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寶軍
大賴是一條狗,相伴了我們一家人十多年,盡管它已經(jīng)死去了幾十年,但和它相處的那些日子,我依然清晰地記得。
大黑死了
大賴的媽媽叫大黑,一窩下了五個狗娃兒,黑不溜秋像五個皮球蛋。自打這五個寶貝出生后,我們兄妹仨就成天守在狗窩邊上,連每日三頓飯都是端著碗坐在狗窩門口吃的。根據(jù)這幾個小東西的特征和習(xí)性,我們分別給它們起了名兒——皮蛋,毛毛,肉肉,大賴,小乖。
小狗們出月的時候,家里來了大舅舅,把小乖抱走了。大黑在窩里嚎叫了幾天,聲音非常悲戚。在它的嚎叫聲稍稍安靜了一些時,村里的二干媽拿二升軟米換走了肉肉,三干大用一帽殼雞蛋換走了皮蛋,隊長胡三給爸一簸箕旱煙抱走了毛毛。三奶奶來家里串門時,還要抱走大賴,答應(yīng)給媽媽一雙新做的布鞋,弟弟聽到后抱著大賴藏進(jìn)了玉米林,直到三奶奶大概快回去了,他才順著墻根溜回家,這使得大賴最終留在了我們家里。
這段時間是大黑最悲傷的日子。大舅舅抱走了小乖后,大黑雖然也難過了好幾天,但終歸還有四個孩子在身邊,心情慢慢地就恢復(fù)過來??蛇B續(xù)幾天三個孩子被人抱走了,大黑一下子瘋了,滿道村子奔跑著找它的心肝寶貝。因為這些人大黑都認(rèn)識,很快在各家里找到了它的孩子。孩子們還好,吃的多是些綠豆米湯和小米飯,住的地方也還算干凈暖和,大黑稍稍安心了一些。它不顧孩子們的主人吆喝和恫嚇,分別給孩子們喂足了奶水,舔順了毛發(fā),然后含著淚水一一離開。
這些天,大黑食吃得少了,咬人也不那么勤了,一有空就站在鹼畔上向遠(yuǎn)處張望,身體明顯地瘦了很多。夜里,經(jīng)常能聽到它不停地翻身,痛苦地呻吟。它一定是想幾個孩子了。我鉆在被窩里和大黑一樣難受。小乖那么遠(yuǎn),不知大舅舅家對得怎么樣?肉肉斷了奶水,還有那么胖嗎?皮蛋淘得厲害,不會受主人的氣吧?隊長胡三老婆是個嗇皮,會不會克扣漂亮毛毛的飯食?就這么想著想著,我便睡不著了,直聽到大黑“汪汪”地叫了幾聲,我才意識到天已經(jīng)亮了。
大黑這么一“汪汪”,我想,大黑一定理解了爸媽——爸媽把它的幾個孩子送了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又不是狗場,一家人總不能養(yǎng)這么多狗吧?它能張口叫喚,說明它并沒有因為爸媽將它的孩子送了人而賭氣,也沒有因為別人抱走了它的孩子而記恨。我認(rèn)為,大黑是開明的。要換成別的狗,哪有這看家守門的心思?
大概看到幾個孩子被主人所疼愛,長得也都健健壯壯,大黑漸漸又恢復(fù)了精神。它除了瞅空到村里各家看看孩子們,一點也沒有失職,該看門看門,該咬人咬人,而且把大賴奶得肉墩子似的??珊镁安婚L,剛過了不一段時間,大黑又好像什么地方不對了,成天心神不寧,坐臥不安,不停地往隊長胡三家里跑??吹酱蠛陔y過的樣子,我們兄妹仨專程去了一趟隊長胡三家。原來是毛毛病了。毛毛患了什么病,大黑不知道,我們兄妹仨也不知道,只見它眼睛緊閉,渾身發(fā)熱,身體瘦得皮包了骨頭,連睜開眼看我們都顯得十分艱難。后來,盡管大黑也一天幾回地來看毛毛,隊長胡三老婆也喂了不少米湯,但毛毛最終還是死了。
毛毛的死,讓我們兄妹仨難過了幾天,但最難過的當(dāng)然是大黑了。它食不吃,家不著,成天在村里來回跑,可能是要把這一不幸的消息告訴其他幾個孩子,也許是看其他幾個孩子有沒有什么問題。就這樣瘋跑了幾天,大黑也病倒了。
大黑的病,開初誰也沒太在意,總以為它是因為毛毛的死難過成這樣的,直到媽媽給它喂米湯也不喝了,我們一家人才意識到它病情的嚴(yán)重。有一天早晨起來,突然不見了大黑。我們一下子慌了神,四下里尋找了兩三天,才在一個沒人去的深溝里找到了它的尸體。原來,大黑知道自己不行了,怕死在窩里讓大賴受到驚嚇,怕家里人看到它死后難看的樣子,便找了這么個人們不容易找到的地方,悄悄地死去了。
這天夜里,我在夢中見到了病懨懨的大黑。它忍著疼痛,把沉睡的大賴叫醒來:“大賴,媽媽大概不行了,媽媽死了后,你千萬別難過,也不要哭,哭多了對身體不好;你要好好地幫主人看家守門,不要偷懶,不要偷吃,不要背叛主人,不要壞了咱母子做狗的名聲;一個的時候,不要走太遠(yuǎn),狗販子多,用鳥槍打狗吃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就是遇到其他兇狠的狗咬傷你皮肉也不好;有時間了,到村里看看皮蛋和肉肉哥哥,和它們好好團(tuán)結(jié),你的身體也好,個頭也高,力氣也比它們大,遇到它們受欺負(fù)的時候,一定要好好幫助幫助;如果有機(jī)會能見上小乖弟弟,要告訴它,它離得太遠(yuǎn),媽媽沒有辦法看它去,但媽媽一直很想它……”
聽了這些話,大賴依在大黑的懷里哭著說:“媽媽不會死的,媽媽怎么可能死了呢?”看到大賴哭哭啼啼的樣子,大黑又安慰了大賴幾句,便假裝著睡著了。待大賴再次閉上沉重的眼皮后,大黑艱難地站起身走出狗窩。這時候,正是后半夜時分,月色剪出一院的樹影,小風(fēng)輕輕地拍打著院門,槐花的香味一股股從院外飄來,屋里不時傳來一聲聲勻稱的鼾聲。它悄悄地走出院門,又悄悄地折了回來,看了看熟睡中的大賴,看了看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院落,然后頭也不敢回地走下坡道。
一路上,大黑踩著淺淺的嫩草,聞著淡淡的花香,沐著柔柔的月光,艱難地行走在羊腸似的盤山小道上。山巒黑幽幽地顯出輪廓,河水明晃晃地泛著光亮,夜鳥在深谷里有一聲沒一聲地鳴叫,把黑影遮擋的深谷叫得一片孤寂??粗砗笫煜さ沫h(huán)境漸漸模糊,大黑的眼眶子熱了起來,把一滴滴淚水落在山路上。這些熟悉的山和水,這些熟悉的人和物,它將要永遠(yuǎn)別離了。它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忍著身體內(nèi)的疼痛,向山谷的深處走去。盡管它因體內(nèi)疼痛跌倒過幾次,但它咬緊牙關(guān)最終還是堅持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它抬頭望一眼天,天藍(lán)得發(fā)冷,云白得發(fā)虛,月亮像水里撈出來一般干凈。低頭看一眼周圍,艾蒿吐出嫩芽,冰草泛著淺綠,各種野花散發(fā)著迷人的香味。這環(huán)境它還算滿意。幾只早起的布谷鳥像專門為大黑來送行似的,蹲在遠(yuǎn)處的山嘴上“布谷——布谷——”地叫,把大黑叫得再一次眼圈兒發(fā)紅,差一點哭出聲音。
“哎,”大黑長嘆了一口氣,開始想:哪一只狗還沒有一死呢?死在這里,既沒有人看到它的難看,也沒有驚嚇到大賴,它也就心滿意足了。只是孩子們還小,可老天爺不給它呵護(hù)孩子的機(jī)會了,這有啥辦法呢。這一時刻,它想著自己在另一個世界里能不能見到剛死了的毛毛?毛毛身體單薄,需要它的照顧。如果能轉(zhuǎn)世它還能不能看到大賴和幾個孩子?會不會看到它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就這么想著,它便像進(jìn)入夢鄉(xiāng)一樣昏迷了過去。
第二天,我把夢里的情形說給弟弟和妹妹,惹得他們流了不少眼淚。好幾天,我們飯吃不香、覺睡不好,痛苦不亞于大賴想媽媽的程度。妹妹惋惜沒有給大黑臨死前吃點好的,弟弟難過大黑死了后大賴沒奶吃會不會也死掉,我傷心爸媽不應(yīng)該把大黑的孩子們送人,我們每頓少吃點不就行了,這樣大黑和毛毛不至于死了吧?
大賴的早晨
大黑媽媽死了后,我們一家人都盼著剛出生三個多月的大賴盡快承擔(dān)起守門看家的責(zé)任。但大賴還是個小狗,況且它又剛死了媽媽,誰好意思使喚它呢?慢慢讓它往大長吧!
忽一日,天麻麻亮的時候,我在被窩里迷迷糊糊地聽到“汪汪”的兩聲狗咬,聲音里帶著點羞澀,也帶著點試探——哪來的兩聲狗咬?我爬上窗臺,戳破窗戶紙,瞄著眼睛悄悄地向院外看,這聲音是大賴叫出來的。只見它通體黑毛直豎,兇狠的目光死盯著墻頭上的一只野貓,一副挑戰(zhàn)的樣子。這時候,我突然覺得大賴長大了,有看家守門意識難道不是長大了嗎?我隔著窗戶喊了一聲“貓”!貓一縱身跳下墻頭跑了,大賴一個箭步追出了院門。
“大賴會看門了!”我嘴里嘟囔著,迅速穿衣出門,來到了鹼畔外!
灰藍(lán)的天空綴著幾顆忘了回家的疏星,幽暗的山梁剛能看出模糊的輪廓,村道上才露出淺淺的殘白,我便帶著大賴在村道上找野貓了。大賴因第一嗓子咬得成功,第一次向野貓進(jìn)攻獲得勝利,興奮得不得了,一路上撒著歡兒前后飛跑,見什么都咬。一只夜鳥從頭頂上飛過,它仰起頭咬;三蛋家公雞打了聲鳴,它伸長脖子咬;拴牛爸吆牛出圈耕地,它豎了豎耳朵也咬。咬著咬著,我覺得它的聲音越來越順耳了,越大膽了,越像狗咬的聲音了。
繞過一個石砭,我看到三星家大白楊樹下臥著一只黃毛子狗。看不見什么模樣,只看到體格碩大,毛色光滑,看一眼就讓人心生畏懼。大賴認(rèn)得它是大黃,大概也知道它是村里的狗王,一時間走路的腳步放得輕了,呼吸也屏得很小很小,并抬起頭不停地看我。我想,你看啥呢,其實我也是害怕這只狗霸王的。但走到了這一步,返回去和往前走是一樣的道理,我只好硬著頭皮,領(lǐng)著大賴順路崖根悄悄往前走。盡管我們避開了大黃的視線,但還是給它聽到了我和大賴的走動聲。大黃像脫了檔的汽車一樣從坡上向我們沖來。大賴一看這陣勢,嚇得直往我身后躲,因為跑得快,一個跟頭栽倒在地,大黃趁著勢撲向了大賴。我盡管也怕得厲害,但沒有忘記臨走時拿在手上的攔羊鏟,于是,在大黃一口就要咬在大賴的身上時,掄圓了攔羊鏟砸向大黃。大黃只顧著向大賴沖去,根本沒把我一個小孩子放在眼里,沒想到這一攔羊鏟竟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它的頭上。大黃“吱哇”叫了一聲,一個跟頭翻下土塄,一溜煙跑向溝河灣,連頭都沒敢再回一下。大賴向前追了幾步,“汪汪汪”叫個不停,還試著往遠(yuǎn)里追,被我叫了回來。
繞過一片掛滿青杏的林子,王七家的干白狗翹起腿,往樹桿上撒尿。這是一條最惹人煩的狗,欺軟怕硬,成天“汪汪汪”地叫個不停,只要有人一彎腰就嚇得落荒而逃了。一見到大賴,可能是覺得這么條小狗它應(yīng)該能拿下,好在村里也顯示一下它的存在,就直接撲了過來。大賴有了剛才大黃這一出,雖然個頭力氣都明顯小一些,但毫無懼意,我用攔羊鏟擋了幾下沒擋住,直接迎了上去。干白狗一爪子將大賴踏翻在地,照著前胸就是一口,但倒在地上的大賴也不甘示弱,一口咬住了干白狗的小腿,兩只狗就這樣在地上來回翻滾。
大賴畢竟還是個小狗,不能讓干白狗咬出毛病,我舉起羊鏟,喊了一聲“打”,嚇得干白狗松開了口,準(zhǔn)備站起來逃跑,但一條腿仍然被大賴死死地咬住不放。干白狗拼命地嚎叫,掙扎著逃跑,直到把大賴在地上拖了好一程,但大賴咬在干白狗腿上的口還是不松開。我趕快攆到跟前,用攔羊鏟把它的口撬開,干白狗才得空放蹦子跑了。這么小的狗,竟然這么勇敢和狠毒,我看出了大賴的潛力。
走近大椿樹院的坡洼,路畔的草垛下蹲著花花家的小板凳。小板凳小個子,方腦袋,身子板平板平,遠(yuǎn)看著還真像個小板凳。見我們到來,小板凳一個失驚站起來,撲楞了兩下耳朵,很友好地叫了兩聲。一定是狗姑娘!要不,大賴怎么在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躥到了小板凳的草垛下。大賴殷情地給小板凳搖尾巴,小板凳把方腦袋伸過來蹭大賴的脖子,興奮得屁顛屁顛的。這倆小東西這么小也懂感情?我這么思索著,聽見院畔里傳來了“小板凳,小板凳”的叫聲,花花毛線蛋一樣從鹼畔上跑向草垛。
花花算是我們村里小孩子中的貴族,也是我認(rèn)為最漂亮的女孩。由于她爸在外地當(dāng)干部,光景好,穿的衣服比我們新,去過的地方比我們多,經(jīng)常能見她拿著水果糖、餅干、柿餅、落花生等我從沒見過的好吃的,羨慕得一道莊的娃娃們流口水。這只板凳樣的小狗,就是她爸從外地大城市抱回來的,惹得一村子人好奇,也整得他們一家人成天操心——滿村子的狗都把它當(dāng)怪物咬。
見大賴和小板凳一塊兒玩,花花“嘖、嘖、嘖”叫了幾聲。小板凳沒打理,花花便跑過去逮。剛跑到草垛邊,大賴便沖了過去?;ɑ▏樍艘惶杆傧蚝蠖懔艘幌?,但終是躲得慢了點,褲腿被大賴扯開了一條口子?;ɑā巴邸钡囊宦暱蕹隽寺暋4筚囘€一撲一撲地往前沖,我及時趕過去,用羊鏟在大賴的腰上敲了兩把子,才把它趕跑。
自己的狗咬了人,而且是我最喜歡的花花姑娘,我紅著臉湊上前,低著頭問花花:“大賴把你咬傷了沒有?”花花擦了擦眼淚,一邊紅著臉蛋說:“沒事兒,沒事兒?!币贿叡鹦“宓?,飛奔著跑回了家。
大賴挨了我兩羊鏟把,氣呼呼地前面走著,頭也不回一下。它生我氣了。生氣就生氣吧,誰讓它咬花花呢,這小東西不識相,只顧你和小板凳好,難道不知道我也喜歡花花嗎?它這么一蠻干,叫我以后怎么見花花?真是個狗腦子!
走過一條柳成蔭、草成叢的河灘路,我們遇到了三干爺。他背著一背蕎麥柴,像一座山似的往前移。大賴“汪汪”了兩聲,就站在路上不動了。它顯然是怕住了,不知道這龐然大物是什么東西,停下來的目的是等我,但又下不了氣,就那么定定地站著。這小東西,賊精賊精的。聽見身后有狗咬聲,三干爺一回頭,便看見了我。他亮開大嗓門,叫我到他們家吃黃元帥蘋果。我知道三干爺家的黃元帥蘋果好吃,就相跟著三干爺并肩而行,大賴自然也跟在我們的身后。
剛跟著三干爺走進(jìn)家門,三干奶還彎著腰在柜子里找蘋果,大賴便“汪”地一聲向三干爺擺在窯掌的大衣柜撲去。只聽得“哐”的一聲,大衣柜的鏡子“嘩啦啦”一陣響,碎成了一堆的玻璃片掉在了腳地。大賴一定不認(rèn)識自己,也不懂得鏡子的原理,見鏡里有一只狗,便沖了上去。狗沒有咬著,卻撞破了三干爺家的大衣柜鏡子,也給自己的鼻梁上劃了一道口子,鮮血直往下流。
大賴受了驚嚇,箭一樣躥出門,沖下鹼畔,向溝道里跑了。三干爺笑失了聲,三干奶笑岔了氣,我雖然難堪了一下,但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待我提著三干爺送的一小筐子黃元帥蘋果快回到家時,老遠(yuǎn)看見大賴已經(jīng)等在鹼畔上。見我回來了,它放開蹦子跑了過來,尾巴搖得像風(fēng)中的旗子一樣歡。我知道,它一定是感謝我?guī)鋈ヒ娏艘辉绯渴烂妗?/p>
咬出的狗王
自打我?guī)е筚嚦鋈プ吡艘辉绯?,這小東西似乎一下子長大了,直接承擔(dān)起大狗的責(zé)任,且敬業(yè)精神強(qiáng)得怕人。村道上往過走一個路人,它要把人家咬得送出看不見村莊的地方;遠(yuǎn)處近處有一點響動,它就要放開嗓子咬一陣子;只要有野物被它看到,它會追得人家沒地方躲藏。
大賴真正和村里的狗正式交鋒,是在一個雪天。這一日,天上飄著稀稀拉拉的雪花,地上鋪著三四寸深的積雪,卷著雪粒的寒風(fēng)像小刀子一樣往人身上削。趕上這樣的天氣,人們都閑著沒事干,攆到二牛家的大窯里聽瞎書匠說書。往去走的路上,我和媽媽前面走著,大賴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媽媽喊了幾次讓它回去,但大賴聽到訓(xùn)斥時往回返一程,在我們不注意時又跟了上來,繞來繞去就是不想回去。待我們上二牛家的鹼畔時,大賴已經(jīng)跟在了我們的身后,眼神里帶著訴求之意,大尾巴搖得扇子一般。
來了就來了吧,我們也再沒有往回趕它,可臥在二牛家的窗臺下的兩條狗不干了。等我們剛走進(jìn)二牛家的院子時,兩條黑毛子狗便一個失驚站起來,一齊撲向大賴。二牛爸喊了兩聲不濟(jì)事,媽媽用棍子擋了兩次沒擋住,三只狗便咬成了一團(tuán)。
我看清,和大賴廝咬的兩條狗,一條是二牛家的卷毛,另一條是狗蛋家的胖黑。兩條狗是鄰居,且在自己的家門口,自然對外心齊,膽子也正??傄詾檫@么一嚇,大賴就會夾著尾巴跑掉了,可大賴不僅沒有懼怕和退縮,而且積極迎了上來。當(dāng)胖黑第一個向大賴撲來時,大賴一閃身,胖黑便滑倒在雪地上,大賴撲過去就咬住了它的脖子。卷毛趁機(jī)在大賴后胯上咬了兩口,大賴?yán)矶紱]理一下,繼續(xù)咬住胖黑的脖子不放。等胖黑發(fā)出一聲長長的慘叫時,二牛爸跑過來用腳踢,媽媽用棍子打,屋里走出來幾個聽書人一齊喊叫,大賴才松了口。胖黑放開蹦子跑了。卷毛剛準(zhǔn)備也跟著逃,大賴便撲過去咬住了它的腦皮。媽媽打壞了手中的棍子,二牛爸踢翻了幾次大賴,站在院子里的聽書人再次上前往開趕,但大賴就是不松口,等到人們最終趕開大賴時,卷毛臥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了。
大賴在別人家咬敗了村里兩條有名的狗,人們對大賴都另眼相看了,稱贊它是一條好狗。但真正讓大賴成為村里的狗王,是徹底咬敗村里原來的狗王——三星家的大黃之后那一次。
那是一個山花爛漫、鶯飛草長的春天,也是狗男狗女幽會、發(fā)情交配的季節(jié)。這一天,大賴和村里牛娃家的小花狗在溝道里纏綿。溝道里河水歡快地奔騰,河灘上苜蓿草吐著嫩芽,半坡上山丹丹競相綻放,蜜蜂和蝴蝶在花尖上盡情歌唱,空氣里彌漫著春天的芳香。大賴和小花狗的心情和這春天的天氣一樣好,興奮得可溝道奔跑,惹得遠(yuǎn)處有五六條狗吐著血紅的舌頭,用一雙雙羨慕的眼光探腦袋張望。這時候,大黃風(fēng)一樣卷了過來。
大黃對大賴是有成見的。第一次咬大賴沒咬成,卻挨了我一攔羊鏟把,一直想報復(fù)一下,但沒能找到機(jī)會。后來有幾次倒是有機(jī)會,但大賴一天天長大了,大黃看到大賴的個頭體力已不在它之下,而且它也從遠(yuǎn)處見到過大賴和村里其他狗廝咬時的厲害,知道大賴也不是什么省油燈,只要不侵犯自己,它也盡量不愿和大賴為敵。但這次,是事情把它逼到了非和大賴較量不行的地步了。小花狗是村里最漂亮的狗,是大黃的情婦,村里沒有哪一條狗不知道,也沒有哪一條狗敢去碰它。大賴和小花狗明目張膽地鉆在一塊,就沒把它這個狗王放在眼里,這明顯是對它地位的挑戰(zhàn),它怎么能咽得下這口氣。
憑著自己的兇狠和多年的交戰(zhàn)經(jīng)驗,它覺得它還是有把握戰(zhàn)勝大賴的。從家里出發(fā),它就想著如何戰(zhàn)勝大賴的招數(shù),想著大賴和小花狗在一起的情景,越想越來氣,越跑越帶勁,當(dāng)它正式看到大賴和小花狗膩膩歪歪在一起的時候,它恨不得沖過去一口咬斷大賴的脖頸。
大賴正在興頭上,沒有注意到大黃的到來,一轉(zhuǎn)身見小花狗夾著尾巴向遠(yuǎn)處跑了,正準(zhǔn)備跑過去追攆時,大黃已沖到了它的跟前。大黃沒給大賴任何思考和準(zhǔn)備的機(jī)會,直接撲了過來。
大賴知道大黃是村里的狗王,也知道自己冒犯它的地方,但它并沒有因此而懼怕。對大黃向它發(fā)起的進(jìn)攻,它沉著應(yīng)對,迎上去便咬在了一起。兩條村里最厲害的狗,咬起來還真和其他狗有些不一樣。它們從河灘里咬到了河道上,從河道上咬到了河水中,壓翻了河灘邊的苜蓿草,蹬紅了河道的石子灘,從上午咬到了中午。它們倆咬得渾身都是血,咬得遍體都是傷,最終由于大黃體力不支而被大賴咬壞了一條腿。
大黃提著一條腿垂頭喪氣地走了,大賴也沒有再追,慢騰騰地回到了家里。從此,它便取代了大黃的位置,成了村里真正的狗王。
由于我們家有了大賴這樣一條狗,不久,狐貍、黃鼬不敢拉我們家的雞,拴狗、二愣不敢偷我們家的紅果子和梨,就是走路人從我們家門前路過,也都手里拿著棍子,腳步邁得輕盈。村里哪一家人和我們家的關(guān)系好,大賴都知道,他們家的狗就能得到大賴的保護(hù)。我們兄妹幾個要是受了誰家孩子的氣,他們家的狗就等著受大賴的氣吧,保不準(zhǔn)他們家的人也要被大賴咬一兩口。有誰砸過它一石頭,敲過它一棍子,大賴是不會放過的。只要看到了,每一次都要追出老遠(yuǎn)老遠(yuǎn),既是咬不著,也要消耗你半天時間。
與富貴結(jié)仇
富貴名字叫了個富貴,但富與他沒關(guān)系,貴與他不沾邊,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是光棍一條,活得沒一個人抬舉,連村里的狗也懶得咬他了——他成天東家門進(jìn)西家門出,村里的哪一條狗還能不認(rèn)識他,天天咬它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一天,富貴在我們家說了些張家長李家短的閑話,被父親數(shù)說了一頓。在父親面前,富貴雖然受了氣但不敢反抗,憋著一肚子氣離開了我們家。在下到溝道的時候,遇到大賴正和牛娃家的小花狗嬉鬧。富貴正想找個發(fā)泄的地方,看到大賴和小花狗這一出,氣不打一處來——這大賴明擺著是欺負(fù)我富貴沒個媳婦呀,人不把我當(dāng)人也就算了,狗也難道欺負(fù)開我了?他彎腰拾起一塊拳頭大的鵝卵石,掄圓胳膊向大賴砸去。大賴和小花狗正玩耍得高興,也沒想到富貴會對它下如此的毒手,一塊大石頭猛地落在了大賴的腦門上。大賴一個跟頭翻在了溝河灣的石子灘,然后發(fā)出一連串的殘叫,小花狗愣了一下,放開蹦子跑得沒了蹤影。富貴一看這一石頭確是砸得重了點,轉(zhuǎn)身看了看周圍沒人,便順著溝道慌慌地走了。
過了幾天后,富貴從我們家鹼畔底經(jīng)過,大賴臥在鹼畔上瞅也沒瞅一眼,等富貴剛走了沒幾步,它一縱身便站起來,神不知鬼不覺地攆到了富貴的身后,只聽得“汪”的一聲,富貴的腿肚子已被大賴死死地咬住。富貴嚇得“哇”地叫了一聲,一個失驚轉(zhuǎn)過身,大賴換了口,照著他的腳腕子又是一口。富貴一把抓住大賴的脖頸鬃毛,揚(yáng)起右腳準(zhǔn)備踢大賴一腳時,大賴松開口順著石子路跑了。
大賴的這兩口咬得不輕,富貴拉著瘸子腿拐了一個多月。打這之后,富貴走走步步手里提一條紅柳棍,一則腿瘸了可當(dāng)拐杖用,二則瞅機(jī)會想給大賴幾棍子。有幾次眼看著就要走到跟前,卻被大賴巧妙地逃掉了??捎幸淮胃毁F忘了拿棍子,大賴就迎了上來。富貴一邊跑一邊拾土塊抵擋,但根本擋不住大賴的猛攻。富貴的褲子被扯開兩道口子,手腕上掛了幾道血印,人已經(jīng)退到了一個無路可走的石砭上。眼看著富貴的腿把子又要新添幾道傷口的關(guān)鍵時刻,三干爺提著一把攔羊鏟趕到,才攆跑了大賴救出富貴。
有了這兩回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富貴在村子里走動,又是棍不離身了。但大賴不給他這個機(jī)會。他走在占優(yōu)勢的地方,大賴就躲開了;他處于劣勢的地方,大賴就追趕著來了,而且還跟隨著村里的幾條狗助陣。富貴也納悶,這些狗以前從不咬他的,自從他砸了大賴一石頭后,這些狗似乎都和他成了仇敵,他走到哪里,后面總跟著幾條狗,一得空就向他發(fā)起進(jìn)攻?!鞍ィ说姑沽?,狗都和你過不去,真是——”富貴經(jīng)常這么嘟囔著,感慨著。
但不管富貴怎么嘟囔和感慨,以大賴為首的這些狗,并沒有放松對他的進(jìn)攻和干擾。村道上,人們經(jīng)常看到一條狗或幾條狗追著富貴咬,或是富貴追著一條或幾條狗跑。有一次,富貴嫌天氣熱,把一件灰襯衫脫下來掛在五娃家的墻頭上,回屋里給五娃爸說他趕集時見到的城里景致。等他從五娃家出來后,灰布衫掉在了墻腳下,上面留有很多窟窿和裂痕。富貴正琢磨這是怎么回事,一抬頭看見大賴正在遠(yuǎn)處的土塄上張望,一副得意的樣子。富貴扔了幾塊石頭,狠狠地罵了幾句,見大賴帶理不理的樣子,便站起身怏怏不樂地走了。
還有一次富貴從城里趕集回來,又遭到了大賴的突然襲擊。這是三伏天的一個下午,山坡上糜谷搖曳,溝臺間玉米拔節(jié),路邊的白楊樹筆直挺拔,風(fēng)一吹油黑的葉片“啪啪啪”作響,恰似一排列隊歡迎他的禮儀小姐。等上這樣的好景色,趕上這一天的好心情,富貴把自行車蹬得風(fēng)火輪一般快,在經(jīng)過村口的一段下坡路時,風(fēng)吹著大敞的襯衫,車隨著風(fēng)的慣性,整個人車都有一種飛起來的感覺。這時候,大賴突然從路邊的樹叢中箭一樣射了出來,直沖沖地奔向富貴。富貴被大賴的突然出現(xiàn)嚇了一跳,車速又不在控制之中,手剎一捏,車把一歪,一個跟頭連人帶車翻進(jìn)了路邊的水渠。
富貴灰頭土臉地從溝渠里扶起后輪還在飛轉(zhuǎn)的自行車,大賴已跳上遠(yuǎn)處的土圪塄,像一尊雕像一樣蹲著向這邊張望。第二天,富貴又拉起那根紅柳棍,直奔我們家而來。大賴似乎有預(yù)感,老早就躲在了村后的山坡上睡覺去了。富貴一邊卷起褲管給父親看傷,一邊咒罵大賴的狠毒,揚(yáng)言一定要敲壞大賴的狗腿。父親陪了不是,也罵了一通大賴的不對,然后勸富貴不要和一條狗過不去。
父親和富貴的對話,大賴聽得清清楚楚。它雖然完全聽不懂人話,但從兩人的手勢、眼神、語氣里,大賴已經(jīng)知道他們在議論它。別的不用說,就憑他們說得最多的字眼——狗、大賴等,它已經(jīng)聽懂了個大概。它知道自己是狗,也知道自己叫大賴。聽到父親給富貴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大賴突然覺得自己給主人惹了事。它在想,富貴砸了自己一石頭,自己也咬了幾次富貴,算是扯平了,以后就不必再這樣報復(fù)下去了,富貴也是個可憐人。
自此之后,不管富貴手里頭拿不拿棍子,大賴再沒有追著他咬。盡管富貴仍然追打過兩次大賴,但大賴也沒有計較過。就連村里其他平時一見富貴就咬的狗,也再沒有和富貴過不去?!斑@是大賴的作用,它是村里的狗王。這狗東西其實還蠻仗義的,怎么突然間變成這么好的一條狗?”富貴又經(jīng)常這么念叨著。
就在富貴和大賴的恩怨徹底化解了后不久,大賴突然失蹤了。
城里的日子
大賴的失蹤,是被狗販子拿蒙藥蒙倒后裝麻袋拉進(jìn)城里的。
那是一個鳥鳴蟲唱、山綠水碧的初夏季節(jié),溝道里蛙聲一片,田野間高粱吐穗,滿道村被一片蟬鳴聲淹沒。這一天傍晚,大賴在后溝與小花狗幽會歸來,一邊走一邊想著和小花狗在一起的幸福情景,興奮得一路搖頭甩尾,心情比這夏季的村景還要愜意。在回到坡洼底的路上,突然看見遠(yuǎn)處有兩個陌生人。它剛準(zhǔn)備追上去咬兩嗓子時,發(fā)現(xiàn)路邊遺下兩半塊饅頭。大賴肚子正餓得慌,三兩口便吞食了遺在路邊的兩半塊饅頭??粗鴥蓚€陌生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便轉(zhuǎn)身往家里走去,走著走著,它覺得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fù)u晃起來。大賴突然意識到,這饅頭有問題,得趕快往家里趕。等它快走到鹼畔的時候,眼前猛地一黑,一頭裁倒在地上,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它醒來的時候,它被裝在一個麻袋里,憋得氣都出不來。又過了半天,才有人給它脖子上套了鐵鏈,把它放出麻袋,拴在了木樁上。大賴抬頭看了看,這是一個雜草叢生、廢墟遍地的院子,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嗆人的味道。左右的樹樁上,還拴著王六家的黃毛、大煽子家的花四迷、王七家的干白狗,還有幾只它不認(rèn)得的狗。
它愣了一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兒?周圍的狗也看到了它。還沒等它打招呼,幾條狗就一齊圍上來向它訴說自己的遭遇。畢了,問它有什么逃走的辦法?它仔細(xì)看幾個伙伴,一個個已嚇得沒有了狗樣兒:黃毛嚇得直哆嗦,說話舌頭都拉不直了;花四迷雖然沒哆嗦,但不住氣地哭;干白狗最沒出息,嚇得尿點子直淌,腿都軟得站不穩(wěn)了。“真沒有骨氣,死就死吧,怕有什么用,誰叫咱貪嘴吃人家的饅頭呢?”大賴罵了幾句村里的伙伴。這時它突然想起了大黑媽媽臨死時的安囑。媽媽不是交代得清清楚楚嗎?怎么給忘記了呢?哎……這一會兒,它想大黑媽媽了。
又過了幾天,大賴被狗販子賣給了另一個人。當(dāng)它被這個買主從車上拖下來,拴在堆滿破爛垃圾的院子里時,它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怎么逃出去。主人是一個個高體壯、滿臉胡須的中年人,很蠻橫的樣子。他把它拴在這里,顯然是讓它照看這堆破爛不被人偷走??磥?,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放它出去的,如果不老實,可能主人會把它宰了燉肉吃或賣給罐頭廠做了狗肉罐頭的。這一點它是看明白了。
于是,在外人經(jīng)過破爛場的時候,它咬得很兇,一副忠誠的樣子。主人不在的時候,它就琢磨著怎樣逃出去。它看了看釘在水泥地上的鐵樁,知道憑它的力氣是拔不起來的;看了看拴在自己脖子上的鐵鏈,指頭般粗,用牙齒肯定也是咬不斷的。琢磨了好幾天,終于發(fā)現(xiàn)這條鐵鏈靠脖子處,有一個裂痕,雖然一時半會兒斷不了,但這大概是唯一的突破口。看到了這一點希望后,大賴一得空就用牙齒咬,撅著屁股扯,想法把它拽斷。經(jīng)過幾個月的時間,在一個星繁月瘦的夜里,這條拴在大賴脖子上的鐵鏈子,終于被大賴拽斷了。
大賴掙斷了鐵鏈,看了看周圍沒有人,悄悄地從鐵柵欄的縫子里鉆出去,順著一條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奔向一條寬闊的河灘。河灘上盡是些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河水嘩嘩地流著,在一塊大石頭背后,一對青年男女緊緊地抱在一起,親親密密地說著情話,一聲聲傳到大賴的耳朵里。大賴沒有時間顧及這些,先離這個地方遠(yuǎn)點,主人要是從后面追來了怎么辦?
跑出一段河灘路,淌過一條寬闊的大河,它已被帶冰渣的冷水凍得渾身打顫,上下牙只打哆嗦。它忍著寒冷,爬上一道長滿雜草的土圪塄,再爬上一道堆滿垃圾的土圪塄,走在了縣城的街道上。后半夜的街道,路燈雖然亮著,但空蕩蕩地沒一個人。沿街的商鋪都關(guān)了門,冷風(fēng)吹著滿地的落葉和一些塑料袋子跑,一會兒卷在遠(yuǎn)處,一會兒又從遠(yuǎn)處折返回來。一條拐巷里亮著燈光,賣羊肉串的燒烤味一股股直往大賴的鼻子里鉆。幾只野狗站在遠(yuǎn)處吐著舌頭,定定地張望著吃羊肉串人的嘴。有誰高興了,隨手扔一兩串吃剩的羊肉串,幾只狗便爭咬成一團(tuán)。大賴雖然餓得厲害,但它知道這不是它去的地方。
跨過石拱橋,大賴走向臭烘烘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想著這里或許能找到點吃的。正低頭思索著,幾條狗一齊向它圍了過來。大賴雖然走在了別人的地盤上,盡量地不惹事,但既然有狗來咬它了,它也不怕事。大賴牙一齜,一縱身身向這幾個攻擊者迎了上去。原來,這幾條狗也是村外結(jié)伴進(jìn)城找吃食的野狗,大賴一動真的,便一哄而散跑遠(yuǎn)了,把一院子的寂寞留給了大賴。
大賴在堆滿菜葉子、瓜果和豬羊毛的垃圾堆里,翻出了半截羊腸子,總算把饑餓的肚子填了填。本來,要是擱在平時,大賴可不是什么都吃的狗,但這陣子它實在是太餓了,再不吃恐怕命也不保了。肚子有了點東西后,大賴伸了伸懶腰,返身走上橋頭,去尋找那個叫關(guān)道咀的村子。
站在橋頭的臺階上,大賴看了看天空,星星依然很稠,月亮依然很瘦。大賴是認(rèn)識這些星星的,它知道那個愛眨眼的星星底下,就是自己要回去的家。橋頭處的石階上,睡著三四個民工,靠在鋪蓋卷上正睡得酣實。大賴知道他們很苦很累,不愿去打擾,便繞著道兒走開了。
路過群眾廣場的時候,街道上的路燈半明半暗,行人不見了一個,整個縣城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兩三只貓頭鷹蹲在電線桿上,眼里泛著幽幽的綠光。廣場的舞臺上,一群狗聚在一起嬉鬧,抬起腿在文化柱上撒尿,對著遠(yuǎn)處的貓頭鷹“汪汪”地叫一兩聲。大賴怕自己一個勢單力薄,又是外來的狗,而再遭攻擊,便順著墻根悄悄地溜了。
快出城的時候,已是后半夜時分,兩家飯館亮著燈。透過玻璃窗戶,能看到一群人圍著一張麻將桌子看幾個人打麻將,隔壁的房門大開著,菜案上擺著一只肥胖的羊腿。大賴貼近窗墻根看了看,屋里沒有人。它悄悄地溜進(jìn)屋內(nèi),叼起羊腿躥出門去,瞬間消失在茫茫的暗夜里。
有一整條羊腿填肚子,大賴往回走的時候很精神。它沒有走大路,也沒有經(jīng)過村莊,盡量順著人少狗少的地方走。不是它怕哪條狗或什么人,而是它不想惹這些麻煩。它實在是想早點回到家里。一路上,它死盯著那個眨眼的星星,穿田野,過溝渠,走墻根,翻山包,雖然走得艱辛,但一路上還沒有遇到過什么麻煩。
穿過幾個鎮(zhèn)子,繞過十多個村莊,在天明的時候,大賴走到了鄰村的小河村。這地方它熟悉,要繞過這個村子,需進(jìn)一條溝,得上一架坡,這時候的大賴確是累得不想繞了。它站著想了想,碰碰運(yùn)氣吧,這么早,也就不到一公里的路,一閃身就過去了,不會碰到小河村的那幾條狗吧。在幾年前,它曾咬傷過小河村的幾條狗,要是碰到了,又免不了廝咬一場。順著路崖根,大賴快步輕腳小跑著,想迅速離開這個村莊。在經(jīng)過一個轉(zhuǎn)彎的地方,一個早起擔(dān)水的男子撲面而來。男子因雙手捂著耳朵御寒,縮著脖頸看路,哈出的白氣迷住了視線,被大賴的突然出現(xiàn),美美地嚇了一跳,腳底下的石子一打滑,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兩只鐵桶咣啷啷滾向溝道。男子一沖站起來,可嗓子喊了一聲,“狗”,村里的狗便叫著從不同方向朝大賴撲來。
想逃是來不及了,大賴盡管身心疲憊,但也不得不拉開架勢迎戰(zhàn)。一只狗剛沖到大賴跟前,大概是認(rèn)出了大賴,又迅速轉(zhuǎn)身退了回去。另一只狗還可能不認(rèn)識大賴,猛地?fù)湎虼筚嚕淮筚囈蛔ψ犹し诘?,一口咬在了脖子上,一聲慘叫便在溝道里回蕩開來。另外幾只狗想上來助陣又不敢上來,轉(zhuǎn)著圈子“汪汪”地叫咬。擔(dān)水人一看村里狗咬不過這只外來的野狗,便沖過來拿扁擔(dān)砸大賴,其他圍在邊上的狗又一齊撲向了大賴。大賴雖然咬傷了攻擊它的幾條狗,但自己身上也受了多處傷。一看這狗仗人勢和敵眾我寡的局勢,瞅空子向溝道里跑了。村里的狗干叫了幾聲,也再沒有哪一個敢往前追。
離開了小河村,大賴順溝道又走了一程,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村子。這些熟悉的山,這些熟悉的樹,這些熟悉的聲音和氣味,它不由得眼眶子發(fā)熱。這時候,大賴突然覺得渾身疲憊,腳步沉得一步也邁不動了。它走上長著一棵老榆樹的村口,躺在樹下的白草地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它實在是累得不行了。秋陽暖暖地照在它的身上,不知不覺中,大賴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在它醒來的時候,已是滿天星星的晚上。
從縣城歸來
大賴回來的時候,時間已距它失蹤過去了好幾個月,季節(jié)由夏轉(zhuǎn)入了冬,我們都快把它忘記了。
一個月亮剛爬上墻頭的夜晚,我們一家人正坐窯洞里吃晚飯,大門口黑影子閃了一下,我一眼認(rèn)出那是大賴。大概是嫌我們這么長時間不尋它,還是什么原因,它呆呆地站在門口不肯進(jìn)來,像到了一個生疏的地方一樣。我叫了聲“大賴”,弟弟也叫了聲“大賴”,它搖了搖尾巴,怯生生地不敢往里走。媽媽叫了聲“大賴”,它就走了進(jìn)來——每一天的飯食都是媽媽給它喂的,它最信任媽媽了,這在情理之中。
我們都站起來看大賴。它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繞著我們一家人轉(zhuǎn)圈子,身子在我們腿上蹭來蹭去,嘴里不住地發(fā)出“吱兒——吱兒”的叫聲。我知道,這是它給我們哭訴它被狗販子偷走后的遭遇??薜萌诵睦镫y受。我能感覺到,大賴渾身都在顫動,眼淚真的一滴一滴地流了出來。我把剛盛好的一碗面倒進(jìn)了狗食槽,妹妹和弟弟也把碗里沒吃完的飯倒了進(jìn)去,媽媽直接把盛在鍋里的半鍋和菜面全倒給了它。
大賴確實是餓了。滿滿一食槽和菜面,三下五除二給它干掉了。盡管它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頭,走路都打開了擺子,但有了這一頓美食,它明顯地活泛了許多,精神了許多。妹妹用掃帚打掃滿是灰塵柴草的狗窩,弟弟抱一抱麥秸草讓大賴取暖,我用手梳理它的皮毛。大賴像一個得寵的小孩兒,興奮得一會兒滿院子奔跑,一會兒用爪子在我們兄妹幾個腿上抓撓,把幾個月的痛苦似乎一下子忘得一干二凈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大賴身上的毛少了幾撮,皮傷了幾塊,腿也瘸了,身體狀況看上去較以前還差了不少。
看著它遍體傷痕,我能想到,大賴這幾個月是怎么過來的。
經(jīng)過這次生與死的考驗,大賴似乎成了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者,一下子變得把什么事都看透了似的。見了人,它再沒有像以前那樣把人家咬得無處躲藏。見了狗,它也賴得和以前一樣攆上去非得和人家爭高論低不可。自縣城歸來,它再沒傷過一個人,再沒咬過一條狗,連小花狗也沒有再找過一次。一白天,它總喜歡一個臥在對面的山頭上望村子,一望就是一整天。狐貍在不遠(yuǎn)處嬉鬧,它抬頭瞅一眼,掉轉(zhuǎn)眼珠子繼續(xù)看它熟悉的村子。野兔從它面前經(jīng)過,它打了個失驚,身子向起聳了聳,又閉上了沉重的眼皮,繼續(xù)想它自己該想的事情。
離開村子還不到半年時間,有幾條狗已經(jīng)不在了。和它一塊被狗販子拉進(jìn)城的黃毛、花四迷、干白狗至今沒有回來,怕是回不來了吧?那條通往村外的小路,那是它和小花狗幽會時踩出來的。為了小花狗,它咬壞了大黃一條腿,它從縣城歸來時,聽村里的狗告訴它大黃已經(jīng)老死了。一想起大黃可憐的樣子,它心里就難受。哎,不知道大黃臨死時還記恨它嗎?換成它是不會計較這些事了。還有胖黑、小板凳它們,都被主人賣走了,老的老死了,連個面都沒見上。這么多的狗伴們都死了,自己還能活多久?想到這里,它心里不免生出許多悲涼來。
一個長滿荒草的院子里,它老遠(yuǎn)望見富貴拄著拐杖走動,心里又多了一份憐憫。富貴真是個可憐人。為了富貴砸它那要命的一石頭,它是咬過幾次富貴的,但這事過去就過去了,它沒有一點記恨富貴的心思。聽村里的狗告訴它,說最近富貴患了一種什么病,連床也下不了,它幾次跑到富貴家門口想看看富貴,可就是沒見著,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機(jī)會?
最后把目光落在它最熟悉的平臺子上,大賴定定地一瞅就是大半天。這個靠山的石窯院,是主人的家,也是它的家。在這個家里,它由小狗變成大狗,由大狗變成老狗,怎就像回憶昨天的事情一樣?在這個叫關(guān)道咀的村子里,它咬過多少人,咬過多少狗,它已經(jīng)記得不是那么清楚了,但它知道這些年,它給主人惹了不少事,帶來很多麻煩,這也是為了主人好,不知主人知道不知道?想起村子它咬過的人、咬過的狗,它真的覺得有點愧疚,當(dāng)年那么兇猛又有什么用呢?
我無法感受大賴的晚年心境。我想,到我老成大賴現(xiàn)在的樣子,大概也會慢慢領(lǐng)悟老是怎么回事兒了。一個殘陽斜照的傍晚,大賴從一截被西風(fēng)吹得快要倒塌的破墻下站起,頂著比棍子還硬的西北風(fēng),慢慢地朝家里走來。它的確是老了,老得走兩步都困難了。但我覺得它的心更老,到了它這把年紀(jì),心能不老嗎?它慢悠悠地從村道上走來,抬頭望一眼天上的彩云,抬腿在路邊的草叢間撒一泡尿,然后一邊走一邊看幾處廢棄了的老宅。這些掉了皮的殘墻,少了瓦的檐頭,長滿草的院落,開了洞的枯樹,大概又勾起了大賴許久的回憶。
入睡的時候,村子便成了狗的世界。這個鹼畔上的狗叫一聲,那個鹼畔上的狗和一句,像是長嘴婆姨們拉閑話一樣,有一句沒一句地咬著。大賴一聲也不咬。它靜靜地聽著,把半個身子探出狗窩,望著深邃湛藍(lán)的天空發(fā)呆。直到村里的狗把月亮從東天咬到西天,把貓頭鷹從山嘴上咬回窩巢,把溝河灣的蛙聲咬得一片死寂,大賴仍然不換眼神地盯著天空。我懷疑大賴是不是老愣了,但事實證實它并不愣。它曉得守好這個家,它也曉得有它在,咬不咬也沒誰敢來侵犯這個家的。
倒不是大賴懶得什么也不咬了,它偶爾也咬一兩次,可它只要這么一咬,總是有點什么事要發(fā)生似的。這話首先是六干爺說出去的。六干爺窮說六道,說話從沒有個準(zhǔn)兒,誰也不會把他的話放在心上的??蛇@話我信。因為六干爺說過大賴的事,我通過驗證是準(zhǔn)確的。
一個天氣悶熱的午后,六干爺坐在鹼畔上,唾沫星子亂濺,說大賴守著對面砭咬了幾天,什么都沒有,無緣無故地咬什么?肯定是大賴看到了什么,不然它咬啥呢?這里一定會出事的。過了幾天,對面砭還真的出事兒啦——一個下午,后溝掌一個騎摩托的小伙子經(jīng)過石砭時,直溜溜地騎到溝里去了,直摔得半個腦袋都找不到了。
以六干爺?shù)恼f法,狗是能聞到死人味道的,村里誰要死了,人不知道,狗是知道的,它用聲音告訴人,只是人聽不懂狗語。有的人雖然身體活著,該干啥還干啥,但狗已經(jīng)知道它是死了的,它的靈魂已經(jīng)不在身體里了,所以狗就會朝著它咬。后來,我細(xì)心觀察,大賴確是能知道誰要死,哪里要出事兒的。我試著驗證了幾次,似乎也能聽出點名堂來。二干媽在對面坡上放牛,大賴就咬得不停歇。我想,這二干媽看起來好好的,腰不痛腿不瘸,不會有什么問題吧?但不多幾天,二干媽還是死了——在一天早上二干大起床的時候,叫二干媽也起床,叫了幾聲都沒應(yīng)聲,二干大生氣地推了一把,才發(fā)現(xiàn)二干媽尸體都硬了。
大賴就這樣在家里度過了最后幾個月,突然有一天我們又不見了它的蹤影。是老死在荒野了,還是被野狼吃了,或是又被狗販子又偷走了,我們不得而知,從此誰也再沒有見到過它。只是在野狼攻擊了羊圈,狐貍鉆進(jìn)了雞窩,或是誰家的東西被小偷了,人們都會說:“要是大賴在的時候,哪有這種事!”
責(zé)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