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在這一世界上的快樂超過痛苦,或無論怎樣講,快樂和痛苦之間總有某種平衡。如果讀者想立刻見到這種說法是否正確,不妨請你比較一下兩種動物的各自感情,其中一只正吞噬著另一只。
在任何不幸和苦難中,一想到其他人比你自己身處在更加惡劣的困境中,這不啻是一劑最好的安慰藥,這種安慰適宜于每一個人。但是,對于整個的人類來說,這意味著一種多么可怕的命運??!我們就像田野上的羔羊,在屠夫的注視下恣情歡娛。為了他的美餐,屠夫宰殺一條又一條可憐的小生命。也就是說,在我們歡悅的日子里,我們對不幸一無所察;眼下,命運或許已為我們準備了:疾病、貧困、殘廢、視力或理性的喪失。
生存的全部痛苦就在于,時間不停地在壓迫著我們,使我們喘不過氣來,并且緊逼在我們身后,猶如持鞭的工頭。倘若在什么時候,時間會放下它懸鞭的巨手,那只有當我們從令人心煩的苦悲中完全解脫出來。
但是,不幸也有它的長處,因為大氣壓如果從我們身上移開,我們的肉體將會四下迸散。所以,如果人的生命從所有的欲望、艱辛和困境中擺脫出來,如果他們目前所從事的一切事情都順心如意,他們就會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盡管他們不會因此毀滅,但總會表演出肆無忌憚的愚蠢——甚至走向瘋狂。進而我可以說,一定的焦慮、痛苦、煩惱對于每個人在任何時候都是必要的。一條航船如果沒有壓艙物,它就不能保持平穩(wěn),因而不能照直行駛。
的確,正是工作、憂慮、勞動和煩惱,幾乎構成了一切人的漫長的生涯。但是,如果人的全部愿望剛剛出現(xiàn)就立即得到滿足,那么人們又將如何填補他們的生活呢?他們生于世間又將有何作為呢?如果世界是一個豪奢而安逸的伊甸園,一塊流溢乳蜜的田野,在那里,每個少男毫不費力立刻就能得到他心愛的少女,那么人們或者會厭倦而死,或者會自縊身亡。要么世界上將充滿戰(zhàn)爭、殘殺和謀刺,以致人類最終不得不遭受比大自然之手現(xiàn)在所給予的遠為沉重的苦難。
假如你竭盡全力想象,太陽在其行程的照耀下所呈現(xiàn)出來的各類異常深重的悲哀、苦痛和蒙難,你將會承認太陽照耀在地球上所喚起的生命現(xiàn)象能像月球上一樣少,地球表面就像月亮一樣仍處在冰清玉潔的狀態(tài),那該多好??!
你還可以把生命看成毫無裨益的一段插曲,因為它擾亂了自然萬物的寧靜。并且,不管怎樣講,即使你的生活中事事順心如意,但隨著你生命的延長,你將會更清晰地感覺到,歸根到底,人生只是一種失望,甚至是一種欺騙。
闊別半世的少年摯友,一旦暮年重逢,在他們相互對視時所產生的主要情感就是對整個人生的絕望;因為他們的思想被帶回到早年時代:那時,生活是多么地美好,猶如黎明玫瑰般的陽光在他們面前無限伸展一樣;然而生活允諾我們的是如此之多——真正兌現(xiàn)的又是如此吝嗇。這種情感深深浸透著他們各自的心田,以至他們認為不必訴諸言辭;此情此景,他們默然無語,惆悵之感油然而生,卻不得不說些什么。
一位經歷世事滄桑、幾代變遷的老人,就像一位坐在集市上魔術師攤前的觀眾一樣,接二連三地目睹著表演。技巧觀賞一次尚有情趣,當它們不再新奇并迷惑不了人時,便變得索然寡味。
生活中值得嫉妒的人寥若晨星,但命運悲慘的人卻比比皆是。
生活是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盡職而終是一件善事,它意味某人已經了結他的工作。
除了上述一切,快樂還有一種獨特而奇異的源泉,痛苦也是如此,即快樂和痛苦均源于人的自身,是他運用其反思能力的結果。就其價值而言,它不成比例地占據了人,并且多于他的其他志趣的總和——我指的是雄心、榮譽和羞恥的感情,也就是他所考慮的別人對他的評判。欲念的呈現(xiàn)形式光怪陸離,層出不窮,它本非根植于人的生理的快樂和痛苦,但卻成為他殫精竭慮的奮斗目標。無疑,人除了與動物相同的快樂之感的根源之外,還有精神的快樂。這就意味著快樂之感的差異存在,既有無知淺薄的無聊小事或僅供茶余酒后的清談,也有精神的至高偉業(yè)。但是,伴隨而來的卻是厭倦,它痛苦的一方暗暗阻撓著這些快樂。厭倦是痛苦的一種形式,無論如何,就其自然狀態(tài)而言它不為動物所知。唯有牲畜中的最聰明者在它們被馴化時才會顯現(xiàn)對厭倦的微弱的痕跡。相反,它對人來說卻變成毫不容情的鞭笞和恣情妄為的蹂躪。那些生活的唯一目標只是填滿他們的錢袋,而從不向頭腦里塞點什么的可憐而卑瑣的蕓蕓眾生,就是對飽受厭倦折磨的獨特例證。他們的財富異化為一種懲戒,驅逐他們于無所事事的苦海之中。倘若他們企圖逃脫這種厄運,就必須四處鼠竄,東奔西藏。他們一到某處地域,便會熱望詢知此處有何種娛樂,多么像一群詢問何處可以得到施舍的乞丐??!欲望和厭倦是人生的兩大支柱,這是一條真理。
(摘自《叔本華論說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