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閩

毛猴子是我堂叔，兩腮凹陷，顴骨突出，看上去似猴臉，加上長得矮小，于是有了毛猴子這個綽號。我至今不曉得他的真實名字，問過父親，他也不知道他的真名，仿佛他一出娘胎就叫毛猴子。

毛猴子在河田鎮(zhèn)是個可有可無之人，我從小就有這個感覺。在我十七歲離開河田鎮(zhèn)之前，我沒有好好端詳過他。他孤獨地住在大屋旁邊的小泥屋里，而且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地做紙。我們家族里出過兩個土紙師傅，一個是李灶火，一個是他，李灶火比較囂張，名聲大，毛猴子內(nèi)斂，不張揚，手藝不會比李灶火差。這兩個人卻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在吃大鍋飯的年代，他們也不在生產(chǎn)隊里勞動，而是出門在外，在山里搞副業(yè)，做土紙。毛猴子沒有在生產(chǎn)隊出過工，賺不到工分，也分不到糧食。童年的我問過父親，毛猴子叔叔會不會餓死？父親說，放心吧，餓不死他的，做紙也能賺錢。每次見他回鄉(xiāng)，孑然一身的樣子，我就會莫名其妙地同情他。他父母早逝，他有個哥哥，入贅到別人家里去了。

在我的印象中，毛猴子身體孱弱，臉色寡白，如一張白紙。我知道做土紙是很苦的手藝，我還擔心他會累死在山野，而且死在紙寮里也不會有人知曉。他野草般活著，無聲無息。是的，他雖然不是啞巴，可極少說話，我離開故鄉(xiāng)之前的那么多年，沒有聽他說過幾句話。他從來都獨來獨往，很少到別人家串門，誰都不知道他到底活得怎么樣，頭腦里想的是什么，他也從不求人什么，任何問題都自己解決。他不和人說話，不和人交往，更不會和人發(fā)生矛盾，就像個影子般行走在世間，也不會有人在乎他。

毛猴子這一生，我知道和他有仇怨的人，就是壯嫲。壯嫲和他有過幾年婚姻關(guān)系。我上高二那年，家族里的幾個老女人突然關(guān)心起毛猴子來了，她們決定給毛猴子說門親事，那時，毛猴子已經(jīng)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五月節(jié)的時候，毛猴子回鄉(xiāng)過節(jié)，盡管一個人，他還是要回家的。女人們找到了他，說有個姑娘，和他年齡相仿，是人家的養(yǎng)女，那家人沒有兒子，想招郎入贅，姑娘相貌不錯，就是有點胖。毛猴子和女人們一起去相親，竟然同意了這門親事。所有的親屬都認為毛猴子不會孤獨至死，最起碼有個家了，我也替他高興，盡管沒有去喝喜酒，但路上碰到他，覺得他的臉不那么蒼白了，有了些紅潤。壯嫲和我們是一個村的人，是個潑辣的女子，經(jīng)常碰面，她和毛猴子結(jié)婚后，碰到我笑臉相迎，我也喊她嬸嬸。

誰也沒想到，毛猴子和壯嫲的婚姻會發(fā)生變故，那是我離開故鄉(xiāng)后的事情。四年后，我第一次回家省親，看到毛猴子又回到他的小泥屋里生活了，還多了一個兩歲的小女孩。我問母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母親嘆了口氣，給我講述了毛猴子和壯嫲離婚的事情。

我相信毛猴子和壯嫲有過幸福的日子，也許我想錯了，他一開始就陷入了困境。結(jié)婚后，他還是繼續(xù)去外地的竹山做土紙，一年也很少在家。不過，他還是和壯嫲有了自己的兒子。有了兒子后，壯嫲就不讓他出去做紙了，要他在家好好種地。這給毛猴子出了個難題，他從小就去學做紙，忽略了種地，也就是說，他對種地已經(jīng)十分陌生了。干了一段時間，他無法繼續(xù)下去，只好又回竹山做土紙去了。那年九月節(jié)，他提前了兩天回來過節(jié)，也沒有事先通知壯嫲，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了，發(fā)現(xiàn)壯嫲和另外一個男子偷情。他沒有說什么，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壯嫲以為他懦弱，對他惡語相向，開始厭惡和嫌棄他。她還是和那個男子來往，而且明目張膽，根本不顧及別人的說法。最終，毛猴子離開了那個家，搬回小泥屋里住了。回到小泥屋，毛猴子大病了一場，家族里的人可憐毛猴子，去壯嫲家討說法，去的人都被壯嫲罵得狗血淋頭，她還用扁擔將他們趕出了家門。壯嫲說，不要再來找我了，你們好好回去問你們那個沒用的東西吧。毛猴子也沒說什么，反而勸親屬們，不要再去找壯嫲了。

母親說完，嘆了口氣，這都是命呀。

我說，毛猴子叔叔家那個小女孩是怎么回事？

母親說，喔，那是他和壯嫲收養(yǎng)的女崽，離婚時，他將她抱回了家。

我說，他為什么不抱兒子走？

母親說，壯嫲不讓他帶走兒子，他要帶走兒子，壯嫲會殺了他。

無論如何，毛猴子還是有了個孩子。母親說，他對那女崽視如己出，疼愛得很。毛猴子去做紙也將她帶在身邊，父女倆相依為命。壯嫲有沒有再和別人結(jié)婚，我沒有問過，只知道她和毛猴子再沒有瓜葛，而且，也不讓兒子認他。我碰到過壯嫲幾次，她蒼老多了，見到我時，她會將臉扭開，再沒有給我燦爛的笑臉。在我眼里，她和毛猴子都是塵世間的悲情之人。

今年過年回鄉(xiāng)，毛猴子找到了我，他這一生第一次找我，我也第一次和他面對面坐在一起，他也是快七十歲的人了，蒼老無助的樣子。他找我有事，說是鎮(zhèn)政府取消了他的低保，生活困難。他早就不做土紙了，土紙作坊也退出了歷史舞臺，土紙匠人這一行業(yè)也將消失。他想讓我去鎮(zhèn)政府給他說說，恢復(fù)他的低保，他以為我是什么人物，其實我根本就幫不了他。鎮(zhèn)政府取消他低保的原因是發(fā)現(xiàn)他有個養(yǎng)女，其實養(yǎng)女早就出嫁，在鄉(xiāng)村里，嫁出去的女兒，就像潑出去的水，很難再對他悉心照料了?？粗x去的背影，我的心被什么揪著，異常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