內的水面匆匆奔過,把浮上水面的小獸重新卷回水底。

      房間突然破裂。或者說,房間松開、擴張、四散了。水中是不斷下咽的聲音。首尾咬合的小獸在水的快速流動中,不自覺地松開了薄薄的牙齒。它們四肢舒展開來,它們的尾巴上有原始的齒印。

      最終,它們進入了不同的蛇骨:它們將從世界不同的位置漏出去,而蛇骨是漏向世界的管道。它們中的一只,變成了老虎。

      也有另一種可能。這個世界上曾存在過巨虎,后來分崩離析了。巨大的老虎碎裂時,零散的骨和肉從空中降下,如落雨般涌到地面的世界上。老虎的碎塊被裝在不同的紙箱中,漂流過波浪起伏的沙漠、河流和天空。它們互相經過時,就從口袋里掏出膠水,試著將彼此粘在一起。發(fā)出喀啦啦的、風一樣的笑聲。

      空間的折疊處。它孤獨地勃起在荒漠中,單調、無趣,孤立如一棵仙人掌。銀質表面炎熱的反光,讓人懷疑時間就此停住,夜晚永遠不會到來。老虎在空間折疊處的下方,注視了好一會兒。

      總而言之,在這樣的極晝里,哪怕是一個失眠癥患者,也會迅速感到干渴,當場瞌睡。

      老虎打了一個哈欠,恰到好處地表達了這種瞌睡。他再次蹲坐著睡著了,做了他抵達空間折疊處之前最后一個夢。

      運算中的每一位先生都聞到了老虎。有人聞到了半只,有人聞到了3/4只。這并沒有什么關系。只要數據量足夠大,所有運算中的先生聞到的老虎的總和,就一定是整數。綜合來說,先生們聞到了一只完整的老虎。先生們忙著搬運與老虎相關的語境、動機、基本句型(裝在紙箱中)。老虎敞開的身體正被擺放。一些先生搬運著數據,矛盾、閃爍地聚集在一個入口。先生越聚越多。他們疊在一起,簇擁在一起。突然,入口擴大了一般,先生們全部通過了入口。一切又流暢起來。

      運算的先生們之間上下行動的電梯,仿佛一個游動的視點。在這個視點看來,忙碌的先生們像是鐘面上剝離的線條、淚點、指針、水底的子彈(它們從鐘面上浮起,投下輕微晃動的陰影)。有時候他們騎著極小的自行車(抽屜中的模型)。更遠一點看,先生們則如海堤上莫名存在的、低洼的坑洞般,指甲一樣淺淺一塊,在海堤上毫無規(guī)律地排列著。有方格、移動的抽屜,用來收納先生們。先生們攜帶信息,從一個格子到另一個格子(抽屜交替打開,以奏出音樂)。

      時不時會有一片肥大的影子扇動,掠過先生們的頭頂。對空間的折疊處來說,影子是一塊噘起的嘴唇般的缺失。

      近距離看,先生有兩張交替的臉。也許是三張。輕緩、急迫的臉,流動、平息的臉,圓形、多邊形的臉。先生們在互相擁抱,擁抱時身體里若隱若現著一些幾何體,也顯現出先生們日常用品的形狀:高跟鞋、皮帶扣、無故彎曲的勺子。先生們會以相似的姿勢脫掉帽子,放飛一些球體。這些上升的球體也是對先生們的反饋。先生們在流動,鑰匙在空氣中長時間地鳴響。

      先生通過緊密、細長的走廊(玻璃毛細血管)來到房間。進入房間的時候,他感覺到電視放映時臭氧的熱氣和吱吱聲。

      先生坐到沙發(fā)上,在黑暗中取過一顆甜橙。甜橙已經干了,里面發(fā)出輕微的響聲。嚼起來是清脆的,像是某種堅果。

      電視上是一位踩著小碎步的健美先生(有著濕漉漉的熱裸體)。先生換了頻道,屏幕出現一只穿西裝、打領帶的老虎。

      全息的老虎將他的失敗告訴先生。

      “他是一個邪惡的生物?!崩匣⒄f,“我在與他戰(zhàn)斗的過程中受了傷。但我想做一件老虎應該做的事情。”

      一個宇宙生物。一只鉛白色、直立行走的大蜥蜴。沒有褶皺的外表,沒有間隙,沒有折疊。尾巴長而有力。頭部、肩部是光滑的藍紫色甲殼——也可能是堅硬的凝膠。

      弗利薩無限制地懸停在一切的中央,閉著眼睛,雙手交疊在胸前,雙腳自然下垂,有規(guī)律地擺動著尾巴。無法分辨他是警覺、蔑視,抑或不耐煩。他的身上散發(fā)著白光。

      老虎從一塊石頭跳往另一塊石頭。他趴在一塊石頭后面,伺機觀察弗利薩的破綻。石頭與石頭在緩慢旋轉。

      這是空間折疊處的中心(如果存在中心的話),藍黑色的軟泥構成了這里的旋轉。軟泥中深陷著巨大的石塊,仿佛夏日傍晚漫步海灘,在灘涂上偶然發(fā)現的水泥碇。老虎在藍黑色軟泥的旋轉中跳躍。老虎再次跳上一塊石頭,石頭內里發(fā)出咚咚的回響。也許是空心的。魚鰾般沉悶的石頭。

      在捕捉到爬行動物滑膩氣味的一剎那,老虎瞬間移動到弗利薩身后。(?。狎嫖舶偷囊挥浰雍螅匣街弊菜楹脦讉€石塊。石塊碎裂如清脆的堅果(懸浮的甜橙,或坑坑洼洼的星球)。

      “嘶嘶?!备ダ_說,“我一直覺得蜥蜴的嘶嘶聲是宇宙中最妙不可言的聲音?!保ㄋV箶[動尾巴。)

      “這些懸浮的石塊也妙不可言。不是么?我剛到這里的時候,覺得石頭好像直接落在我的耳朵里,直接發(fā)生在我的腦海里。它們是無處不在的、惱人的鏡子,是無法數的鏡子。在它們身上,我看到一千個弗利薩。而現在呢,我與鏡子和解了?!?/p>

      老虎抓住一塊懸浮的鏡子,以停下自己。有細小的魚在石塊上直立行走。老虎再次將氣聚集到手指上,準備給弗利薩致命一擊。而弗利薩在嘶嘶聲后消失了。失去聲音的慢放中,老虎看到旋轉的藍黑色軟泥里,蛞蝓正釋放著紅色、藍色、金屬、玻璃、白金色、剔透、緩慢、靜止的電;老虎看到自己昏厥過去,以一道直線迅速沒入層層的空間。

      “他曾經是一只皺皮蜥蜴,而現在,他已是光滑、有力的宇宙生物了?!崩匣南壬纳嘲l(fā)上跳下來,重新躍入屏幕,消失成滾燙的像素,“一顆甜橙。”

      先生的房間四通八達,電梯直通室內。經常有別的先生走錯房間。而有時候,去一個地方又會異常煩瑣,因為有開不完的門。一千只眼睛懸浮在空間的折疊處,目光柔軟如敞開的鋼柵欄。先生聽到某處在下雨(也許是室內),陰沉的雨中燃燒著熱氣球。

      先生將曲別針別上文件。先生拉開最細小的抽屜(只有手指那么粗,但極長),推回去;再拉開稍大一點的,推回去;一直拉到最大的抽屜。再倒過來,從大到小來一遍。最后,先生拉開了最小的抽屜,里面是一粒膠囊。起皺的膠囊。這粒膠囊是與別的先生擁抱時,別的先生給他的(他們曾一起放飛過球體)。先生開始捏動這粒膠囊。每捏合一次,再張開,膠囊都會膨脹一點,表面也變得光滑一些。先生重復這個動作。先生腦中浮現一個不可挽回的場景:先生懷抱一根大膠囊,羞恥地走過抽屜與抽屜的間隙,停滯在某一個入口。

      先生拉開稍大一點的抽屜,里面是膠囊的盒子。先生把它和膠囊分開放置。而現在膠囊已經無法裝回盒子了(也無法裝回原來的抽屜)。將盒子翻過來,先生看到一個標簽,但上面什么都沒有寫。空白的標簽。

      弗利薩被卡在空間的折疊處了。他陷在褶皺中,無法脫離,只能懸停??臻g的折疊處利用弗利薩制造一切:轉動的椅子、報紙、雜志、油漆、文件上一對蜷曲的引號(通過會議、運算、統(tǒng)計、糾正;弗利薩提供一種旋轉的力)。

      世界上任何一只老虎都討好不了我。雖然我不厭惡他們,但也談不上喜歡。先生正輕哼著歌。尤其是,這只老虎渺小、怯懦、平淡無奇、躲躲閃閃。別的先生們可不這么想,他們覺得這溫暖、寧靜的老虎緩解了他們兒時的夢?!八舱疫^你嗎?”“統(tǒng)計一下吧?!薄拔倚r候也挑戰(zhàn)過弗利薩。”

      悚然的老虎、幽閉的老虎、稀薄的老虎、失重的老虎、肺不好的老虎。先生不喜歡其中任何一只。先生將與老虎相關的數據放入抽屜中,手上有熱靜電的味道。老虎的味道。哼歌。

      抽屜會吐出統(tǒng)計的結果,像吐出一張波動的、幕布般的薄物。一個灰白色的球體滾動在幕布的不顯眼處。

      運算能讓所有的先生都擁抱在一起,先生本身也是數據量的一部分。先生的背上可以冒出幾何形的臉,冒出別人的生活的形狀,那么心臟里也可以涌起別人的情感。一切的秘訣在于數字。

      先生最后吞下了膠囊,看到一顆發(fā)亮的玻璃彈珠浮在空中。正是夏日里那些悶熱的中午,先生最容易吞下的玻璃彈珠。

      隨著玻璃彈珠的漸近,先生發(fā)現它是一個纖薄的光片。(也發(fā)現:它是從極遠處飛來,并非原就浮在近空。)先生用手指去觸摸光片,感覺到一點點燙,指尖也冒起了輕微的煙。這是弗利薩的光球,因甩離手指時的高速而變成了光片。

      先生身體上升,看到一個巨大的弗利薩的頭顱。弗利薩正低著頭。他的頭顱由成段的光潔面團,波動、旋轉的蜥蜴殘肢組成。而透過這些組成他外觀的線條的間隙,先生發(fā)現他的內部是空的。

      正當先生靠近,準備進入弗利薩內部時,弗利薩開始坍塌。一些線段、變形的抽屜墜在地上,變成軟泥。先生張開嘴,釋放出一些球體。而弗利薩的泥淖中,也浮起一些長著兔耳朵的圓片。這些圓片和球體在空中閃閃發(fā)光。

      先生感覺到頭痛,圓形讓他暈眩。他依靠回想電視中老虎健碩的形象來緩解頭痛。老虎的形象一下就替代了弗利薩。老虎在一個平面上發(fā)生,奔掠過先生身體的每一個部分。老虎擴大成一個充斥空間的空的影像。當他的影像來到空間的拐角處,就順著另一面墻飛速延伸上去了。老虎的睫毛如停止的秒針,投映在墻上。奔掠、交錯、閃爍的老虎。

      潔白的老虎(通過宇宙飛船)躍入先生的心臟,先生覺得自己有一點點發(fā)炎。

      眼前的老虎陌生、鮮活。站在房間中,站在先生面前。他穿著透明的襯衣,有著寬闊的肩膀,渾身發(fā)燙。片狀、肥皂泡般的白光在他身上閃爍,像夏夜的閃電?!澳愕姆块g總有奇怪的吸水聲?!薄翱盏姆块g像一場風暴的中心?!薄拔倚枰慌_跑步機?!?/p>

      老虎垂著手臂,在鏡子前流汗。毛巾掛在脖子上。先生將玫瑰花遞給他。“沒有甜橙了??臻g折疊處的餐后水果,是每人(每位先生)嗅一下玫瑰。而我把它帶回來了?!?/p>

      “也不賴?!崩匣⒚倒迥玫酱竭?,輕咬下一片起皺的花瓣。老虎把整朵花塞入嘴里,花瓣在老虎的牙齒間翻動。

      “鍛煉,最重要的是眼睛?!崩匣⒄f,“眼睛能讓人看到更多?!?/p>

      鍛煉后的老虎召喚一個裝置。房間中列車般升起一個裝置,身體再生裝置。老虎踏入這個太空艙般的裝置中,一些營養(yǎng)液盈溢出來。玻璃罩緩緩關上。老虎為自己連上氣管,戴上口罩。玻璃罩下面是深藍或者海綠色的營養(yǎng)液,一些氣泡在升騰。老虎緊閉著眼睛,眼球在眼皮下快速抖動。

      力量正在恢復,玻璃罩上有輕微的裂紋。

      房間的走動中,一些事情時有發(fā)生。老虎頸下有一圈溫柔的白絨,耳朵上也是一層纖毛。熱的風吹過后,老虎像巨大、絲絨的幕布一樣舒展、柔軟。老虎的熱浪也打在先生身上。

      撫摸一個溫熱的動物,親吻各種鮮汗淋漓的毛發(fā)。撫摸直到發(fā)軟。親吻如一陣發(fā)光、火燙的鳥群,有熠熠的、銀目的翅膀,在透明的皮膚下掠過(首先要找到老虎的拉鏈,將他的皮毛掀起,露出人類的肉體;將他從廉價的熱絨毛中解救出來)。

      老虎像海水般沮喪、遲緩。老虎也有沉睡般的吼叫。老虎的腹部如平滑的白色象牙,老虎的雙腿間是一片白色的荒涼沙灘。把漫長的手臂伸入老虎亂糟糟的潮濕之中,空氣中有一陣抖動,仿佛什么松落了。凝視、波動的圓心中:一只語塞而光滑的老虎,仿佛只一擊便可讓對手喪命(懸停的弗利薩,或者……)。

      老虎有水仙般從皮毛中支起的骨。老虎精準、鋒利、篤定,老虎困難重重。老虎輕微地顫動著。先生脖子卷起,柔韌、優(yōu)美、精致。日影似的老虎斑紋正在晃動。

      一只老虎厭惡自己身上的黑色條紋。一只老虎是對另一只老虎的戲仿,證據便是:他們處處相同,他們的斑紋不同。

      所以有人沿著條紋,把老虎緩慢切開……被剪碎的這一只老虎(而非那一只),在空中形成條紋的環(huán)。

      老虎的條紋的環(huán)與環(huán)之間,是老虎的空隙。

      最后只剩下靜電。靜電在他們之間心有余悸地嗡嗡作響。壯碩的老虎在先生懷中,纖細得好像快要消失。

      先生想,也許老虎是一把鈍的剃刀。這把剃刀甚至無法刮去胡須,卻能砸碎鏡子。老虎正在威脅空間的折疊處,我呢,將他隱藏在房間里了。這又怎樣呢,戰(zhàn)斗馬上就要再次開始了。

      而夜色啊夜色,夜色中有一千只懸浮的眼?!耙苍S今晚的夜色中,會有滾燙的失眠?!保ā笆钦l的失眠?”“反復失眠,失眠中的失眠,復數的失眠?!保├匣㈤_始打鼾。

      老虎在打鼾前最后一個剎那,將自己抵達空間折疊處之前最后一個夢的內容,告訴了先生(以某種隱秘的方式)。在那個夢里,老虎是一座行走的雕像。夢中之夢。

      雕像在荒漠中大面積地漫行,像是空間中一個無用的器官。它不時聞到海藻的氣息。雕像在吸收煙,吸收煙和四周的光線。煙和光線一接觸到它的皮膚,便即刻消失。雕像漫不經心地朝外吐唾咸腥的團塊。團塊以弧線下降,最終飛了起來,掠過雕像的頭頂。它們是一些會飛的手勢。廣闊的目光之鳥?!岸!薄岸!?。大象般的空氣中,有一種鳴響。

      漫長的蛇骨,直挺挺地陳列在遙遠的地面上。

      行星的波浪從腳下傳來,帶來植物、雨水、強烈的陽光的氣息。(這個度假般的)房間輕如大象的空氣中,有什么在鳴響。有人開車行駛在行星表面,突然深刻地意識到,下方是一個廣闊的球體。(他于是將車停靠在路邊。)日影斑紋的輕微晃動里,房間顯得無所事事。我覺得自己應該喝一瓶冰啤酒。

      老虎推門而入,腳下還粘著房間門口的色情卡片。他的嗓音悶熱,像是剛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回來。他有著褶皺的目光。

      他從牛仔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枚熱帶錢幣,錢幣上是一只馥郁的老虎。

      “我可餓極了?!彼f。我遞給他一瓶冰啤酒。

      “如果我在弗利薩的位置,看到的一定不是鏡子,而是懸浮的拉面比薩芝士蛤蜊辣椒末烤鴨炒飯胡蘿卜豌豆啤酒圣代炸雞拔絲香蕉飯團餃子奶油番茄醬絕品牛排……在失重的空間里,吃一個飽?!保ǜダ_是空間中一個懸停的冰箱。)

      老虎邊說邊嚼碎啤酒的瓶子。他喜歡嚼碎啤酒瓶,說嘗起來像冰塊。

      毫無疑問,我們的老虎勝利了。我等著他講弗利薩的故事。等他嚼完嘴里的“冰塊”。

      “那是一個平原?!崩匣⒄f,“弗利薩被雨水困住,轉身看見自己的父親扭曲著。父親在雨水中產卵?!?/p>

      豐沛的雨水中,平原遍布著池沼。雨中突然直立起身子的蛇,是一種與蜥蜴近似的動物。爬行動物。健壯又修長的鹿掠過樹林,驚得闊葉植物葉片波動,并墜下大塊的水。一只橘色的雙頭鳥有兩張平行的彎嘴。雨水中,有一只無法駐足的、長翅膀的蛙(或巨蜥),一群噴涌而出的斑馬。

      ——老虎也曾出現在這片平原的意識邊緣(又倏忽消失)。老虎在這片鏡子般明亮、無物的平原邊緣閃爍,穿過斑馬,想銜走一只雨水中的蛙(或巨蜥)。

      一群頑皮的少年走向那只產卵的蜥蜴。他們捏著蜥蜴的脖子,將它提起來。蜥蜴驚恐地扭動身體,下身還卡著一枚卵。

      “爸爸?!备ダ_默念。在雨水中他發(fā)出妙不可言的嘶嘶聲。此時他尚未與嘶嘶聲和解。唾沫降下來。傾盆大雨似的唾沫。其中混合著蜥蜴的殘肢。弗利薩厭惡這塊平原。

      少年們并沒有帶走蜥蜴卵,而是將它們甩碎在石塊上。弗利薩像雨水一樣有著空茫茫的失落。他攪動口中波光粼粼的舌頭,不可抑制地射出一口黏液。黏液變成一只行動遲緩的皺皮胖蜥蜴。少年們甚至沒有看見它就把它踩死了。

      雨水中正拔起一只蜥蜴,如地面拔起一幢尖利的大樓。平原的地面開始抖動,變成一張抖動的畫布。畫布上有一個突起,一個移動的點。是弗利薩的指甲抑或尾巴的尖端在畫布后移動。弗利薩從這平原的畫布中戳出。雨水消失,平原消失。一切物體都懸浮,旋轉,四周變成宇宙廣袤的藍黑色。

      弗利薩早已在那里了,像是本來就在那里。他的行動仿佛自然規(guī)律一樣,直接、有效、不可違背。他漆黑如真空。

      懸浮石塊的陰影落在老虎臉上,斜遮住老虎的眼睛。

      光線正在逐漸消失,因為弗利薩釋放的遲緩的黑洞。不一會兒,連陰影都要消失。老虎在黑暗中做拳擊狀,捏緊拳頭,尾巴游動著(探測蜥蜴的氣)。老虎在思考對策。他如陣雨般悶熱(或暢快)。

      光線幾乎完全消失。一個強烈的波動讓老虎所在位置的懸浮石塊剎那呈現半球狀的陷落。陷落的邊緣不斷削出碎石,如刀刃。老虎瞬間移動離開了這里,波動時只留下掃描線般的影子。

      金色斑斕、破碎的氣息突然從老虎身體里涌出。老虎讓力量灌滿自己,也在這黑暗中刻意暴露了自己。

      他于是制造更大的暴露:擦亮一簇火舌?;鹕嗉氶L如輻條,向外跳躍如火劍、結晶、纖細的手。一個光球在爪子上誕生,向上飛去。光線就此恢復。金色氣息的老虎制造了一個太陽。

      這太陽帶給弗利薩空脆、剝落般的灼熱,他的皮膚開始起皺了。炎熱和缺氧困擾著弗利薩(雖然他不那么依賴氧氣)。

      弗利薩不耐煩地伸出手指,將太陽擊穿,光焰的中間成為一個空洞。光焰向內坍縮,最后融為一團曖昧不明的、晦暗的星球。太陽凝固成了月亮。月球帶著火舌的余熱,有著心悸般龐大、不徹底的寧靜。弗利薩從月球背后升起,尋找老虎的身影。

      而此時,老虎的一個(或多個)鏡像在完成。鏡像在完成鏡像。老虎正變成一只困難重重的老虎。老虎不知疲倦、無休無止。一只復數的老虎。鏡像既在分散,也在聚攏。每一個行動自如的老虎分身、殘像,都沖向弗利薩。

      弗利薩在不間斷的瞬間移動中擊中幾個分身,也擊中了最真實的老虎。但臉上留下一道橫向的傷口。一抹鮮藍的血液向下流出,像因無聊而攤出的舌頭。

      “挺不賴。”被擊飛的老虎在空中停住,“不過,是時候做個了斷了?!?/p>

      老虎的鏡像回到老虎。老虎開始折疊自己的身體,界在他身上交疊??臻g可以折疊,空間中的身體也可以:對空間折疊處的效仿。折疊身體將爆發(fā)幾何級的力。但這樣的狀態(tài)僅能維持于瞬息。

      瞬息已經足夠。因為對折疊的老虎來說,時間仿佛被取消了。弗利薩成為一個空間中的展示物。折疊的老虎靠近弗利薩,可以看到他蓄力一擊的手指和變形的指肚,看到這蜥蜴的表皮上,布滿雷聲一樣的斑點(因戰(zhàn)斗而疲憊)。

      老虎切開弗利薩,露出他(作為蜥蜴的)魚的恥骨。

      狀態(tài)結束。弗利薩的碎塊飛速四散。但切開的骨骼上,纖維正在再生,(附著在其中一個碎塊上的)眼睛也保持敏銳。

      飛散的速度在放緩,部分切片再次貼合在一起。蜥蜴的切片要回到弗利薩身上。弗利薩將重新匯合、復活。

      老虎于是擊穿了空間,空間的穹壁上張開空泡。多個球狀的空泡在快速移動。另一個空間在吸取這個空間的物。弗利薩的碎塊撞在不同的空泡上,迅速拋向別的空間。也有碎塊從一個空泡跌入另一個空泡。弗利薩跌落在漫長、瞬息的空間中。

      空泡紛紛合攏時,老虎被掀昏過去。在他的意識中,地心引力失去了力量(此處原本就沒有地心引力),時間、空間等秩序,也都渙散,變成一種軟綿綿的波動。短暫的暈眩后,老虎睜開了眼睛。他看到諧振的、反光的秩序從四面八方涌來。秩序的反沖。

      真正的爆炸即將到來。一切都將變得光滑(切除空間中起皺的器官后)。(或者起皺的一切擴散到宇宙的所有地方。)

      蜥蜴的尾巴在卵石間緩慢地抽離。

      老虎在爆炸前瞬間移動,離開了這里。他懸停在空中,汗水順著毛發(fā)往下墜落,看到空間的折疊處此時是一幢摩天大樓,而波動從摩天大樓中部開始擴散。鼓脹的脖子。摩天大樓開始倒塌,熱量在四溢。波動一直擴散到老虎面前,老虎向波動中用力地擊了一拳,如擊破一只乳房。或者豐滿的鴕鳥蛋:表面是灰色的,卻可以看見內部旋動的幾何形,幾何形的各個尖端似乎向所有可能的方向伸展。鴕鳥的眼睛。

      爆炸中有無數細小的蜥蜴和馥郁的鮮花。老虎放松自己的身體,讓氣流帶著自己飛動。這爆炸仿佛是一場空中的午宴。

      老虎躲過一片烏云陰晦的一面,來到一個白色的石膏坡,坡面如亮閃閃的海洋。他知道這只是云層的表象,它的內部飽含閃電,它的內部在沙沙作響。透明的光焰將降下溫柔的暴雨。

      老虎看到云層上投映著一把細針的影子(仔細看才能發(fā)現),而飛機留下一行階梯狀的炸彈,已經在空中生銹。

      老虎穿過這寧靜的爆炸仿佛少女穿過悶熱的街巷(只擰一下就滴出水來)。老虎回想起那個停電的夏天中午,一個頑皮的少年(毫無疑問,正是老虎自己)手持一條長長的蘆薈葉,在街巷中追趕一輛公交車。鎮(zhèn)上的人都去海邊散步了,要到傍晚才回來。天氣像杏子一樣暖,氣泡旋成清涼的花瓣,正不斷貼在老虎的額頭上,帶走些許熱量。老虎的蘆薈之劍,仿佛一卷帶魚,一卷(并不打卷,而是繃直的)硌牙的帶魚。

      在奔跑中,一只竄出的老鼠被踢飛了。老虎只感覺腳背被什么溫熱的東西撫摸了一下,老鼠的影子一閃而過。

      老虎終于追上了公交車。老虎登上這輛廢棄的公交車,公交車只剩下了前2/3(所以老虎直接從橫截面跳上了車)。車內大部分的空間被幽暗的、熱烈的、辛辣多汁的夏日植物占據??諝庵杏信拥奶俾邀惖幕?。老虎走向車頭,司機在駕駛室里憂郁地抽煙,手臂靠在方向盤冰涼的弧度上(老虎覺得這個細鐵圈中充滿了液氮),壓得有些變形。

      司機將車鑰匙拔下來,交到老虎手中?!吧下钒珊⒆?,只要在路上,任何愿望都會實現?!?/p>

      老虎坐在駕駛室里,興奮地撿起司機沒有抽完的煙,夾在手指間。他覺得自己可以去破壞些什么,或者發(fā)現些什么。但又不知如何使勁。老虎渾身上下充滿了躁郁的、使不上的勁。

      過一會兒,這個頑皮的少年將駕駛殘破的公交車,觀光客似的上路。他將駕駛公交車,來到一條濕漉漉的公路。他要抵達一個地方。而濕漉漉的公路,像一條不證自明、堅硬的蛇。(卻在一連串骨節(jié)咬合處,發(fā)出彎曲的巨響——也許是窸窸窣窣的輕聲。)他也會發(fā)現,車玻璃外的景色會在視網膜上滯留切片般的圖像。老虎將它稱為“凝像”。道路的無限延伸中,卷曲的凝像在不斷地下墜,波疊地下墜。

      而此時,頑皮的少年試著點火,摸索著踩下油門。黑煙似的柴油氣味,和震耳欲聾的喇叭聲(由他自己按出),正迫使他成為一個成年人。

      老虎和我一起坐在城市的高處。夜色中似乎有滾燙的一切,夜色中有下垂的花。我們坐在高樓屋頂的邊緣,丟下煙頭。道路行駛的汽車并沒有因為我們的行為而炸成火球。

      老虎是世界上最炎熱的老虎。熱流從城市上空而來,經過我們的身體也不停留。黑暗中,老虎像鏡子一樣反光。

      “有幾個殘像被弗利薩殺死了,我已經不是完整的老虎了?!崩匣⒄f,“真是個遺憾?!?/p>

      老虎靠在我的身上,馬上就陷入了一場柔眠。行星的波浪讓這座城市起伏如絲絨般的呼吸。老虎褐色的戰(zhàn)斗眼鏡放在一旁。他是世界上最簡單、直率的老虎。

      老虎的眼睛在城市的夜色中上升。懸空的瞳孔亮如一個星球(瞳孔中有清晰的裂紋)。

      夜晚醒來的時候,不知是幾點。我發(fā)現自己身處一個封閉的、充滿水的房間(像是整個房間被丟入了海中)。但我依舊可以無阻礙地呼吸,在水下呼吸。有陽臺(或者抽屜)向著逼仄的室內延伸,是一個人身體上拉開的無數個(形成節(jié)奏的)抽屜中的一個。某個詞語浮現在我腦中,“深邃區(qū)”。我在這個詞中看到一座塔的尖頂,或者一個玻璃多面體。有人正在彎曲身體。我知道,這是真正進入夢境前,一閃而過的切片。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在數量足夠之前。我在水中行走,尋找老虎。我在房間的墻壁上,發(fā)現一個眼睛大小的光滑圓孔。湊過去看,窗外是飛逝的星體:房間已被一根手指彈飛,空間與精神的膠囊被一根手指彈飛。蒸汽小船,正逃離空間中的器官。作為空間的波動或宇宙飛行器的房間仍在飛行中(懸在距地球41.99光年的高空)。

      我看到了老虎,老虎被水的輕佻的舌尖卷入口中。老虎遙遠的身體,裸露、細長,有鼬鼠般左右游動的脊背。老虎向水的深處沉去,我也跟著下潛。老虎的腦袋上有一道整齊的罅隙,夢的水流正一股股從老虎的腦海中涌出。是老虎的夢將這個房間充滿。由于我們已位于水底,老虎的夢的水流進入水中,并沒有清楚具象的形狀,只能看到空間難以覺察的波動。在這間向內凹陷的密室的、夢的水底,我凝視著老虎,老虎緩慢地蘇醒了。他在水底和我講話,滿口冒著氣泡。他清晰地告訴我他的另一個夢(以某種偶然、隱秘的方式)。“有人平躺在甲板上嗚嗚抽泣,像被搶走了甜橙?!?/p>

      在這個夢境里,不夜城發(fā)生了似曾相識的大爆炸。這座城市最高的塔樓(也有一種說法,是石柱)(火舌躥動的玻璃摩天大樓)被(一只拳頭)炸毀了。塔樓爆炸時,火球如軌跡彎曲的導彈,(仿佛沿著弧形的電梯軌道)降落在不夜城各處。人們只好攜帶上家里最重、最想丟棄、最不值得搬運的東西(有人懷抱一只貓),逃亡到城市邊緣的海面上。他們同時攜帶著各自的惶恐不安。

      人們將餐桌疊在救生艇上,鋼琴疊在餐桌上,在最高處瑟瑟發(fā)抖地飲用香檳(并干杯)。周圍是黑暗的海面,還有冰川。

      也有人抽煙,并不斷重復著:“吸煙有害健康?!?/p>

      不夜城閃耀著鉆石般璀璨的燈光。像救生艇上吹口琴的小姑娘頭上的羽毛一樣漂亮。岸上有人在呼救,有人則合力搬動一臺大型游戲機。有人跳下水,朝救生艇的方向游來,他的衣服緊貼在身上,看起來極為滯重。他為什么不脫掉衣服再下水呢?為什么不全部脫掉呢?為什么呢?警車緊貼在馬路上,把藍色的紅色的光線,旋動著從地下抽取到地面,投射在不夜城所有豎直的墻面。

      有著冰川的黑暗海面,是城市的寧靜地帶。傍晚的時候還有人在海灣高樓的陽臺上眺望這里,吹著海風,眺望這片無風景的海景。她發(fā)現這里的無物?,F在救生艇上的人們發(fā)現,這里有光。白色的光線。白光在冰與冰之間跳躍,從一塊冰川折射到另一塊冰川。白光照耀下,冰川像是在熠熠燃燒。

      驚慌失措的人們提議,借著光線在船上打牌。黯淡的牌面在不夜城的居民之間流動(如流動在明亮的街道)。你也在他們中間。當然,你沒有提出什么高見。人們邊打牌邊討論新上映的電影。一部電影中,一位頑皮少年把自己變成了猛獸。他把猛獸的胃液灌入自己身體,好讓自己消化猛獸們的食物。他把自己縫入獸皮。從他們的聊天中你得知,電影由真實故事改編。但就算電影中的故事真的(原封不動)發(fā)生在不夜城,你也不覺得奇怪。因為在不夜城,任何事情都會發(fā)生,任何事情都在發(fā)生。

      有人輸了牌,落入水中。一位警察也跟著跳進水里。他在水底捏著一只胖喉的蜥蜴,像捏著一把槍。

      不一會兒,城市海面的泡沫消失了(有人感到自己牙齒間充滿泡沫),海面恢復平靜,有規(guī)律地跌宕如緩坡。

      岸上出現了老虎之群,他們沿岸緩緩地行走著,像是這場災難的旁觀者。這些老虎的影子在岸上閃閃發(fā)光,從一只老虎中走出另一只老虎,仿佛在展開(而非重現)另一個平靜的、不倦的空間。嘈雜聲中的輕躍者。他們沒有被不斷爆發(fā)的導彈擊中。有時候,導彈掉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他們也絲毫沒有受傷。你知道,總有一只老虎的腳趾上,卡著一塊碎鏡子,以幫助他們在空間的流逝中,清晰地交替、重排彼此(一局牌結束了,救生艇上疊送的手指正在洗牌)。

      有人用即顯相機拍下了這一幕。災難結束后的明天(如果真的會到來的話),這張照片也許可以賣一個好價錢(甩動相紙的手捏著照片一角,老虎正在相紙上緩慢顯現)。

      責任編輯 許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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