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強
一
十多年來,常聽書壇朋友提起先生大名,一直無緣相見。近期先生參謁大同華嚴寺,并舉辦筆會,終于如愿見到了先生“真人”:書案前,微胖、渾身散發(fā)著儒雅氣息的邢秀先生在全神貫注、心無旁騖地揮毫書寫:或長槍大戟,或畫沙漏痕,或順勢振飛,或逆筆勒行,或風行樹搖,或石墜天驚……寫草書類似于畫家畫寫意畫,需要書家筆墨淋漓地盡興揮灑心情,揮灑意象。但其揮灑,絕不是行走江湖那些書法“術(shù)士”們只求表演轟動的胡亂涂抹,或裝腔作勢,而是書家一如三軍統(tǒng)帥,胸有成竹、氣宇軒昂地指揮萬毫齊力,以“天機自發(fā)”,以“收放自如”,以“縱橫有相”,而凸顯“活潑潑的心靈飛躍”和“精神寂照的體驗”(美學家宗白華語)?!@,無疑就是書法的美學,書法的哲學。但其中意味非關陰陽,非關學術(shù),也非關玄奧,更是藝術(shù)家個人綜合學識、閱歷、審美、技法等素質(zhì)和修養(yǎng)積淀下的不自覺的心像顯現(xiàn)。
書法,其實也就是書家“活潑潑”的一幅幅心畫。
一些言詞雋永而蘊意豪放的詩詞流淌在邢秀先生筆下,或疾或徐,或張或弛,或濃或淡。就像他在吟唱一首首草原情歌,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平靜,時而激烈。書法者都知道,寫草書最難。難就難在草書就像曠野奔馳的駿馬,特別難駕馭。字法、筆法、章法各有其法,但都必須“如道”,即按文字內(nèi)容這個中心來宏觀地統(tǒng)籌,合理地布局謀篇,使它們既有個性,又能互補“匹配”;既顯風格,又能統(tǒng)一協(xié)調(diào)。一點定一字之勢,一字定全篇之規(guī),從而各盡其能,結(jié)成一個有機的行云流水般的和諧整體。一旦彼此不“闔”,或有“抵牾”,諸如書寫瞬間出現(xiàn)的猶疑、無奈、怯懦之類,行家便會一眼洞悉其中紕漏或硬傷之所由。所以歌德說,“藝術(shù)要通過一種完整向世界說話。但這種完整,不是他在自然中找到的,而是他自己內(nèi)心心智的果實?;蛘哒f,是一種豐產(chǎn)的神圣的精神灌注生氣的結(jié)果”。這段話用來闡釋邢秀先生的草書,我感覺最恰當不過。
我一直以為,好的繪畫首先一定要“活”,要“氣韻生動”;好的書法,無論真草隸篆,也是一幅幅真正的文人心畫,一定會寫出勃勃的生機和超卓的靈魂??葱闲阆壬臅?,猶如沙漠中忽然遇到一汩清泉,令人精神振奮!
二
近距離觀賞邢秀先生書寫的過程,感覺他筆隨心運、抑揚頓挫的情感變化,更能真切體悟書法的精微、博大以及奧妙。眼前的邢秀先生,筆走龍蛇,“筆墨驚風雨”。恍恍惚惚中我感覺萬相畢現(xiàn),似乎王羲之、張旭、懷素、顏真卿、黃庭堅、王鐸等都風神與之相遇,似乎《張遷碑》、《好大王碑》、泰山經(jīng)石峪等都呼嘯輾轉(zhuǎn)前來;但剎那間,又仿佛萬籟俱寂,滿紙煙云,電消雷逝,諸相皆空。此時此刻,邢秀先生似乎不像是在書寫,更似“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這大概算是莊子所謂的“技近乎道”的境界吧。北大哲學教授鄭義,一位出生于內(nèi)蒙古的莊子研究專家這樣解釋“技近乎道”:道不遠人,如“庖丁解?!保纭百u油翁”之類,道就在我們?nèi)粘I詈凸ぷ骼?,就在一切“從心所欲”的技藝中。祖籍山西定襄,出生在大青山下的邢秀先生應該就是這樣:他在書學領域積淀半個多世紀,最傾心行草和隸書。于技法,中學時即酷愛書法,潛心“毛體”,“耳鬢廝磨”“衣袖皆皂”,似“魔”;后來長期在《圣教序》和“二王”著力,體味經(jīng)典,翰游傳統(tǒng),努力夯實書法根基,悟“道”;陸續(xù)又研習米芾、王鐸、傅山、董其昌等各家書帖,及真草隸篆諸體,如“仙”。以致他對諸體書法無不悉心把握,兼收并蓄,不斷萃煉個性風格。即使今天年逾花甲,先生依然日日臨池不止。邢秀認為,書,勤也。沒有鐵棒磨成針的勤奮和功夫,是行不了書法“萬里之路”的。
從書法史上看,每一位卓有成就的書法家,一定是知識淵博或者專業(yè)精深的學問家。書家唯“腹有詩書”,才能支撐、灌注和充實書法的精神氣象,使之“鼓之,蕩之,豐之,潤之”,真正與書家心性相融,物我兩忘,達到“天人合一”,煥發(fā)出神采奕奕、器宇不凡的藝術(shù)質(zhì)感。
邢秀先生平時并不以書家自居。事實上,先生首先是一位學者。他曾經(jīng)長期就職于某大學,處學術(shù)淵藪,稍有閑暇就翰游于古典文化,沉潛于優(yōu)秀傳統(tǒng),于國學、哲學、美學、美術(shù)史學、書論、書法史學等孜孜不倦,手不釋卷。如此厚積薄發(fā),不斷洞悉中華文化精髓,時常能超拔出真知灼見。先生還是作家、詩人,其文其詩有悲憫,有欣喜,有良心,更有擔當。思緒飛揚,妙手文章歌賦;情動神游,胸懷天下蒼生。先生也是一位藝術(shù)評論家,他獨具只眼,具有很高的審美鑒賞力。他的評論,引經(jīng)據(jù)典,條分縷析,不妄贊,不夸飾,不貶斥,往往一語中的,深孚眾望。先生其實還是一位“隱逸”的畫家,雖然畫作極少示人,但畫面曠達蒼茫,氣象萬千,絕非庸常。而且,先生還對音樂、戲曲等始終保持著特別濃郁的興趣……
因而對于邢秀先生來說,書法不僅僅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更應該說是“無意于佳乃佳”的自然心跡的流露。
三
邢秀先生說過這樣一段話:對于書法的追求,“我沒有明確的目的,也沒有確切的目的地,有莊稼、雀鳥、樹木與河流的地方就是我的目的地。我只想在曠野里像一株莊稼一樣舒展一下疲憊的腰身,像一只鳥或一條蟲一樣自由自在地大口呼吸”。這幾乎就是天籟之音。由此我認定,先生是深得藝術(shù)三昧的。
藝術(shù),從來不以功利為目的,不以商賈價位看重或輕藐自己。藝術(shù)即是藝術(shù)家觀照自己、修行自己或格致自己而建造的一座座“靈臺”,也是藝術(shù)家尋找自我、打開自我或張揚自我的一方隱秘的精神凈土。無疑,邢秀這種思慮道斷、超絕名相層次的書法精神境界,即是書法精神與自我精神的真實交流。而“精神與精神之間的交流比心智層面的名與名的交流更本質(zhì)”(鄭義《莊子哲學講記》)。
也正因為這樣,因此,我才敢斷定,書界認為邢秀先生書法“峻奇秀逸,跌宕樸拙”,或者“飄逸瀟散”“雄奇恣肆”“率意天真”“拙撲真淳”“端嚴寬厚”“激越豪放”等等,其實這些都無所謂,任何具體的評價,都只不過是某一時某一事“名相”性質(zhì)的,表面的,或者說是片面的認識。觀書味心,澄心如道,才應該是邢秀先生書法永遠追求的文化精神的內(nèi)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