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憲濤
張大躬身子,沖著草屋抖抖地喊,胡先生在家沒?
張大手里拎著一把韭菜,韭菜用潤濕的稻草扎著。在東北,講究吃頭刀韭菜。開春兒的時候,經(jīng)過一冬的孕育升華,韭菜吸納土地精華,別有清香自然的味道,無論是下鍋炒抑或包餃子,都有一種儀式感。
張大聽見胡先生的聲音,推開吱嘎作響的木門,小心地踏進(jìn)門檻,一時間不知所措。屋里有三五個荷槍偽軍,胡先生站在書案前,對面是偽軍大隊長。胡先生提著蘸飽墨汁的狼毫,似乎正在醞釀情緒。他面前書案上是一摞銀圓。
所有的目光聚焦張大,張大瞬間緊張起來。
胡先生看一眼張大,瞥到了手里的韭菜,道,有事?
胡先生是城中一面旗幟,飽讀詩書學(xué)富五車,通曉天文地理風(fēng)土人情。一身灰布長袍翩翩儒雅,于商賈之中多一份儒氣,于戎裝之中多一份雅致,于平民之中多一份淡定。胡先生擅長書畫,文字滲透先生秉性,字句含有威儀和正統(tǒng)。胡先生善飲高粱燒酒,每飲必定酩酊大醉,每每醉中喜提筆肆意狂草,龍飛鳳舞極富情趣。遇知己墨寶隨意奉送,話不投機(jī)或厭惡者,千金難求一字一句。
“九一八”之后,胡先生拒絕偽政府邀請,一身干凈歸家賦閑,耕作兩畝荒田度日,過著不聞窗外事的日子。
張大終于想起來此目的,趕緊拎起韭菜示意,道,明兒是我爹生日,老人八十三了,麻煩先生寫一字,掛墻上圖吉利。
胡先生道,來得真是巧,大隊長同來求字,明兒是日本駐軍長官叫啥來著?
偽大隊長接過話頭,道,井上一郎司令。
胡先生道,井上司令官的生日,剛好一塊兒寫了。胡先生接過韭菜,道,這是潤資嗎?
張大聽不懂先生的話,木頭一樣愣怔一旁,胡先生把韭菜置銀圓旁,靜靜地站立片刻,醞釀了片刻情緒,提起狼毫龍飛鳳舞,在宣紙上揮灑“壽”字。
兩張宣紙“壽”字不同,一個“壽”字瘦長,一個“壽”字扁短。
胡先生拿起瘦長字字幅,遞給張大說道,祝老人家福如東海。又拿起扁短字字幅,交與偽軍隊長道,這是敬井上司令的字。
偽軍隊長疑慮道,為啥倆字不同?
胡先生笑道,中國文字博大精深,其中藏有許多意蘊(yùn),書法同字求異變化,一時半會兒說不清,回去慢慢體會吧。
偽軍隊長道,俺是個軍人,尊重讀書人,回去俺要裝裱,送給井上司令官。他是一個中國通,稀罕滿洲國東西,這是不同尋常的禮物,井上司令官保管稀罕。
張大回到家里,有些不悅意。老爹問,胡先生沒給字?張大說,給了,日本人給的大洋,咱送一把韭菜,給的字也不一樣,讀書人也稀罕錢。老人問,咋,日本人的字多?張大道,都是同一個字,形狀不一樣,肯定有說道。
老人聽罷描述笑了,道,到底是有學(xué)問的人,骨子里透著剛強(qiáng),這里面可有意思,給咱的是祝福,長壽;給小鬼子是咒語,短壽。
張大道,俺真是一個粗人,真是白活了,這道道不懂。
第二天晚上,張大家一場大火,老人沒有被救出。有人看見偽軍隊長,還有幾個偽軍游蕩。胡先生聽說后大哭,頓足捶胸號啕,道,是俺害了你??!俺也是書生意氣,舞文弄墨頂屁用。
胡先生安頓了家眷,街面不見了蹤影。一年后,抗聯(lián)隊伍出了胡大刀,一柄鬼頭大刀縱橫飛舞,讓日偽軍聞風(fēng)喪膽,有偽軍下咒語,哪個說瞎話,出門遇到胡大刀。
胡大刀就是胡先生。
選自《四川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