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秋風(fēng)一起舞蹈

王粉玲

·01·

天賜揮著鞭兒，趕著羊群在山溝里游走。

在山腳下小院子里干活的長生爺爺和桂花奶奶，抬起頭望著他們心愛的小天賜，以及那些像云朵一樣潔白的羊兒，布滿溝壑的臉上便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小天賜，在替爺爺放羊呢！”來溝里干活的人摸摸小天賜的頭。

“啊、啊！”見有人和自己打招呼，小天賜咧著豁嘴巴笑了。

山溝里到處都是黃土，還有見雨就瘋長的野草，羊群在溝埝上慢慢移動，天賜明亮的眼睛緊盯著它們。

“噓（去）！噓-噓（去去）！”一只羊羔跑遠了，他晃著手中的鞭子把它趕回來。

天賜喜歡羊，它們溫順、友善，不像鄰居大胖他們總是騎在墻頭嘲笑自己：

天賜豁嘴巴，吃飯掉渣渣，

天賜惜惶娃，沒有爸和媽。

（注：“惜惶”，可憐的意思）

每當大胖坐在院墻上這樣“嚎”的時候，聽到聲音的大胖媽——香草嬸就會奔出屋子?！斑@欠打的娃！”她麻利地脫下一只布鞋便扔了出去，大胖捂著腦袋溜下墻頭，兔子一樣蹦出院門。

“你娃有能耐就不要回來！”香草嬸說完，菩薩一樣地沖著墻這邊的天賜笑：“天賜我娃乖，等大胖回來，香草嬸好好收拾他??！”

天賜笑了，他咧著豁嘴巴沖香草嬸擺擺手。

調(diào)皮的羊兒喜歡渾身長刺兒的野棗樹，它們的舌頭可以巧妙地繞開小刺，把鮮嫩的葉子裹進嘴里。有時，羊群走過草叢，出來時，每一只羊身上都掛滿了蒼耳成熟的種子，遠遠看上去，好像穿上了一件掛滿珠子的衣裳一樣。秋天下午的陽光灑在靜謐的山溝里，羊兒愜意地啃嚼著草兒，天賜躺在一個土窩窩里，看天上的云朵飄來飄去，它們一會兒變匹小馬，一會兒變只小狗……天賜看著看著，一個念頭便跳了出來：“要是我能變成云朵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去尋找自己的爸爸媽媽了！”

·02·

天賜是被遺棄在長生爺爺家門口的。

那個蛙聲陣鳴的夏夜，熟睡中的長生爺爺和桂花奶奶隱約聽到門外傳來嬰兒的啼哭聲，他們借著朦朧的月色，看見大門外柿子樹下的條石上，一個嬰兒正在小花被里無力地啼哭著。

“老天??！”桂花奶奶急忙抱起這可憐的孩兒。

長生爺爺緊走幾步，想找到那個丟棄嬰兒的人?？芍挥袦羡洗祦淼耐盹L(fēng)，呼呼掠過……

長生爺爺和桂花奶奶抱著嬰兒回到屋里，借著燈光仔細一看，他們大吃一驚：這孩子竟然是個“豁嘴兒”！善良的桂花奶奶心疼地把他摟在了懷里，躺在桂花奶奶溫暖的懷里，嬰孩咧開露著鮮紅牙齦的嘴巴笑了！

小花被里留有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嬰兒的體重和出生日期，長生爺爺囑咐桂花奶奶把紙條一定要收好了。

“這是老天爺賜給我們的寶貝！”桂花奶奶把嬰兒緊緊地摟在了懷里，“老伴兒，我們就叫他天賜吧！”

“天賜！這名字好哇！”長生爺爺想了想，然后點點頭，他披上衣服，去羊圈擠了一碗羊奶，熱熱，用勺子一點一點喂給這可憐的孩子——他們唯一的孩子。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提著雞蛋、奶粉都跑來看這個可憐的孩子。

“造孽呀，多可憐的孩子！”胖胖的香草嬸把懷里的兒子往炕上一放，一把抱過小天賜說，“叔、嬸，以后你們忙不過來就把孩子送我家啊！”

“是呢！孩子這么小，心可真狠呀！”大家紛紛指責著那個遺棄孩子的人。

“叔、嬸，有我們吃的，就有這孩子吃的……”

……

像門口那棵小柿樹一樣，可愛的小天賜在大家的疼愛下，一天天長大了。

柿樹綠了，天賜會笑啦！

柿樹紅了，天賜會說話啦！

柿樹再綠的時候，天賜便會跑了……

八年的時光一晃就過去了，天賜已經(jīng)長成一個壯實的小伙子啦！

“我們天賜呀，如果他的嘴不那樣，該是多么好看的孩子呀！”每次看著天賜，桂花奶奶總是會心疼地說。

“老伴兒，別難過！”長生爺爺笑著安慰她，“等過年多賣幾只羊，加上這些年的存款，開春后咱就帶天賜去省城做手術(shù)?！?/p>

“對！對！”桂花奶奶高興地笑了，她盼著春天趕快到來，好讓自己早早看到天賜手術(shù)后漂亮的模樣。

“我說，老頭子，”桂花奶奶拉著長生爺爺?shù)氖?，望一眼熟睡中的天賜，悄悄地說，“咱一定要活到天賜娃結(jié)婚娶媳婦那天……”

“你這老婆子想得可真美，天賜才多大？他才八歲多一點呀！”長生爺爺拍拍老伴兒的手背“哈哈”笑著……

·03·

到年底了，家家戶戶都在幸福地忙碌著。

掃窯的日子，爺爺和天賜全身上下“武裝”得只露出一雙眼睛，爺爺掃窯頂、天賜就掃窯墻，等爺爺和天賜從窯里出來，解除“武裝”后，奶奶大笑著指指那面穿衣鏡，天賜和爺爺走過去探頭一瞧，鏡子里的兩雙眼睛上都戴著“灰眼鏡”，眼睫毛上白花花的一層灰塵，眨一下，那些灰塵便撲簌簌地落在臉上，天賜和爺爺不禁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一下，哈哈！整張臉都粘上了灰塵，爺爺和天賜高興得“嘿嘿”直笑……奶奶打來熱水，用熱毛巾幫心愛的天賜擦掉了臉上的灰塵。

掃掃，洗洗，曬曬，奶奶對天賜說：“要干干凈凈地迎接新年才好哩！”

接下來的日子，家里整天都飄蕩著香噴噴的味道，爺爺和奶奶忙著煮肉、蒸花饃、炸油糕……這個時候，奶奶會把在秋天曬好的柿餅也拿出來，掛滿霜的柿餅咬一口涼絲絲、甜滋滋的。

天賜坐在灶前往灶膛里塞著柴火，灶膛里的火光映紅了天賜的小臉蛋，他看著爺爺奶奶的身影在鍋灶旁繚繞的熱氣里穿過來穿過去，忽然覺得自己就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了。

其實，天賜早就知道，自己是爺爺奶奶撿回來的孩子。剛開始的時候，天賜的心里還有點難過，那時他總是坐在爺爺奶奶家門口，望著村外的大路，期待著爸爸媽媽會來和自己相認，哪怕遠遠地看他們一眼都行，他不想被小伙伴們天天奚落……可是，他的父母一直都沒有出現(xiàn)。后來，天賜就不再奢望他們會出現(xiàn)了，他把自己心中那個小小的念想藏起來，現(xiàn)在，只要感受著爺爺奶奶對自己的疼愛，他的心里就會感到一陣陣溫暖。

紅紅的對聯(lián)貼上了大門，奶奶還剪了好看的窗花，爺爺滿臉微笑地拿著剪紙小魚叫天賜：“天賜，來，讓爺爺看下，我娃長高了沒？”

“長高啦！長高啦！”天賜接過剪紙小魚，踮起腳尖把它貼在窯門上，紅色的小魚翹著尾巴，好像就要游進即將到來的那個美好的春天……

臘月二十八那天，爺爺帶著天賜去了鎮(zhèn)上，買了好多花炮給天賜。就在爺孫倆說說笑笑走到村口時，發(fā)現(xiàn)家門口停著一輛黑色的小汽車，旁邊站著一個頭發(fā)花白的陌生老人和一對年輕人。

當看到天賜時，那三個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充滿憐愛，同時又含著一絲歉意……天賜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心中閃出一絲絲的不安。

·04·

天賜站在院子里，大人們在窯洞里低聲交談著，隱約可以聽到“孩子”、“后悔”、“心疼”這些詞語，天賜心中的不安更加強烈了。

等他們走出來的時候，爺爺奶奶的臉色晦暗了許多，陌生的老爺爺走到天賜跟前，疼愛地看了看天賜，那對年輕人的眼睛紅紅的，天賜一直望著他們的汽車消失在村外的大路上……

“叔、嬸，我先回了，你們跟天賜娃好好說說這事，唉！”村長伯伯說完，摸了摸天賜的頭，嘆著氣走了。

天賜抬起頭，怯怯地看一眼爺爺，再看一眼奶奶。

“我的天賜娃呀！”奶奶緊緊地把天賜摟在了懷里，那么緊，就好像擔心天賜馬上就要變成檐下的雀兒，“呼啦啦”飛走一樣。

而爺爺卻沉著臉，一聲不吭地回到了窯洞里。

零星的鞭炮聲和小伙伴的吵鬧聲在村子里回蕩著，往年這個時候，天賜也會和小伙伴們一起在門外放鞭炮玩。

可是今天，天賜知道不可以！鄰居們聞訊都趕來了。

“真氣人，當初把娃扔在這里的時候，怎么不后悔??？”香草嬸拉著奶奶的雙手生氣地說。

“唉！”善良的奶奶抹著眼淚，一個勁兒地點頭。

“是呀！那么辛苦把天賜養(yǎng)到這么大，他們沒來看過一眼，現(xiàn)在想把天賜娃給接走，沒那一回事！”直腸子的雷伯伯把手一揮。

“對！”“我們不同意！”

“爺、奶，天賜不走！”一直躲在窯洞外面的天賜瘋了一樣擠進窯洞，他傷心地撲進奶奶懷里。

“可憐的天賜娃！”村里人抹著淚，不禁也跟著唏噓起來。

“走！”爺爺沉著臉說，“哪有孩子不在自己親生父母身邊的？年三十就走吧！”

鄰居們愣了……

·05·

年三十那天，天空飄著細碎的雪花，他們開著小汽車來了。

爺爺奶奶紅著眼睛把號啕大哭的天賜交給他們……

汽車駛出了村子，淚人一樣的天賜望著漸漸遠去的小村子，漫天飛雪中，爺爺奶奶瘦削的身影模糊了……天賜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裂開了，陌生的親爺爺把他輕輕地摟在了懷里。

現(xiàn)在，天賜叫“李天賜”了。親爺爺對天賜百般呵護，過完年，一家人帶著天賜去了整形醫(yī)院……

那個春天就要過去的時候，天賜的唇腭裂手術(shù)終于完成了，看著漂亮的天賜，親爺爺?shù)难蹨I落了下來，天賜的爸爸媽媽更是為當初的遺棄暗暗自責不已——那時，他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就偷偷生下了天賜，在八年前的那個夏天，兩個驚慌不已的年輕人坐火車來到千里之外的北方，在一個深深的夏夜，找到這個偏遠的小村子，然后把天賜丟在了長生爺爺家門口……

不久前，這件事被天賜的親爺爺知道了，他狠狠斥責了兒子兒媳，然后和他們一起找到了當年丟棄孩子的那個小村子，令他們驚喜的是，孩子還健康地活著……

也許是為了彌補自己當年犯下的過錯，天賜的父母特別用心地照顧著天賜，給天賜找了一家最好的學(xué)校?？墒牵慨斠雇淼絹淼臅r候，天賜就會忍不住想起那個小村子，想念他的長生爺爺和桂花奶奶……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眼看著，天賜馬上就要初中畢業(yè)了。

十六歲生日那天，天賜認真地告訴父母和爺爺，想一個人回去看望長生爺爺和桂花奶奶，爺爺和父母爽快地答應(yīng)了。

他不知道，當年長生爺爺曾叮囑過親爺爺：在他長大之前不要讓他回那個小村子！

把天賜送上大巴車，爺爺含淚對兒子兒媳說：“多么善良的一對老人家??！”

·06·

汽車離那個小村子越來越近了，天賜的心“咚咚”直跳：“爺爺、奶奶，小天賜回來了！”

下了車，天賜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村邊的地里干活：是香草嬸，她比從前瘦了，也老了！

天賜站在地頭揮著手大聲喊：“香草嬸！香草嬸！”

“哎！”香草嬸從地里直起腰身，看見地頭站著一個高高大大、英俊帥氣的小伙子。

這娃看上去有點眼熟，在哪里見過他呢？香草嬸一邊往地頭走，一邊想。

“你是？”香草嬸用袖口擦擦眼睛，再看一眼小伙子。

“香草嬸，我是天賜呀！”天賜指指上嘴唇，那里有一道淺淺的疤痕。

“真是天賜我娃？啊呀！真是呀！”香草嬸拉著天賜的手上下打量著他。

“是我！”天賜笑著，使勁兒點頭。

“你咋才回來呀？你爺、你奶……唉！”香草嬸擦擦眼角，她拉著天賜的手往村里走去……

那座熟悉的小院越來越近了，天賜的心就要跳出來了，可是，小院大門緊鎖，門外雜草叢生，那棵柿子樹孤零零地站在天空下，一片紅紅的柿葉，正在樹梢輕輕晃著……

天賜撲到門上，透過門縫，他看到院里同樣雜草叢生，他不安地望著香草嬸：“我爺、我奶呢？”

“唉！”香草嬸拉著天賜來到自己家，給他倒了一杯水。原來，在天賜離開后的那個春天，奶奶就生了一場病，她去世的時候一直念叨著“天賜”的名字，她說她的天賜娃一定會回來看望她這個奶奶的……前年，爺爺也生病去世了，爺爺走的時候，把家里的鑰匙和所有的錢財都交給了村長，說是要留給他的天賜娃做手術(shù)用。

天賜的眼淚如決堤的潮水一下子奔涌出來……

村里的人聽說天賜回來了，都高興地奔了過來，看著眼前這個漂亮的小伙子，大家真不敢相信他就是當年的小天賜。

“我們的天賜娃回來了呀！”

“真好！天賜長成帥小伙子了?！?/p>

“唉！要是長生叔和桂花嬸還在該多好！”

村長伯伯把一串鑰匙、一張疊起來的皺巴巴的紙條和一張銀行卡，鄭重地放在天賜手上：“天賜娃，這是你爺留給你的，你收好！”

天賜打開紙條，那上面寫著自己的出生日期，日期旁邊寫著兩個大大的字：天賜。

紙條背面寫著：天賜娃，原諒我們當初狠心把你趕出家門，你要知道，爺和奶是舍不得讓你走的，可是當你的親爺爺和父母懇求我們時，爺和奶就想，要是你能夠像其他孩子一樣，在親爸媽身邊長大，那該多好哇……天賜的眼淚再次涌了出來！

天賜打開院門，看著雜草叢生的院子一角——羊圈空蕩蕩的，里面堆滿了厚厚的落葉，那孔他和爺爺奶奶共同生活過的土窯洞上，幾根枯黃的狗尾巴草在墻縫里隨風(fēng)晃動著……

推開窯洞的門，秋陽“嘩啦”一下擠進那昏暗的窯洞里，在那張大炕上投射下一大片燦爛的光，淚眼朦朧間，天賜好像看到奶奶和童年的自己正坐在熱熱的炕頭剪窗花，而爺爺，正滿臉微笑地走過來，親切地叫他：天賜，來，讓爺爺看下，我娃長高了沒……

一陣涼涼的秋風(fēng)吹過，那棵柿子樹上的最后一片葉子飄落下來；又一陣秋風(fēng)吹過，葉子飛上了天空……

天賜手中的紙條在風(fēng)中發(fā)出“呼啦啦”的聲音，他望一眼藍得有些晃眼的天空，慢慢地松開手，那張泛黃的紙條搖搖擺擺地飛上了天空，隨著秋風(fēng)、隨著那片火紅的柿葉一起舞蹈著，它們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就在秋天金色陽光的照耀下，跌入天邊那堆潔白的云彩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