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瓊琳
我現(xiàn)在所在的國度,永遠都沒有四季。
它的氣溫永遠都飄浮在一個高高的數(shù)值上。雨季剛到,大雨便嘩啦啦下個不停,空氣悶熱潮濕,總讓人心生煩躁。
于是我時?;貞浧鹪谄樟_旺斯的時光。
普羅旺斯有分明的四季。在我最喜歡的春天,陽光像絲綢一樣柔軟,天空湛藍,像是最溫柔的紳士的眼睛。駘蕩春風拂過阿維尼翁斷橋,送來一片花開的聲音,混雜著淡淡的清香,讓人迷醉。
我這么對她說,隔著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河。
那時候是八月,多日大雨剛剛停歇,腳下的草地十分潮濕,裸露在外的皮膚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而與我相隔千山萬水的普羅旺斯,卻正是薰衣草花海微波蕩漾、花香襲人的時節(jié)。
即便離開那里多年,我也忘不了這夢中的天堂。然而又過了很久很久,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回憶里的,卻與普羅旺斯無關,而是我們倆在這里的一條小河兩岸相遇的場景。
我是舉著槍的,在遇見她之前,和遇見她之后,我都是舉著槍的。我沒想到會在這種槍炮混亂的場面中看到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孩,那一瞬間我的心突然顫了一下。
然后,她問我,有沒有聽到風的聲音。
沒有,我只能回憶起普羅旺斯的清風,在這兒,只有槍聲。
但我不回答,我只是冷眼看著她。她不正常。
從她出現(xiàn)在我視野里的那一刻開始,她就異常平靜,即使面對漆黑的槍膛也沒有表現(xiàn)出妙齡女孩應有的恐懼。
理智告訴我,快開槍,別聽她講話,可我就是扣不下扳機。偶然間撞上了她的目光,我竟有一種陷入旋渦的感覺,身體中一個未知的地方突然被什么東西填充似的圓滿了。
她的聲音好像有魔力,輕,卻一個字一個字地落在我心上,然而我根本記不清她說了什么,唯獨記得那種感覺。我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襁褓時期,甚至更早,在母親溫暖的懷里或者子宮里,在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享受原初的生命。
有什么一直堅持的東西松動了,就像一場春雨過后,即便沉重如巨石也會被拼命躥高的春筍頂翻。
突然起了風,奇怪的是,我竟然在風中間到了一種熟悉的香味,混合著各種花的香味,其中又尤以薰衣草為最。
這怎么可能?
“你聞到了嗎?花的味道。”
女孩點了點頭,可是在我的記憶里她又好像沒有動過。
可能因為是熟悉的花香,也可能是她的聲音讓我放松了心弦,我竟著了魔似的和她講起我美麗的童年,在普羅旺斯的小鎮(zhèn)上度過的童年。
她依然眉眼恬淡,對我說,她聽過一句話,那些聲稱是最美好的歲月,其實都是最痛苦的歲月,只是事后回憶起才那么幸福。
我不否認。在普羅旺斯的時光其實沒有那么完美,來自物質(zhì)生活的困擾也時時糾纏著我的家庭,但我就是無法抑制地思念那兒。在我還來不及阻止的時候,思念已經(jīng)像蔓草一樣瘋長了。
“你聽到了嗎?”她忽然又問我。
我遲疑了一會兒,說: “我聽到了槍聲和叫罵聲?!?/p>
“不,再遠一點兒,聽風的聲音,用心去聽。”她逆風站著,黑發(fā)亂拂,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耳朵只能聽到風呼嘯而過的聲音,那你的心呢……”
我有些焦慮不安,倘若我聽不到她想要的聲音,她會失望吧。出自內(nèi)心的,我不希望她對我失望。
她好像嘆了一口氣,我的心也跟著顫了顫。
“這里其實也沒那么差吧,只是這里的風中總有哭聲?!彼ь^直直地望向我, “其實你也不喜歡這樣,是不是?”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是如果她想要我放下手里的槍,我想我一定會放下的。我們不過相見十幾分鐘,卻仿佛已經(jīng)熟知對方,連生命都可以托付信任。
“你累了吧,”她的聲音突然很疲憊,好像是她自己累了,雖然我也的確如此,“多聽聽風的聲音,風會告訴你,你們到底做了什么?!?/p>
“我聽不見?!?/p>
“不是你聽不到,只是你們不敢正視……”
“我……”
“嘿!”左后方突然傳來一聲有力的大喝,我被驚得回頭一看,是戰(zhàn)友。我張了張嘴,卻啞了聲,精神迷離,好像被人強行從一個美夢中剝離出來。
“你剛才好像在和誰講話?!?/p>
嗯?我突然想到那個女孩,糟糕!我猛地再轉(zhuǎn)回頭,河對岸的女孩卻不見了,空空蕩蕩,沒有在風中亂飄的黑發(fā),沒有恬淡安靜的臉頰。剎那間,一種來自靈魂的空虛感油然而生,逐漸膨脹、擴張,我的眼睛突然濕潤。
“你看到了嗎?”
“什么?”
“她?!?/p>
“誰?”
“不,沒有誰?!蔽野蜒蹨I憋了回去,說,“我在和自己講話。”
女孩徹底消失了,但是那以后的無數(shù)個夜晚,我都在回想她說的話。
當我們的炮火摧毀一座城池,所有人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有誰會注意到失去家園的百姓在痛哭流涕。我想我要找回她了。
不是哭泣的人不多,不是哭聲不夠大,只是我們從未譴責過自己的良心。
在無數(shù)個夜晚,我缺失的靈魂也終將補齊。
這里的高溫和大雨,也沒有那么讓人煩躁。
只要風中沒有哭聲,這里和普羅旺斯,都是圣潔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