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已有69個日夜不曾跟我講一句話了。
我還記得她從前拋下的荊棘一般的話語:“你記著,你是怎樣對我的,總有一天我會以冷漠同樣地還給你!”我也還記得小時候犯了錯,在門縫后眼巴巴地望上她半天,她總會過來摸摸我的頭,像揉一只毛絨小狗。
“知道錯了嗎?”
我溫順地點頭。
她終究會原諒我千千萬萬次。
寒風(fēng)吹拂的日子,我只身一人回家,燒飯、澆花、洗衣服,然后坐上去杭州的大巴。
這個城市的天空總是很奇怪,瓦藍瓦藍的時候不覺得舒暢,灰白灰白的時候也不覺得感傷,它總是高遠而平靜,如同活著跟沒活似的生活。杭州的風(fēng)背著一股濕氣,像灌不完的孟婆湯。我遺落的記憶,最終沉重地落在10月11日的下午。
“你們怎么來學(xué)校了?”
“知道你‘二模剛結(jié)束,帶你出去放松心情唄。”
我簽完請假單坐上車,車子駛出約百米,從駕駛座上傳來阿姨塑料袋般窸窣顫抖的聲音:“佳穎,我們?nèi)メt(yī)院。”父親坐在副駕駛座上,一言不發(fā)。潮濕,淹沒了一切聲音。
我見到母親幾乎是一點兒也認不出來了。她剃光了長發(fā),腦袋浮腫得像個面團,手臂上是蛆蟲似的傷口和紫黑紫黑的皮膚。只有那些錯雜的管子和借助呼吸機劇烈起伏的胸口,讓我確信,我親愛的母親,她終究沒有死亡。她原本是救不活了的,她血管里汩汩流動的血液幾近流干了,她在短短3天之內(nèi)動了3次大手術(shù),她還在等我,可她一直沒有睜開眼睛。
重癥監(jiān)護室里,我始終不敢號啕大哭。
這一次,母親不會原諒我。
幾天后母親轉(zhuǎn)院來到杭州,我仍然被安置在那個空曠的小城里學(xué)習(xí),過著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生活。我常常打開微信點開與母親交流的對話框,那里是母親車禍前3小時發(fā)來的“雞湯”,我甚至懶得把它讀完。69天了,我沒舍得刪,從“十年苦讀竟成空心人”到“首要的是‘學(xué)會生活”,一共180個字,字字扎在我心上。
母親醒了,是迷蒙的眼睛。
我在電話的這頭泣不成聲。父親告訴我,母親會像小孩子一樣,她可能不認得我,她需要一件件事都從頭學(xué)起:“你別擔(dān)心,你認真學(xué)習(xí)就好了?!?/p>
“爸爸,我‘二??剂四昙壍谖?。媽媽她一直跟我說我有能力考進前五名的,這次我做到了。她還記得嗎?”
可是她永遠都不知道了。
就算父親問:“你是誰?”她也會答不上自己的名字,她只會胡言亂語,像一個走失在歲月里的孩子。
我以前總以為母親功利愚昧世俗做作,我想要自由和夢想,我對她冷漠和苛刻。直到真正失去的那天。
昨日的大巴在夜間抵達杭州,母親啊,我沒日沒夜思念的母親!
她的眼珠骨碌碌地轉(zhuǎn)著,卻不曾聚焦到我的臉上;她的頭骨被剜去半塊,模樣有些猙獰;當我的手觸及她的手,那里是母親溫?zé)岬难?,是我溫故如新的回憶,是我忍住的干涸滾燙的淚水。
父親在她耳邊溫柔地說:“認識嗎?她是誰?”
母親驟然把她溫?zé)岬氖挚s回。
我的手,于她而言,太冰冷了。
“是你女兒啊,不記得了?”
她不記得了。
“女兒來了不打聲招呼?笑一下呀?!?/p>
母親忽然咧開嘴,露出兩排整齊光潔的牙齒,像在等待一個牙醫(yī)檢查她的牙齒。
我把手捂熱,再去握她的手。我只是沉默地望著她,用很深沉很深沉的目光凝視,我希望她會記起我。她轉(zhuǎn)過頭來,繼而別過頭去,她輕聲說:“佳穎讀書不認真?!蹦且凰查g,我淚流滿面。
寒風(fēng)吹得人冰徹入骨的日子,我只身一人前往賽場。人行道上,落葉和雨水打濕的地面緊緊抱在一起,它們太冷了。水啊,樹啊,它們都很傷心,它們?nèi)痰米【褪橇恕?/p>
我忽然想起我的包里有一本《目送》,那是母親讀過的最后一本書,她的書簽夾在第56頁。我曾經(jīng)嘲笑母親看如此平淡瑣碎、小家子氣的書,但從母親出事直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將它翻了三遍,也許我的母親會像龍應(yīng)臺的母親一樣,記不起重要的人和重要的事,但我仍然愛她。我有與她永恒的記憶!
您會記得,有一個小姑娘,在您病床邊,為您一遍又一遍地念您喜歡的書,就像您不曾記得的很久很久以前您教她一遍又一遍地認字一樣。書的封面是您喜歡的藻綠色,是我們久久等待的春天。
媽媽,你還記得嗎?
您是我的母親,您叫陳學(xué)慧,您最愛的是綠蘿和富貴竹。
我是您的女兒,我叫申屠佳穎,我最愛的,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