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丹
2018年3月15日,95歲的余海宇接到了凌晉的電話,父親凌云剛剛?cè)ナ懒恕?p>
凌云遺像
6天后,新華社發(fā)布消息:“中國共產(chǎn)黨的優(yōu)秀黨員,久經(jīng)考驗的忠誠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國家安全部原黨組書記、部長凌云同志,因病于2018年3月15日在北京逝世,享年101歲?!?月13日,《人民日報》在第四版左下角轉(zhuǎn)發(fā)。
這則消息,平靜緩慢地在知曉他的人群之間傳開。直到《中國新聞周刊》開始采訪時,有的公安部老人還驚奇地反過來問:凌云去世了嗎?
他沒有傳記,沒有回憶錄,生前幾乎不接受記者采訪,能夠查到的個人資料簡單至極。甚至在他的告別儀式上,也沒有生平介紹。
真正知曉凌云的在世者已寥寥可數(shù),且大多心照而不宣。從1952年開始擔任公安部一局副局長,到1965年擔任公安部副部長,再到1983年成為首任國家安全部部長,凌云有崇拜者,有反對者,有持平論者,對此,他了然于心,卻從不予回應(yīng),也不辯解。
或許,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他都不會被輕易提起,但更不會被輕易忘記。
四大筆桿子、左右手
公安部離休干部余海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公安部的老人大多高壽,且記憶力極好。她認為這與這個職業(yè)長期高度活躍的腦力勞動有關(guān),工作性質(zhì)要求他們的頭腦保持清晰縝密。
這些活檔案般的老人們經(jīng)歷了政治動蕩、波詭云譎的30年,退出歷史舞臺后,再用清醒的30年處理這些沉重的遺產(chǎn)。不過,在每個人眼中,這些遺產(chǎn)并不相同。
余海宇是為數(shù)不多的稱得上凌云“生前友好”的人之一。但即便是她,也從沒聽凌云談過自己。
余海宇和凌云70多年的友誼開始于延安時期。凌云曾說:“是陳龍改變了我的一生?!标慅埵怯嗪S畹恼煞颉?/p>
1940年,時任中央社會部治安科科長的陳龍是除奸工作的領(lǐng)導。其中,嫌疑分子最多、情況最復雜的是幾所學校,陳龍決定親自負責。位于楊家灣的陜北公學設(shè)有保衛(wèi)委員會,做具體工作的是一個外表英俊的青年,名叫凌云。
不久后,陳龍把凌云調(diào)到延安中央社會部二室做偵察工作。余海宇也調(diào)到了社會部,開始和凌云共事。1942年,余海宇和陳龍結(jié)婚。
在余海宇眼里,凌云很能干,文筆出眾,頭腦清楚,做事認真,凡是他經(jīng)手的事都清晰明了,有條不紊。
1949年前夕,中央成立中央軍委公安部,羅瑞卿擔任部長,公安部機關(guān)成員基本上由華北局社會部和中央社會部人員組成。1952年4月,陳龍被任命為公安部副部長兼政保局(一局)局長。健康狀況逐步惡化的他不能再兼任局長,經(jīng)他本人提議,羅瑞卿給中共山東分局發(fā)了電報,調(diào)時任濟南公安局長凌云進京到公安部。凌云匆匆趕到北京,當即被任命為政保局局長。
1964年從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畢業(yè)分到公安部、后任統(tǒng)戰(zhàn)部干部局局長的胡治安剛來就聽說,一局局長凌云是部里的“紅人”。
凌云和公安部辦公廳主任劉復之都在1964、1965年升任公安部副部長,成為彭真的“左右手”。兩人都是黨內(nèi)少有的秀才,都是秘書出身,和王仲方、尹肇之被稱為公安部“四大筆桿子”,羅瑞卿每次開會召集籌備班子,這四人必定參加。
在同為筆桿子的胡治安看來,凌云業(yè)務(wù)能力出色,善于觀察,記憶力驚人,而劉復之的文筆更勝一籌,鋼筆字更漂亮,群眾關(guān)系也更好。劉復之跟普通干部都可以稱兄道弟,拍肩膀、熊抱。而凌云則不茍言笑,有時甚至給人以“端著架子”的感覺。在院子里散步時,胡治安幾乎沒見過凌云跟誰打招呼。胡治安的妻子也是老公安,退休前在公安部所屬的研究所工作。她分析,這是因為凌云搞政治保衛(wèi)工作出身,與人打交道中有一種職業(yè)性的距離和防御感,習慣于首先以審查的眼光去看待。
一局局長
作為公安部最重要的一局的局長和部里的“紅人”,凌云五六十年代參與了公安部很多大案要案的辦理。
公安部辦理的第一個大案是廣州的“二陳案”。1951年1月,廣州鎮(zhèn)反運動之初,公安部、中南局公安部、華南分局社會部認定廣州市在清匪反特和鎮(zhèn)反工作中存在右傾偏向,廣州市公安局局長陳泊、副局長陳坤被撤職逮捕。陳坤于1952年夏病死獄中,陳泊于1953年5月被判處10年徒刑。此案直到1982年才得以平反。受此案牽連,廣州又逮捕了“梁俠特務(wù)集團”案共263人。
此案由公安部一局負責審理執(zhí)行。辦案人范祥、郭松年、郝力光經(jīng)過審理得出結(jié)論,所謂“梁俠中統(tǒng)特務(wù)集團”一案沒有根據(jù),不是事實,應(yīng)予否定。報告經(jīng)過一番爭論層層上報,送到羅瑞卿案頭,羅態(tài)度堅決:“此案不能動搖?!备鶕?jù)他的意見,凌云批示:“審不出中統(tǒng)特務(wù)來,說明我們審訊工作的無能?!狈断榈热藞猿忠庖?,“梁俠案”一直不能結(jié)案,三人因此均受處分,被調(diào)離公安部。
陳泊的妻子呂璜后來說,悲劇是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造成的,不能過于苛責辦了這類錯案的領(lǐng)導者?!叭珖夥懦跗冢覀儭贿叺?,什么都向蘇聯(lián)老大哥學習,蘇聯(lián)的肅反經(jīng)驗是把專政矛頭指向黨內(nèi),用對付敵人的辦法對付黨內(nèi)同志,公安部率先效法,陳坤、陳泊就是第一個撞上這個槍口的?!?/p>
1955年,又發(fā)生了饒漱石、潘漢年和揚帆的“饒、潘、揚事件”。時任上海市公安局副局長揚帆、上海市副市長潘漢年和中組部部長饒漱石均遭逮捕,被判處徒刑。80年代,潘漢年和揚帆先后獲得平反。
此案平反后,有人透露,辦這案子的主意是凌云出的。揚帆的罪名中有一條是重用、包庇3300多敵特分子,據(jù)了解案情的人說,凌云始終認為,3300這個數(shù)字夸大了,但揚帆確實應(yīng)該被審查。
但余海宇認為,這些案子不能算在凌云的頭上。畢竟是上面已經(jīng)拍板發(fā)話的政治事件,而且潘漢年和揚帆的平反凌云也參與了。余海宇和凌云一起辦過案,覺得他還是比較注重事實的,從嚴慰冰案中可見一斑。
嚴慰冰是中宣部部長陸定一的夫人。1960年3月到1966年1月,她給林彪一家投寄了五十幾封匿名信,多有辱罵之語。此案由公安部審理,凌云擔任組長,余海宇具體負責。
1962年,凌云等人在北京玉泉山學習。左起:劉復之、季廣祥、江金祥、梁國斌、凌云、王寧。
余海宇大費周章,從北京醫(yī)院和華東醫(yī)院調(diào)出了嚴慰冰的病歷,發(fā)現(xiàn)從1952年開始就有她患精神病或偏執(zhí)性精神病的記載。她向上級做了匯報,凌云和徐子榮都認為,寫匿名信是出于病態(tài),不是了不起的政治事件,口頭報告給彭真,彭真也同意這一結(jié)論,此事沒有再追究。
至于“文革”中,彭真、陸定一等都被打成“彭羅陸楊反黨集團”成員挨斗,嚴慰冰也被隔離審查、后來被關(guān)進秦城監(jiān)獄,那是后話了。
副部長
1965年,凌云升任公安部副部長。從這時起,十二局副局長丁兆甲與凌云有了較多的工作接觸,導致了半世紀的恩恩怨怨。
公安部老人們都知道,丁兆甲與凌云一直是“針尖對麥芒”的。對此,丁兆甲自己毫不諱言。96歲的他精力和記憶力都依然很好,與《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兩次長談了6個多小時。
丁兆甲回憶,1965年2月,一位重要外賓路過北京,留宿一晚,周恩來準備和他見面談話。外交部禮賓司找到公安部,問兩人談話時能不能錄音。這是公安部十二局主管的業(yè)務(wù),處長李陽匯報給丁兆甲,丁兆甲囑咐李陽此事要問清楚,究竟是周恩來布置的,還是外交部的意見。因為自己在西郊辦公,丁兆甲讓李陽自己去找公安部常務(wù)副部長徐子榮匯報。
李陽去匯報時,凌云在場。在凌云提議下,徐子榮、凌云、李陽以及外交部的韓敘一同去外賓下榻處查看了下,認為不適宜錄音,此事就此放棄。
“文革”期間,所謂“竊聽事件”受到追查,李陽被逮捕,丁兆甲也受到?jīng)_擊。李陽堅持沒有竊聽,被關(guān)押三年,最后經(jīng)外交部韓敘等人證明才被釋放,派到深圳做臨時工作,不久后在廣州因心臟病去世。
1982年7月,公安部專案人員“輪訓班”開學,參加過中央專案的283人,本部專案的40多人,再加“文革”中的“造反骨干”,總計近400人,集中到中央政法干部學校(今公安大學)“集訓”,實際上是“封閉式審查”。李陽妻子張本惠本來也在輪訓班名單之列,她找到主管此事的凌云,凌云批準她不進輪訓班。據(jù)丁兆甲所知,對于“輪訓班”,時任公安部部長趙蒼璧和凌云持不同意見。趙蒼璧等認為,這些人如果有違法亂紀搞逼供信的行為,當然應(yīng)該追究,如果是一般的職務(wù)行為,就不應(yīng)該追究。
后來,在張本惠的要求下,凌云批準追認李陽為烈士。丁兆甲說,公安部此前沒有這樣的先例。
1965年,十二局還發(fā)生了一件案子。公安部十二局曾經(jīng)收到武漢市公安局送來的一份外文情報材料。丁兆甲記得,送來時,武漢市局只簡單翻譯了資料目錄,其中提到方志敏、向警予、劉少奇等被捕,但是具體內(nèi)容沒有譯文。丁兆甲看不懂原文,也沒有布置將內(nèi)容譯出,所以不知道其中具體情況。丁兆甲向主管十二局的副部長徐子榮寫了報告,建議將這批材料轉(zhuǎn)存中央檔案館或者公安部檔案處。徐子榮批示同意存部檔案處,并經(jīng)副部長楊奇清、凌云圈閱。丁兆甲讓業(yè)務(wù)處的柏遇春去找辦公廳辦理交接,之后的情況再未過問,業(yè)務(wù)處也沒有再向他匯報。
據(jù)丁兆甲后來所知,當時因辦公廳主任忙于“四清”之事而未能辦理,不久后又因為所謂在毛澤東專列上安裝竊聽器的“錄音事件”,十二局的工作陷于癱瘓,此事就擱置了。
“文革”開始后,這份材料被追查,丁兆甲說自己不知道下落。造反派問丁兆甲:“凌云說曾和你談過,讓你不要把劉少奇的材料拿出來,材料就在你這里,把材料找出來。”丁兆甲否認。造反派說:“凌云都承認了,跟你講過六次話。”丁兆甲說:“我根本沒有印象,你們讓我和凌云對證,什么時候跟我談的,不要說六次,一次能證明,我就甘愿受處分?!痹旆磁扇デ爻潜O(jiān)獄找凌云對質(zhì),凌云說:“我也記不清楚了?!边@件事不了了之。丁兆甲認為,到現(xiàn)在都沒能給他一個清楚的說法。
1967年1月17日,是個余海宇現(xiàn)在記起都想哭的日子。這一天,時任公安部部長謝富治主持召開公安部干部大會,鼓動要徹底砸爛“公檢法”。造反派把跳樓摔斷腿的羅瑞卿用大筐抬上會場批斗,余海宇和凌云都在陪斗之列。會后,公安部7位副部長和43位正副局長、63位正副處長被打成叛徒、特務(wù)、反革命、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凌云等7位副部長、一批局長都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
凌云認為,自己進秦城監(jiān)獄要歸因于康生。
延安時期,凌云曾在康生任部長的中央社會部工作了5年。1947年冬,他隨康生率領(lǐng)的土改工作團到達山東渤海區(qū),其間約有大半年擔任康生的秘書。土改工作期間,康生夫人曹軼歐認為渤海區(qū)黨委秘書長彭瑞林的夫人歷史上參加過國民黨三青團,是“國民黨分子”,要凌云查究她的“政治問題”。凌云經(jīng)了解情況后,沒有理會。他后來才得知,康生夫婦“在渤海區(qū)黨委時就看出你不對頭了”。
1949年10月,康生因病去青島休養(yǎng)。曹軼歐是山東分局組織部副部長,留在濟南,住在分局機關(guān)內(nèi)。她堅持認為,自己在山東分局內(nèi)已遭到嚴密監(jiān)視。分局領(lǐng)導們要凌云對曹做疏解工作,但凌云不但沒有疏解成功,反而得罪了對方,成為與康生斷交的開始。他后來表示:“我真后悔做了這件蠢事。”
1952年,凌云和陳龍一起去北京醫(yī)院看望康生。電話聯(lián)系時,曹軼歐聽了他們自報家門后大聲吼道:“不用你們來看!社會部的人,我一個都不想見!”兩人只好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