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遷
每一次坐下來,打開空白的Word文檔,一種未知的體驗再度降臨在我身上。在過去的二十年里,我曾無數(shù)次體驗這樣的感覺。
思緒,靈感,空氣里的浮塵,腦海里能捕捉到的所有細碎的一切。它們紛紛揚揚,難以細數(shù),如同呼吸間隙涌動的波浪,或是陽光照耀出來的紋形。它們用不動聲色的姿態(tài)環(huán)繞著我,試圖輕聲提醒那些被我遺忘卻極其重要的事。
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是一個笨拙的打撈者。
我試圖把漂浮而過的思緒打撈,把我在深海所窺過的一切原封不動呈現(xiàn)在陽光下。因著我的拙劣,也因著這片深海的廣闊,真正呈現(xiàn)的卻不足我眼睛所見事物的十分之一。這是一種遺憾。人們熱切往來,相擁而行,肩并著肩,可思想?yún)s無法透過身體的器皿,傳達給身邊的人。
我也曾在深海手腳并用,拼命上浮,模糊不清卻用力地訴說,力圖傳達什么。但漫長生命終是個體的旅行,病痛不可替代,死亡不可替代,情緒、感受同樣懷抱著巨大的孤獨。它們在身體的器皿里藏得一滴不漏,其中的小部分或有幸被旁人的共同體驗所感知,剩下的大部分都寂寥而無解。于是,落在紙上的文字不可避免地變得單薄。
我們?yōu)槭裁匆獙懽帜兀恳浪肋h不夠準確,不夠直擊要害。它既無法像一柄利劍一樣破開云霧,直抵清明,又無法像一道光一般,永遠追隨著光明和真理而去。
文字是晦澀的。寫得出的日子雖像金子一樣寶貴,但大部分日子,它們艱難,緩慢,吞吐,猶豫不決。它隱約通向一個地方,但誰也不知究竟通向哪兒。如同指路的人用手指著太陽的方向,光在那兒,路人遙遙一看,依然跋山涉水,窮盡千里而不得。
文字是一種費力的訴說,像個快要溺亡的人的手舞足蹈。一團雜亂的毛線團,抽絲剝繭,尋根溯源,想要找到藏得最深的那一根線,但展開后滿地都是一樣的線頭?;蛘哒胬砭褪悄且粓F堆出來的模糊不清的形狀,所有文字砌在一起時它在,逐句敲琢時它就悄然離去了。
我一直發(fā)問,究竟為什么寫?
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職業(yè)都需要某種程度上的扮演。習慣角色定位,揣摩心理活動,一旦入了戲,就能勝任這個角色了。唯有寫作者不行。寫作者需時刻保持冷靜,用挑剔的眼光觀察人群與事物。他將自己與這個環(huán)境剝離,以便能更清楚地判斷出事物的本質(zhì),找出最接近真理的答案。
這其中付出的代價何其之大,可當文字落入了紙面之后,卻發(fā)現(xiàn)字里行間能透出來的東西不足四五,轉到另一介質(zhì),能被他人所明白的不足二三。其中囫圇吞棗大半,理解的又不足一成。在文字的傳播過程里,好東西總散落了大半。因而作家往往孤獨岑寂,不知是他造就了這樣的境遇,還是這樣的境遇反過來逼得他愈發(fā)冷靜和獨立。
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奔跑在寫作的路上。我?guī)е唇獾囊苫笊下?,沿路收獲著不同的答案。從沒有哪一次,我篤定某個答案就是真理了。和大部分年輕人一樣,我在尋找。這條路如此漫長,可能需要窮盡一生。
這一切,就如同海明威所說的那樣——
你越寫,就越懂得寫作。這是寫作的唯一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