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
小學(xué)倒數(shù)第二個暑假極其漫長,一個半月的時間,仿佛怎么都過不完。天氣很熱,白天,我在家不斷地喝涼水,捧著一本《應(yīng)用題大全》研讀,計算甲乙兩人的相遇時間或者雞兔同籠問題,有時候情況很復(fù)雜,中途折返或者雞兔數(shù)目互換,無法直接套用公式解決,我只看答案都理解得吃力,頗為苦惱。我那時的夢想之一,是去參加華羅庚杯少年數(shù)學(xué)邀請賽,假期過半,只覺離目標(biāo)愈發(fā)遙遠。做題間歇期,便去讀小說,現(xiàn)在能記起來的有兩本,一本是民間故事集錦,沒有封皮,還有一本是雨果的《九三年》,后者很震撼,開篇就是水手、海浪與失控的火炮之間的肉搏戰(zhàn),驚心動魄,那是1793年的法國,革命涌動的時代,到處是槍聲、火焰與陰謀,里面說,這些悲劇由巨人開始,而被侏儒結(jié)束的。我合上書,透過紗窗,抬眼望去1998年的鐵西區(qū),灰塵很大,路上都是碎石與刨花,人們穿得很涼快,走得很慢,不慌不忙,無所事事,到處都是無所事事的人。
在此期間,長江上游一共出現(xiàn)八次洪峰,中下游也爆發(fā)水災(zāi),最終形成全流域大洪水,百年罕見,壯觀而恐怖。每天傍晚,母親下班回家,洗菜做飯,吃過晚飯,我們?nèi)胰艘黄鹂措娨曋辈サ目购榫葹?zāi)場景。戰(zhàn)士們冒著雨,背負著一袋袋重物,砌成一道新的堤壩,兩位專家在后方的演播廳里解說,其中一位說,聽說袋子里都是水泥,干了之后就變成墻,非常堅固;另一個說不對,里面裝的是面粉,科學(xué)研究證明,面粉的吸濕性最強,適合抵擋洪水。于是,我腦子里出現(xiàn)許多被水沖刷過的面粉,柔軟并且黏稠,一灘白色在大地上緩緩溢開,遠遠望去,或許也像一場雪。
有天深夜,電視里重播著新聞,戰(zhàn)士們窩在帳篷里,穿著濕透的衣服睡覺??蛷d里只剩我和父親,他坐在沙發(fā)上抽煙,我剛做完題,正打著哈欠。父親忽然對我說,你李叔,走幾年了?我問,哪個李叔?父親說,李承杰,以前鄰居。我說,記不得了,兩三年是有了。父親說,出殯那天,我記得是春分,二十四節(jié)氣里的。我說,有點印象,從火葬場回來,上飯店吃白事飯,每人在門口先洗手,然后領(lǐng)一個煮雞蛋,費了挺大勁,也豎不起來,后來直接磕在桌子上,剝開吃了。父親說,好日子,萬物生長,全球晝夜平分。我說,這有啥好與不好的。父親說,春分時,燕子從南方飛回來,雷雨掛著閃電,噼里啪啦,像放鞭,都在給他送終,熱鬧。我沒有說話。父親頓了頓,又說,這人挺可惜,頭腦好使,但沒趕上好時候,性格也太內(nèi)向。我說,這話啥意思。父親指著電視里的救災(zāi)場面,說道,按照他的構(gòu)想,即便發(fā)生這么大的洪水,也淹不死那么多人。我說,李叔不是開吊車的么,還有什么發(fā)明設(shè)計。父親說,一般人可能不知道,臨死之前,他跟我講過一次,我沒當(dāng)回事兒,現(xiàn)在想想,厲害。我說,不對吧,臨死之前,他都張不開嘴了,嗓子眼兒發(fā)堵,呼哧帶喘,來回倒著氣兒,李早跟我說的,他爸想罵他,都說不出口,光動嘴巴,出不來動靜。父親說,不是這次,是上一次,你還不太記事,有那么半天,我們一起懸在半空里。
針葉林高于闊葉林。班立新躺在墨綠色的塑料布上時,忽然想起這么一句。山地松軟潮濕,他斜倚過去,脊背上覺察到一絲涼意。光線低垂,巨石的陰影傾側(cè)過來,旁邊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是同一時刻,所有人都開始閉目養(yǎng)神,只有偶爾的蟲鳴。有人拾階而上,默默經(jīng)過他們身旁。
酒是沒少喝,從昨天開始,一直就沒停過。凌晨的火車,剛坐上去,便從口袋里掏出幾個扁瓶的老龍口,每個二兩半,捏起來碰杯,從嘴縫兒里灌,就著花生米、香腸和榨菜,然后又是啤酒,吵吵嚷嚷,不分你我,有點像過年,互相串換著座位,打撲克,脫掉鞋子,蹲在座位上扇,輸了的還得罰酒?;疖囘郛?dāng)咣當(dāng),越開越慢,每站都停,外面的風(fēng)光廣袤而單調(diào),霧氣昭昭,看上去十分悶熱。臨近中午時,車內(nèi)蒸騰,許多人都已經(jīng)睡著了,滿頭大汗,躺得橫七豎八,空的易拉罐地上來回滾動。
班立新的酒量很好,喝得反而精神起來,在此起彼伏的鼾聲里,他站起來,活動幾下身體,然后又仔細避開從座位里伸展出來的四肢,從車廂的一側(cè)走向另一側(cè)。在兩節(jié)車廂的接縫處,他點起一根煙,剛抽沒兩口,聽見身后傳來“咚”的一聲,聲音不大,空洞而尖脆,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見一個易拉罐正向自己飛來,躲避不及,砸在小腿處,罐子里殘余的幾滴啤酒揚到空中,又落在他的褲腳和鞋子上。他抬眼望去,李承杰正笑著走過來,雙手插在褲兜里,搖晃著腳步,歪著腦袋,頭發(fā)根根豎立。他的個子不高,頭卻很大,與身子不太相稱,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工作服。
班立新有點不高興,沒有露出慣常的笑容作為回應(yīng),而是低著頭,抬起腿來,撣去褲子上的泡沫與水珠,他的牛仔褲剛剛漿洗過,表面像附有一層硬殼,啤酒滲不進去。李承杰走到近前,紅著臉說,沒事吧,不知道這里面還有沒喝完的酒。班立新說,腳法挺準(zhǔn)。李承杰說,給你褲子整濕了。班立新說,沒事,這一上午都沒看見你呢。李承杰說,你們喝酒來著,我也不會喝,誰也不認識,沒愛過去湊熱鬧。班立新說,你們吊車組過來幾個人?李承杰說,就我一個。班立新說,你門子挺硬啊。李承杰說,沒門子,上次技術(shù)比賽,勾罐頭瓶子,我拿了第一,說給漲一級工資,也沒給漲,就換了個療養(yǎng)機會。班立新說,跟誰過來的?李承杰說,就我自己,你不是?班立新說,媳婦孩子也來了,在別的車廂呢,媳婦也有個名額。李承杰說,讓帶孩子來嗎?班立新說,不讓啊,偷著帶的。李承杰說,抓到不得挨處分。班立新說,誰啊,敢處分我。
到達目的地時,已是傍晚,天空開闊而陰沉,幾滴雨絲散落在地上,又迅速蒸發(fā)掉。車廂里的人涌出來,三五成群,邁開大步,汗水被風(fēng)吹干,酒醒之后,他們又重新雀躍起來。班立新提著大包走在最后面,左顧右盼,李承杰等在車門處,向他著急地擺手說,快點啊,一會兒來接咱們的車就要開走了,那車可不等人。班立新說,你去坐車吧,我得帶著老婆孩子單獨走,被看見不太好。李承杰說,沒事,我給你打掩護。班立新說,一個大活人,你咋掩護。李承杰說,嘿嘿,也是,那我也不坐車了,跟著你們走吧。
李承杰和班立新一家三口,走出站臺,鉆過地下通道,在車站外面找了兩輛三輪車,談好價格,班立新的妻子帶著孩子坐一輛,李承杰和班立新同坐一輛,向著山腳下的療養(yǎng)院騎去。蹬三輪車的問他們,你們是變壓器廠的嗎?他們回答說是。蹬三輪的又問,我有個問題,困惑好幾年了,想請教一下你們。班立新說,有啥直說。蹬三輪的說,我說的話你別不愛聽。班立新說,你說說看,我盡量。蹬三輪的說,我就是想不明白,療養(yǎng)院這三個字是什么意思呢,按照字面理解,是不是病人恢復(fù)身體健康的地方,但這一年又一年的,都是過來旅游的,歡天喜地,連吃帶喝,最后還買一堆紀(jì)念品。李承杰說,嘿嘿,你不知道,我們都有職業(yè)病。蹬三輪的問,什么叫職業(yè)???李承杰說,比方說我,是開老吊的,天天就坐在幾平米的駕駛室里按電鈕,揚桿轉(zhuǎn)向,手握檔桿玩一天,不是吊灰就吊磚,上高害怕也得去,坐里就像蹲監(jiān)獄,很壓抑的。蹬三輪的說,那是需要偶爾敞開一下心扉,看看風(fēng)景,另外一位兄弟呢,你有什么職業(yè)病?班立新說,我有酒精依賴,上班就是喝酒睡覺,睡醒了下班。蹬三輪的說,你這病好,我也想得。李承杰笑著跟班立新說,你們線圈組啊,最適合養(yǎng)老,活兒輕巧,還屬于有毒有害工種,保健發(fā)得也多,得是我的兩倍。班立新說,無所謂,也不是自己買賣,對付過去就完事兒。
到達療養(yǎng)院門口時,班立新的兒子已經(jīng)睡著了,李承杰幫他提著包裹,他從車上把兒子抱過來,邁向里面的三層小樓,傍晚時分,門口的燈亮得很早,蚊蟲噼里啪啦地往上撞。這里的空氣清冽,溫度適宜,有人已經(jīng)換好一身鮮艷的衣褲,步伐輕松,準(zhǔn)備趁著即將到來的夜色去四周轉(zhuǎn)一轉(zhuǎn)。班立新的情緒不錯,挑著眉毛,躡手躡腳地走路,盡量避開他人的目光,實在躲不過去時,便點頭打招呼,謹慎地露出微笑。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仿佛是在對所有人說,噓,小點聲,我的兒子睡著了。
我說,我記得,那時他們剛搬過來,我跟李早也才認識沒幾天。父親說,對,一家三口搬過來的,媳婦是冶煉廠的,干焙燒的,能進爐子,身板兒寬闊,說話嗓門挺大。我說,去的時候,我跟我媽在一個車廂里,挺緊張,尿了好幾次,后來坐上三輪,好像就睡著了,不知道多久才醒,醒來之后天都黑了,屋里也沒開燈,我就一直閉著眼睛。父親說,我們在那兒一共待了十天,那邊的夜晚總是來得很快,剛轉(zhuǎn)過頭的工夫,天就完全黑下來,燈也少,什么都看不見。
父親又點了根煙,說,春分,一般是在三月份。我說,應(yīng)該是。父親說,李承杰走的那陣兒,我剛下崗沒幾天,他比我早一年。我說,下崗之后,李叔上哪干活去了?父親說,不開吊車了,找了個私人開的門市,做鋁合金的,他去幫著安裝鋁合金窗戶,跟以前一樣,也得爬高,有時候爬上樓頂,拽兩根鐵繩子,從上面往下一點一點放,深藍色的玻璃架子,像一面鏡子,扣在陽臺上,遮天蔽日。我說,想起來了,家家都換鋁合金,好看,滑溜兒,但冬天不保暖,漏風(fēng),窗臺結(jié)冰。父親說,有一次,他給一家二樓的住戶安鋁合金窗,順著外面的管道爬上去,往墻上鉆眼時,不小心踩禿嚕了,摔了下來,后腦勺著地,聽說當(dāng)時他自己還笑呢,站起來拍拍身子,接著把活兒干完,第二天睡覺起來,肩胛骨開始疼,持續(xù)好多天,鉆心地疼,再后來,胸口也憋得慌,上不來氣,去醫(yī)院一查,發(fā)現(xiàn)了別的毛病,從此就常去報道,檢查治療,但也沒用,這都是命。
那陣子一直都是陰天,總也不放晴,塑料袋漫天飛舞,大街兩邊剛種上新樹,瘦弱光禿的樹干,新聞里說是法式梧桐,外國品種,在我們看來,不過是插在地上的一根光桿兒,而這樣的一株要八十塊錢,簡直不可思議。我們放學(xué)之后,沿街兩側(cè)橫踹一路,很多人都看見過,但沒人阻攔,那些樹苗逐漸塌腰,從中間折開。沒過多久,它們又重新被掘起來,放在卡車上拉走了,只在地上留下一個被翻開的土坑。下雨過后,便會形成一個微小的泥潭,青苔在其中密集繁殖。
李早的胳膊上綁著黑紗,一言不發(fā),表情嚴(yán)肅,放學(xué)后非拉著我去游戲廳。我說,你今天是咋了?不用回家?李早瞪著熒屏的格斗游戲,選好金家藩、陳可汗和蔡寶健一組,韓國隊,然后晃著把桿熱身,梗著脖子跟我說,我爸死了,后天出殯,今晚沒人管我,來,咱倆掐一把,你草薙用得不牛逼么,操。
從游戲廳出來時,天已經(jīng)徹底黑下來,我們一起走回到院子里。靈棚搭在中央,香火縈繞,底下是幾盤蠟制的假水果,色澤夸張。李承杰的黑白照片擺在正中央,周圍有許多陌生人,李早把書包往里面一撇,先是跪在地上磕三個頭,動作很慢,像是在用額頭去觸摸大地,然后坐在一旁,盯著父親的遺照,滿臉怨氣。他的媽媽,那位強壯的冶煉廠工人,大聲地講述著李承杰離世時的場景:醫(yī)院里的暖氣燒得滾燙,穿著襯衣襯褲都直冒汗,下午五點多,他們打開半扇窗戶透氣,結(jié)果飛進來一只蝙蝠,像小老鼠似的,圍著日光燈來回繞,趕也趕不走,后來索性不管它了,那只蝙蝠便倒掛在墻角,像是在看誰,沒過多久,自己又從窗戶飛走了,無聲無息,這時候,李承杰也咽了氣,同病房的人告訴他,你家的那位是去好地方了。她一次又一次地講述,不厭其煩,仿佛說的不是自己的丈夫,他也并沒有死去,而是出門遠行,去往一個更好的地方了。
半夜挨間查房,具體是幾點,沒人知道。班立新坐在床邊,把被子提上來,兒子正睡在床里面,他心里想著,最好還是別被發(fā)現(xiàn),不然總歸會有些麻煩。每隔一會兒,他就會推開房門,拎著一瓶啤酒在走廊上張望,直到后半夜,整天的酒勁兒泛上來,卷積著濃重的困意,他有點熬不住,便將被子摟到一邊,準(zhǔn)備睡覺,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之間,他聽見有人在外面咚咚地敲著房門,聲音急促,班立新聽在耳里,卻怎么也爬不起來。同屋的人叫罵著,趿拉著鞋去開門,李承杰站在門外,向里面喊道,班子,班子。班立新揉幾下眼睛,翻了個身,說,叫魂兒呢,誰啊。李承杰邁進屋子,焦急地說,查房的來了,我那邊剛查完,快輪到你這邊了,孩子我先給你抱走,別有麻煩。班立新這時尚未醒酒,腦袋里仿佛有無數(shù)繩索在扯動翻攪,他略有遲疑,但還是將兒子遞了過去,李承杰接過孩子,三步兩步,迅速消失在門外。班立新坐在床上,緩了幾分鐘,酒精纏繞,仍未消散,他很疲憊,卻還是有些不放心,于是爬起床來,想去外面看看是什么情況。剛一推開房門,保衛(wèi)科的人便進來了,拉開燈繩,挨個床上翻騰,問道,沒有帶外人過來的吧。屋內(nèi)沒人回話。保衛(wèi)科的人看著站在門旁的班立新說,你要干啥去。班立新說,你管呢。保衛(wèi)科的人看看手里的名單,說道,我知道你,姓班,刺頭兒,愛干仗,蹲過匣子。班立新說,是我,有啥問題,大半夜的,別給自己找不痛快。保衛(wèi)科的人愣了一下,然后從兜里掏出一盒白紅梅,倒出兩顆,遞給班立新一顆,班立新接過煙來,從兜里掏出打火機,先給保衛(wèi)科的人點上,再給自己點上,剛抽兩口,保衛(wèi)科的人問道,在里面待過多久?班立新說,羈押,倆月。保衛(wèi)科的人說,因為啥呢?班立新說,沒啥,聚眾斗毆,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保衛(wèi)科的人拍了拍班立新的肩膀,然后說道,我先走了,去下一間看看,明天早上六點,樓下食堂準(zhǔn)時開飯,別忘了。
那些人走后,又過了一會兒,班立新也轉(zhuǎn)身邁進療養(yǎng)院的長廊里。長廊很黑,只在盡頭處掛著一盞黃燈,發(fā)出模糊的光,他走過去,又走回來,反復(fù)數(shù)次,凝視著墻上映出的那些低矮混沌的暗影,午夜的長廊十分寂靜,只有他的腳步聲。他很想去找李承杰,抱回自己的兒子,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間屋子里。
班立新只好向外面走,走出療養(yǎng)院一樓的大門,站在院子中央,空氣清冷,背后是石砌的拱頂,抬頭望去,遠處的山峰與陰云連接在一起,如灰燼一般的顏色,他仿佛正處于峽谷的中央,而風(fēng)帶來輕微的回聲。陣陣寒意襲來,他已經(jīng)徹底醒酒,渾身哆嗦,轉(zhuǎn)過頭正準(zhǔn)備回去,忽然發(fā)現(xiàn)李承杰正抱著他的兒子坐在側(cè)面的臺階上,打著哈欠,睡眼惺忪,他只穿一件襯衣,那件深藍色的工作服蓋在孩子身上,一只袖口孤零零地垂下來。班立新走過去,也在他身邊坐下,臺階很涼,于是他又半蹲起來,說道,查完房了,啥事兒沒有,回去吧。李承杰說,明天還查不查。班立新說,據(jù)上次來的人說,就這一次,走個形式。李承杰說,你兒子睡得真香啊,這么折騰都不醒。班立新說,也想你兒子了吧。李承杰說,想,自己出來玩,沒意思。班立新說,回去吧咱們,明天六點開飯,然后去爬山,我跟他們都定好了,你也一起。李承杰說,行,是得爬爬山,不能白來一趟。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有亮透,班立新便將熟睡的兒子交給妻子,自己收拾好隨身物品,集合隊伍,準(zhǔn)備開始爬山。這座山已經(jīng)被開發(fā)得相當(dāng)完備,鋪了石階,沿途有賣拐杖與茶葉蛋的,也有照相留念的攤位,他們從最低處出發(fā),一路向上爬去,班立新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李承杰緊隨其后。路上遇見一棵歪歪扭扭的松樹,盤根錯節(jié),頗有來歷,李承杰提議合影,班立新雖然有些抗拒情緒,但還是答應(yīng)下來,立等可取,拍照的人從相機的背后拿出照片,在空氣里來回扇動,再交到他們手里。這時他們發(fā)現(xiàn),這里的景致相當(dāng)好,背后是松樹,松樹后面則是霧氣繚繞的遠山,墨綠與深棕相間,層次得當(dāng),極像掛歷上的風(fēng)景畫。
班立新說,照得挺好,可惜只洗出來一張,你留著吧,當(dāng)個紀(jì)念。李承杰點點頭,然后打開背包,從里面掏出一本書,又將照片夾在書里。班立新問他,這是什么書?李承杰說,蘇聯(lián)小說,《日瓦戈醫(yī)生》,廠里圖書館借的,半個月了,在吊車上看了一點,在火車上又看了一點,還沒看完。班立新說,有意思嗎?李承杰說,看著看著就困,名字太長,不好記。班立新說,挺有文化,愛看外國書。李承杰說,我以前看的都是武俠,最近想看看歷史書,這本借錯了,翻卡片借的,我當(dāng)時還以為是講白求恩的呢。
我跟李早在鐵皮房子里點火。他跟我說,偷兩根兒煙來。我說,你咋不偷呢?李早聚精會神地扒拉著火苗,說,我爸也不抽啊,你爸愛抽煙,夠意思,去整兩根兒。我跑回家,借著喝水的工夫,從煙盒里抽出來兩根,攥在手心,又跑回來。李早已經(jīng)把油氈紙點著了,一時半會兒滅不了,屋內(nèi)被火光溢滿,無比明亮,外面下著小雨,雨滴落在房頂上,發(fā)出低沉的聲響。
我們借著火苗,各自點著一根煙,李早猛抽一口,然后咳嗽起來,我也吸了一口,含在嘴里又吐出來,味道有些發(fā)苦。李早看著我說,抽煙不過肺,你這人兒挺不好交啊。我說,拉屁倒吧,說得像你會抽似的。
兩根煙一前一后燒完,我聽見外面有人在喊李早的名字,一個女人的聲音,雖然只隔著一層鐵皮,那聲音聽起來卻相當(dāng)遙遠,他對我使著眼色,意思是讓我別說話。又過了一會兒,那個聲音逐漸消失,換成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這次我聽出來了,那是他的父親李承杰,像一頭低吼的獅子,焦急并且缺乏耐性。李早不為所動,仍十分坦然,閉著眼睛享受火焰的氣息,他靠在一面鐵墻上,渾身沾滿銹跡,帽子也摘下來,扣在膝蓋上,那頂帽子上的圖案是一只紅色的公牛,芝加哥公牛,雙角高揚,怒睜圓目,注視著面前的那團火焰。雨聲越來越密集,直至連成喧嘩的一片。
1929年的初夏,天氣很熱,熟人穿過兩三條街彼此做客時,都不戴帽子,不穿上衣。
班立新說,聽你這么一說,我才知道,原來去別人家做客,還要戴上帽子。李承杰說,前蘇聯(lián),講這些禮儀,我們不講究。班立新說,這本書還講什么,你再說說。李承杰說,還有就是死亡,這個男的,日瓦戈醫(yī)生,坐在公共汽車?yán)锟淳皟?,?jīng)過一個行人,穿著紫衣服的外國姑娘,公共汽車開過去,他超過紫衣姑娘,然后他就死了,公共汽車停下來,紫衣姑娘又跟他相遇,看了他一眼,繼續(xù)往前走,又超過了他。班立新說,這是啥意思。李承杰說,我也一直在想,沒太悟透。班立新說,可能就是歌里面唱的,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莫回呀頭,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李承杰說,大概也有這層意思。班立新說,日瓦戈醫(yī)生,最后是啥毛病呢,走得這么急。李承杰說,不知道,估計是心梗。班立新說,你剛才說書還沒看完,但主角都心梗了。李承杰說,其實這書我是在看第二遍了,我也不知道剛才為什么要說沒看完,你有什么好的道理,也來講一講。班立新想了想,然后說,針葉林高于闊葉林。李承杰點點頭,不再說話。
他們在纜車上,浮在半空。因為沒有向?qū)В麄兊谝淮闻厘e了山峰,太陽初升之時,他們一行人便已抵達山頂,然后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臨近的矮峰,主峰要從山的另一側(cè)走上去,他們有些沮喪,又從山上走下來,重新整裝出發(fā),這次只爬到一半,所有人便已精疲力盡,吃喝休息過后,他們決定去乘坐纜車,借助工具登頂,雖然已經(jīng)很累,但總歸還是要看一眼最高處的風(fēng)景,再往回返。
纜車售票處的窗口上拉著一個條幅:熱烈慶祝本線路纜車連續(xù)運行十三年無事故。李承杰指著條幅,撇著嘴對班立新說,你看這條幅,很有問題,一般人看連續(xù)十三年無事故,一定會覺得很安全,但有沒有人想過,十三年前,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呢。工作人員在售票窗口里冷冷地插嘴說,十三年前,我們這條纜車線路剛剛竣工。李承杰聽后尷尬地笑了笑。
山中的陰晴瞬息萬變,纜車一輛接著一輛走,相隔幾十米,到了最后,只剩下班立新與李承杰兩個人,他們共處在一輛纜車?yán)?,坐在兩?cè),烏云很近,抬手可及,李承杰背對著山峰,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兩側(cè)逆行的風(fēng)景,班立新只注意著那片烏云,柔韌而漫散,他從來沒有這么近接觸過任何一朵云彩,他想,閃電會不會也在其中,然后他就看見了閃電,天上的一道光,在他眼前聚集、分解、消逝,伴隨著巨響,他閉上眼睛,但閃電的模樣仍停留在那里,長久不散。
雷聲過后,纜車便靜置在半空中,接受風(fēng)雨的侵襲,不再前進。剛開始時,他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以為停止也是游覽的一部分,直至窗外的景色很久都沒有變化,他們不得不將視線移開,發(fā)現(xiàn)后一輛纜車空無一人,而前面的那輛車?yán)铮呀?jīng)傳出刺耳的尖叫聲。他們正位于整條線路的中央,看不出來離地有多高,腳下是高大的樹叢,斜長在山脈上,一片深邃的綠色,風(fēng)吹過來,樹梢搖擺得很厲害。班立新手里搗弄著打火機,罵道,怎么他媽停了,操。李承杰說,別是有故障。班立新說,等等看,估計馬上就能啟動了。
然而他們等來的卻是一場冰雹,猝不及防地砸在纜車的窗戶和車頂,聲音密集而巨大,噼里啪啦,像是經(jīng)歷一場猛烈的掃射,他們覺得車廂四處皆有裂痕,班立新有幾次都想用手遮住腦袋,但卻始終沒能抬起胳膊。過了一會兒,那些冰雹又變成雨,跟著雨一起來的,還有兇猛的風(fēng),他們被吹得蕩起來,揚到半空里,像是坐秋千,班立新拽住一側(cè)的窗沿,不敢放松,頭上開始冒汗,纜車?yán)锟臻g封閉,越來越熱。
班立新始終在勸自己說,就當(dāng)是在游樂場里,坐那些驚險的高空游戲。李承杰很害怕,臉色慘白,一直盯著窗外,渾身發(fā)抖,并且開始干嘔,他的手緊緊抓住座椅的邊緣,汗珠直往下滴。李承杰說,十三年無事故,讓我們趕上了。班立新說,別嚇唬自己。李承杰嘆了口氣,說道,我要能活著下去,這輩子就再也不爬高了。班立新說,別說這沒用的,肯定沒事,大老爺們,鎮(zhèn)定點兒,給我講講你看的那本書。李承杰說,講不了,沒心情,講不了。
這時,外面的風(fēng)仿佛小了一些,班立新手抖著,點燃一根煙,說道,隨便講講,時間過得快,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李承杰說,好,好。然后又搖搖頭,說,講不了,真講不了。他雙手抱著腦袋,看著搖晃的地面,仿佛隨時可能栽倒下去。
李承杰吐了兩口酸水,然后仰頭躺在座椅上,對班立新說,班子,給來根兒煙。班立新倒出一根煙,放在自己的嘴里點上,再遞給李承杰,他抽了兩口,咳嗽起來,滿臉通紅,平息之后,他開始講述,外面的雨像在為他進行激烈的伴奏。他皺緊眉頭,講得有些突兀,開始時毫無頭緒,說什么生命就是為犧牲做準(zhǔn)備,幾近胡言亂語,直到說起1929年的夏天,蘇聯(lián)的一條大街上,一切逐漸清晰起來。他們噴出來的煙霧籠罩在車窗上,車內(nèi)愈發(fā)壓抑、悶熱,汗水順著脖子淌下來,外面的雨聲好像小了一些,不再那么嘈雜,而是轉(zhuǎn)為低語,仿佛也在諦聽他的講述。
講完日瓦戈醫(yī)生,李承杰的精神緩和過來一些,他又要了一根煙,用鞋子把剛才吐出來的酸水劃開,重復(fù)道,針葉林高于闊葉林。班立新說,忘記在哪里聽到的了。李承杰說,我們現(xiàn)在又高于針葉林了。纜車咯噔一下,仍然沒有行動,很多露水凝結(jié)在玻璃上,他們已經(jīng)看不清窗外的模樣。
李承杰說,不聊書了,沒意思,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有個想法,現(xiàn)在要說一說。班立新這時身心俱疲,瞇著眼睛,靠在一側(cè),附和著說道,什么想法。李承杰說,這個想法,今天在這里,我感受更深。班立新說,你說說看。李承杰說,我始終覺得,現(xiàn)在的城市規(guī)劃有問題,有大問題,我們的生活不夠立體,只活在一個平面上,太狹隘了,其實我們可以開發(fā)空中資源,打造三維世界,像這種纜車一樣,改造成空中的公共汽車,不用這種纜繩,不安全,受氣候影響太大,直接用吊車,抗風(fēng)、不掛霜、結(jié)實,比方說,我會開吊車,那么我可以作為一個中轉(zhuǎn)站的司機,你要去太原街,好,上車吧,給你吊起來,半空劃個弧形,相當(dāng)平穩(wěn),先掄到鐵西廣場,然后我接過來,抓起來這一車的人,打個圈,掄到太原街,十分鐘,空中道路,你看著空無一物,沒有黃白線和信號燈,實際上非常精密、高效、暢通無阻,也不燒油,頂多費點兒電,符合國際發(fā)展方向。班立新說,有點意思,那吊臂得多長,怎么啟動。李承杰說,伸縮的,利用吊臂的長度和傾角的變化改變起升高度和工作半徑,折疊式的桁架結(jié)構(gòu),非常安全,你上車也得買票,有售票員給你安排座位,胖的瘦的搭配,保證好重心位置,嚴(yán)格控制,不能超載,亮綠燈再啟動,各個站點做好配合,拿著對講機,安排好層次,按照規(guī)劃路徑,二十米一層,互相別打架,有高有低,錯落有致,車上的人在空中滑行,半個城市盡收眼底,比方說你從重工街出發(fā),搖幾下桿把,你就開始橫著滑行,一路上能經(jīng)過紅光電影院、勞動公園、露天游泳池,能看見掛著的廣告牌,上面畫著鞏俐,《古今大戰(zhàn)秦俑情》,還能路過公園的假山,看猴子和鱷魚,最后是游泳池里墨綠色的池水,人們在里面打著水浪,晚上還亮著五彩的燈,一起一落,全是風(fēng)景。班立新想了想,說道,確實是好,你開吊車,有點屈才了。李承杰說,不屈,我都想到了,別人不可能想不到,這是大趨勢,以后要是不在廠子上班了,我可能去當(dāng)司機,天天坐在空中,比樹高一些,四周明亮,能看見雨和雪,心情舒暢,聽半導(dǎo)體效果肯定也好,我得再聽一遍《薛剛反唐》。班立新說,不看書了,前蘇聯(lián)的那個什么大夫。李承杰說,開車不能看,閑下來時候可以看。班立新說,要是早有這個發(fā)明,他也不能死那么快,怎么也能先掄到醫(yī)院,搶救一下。李承杰說,還真別說,這個設(shè)施對于醫(yī)療也是一大進步。班立新說,那總共得多少個吊車。李承杰說,也不用特別多,有的距離長些,有的短些,交接處正好設(shè)置車站,下去幾個,又上來幾個,跟公共汽車一樣。班立新又說,但你想沒想過,這個跟高樓容易發(fā)生沖突。李承杰說,完全不沖突,建高樓時,留個心眼兒,凹進去一部分,作為中轉(zhuǎn)站,交通也更方便,直達,比方說,咱們廠子要是起個高樓,那些坐辦公室的,一步到位,直接進樓里上班,節(jié)約多少成本。班立新說,有想法。李承杰說,但暈車的不建議乘坐,在天上嘔吐的話,收拾起來比較麻煩。
他們并沒有意識到,停滯半天的纜車已經(jīng)緩緩開動,風(fēng)雨漸息,云霧散開,不知不覺,他們已經(jīng)抵達終點,頂峰近在咫尺。前面的人抱著哭作一團,準(zhǔn)備徒步下山,班立新和李承杰從煙霧彌漫的車廂里走出來,抖抖被汗水浸濕的衣衫,讓雨后的涼風(fēng)拂過胸腔,然后繼續(xù)邁向霧氣縈繞的山巔,他們一邊走著,一邊還在說著空中的那條道路。
父親說,兩年之后,我們兩家又一起出去旅游過一次,還是那個地方,沒住療養(yǎng)院,住在賓館里。我說,那次我記得,李早每天都起不來床,第一次印象不深了。父親說,也是去爬山,你和李早爬到一半,累得走不動,你媽說坐纜車上去,我沒同意。我說,挺遺憾,但后來去山洞里看佛像,齜牙咧嘴的四個神靈,挺有意思,也就忘了爬山這個事情。父親說,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到了纜車門口,不少人在排隊,我向里面一望,窗口上面拉著個條幅,上面寫著,熱烈慶祝本線路纜車連續(xù)運行十五年無事故,然后我就退出來了。我說,只記得那些山洞里的回音很大,來回折射,說話聲越大,反而越聽不清楚,一片混沌的嗡鳴,要貼在耳邊輕聲地講話。
父親讓我回屋睡覺,他獨自留在客廳里。我躺在床上,打開臺燈,望著天花板,然后聽見他在客廳里拄起拐杖,拐杖一頭纏著棉布,但在地面移動時,仍會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那是一年之前,上夜班時,他走在車間里,忽然被電擊倒,他倒在地上,半邊身子是木的,完全想不出是哪里來的電,想站起身,卻怎么也使不上勁兒,也張不開嘴叫喊,直到凌晨,才被人發(fā)現(xiàn),躺在板車上被送回家里,休息了兩天,還是不行,最后去的醫(yī)院。那時候,廠區(qū)里空得令人發(fā)慌,許多人都已經(jīng)下崗,他住在醫(yī)院里時,心里知道自己也即將成為其中一員。手術(shù)之后,他的膝關(guān)節(jié)被截去,右手不太能握得住東西,醫(yī)生告訴他,康復(fù)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需要每日鍛煉,調(diào)整好心情,才會有效果,不要喪失信心。父親說,好,一定堅持,至少得恢復(fù)到能拿起酒杯的程度。
我有點困,但又睡不著,迷迷糊糊地想起許多事情,拐杖、纜車、山路、潮濕的空氣、破敗的佛像、墨綠色的池水,那本《九三年》正在手邊,我繼續(xù)讀下去,書里面寫道:有些人來了,有些人去了,發(fā)生了一些事;至于我,我總在這里,總在星星照耀之下。他不僅對一切大事不關(guān)心,對任何細小的事也不關(guān)心。與其說他在沉思,毋寧說他在幻想。因為沉思的人有一個目標(biāo),幻想的人卻沒有。他流浪,漫游,休息。
班立新回到工廠之后,還是背了一個處分,被人舉報他帶著孩子去療養(yǎng)院,這已經(jīng)是在廠里的第二個處分,第一次是上班期間打撲克,并用墊木塊兒進行賭博,給予的懲罰是留廠察看,這也就意味著,只要再犯任何一個微小的錯誤,他就會被開除,變成一個沒有工作的人。他本來以為自己并不在乎,但在不經(jīng)意間,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所有行動都變得很小心。
他不再喝酒,也不打牌,別人喝酒時,他出門抽煙,低著頭走過狹長的通道,車間舉架極高,左右兩側(cè)各鋪著一條運輸軌道,他跳到軌道里,踩著上面的銹跡前行,他比車床要低,比線圈和配電箱要低,比經(jīng)過的人群也要低,一直走到盡頭,才重又撐著鐵門的底角跳上去,那時他的雙腿仍十分有力。
班立新在廠里幾乎很難遇見李承杰,他們之間的交情也并沒有因為一次出行而變得更深,只有孩子在院子里玩時,他們才會湊到一起聊上幾句。兩個家庭結(jié)伴出去游玩過兩次,爬一次山,看一次海,到地方之后,基本上也是各玩各的??春;貋碇?,廠里改制的消息便傳開了,很多人即便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當(dāng)事情真的來臨之時,卻也完全不知如何應(yīng)對。工廠先是賣給一群人,許多人被裁掉,剩下的重新競聘,重新簽訂用工合同;工廠后來又轉(zhuǎn)讓給一個人,更多的人失去工作,變得無所事事。折騰幾次之后,班立新的工作變得十分繁重,令人疲憊,他上夜班時,通常都是一宿無法合眼,空曠的車間里,經(jīng)常有重物墜地的聲音長久回蕩,所有人比從前要更加沉默、辛苦,即便這樣,他們也只能得到從前一半的工資。
李承杰被通知下崗的第二天,特意借來一輛三輪車,他找來班立新幫忙,一起把東西搬回家。李承杰說,要走了,你那邊怎么樣?班立新說,勉強維持,早晚的事情。李承杰說,沒想到,以前不甘心一輩子開吊車,現(xiàn)在覺得,要真能開一輩子,倒也沒啥不好。班立新問道,新單位找到?jīng)]有?李承杰說,沒找,不知道干點啥好,實在不行,去建筑工地看看。班立新勸他說,樹挪死,人挪活,別太擔(dān)心,總有出路。
班立新看著他從儲物柜里收拾出來許多東西,勞保手套、嶄新的工作服、幾塊肥皂、兩本泛黃卷邊的書和一本相冊。班立新坐在一旁,翻開那本相冊,里面夾著許多張照片,有他和妻子的,并排騎著自行車,他穿著西服,妻子穿著極不合體的紅色旗袍;還有他和同組的幾位工友的,有他們一起聚餐的照片,也有去郊游的,互相摟著肩膀,旁邊是一塊字跡模糊的石碑,李承杰站在最邊上,比其他人矮上一頭,笑得很害羞;更多的,是他兒子單獨的照片,光著屁股坐在澡盆里的,舉著玩具沖鋒槍站在圓凳上的,圍著粉色紗巾打扮成女孩的。再往后面翻,班立新發(fā)現(xiàn),他跟李承杰在山上的那張合影也在相冊里,于是他又想起那次爬山的經(jīng)歷,指著照片對李承杰說,我們那天被困在纜車?yán)锪耍铧c沒下來,媽的。李承杰說,是么,我有點記不住了。
滿地的啤酒瓶子,班立新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楚自己到底喝了多少,他的腦子很暈,但精神依舊亢奮,不停地說著話,跟身邊的朋友講述工廠里發(fā)生的事情,前一年他剛被放出來,在家待了幾個月,母親怕他再出門惹事,便申請?zhí)崆巴诵荩犹婺赣H的工作,到工廠里上班。喝到半夜時,所有人都醉了,紅著眼睛高聲叫嚷,班立新去旁邊的墻根底下撒尿,回來時,發(fā)現(xiàn)他的幾個朋友已經(jīng)跟鄰桌的陌生人打了起來,白黃相間的街燈之下,他們奮力向前擲出自己的身體。班立新很激動地去摸自己的背包,那里面習(xí)慣性放著一把匕首。兩邊打得火熱,他摸到那柄冰涼的硬物,剛想掏出來,卻又想起自己剛滿半歲的兒子,他想,如果再有兩個月見不到兒子的話,他可能會十分難受,于是他又猶豫起來,捏著刀柄不知所措。最終,他拎起背包,獨自向另一條路走去,他聽見身后有兩個啤酒瓶子在空中相撞的聲音,在長夜里顯得極其清脆、尖亮,仿佛要去劃破什么東西,而碎片像雨一樣落下來,撒在地上,泛著零碎的光,映照著他的前路。他的腳步愈發(fā)輕盈,像是走在空中。
而同一時刻的李承杰,正在產(chǎn)房門口等待著,他的妻子已經(jīng)推進去很久了。剛進去時,他還很焦躁,胡思亂想,隨后精神有些支撐不住。在此之前,他剛上過一個夜班,開完吊車又去幫忙搬運,回到家里,早飯還沒吃完,妻子便出現(xiàn)陣痛,比預(yù)產(chǎn)期要早一個月。他騎著自行車,后座馱著妻子,倆人來到醫(yī)院,滿頭大汗地去辦理手續(xù),妻子在走廊里疼得撕心裂肺,眼神里盡是絕望。妻子被推進產(chǎn)房后,他數(shù)次將耳朵貼在外門上,去聆聽里面的聲響,卻只有空氣嘈雜的流動聲,那更像是收音機里傳來的一聲口哨,航過全部星群與房屋。他不停地走來走去,后來有些累,便坐在塑料椅子上,回想著剛剛經(jīng)歷的一幕幕,沉沉昏睡過去。他睡得很深,歪著腦袋,頭發(fā)根根豎立,除了兒子的啼哭聲之外,什么都不能將他吵醒。
那時,他們都還沒有意識到,這是多么悠長的一個夜晚,他們兩手空空,陡然輕松,走在夢境里,走在天上,甚至無需背負影子的重量?!蜿悜?yīng)松
我們幾個人決定進山里抓雞。因為快過年了,我們幾個耐不住寂寞的老伙伴也想去山里玩玩。又下了雪,拍些雪景在微信里顯擺。另外,山里有許多土雞土豬肉土特產(chǎn),搜羅一些回來過年。特別是趙日天,這位老兄說他幾個晚上夢見吃土雞。他說他炒的土雞忒好吃,姜是用刀拍的,不可切,切的姜不出味。少放水,甚至不放水,將雞炒干加點南泉豆瓣醬一燜,那個味道,喝醬香型53度酒就成神仙了,個斑馬的。我們都知道趙日天喝不起53度的醬香型酒,何況到了年關(guān)市場上已經(jīng)沒有53度醬香型酒了,有錢也買不到,有的店一瓶兩千還指不定是假的。淘寶上八百塊錢一瓶買了,到店里兩千賣你。就問趙日天你喝的什么53度醬香型酒?多少錢一瓶的?趙日天說老子在網(wǎng)上買的,茅臺鎮(zhèn)的,買一箱送一箱,一瓶只劃二十六塊錢。開車的孔瞟眼說二十六塊你喝醬香型,你喝醬油去吧。
我們一路說說笑笑往田架山進發(fā),對土雞的渴望讓我們在風(fēng)雪中飛馳。我們有三輛車,有幾個還帶上了老婆。老婆們穿得花枝招展,作少女狀,準(zhǔn)備在冰天雪地的山村擺pose,回城上微信。
我們坐的是孔瞟眼的車,我和趙日天,還有馬夾頭、杜老瞇。有點擠,但也只能如此了。馬夾頭的頭很扁,像是馬夾過的。杜老瞇眼皮撐不起來,老是瞇耷著犯困,他老婆要他去割了松弛的眼皮,再做個雙眼皮,又怕他花心。孔瞟眼是個瞟花眼,所以眼睛不好使的杜老瞇特別擔(dān)心孔瞟眼的車,很揪心,時常提醒孔瞟眼開車向右。夜壺哥,你咋老往左偏咧?孔瞟眼說,你眼不好使。事實上,孔瞟眼開車很穩(wěn),雖然有時會偏左??最┭蹛酆檬詹?,顧景舟的紫砂壺就有三把,也不知真假。他還收藏湖北的馬口窯黑陶,有中國最大一把夜壺,可以裝七十斤尿,說是長工用的,“文革”時他這把夜壺出盡風(fēng)頭,到處作實物參加批判“地富反壞右”分子,揭發(fā)地主階級是怎么剝削和欺壓長工的,這把壺就是罪證。改革開放后,這把壺他報了吉尼斯世界紀(jì)錄,竟弄來了一紙證書。所以我們介紹他時不提什么顧景舟,提中國最大的夜壺,這永遠是一個超級話題而且可以挖掘出源源不斷的扯蛋的話題,因此我們不叫他瞟眼,都叫他夜壺哥。
一路上趙日天在叨念他的拍姜炒雞,他說拍姜之所以好吃,在于把汁拍出來了,再就是不要放水。他還說土雞爪雖然沒肉,但喝酒的人啃的不是肉,是意境,喝醬香型啃土雞爪,是最高境界的喝酒,可以從酒盅里聽到古琴聲??最┭壅f,趙日天你真可以日天了,你肯定要上《舌尖上的中國》,他學(xué)著《舌尖上的中國》解說:趙氏土雞的做法,食材取自田架山土雞,姜拍出的神秘的香味與土雞獨特的肉質(zhì)強烈地碰撞,產(chǎn)生了奇妙的融合。馬夾頭說,那還放豆瓣醬呢?孔瞟眼說還不是豆瓣醬神秘的香味,與田架山土雞獨特的肉質(zhì)強烈地碰撞產(chǎn)生了奇妙的融合。反正趙日天上《舌尖上的中國》上定了。趙日天說夜壺哥你上央視的鑒寶節(jié)目也應(yīng)該有譜??最┭叟c趙日天見面就會打嘴巴仗。趙日天雖然說得玄之又玄,見我們興趣不大,又說出了一個驚天新聞,他說那些肥得厲害的像野人腳的飼料雞爪,都是從美國進口的,美國人從不吃這些雞爪雞翅還有豬腳。凡是肥的大的,都是從美國進口的,而且你們不知道,美國專門培育出口到中國的雞爪豬腳,都是一種畸形的雞畸形的豬,雞長六只爪子,豬長八只腳,全是轉(zhuǎn)基因。他這么說我們都不信,杜老瞇瞇著眼慢條斯理地說這都是“黑”美國的,“愛國粉”干的事,我國進出口肉類食品是經(jīng)過嚴(yán)格檢驗檢疫的,不要信不要傳,是謠言。
趙日天喝劣質(zhì)酒后臉是浮腫的,還有一塊是黑的,表明他身體的一部分已經(jīng)死了,賴在他身上。他滿臉堆笑,圍著老婆給他網(wǎng)上買的假巴寶莉圍巾,方格絨線帽。因為有痛風(fēng),腳有點瘸了,像被嚴(yán)重的雞眼折磨著。不管怎樣,那就是瘸了,那就是老了。喝酒滿面紅光一時,浮腫黯淡已成常態(tài)。
走到郊區(qū),田野沒有一點綠色,滿目蕭瑟,雪下得紛揚,河流曲里拐彎凍上了凌,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前面的對講機在說婆娘們吵著要停下來拍照。孔瞟眼說我們進山了有好景,比這好一百倍,現(xiàn)在雪下得很大,趕路吧。前面的車說婆娘們要拉尿,好吧好吧,拍照吧,這些老妖精。前面的車?yán)镆呀?jīng)在向他們搖自拍桿了,等不及了。下了車,河上的冰很厚,有人試了試,蹬不破,人上去沒問題。有人就踩上去了。趙日天竟然也跑上去了,一拐一拐,瘸了還膽大。趙日天作溜冰狀,竟很輕盈,在冰上看不到瘸。他年輕時一定風(fēng)流倜儻不痛風(fēng),滑過冰的。趙日天的老婆與他一樣很會搔首弄姿,一聲召喚,一群老娘們就跑上了冰面,栽了跟頭,更加嘻嘻哈哈,手上高揚自拍桿,開始做動作,扮笑,找角度,咔嚓,自拍完成。再來,再照。還有老頭們,也湊上去,大家一起笑,一起搞怪,來張合影,OK!孔瞟眼和馬夾頭都拿出單反,裝好長鏡頭,給他們抓拍,咔嚓咔嚓!趙日天坐到冰上,仰頭,臉承接雪花,一副陶醉狀,這家伙會擺cool,娘們肯定也要這么照,閉上眼,仰頭,雪花給拍出來啊。綠圍巾、紅棉襖,白茫茫中,強烈的反差就出來了,這樣的雪景簡直千載難逢?。】煽最┭圻€有更好的創(chuàng)意,有更好的道具。他從車的后備廂里拿出了他隨車攜帶的一整套茶桌茶具,讓大家搬到冰河上。這是什么意思?難道要在這冰天雪地里燒水煮茶?不是不是,給你們這些老妖精拍照唦!大家一片歡呼,夜壺哥太有創(chuàng)意了,烹雪煮茶,白首天涯。煮雪問茶味,當(dāng)風(fēng)看雁行。夜壺哥老子服了你!馬夾頭是武昌區(qū)楹聯(lián)學(xué)會會員,拽了個文大贊孔瞟眼。來來來!擺好茶桌茶具,盤腿坐在冰雪上,雪花飄落,手捧茶盅作品茗狀,神閑氣定,到哪兒找這樣的照片上微信?今天你不是微信之王誰是?誰與爭鋒?讓那些只會在小角落拍咖啡拍熱干面拍蓋澆飯拍地鐵拍小花小草的家伙們見鬼去吧,讓他們嫉妒去吧,讓他們把咱屏蔽拉黑吧,曠野氣勢,雪花漫天,山川河流,盛大景色,就是比你那區(qū)眉小眼的濫片子好。還有這白茫茫中一點紅,一個女子在冰河中獨自品茶,簡直太壯觀了,太壯美了,太壯麗了,太壯闊了,太壯懷了,太壯舉了!好好好,一個一個來。問題是老娘們都想穿趙日天老婆的紅棉襖,趙日天老婆怕冷,不讓脫,那些姐妹就強制給她扒衣。扒好衣,表演開始,都是在微信上久經(jīng)考驗的老戲骨,年紀(jì)大了,照遠不照近,鏡頭一對準(zhǔn),迅速入戲,拍了長鏡頭還要自拍桿,不相信你們的相機手機,看見別人的照片好,故意不發(fā)給別人就悄悄刪了,你若要,就說拍壞了。好了好了,趙嫂子快凍得不行了,讓她穿上棉襖咱們快出發(fā)吧,不能耽擱了。
進山的路上雪積得很厚,有的地方已有十厘米,前后的對講機叮囑大家車要跟上,要小心駕駛防車輪打滑。但坐車人高興,前面的對講機里傳來婆娘們的歌聲,北風(fēng)那個吹呀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飄年來到。一忽沒有人家,全是山;一忽又有了人家,有了柿子樹,滿樹的紅柿子,還有橘子,在白雪里紅得像燈籠一樣,真是好看啊。趙日天說不知老婆感冒沒有,大家說你老婆的棉襖買得好,趙日天說老婆的底褲都是我買的,在打扮女人上我還是有一套的。馬夾頭說你給小三呢?趙日天說沒有小三,自從住院后都戒了,保命要緊。他說他剛才耳朵凍了,說夜壺哥你怕費油,就不能把暖氣開大點嗎,這雞巴冷的??最┭壅f老子開到最大了,你咋這嬌嫩呢。趙日天說讓大家說說,是不是冷,你小氣。趙日天與孔瞟眼一開口就要互掐。但今天趙日天估計是真動了氣,因為冷,血壓升高,有中風(fēng)危險,就遷怒于孔瞟眼,開始酸他。夜壺哥你今天為什么不把夜壺帶來拍照呢?你舉著夜壺,一群婆娘圍著你,那不是皇帝的作派了?馬夾頭說,風(fēng)雪夜歸人就
成為風(fēng)雪夜壺哥了。趙日天說什么夜壺茶壺,你老孔哪有幾把顧景舟的壺,我到宜興紫砂壺博物館去看了,人家那么大個博物館,才有兩把顧景舟的壺??最┭垡膊粣?,說,日天你曉得個卵子,那兩把是顧景舟的陽春壺,還有一把提梁壺,都是幾千萬的,老子沒有,說壺你說不贏我。馬夾頭說講夜壺你也是世界第一??最┭壅f我是武漢大學(xué)兼職教授,專講中國的夜壺文化,這有假?我說你們別影響夜壺哥開車了,沒看山高了嗎?趙日天還纏著說夜壺也是顧景舟的?孔瞟眼說,我的夢想是建一個中國夜壺博物館,你們的騷夜壺都給老子送來。
剛才還是丘陵,路也不險,眼前路就險了,窄了,彎道也多了,山也大了,就是盤山公路。雪還在下,好像比山下密集??最┭壅f快到了,他打開了導(dǎo)航,說還有十公里。這山里沒有什么過年的氣氛,也許是山深人稀。趙日天說他們那兒的鄉(xiāng)下,就是前一二十年,到了臘月,就是過年了,進入冬月也就熱鬧了,開始殺年豬、寫春聯(lián)。小寒大寒,殺豬過年,最遲不能遲過小寒。挖藕的、打魚的,還有炸鞭聲,叭叭叭叭,現(xiàn)在叫什么過年!馬夾頭說,我們小時候下多大的雪,這樣的雪簡直不叫雪,有什么可高興的??最┭壅f我記得那時候河里跑汽車。趙日天說那時候有汽車么?孔瞟眼說,汽車有了,雪沒了。趙日天說,你這叫車!孔瞟眼說,下去,趙日天,你下去坐客車去。
沿途到處都是村莊,為什么要到田架山抓雞?這是孔瞟眼搜索百度的結(jié)果,加上過去到過這里拍過片子。他給我們發(fā)了田架山的介紹,田架山的土雞非常有名,田架山的雞下的蛋全是雙黃蛋。田架山還有一個怪事兒,這村里有許多雙胞胎,不僅田架山的女子生雙胞胎,嫁到這里來的媳婦也生雙胞胎。可要到這個村太煩,差不多要到了,路變窄了。路是按“村村通”標(biāo)準(zhǔn)修的,不到兩米,就一個車寬,不能會車。路途有車來咋辦?只能一個退,或者會到溝里去。好在沒有車,我們的三個車長驅(qū)直入,孔瞟眼喊菩薩保佑,千萬不要來車。還有杜老瞇的老婆開車,杜老瞇就不犯困了,對講機里連連提醒開慢點,開中間。說著說著來了一個車,一個農(nóng)用車,車孬,寬度不孬。前面一停,后面就明白了。為啥不修寬點。就篤定農(nóng)村沒人買車嗎?這是在山區(qū),在平原現(xiàn)在哪個農(nóng)民家里沒車?當(dāng)官的就沒長只后眼?孔瞟眼說當(dāng)官的只顧眼前,管一屆,有條路就不錯了,一半還是農(nóng)民集資。趙日天焦急,說想吃個土雞看樣子是吃不成了,個斑馬養(yǎng)的!我們下車去前面查看,杜老瞇的老婆和一車婆娘在罵那個農(nóng)用車司機,你不能往旁邊開點讓我們過去嗎,故意擋著不讓我們走啊!我們一看,還真不是故意擋的,農(nóng)用車輪子快掉下去了,旁邊的路肩離路面有至少一尺深,掉下去就爬不上來了,要用吊車。那農(nóng)用車司機是個農(nóng)民,急得大聲爭辯,農(nóng)用車聲音太大,燒柴油的,聽不清。這路真是的,村長干什么去了,兩邊把路肩填起來,一邊填五六十厘米寬,填實,不就能夠會車了嗎?春節(jié)一定會有大量車回來,那這條路不就堵死了?村長一定是吃干飯的混蛋。我們看了一下,前面有一個寬點的岔路口,就給農(nóng)民商量要農(nóng)用車退。那農(nóng)民被一幫城里老女人罵得狗血噴頭,頭都大了,先犟著,后來我們做工作他只好退。退也不容易,不像我們的小車,但還是接受了現(xiàn)實慢慢退。終于成了,我們的車可以過了,皆大歡喜,上車,再走,是石子路,雖然更窄,更爛,坑坑槽槽,但再沒碰上車,田架山就到了。
哇,老樹,池塘,石屋,炊煙!這是個沉靜的村莊。進村抓雞開始了!口號是趙日天喊的,拍打盹的杜老瞇,杜老瞇一個激靈就來了精神跟著下了車。池塘里有厚厚的冰。哇,有水埠,還是條石,長長的幾塊條石伸進塘里,塘凍了,村民在冰上砸了一個圓圓的大洞在那兒淘洗,條石上堆一大堆青菜,綠茵茵的上海青。這兒的房子依山而建,有的像古堡,有的像兵寨,有的是豪宅——至少建造之初是很用心的,很有氣派的,是準(zhǔn)備住一千年的,是光耀祖宗和子孫的。那個洗菜的男人在這個古老村莊的水埠,多少有點不協(xié)調(diào),如果是一個村姑,一個紅衣少女,那意境就更美了。何況還有靜靜落下的雪,銀白的世界,好美好美呀。那些婆娘們都大聲叫囂著停車停車!車一停,門就開了,大伙一窩蜂往水埠跑下去,去拍池塘、水埠和洗菜人。那真是一幅冬日山村的靜謐生活圖??!題目就叫《冬日村莊》!我們進村了,我們要抓雞了!老鄉(xiāng),你洗菜啊,冷不冷啊?我們是從武漢來的,來看看山里雪景,請問你們哪家有土雞和雙黃蛋的雞蛋,我們想買一點,你們這兒聽說有許多雙胞胎是么?
那個洗菜的男人有四十多歲,說洗菜是今日他們家請村里人喝豬血湯。趙日天說,那就是殺年豬啰。因為喝豬血湯就是殺年豬的一種風(fēng)俗習(xí)慣。我們就說太好了,太妙了,趕上殺年豬!我們這些攝影發(fā)燒友各自揮拳猛砸同伴表達我們的驚喜,互相祝賀運氣來了,這可是絕妙的機會讓我們撞上了!殺年豬殺年豬,老鄉(xiāng)你家的豬是土豬嗎?當(dāng)然當(dāng)然,我們這兒喂豬都是山上放養(yǎng)的,沒有飼料豬,我們的豬叫百草豬。那個人姓田,叫田建成。我們就問豬肉賣不賣呢?田建成說不賣,自己吃的,腌臘肉的。那你家的雞呢?雞賣,雞也不多,自己吃的,你們要買可以買幾只去。那其他老鄉(xiāng)呢?其他老鄉(xiāng)呀,我們村里沒有其他老鄉(xiāng),喂雞的人少。那你們村里的人呢?都出去打工去了。過年不回來嗎?回來的不多,都到外頭買了房子,最差的在鎮(zhèn)上住去了,我們村長就在鎮(zhèn)上開發(fā)廊。那你們村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全村有八十多戶人家,三百多人,現(xiàn)在剩下十一人,基本是老人。那你不老???我四十五了,還不老!我也是在外頭打工的,腦梗塞在武漢動了手術(shù),不能再外出打工了,我女兒在外打工,老婆照顧我也沒出去。
我們說著跟田建成進了村,這村里真沒人了,都是比時間更老的房子,全部條石臺基,端端正正,門框門楣門檻臺階都是條石,雕得精巧講究。有一些墻是干打壘,卻因為無人收拾居住,被一種土蜂蛀得千瘡百孔,觸目驚心,令人肉麻。我們兜了一圈,大約看到兩處新樓房,夾在那些破碎不堪的老房中,呼吸困難。田建成說新房子都是老人守的,一家一個老人看家。田建成的房子在斜坡上,用石頭砌的屋場,工程很大,但這已是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房子也破舊了,好在有人住,有點生氣,加上豬喊雞叫,還有炊煙冒出。其他的,他左鄰右舍都沒了人,大門緊閉,閣樓敞開,堆放著陳年農(nóng)具、家具。往屋里瞄,黑咕隆咚,陰氣襲人。走到田建成屋場,旁邊屋山頭避風(fēng)處,兩個屠夫正在磨刀,咔嚓咔嚓。豬已經(jīng)牽出來了,肥壯油黑,估計有兩百斤以上。田建成的老婆在哄豬,將它往屠凳那兒趕。豬雖然是豬,也有靈性,看這陣勢知道自己的死期來臨,就掙扎著不肯往那兒去。這真是讓我們趕上時候了,我們的攝影家伙包括手機到哪兒能捕捉這么好的畫面,創(chuàng)作年俗大片,輸送微信大圖,還有第二家么?有的還拍視頻,記錄下這一歷史場景;有的自拍桿伸出,要與豬來一個最后的合影。
屠夫讓田建成的老婆走,因為他老婆在那兒假裝喚豬拖豬,卻在那兒抹淚,想是與這豬有了感情。喂養(yǎng)了一年,朝夕相處,就是一塊石頭也捂熱了。我們幾個就悄悄走近,去拍流淚撫豬的田建成老婆。田建成老婆穿著廉價的膠底厚棉鞋,棉衣上戴了兩個綠袖套,還有污臟的圍裙,還戴著一個老年人的毛線帽子,就是一個老年人,其實年紀(jì)不大。老公腦梗武漢住院,想必欠了一大筆債,也不能外出打工,家里不富裕,還守著個空村。
我們拍了幾張?zhí)锝ǔ衫掀诺恼掌?,她發(fā)現(xiàn)了,不好意思就不流淚了,就起身去了屋里。這時一個屠夫拿著撓鉤一把鉤住豬的鼻子,一個屠夫抄尾,豬要作垂死掙扎了,我們見狀一擁而上,幫他們制服豬。豬怎敵這么多人,三把兩下就被摁到殺凳上,這時屠夫大喊讓開讓開。田建成端來盆子,里面放了鹽,是接豬血的。我們讓開正好要拍照,看屠夫怎么進刀捅死一個龐大生命。說到底,我沒見過,其他人也沒見過。饑渴的相機和手機,準(zhǔn)備留下一頭豬死亡的瞬間。
豬的叫聲太慘,太悲傷,太絕望,在這漫天飄舞的雪花中。因為是殺年豬,大家也沒覺得慘,倒是很喜慶。那些老娘們,假裝很害怕,躲得遠遠的,又忍不住要往這邊看,露出了嗜血本性。豬在殺凳上嘶嚎,腿踢蹬,想擺脫死亡。可豬這么肥,就為這一刀。年關(guān)一來,豬只能去死,任何掙扎都是徒勞的。刀捅進了那個脖子的柔軟處,斜著進刀。屠夫經(jīng)驗老道,千百次地捅刀,練就了一劍封喉的本事,一刀下去,血就來了。這樣,大光圈,1/60秒,200毫米長焦用1/1000秒,微單用1/30秒,噴濺出的熱嚕嚕的豬血就在空中飛舞時定格,片子就有了,這真是好片子,不要擺拍,不要美顏,不要PS,來源于生活,片子叫《殺年豬》,或者叫《血花與雪花》,等等。趙日天老婆要拉著他,與嚎叫的豬一起自拍。趙日天小中風(fēng)過,面對這場殺戮沒有反應(yīng)過來,糊里糊涂走近了。趙日天老婆做動作造型自拍時還要嗲著念念有詞:哇,個斑馬好漂亮!好一頭大、肥、居(豬)呀!因為豬在咽下最后一口氣時也要掙扎,每掙一下,血就飆很遠,趙日天與老婆自拍時沒防備,那飆出的血就濺上了他的羽絨服與他老婆的牛仔褲。這可晦氣了,趙日天就在豬嚎聲中罵他老婆。給他們抓拍的孔瞟眼就說,開門紅!開門紅!我們也就都說開門紅開門紅。趙日天那黑了的一塊臉也濺了血,看起來很滑稽,臉上掛著豬血,面無表情,我們就一通笑,有的拿出紙巾來上去幫他們擦,可趙日天老婆不讓別人擦,好像是惱怒別人取笑他們夫婦的意思。
有鄉(xiāng)親們來了,也就三五個,大多是老人,估計村里的活人都來了,來喝田建成家的豬血湯的,說是喝湯,其實菜不少。我就給田建成說,我們也想體驗一下在鄉(xiāng)下喝豬血湯的年俗,吃個中飯,一個人給你五十元怎么樣?田建成說,就是不給錢,撞上了,也要喝這豬血湯,這哪不行!我們一共十一人,給他五百五,他就收下了,說你們太客氣。我說一是一二是二。我又說你有多少雞賣給我們?他說就十多只,全部給你們,你們太好了,我還有些土雞蛋,要的話全部拿出來給你們。我問雞多少錢一斤,雞蛋多少錢一斤?他說雞平常二十六,今天還是二十六,昨天來的人要出二十八一斤我都沒賣。雞蛋一塊五一個,是不是雙黃我不保證。我說好的好的,不講價了,快過年了。我覺得患了腦梗的田建成也可憐,這么冷還砸冰洗菜,這樣會再腦梗的,不講價等于是扶貧,何況也貴不到哪兒去。大伙一商量,特別是幾個婆娘,天天進菜場的,一聽就說不貴,跟武漢差不多,武漢菜場賣的不一定是真土雞,雞蛋還不一定新鮮。這里不僅新鮮,還沒有假,貨真價實,可得可得。至于雞嘛,田建成說雞在外頭,雞逮著了就是你們的。那么肉呢,豬肉呢,也賣點我們吧,這么大的豬你們也吃不完,臘肉腌多了不能老是吃,吃新鮮的才不會得病。你們要多少?一人一刀行么?田建成說這不行,我還要給我姑娘準(zhǔn)備一些的。那一人五斤行么?可得可得。一斤要三十元。好好好。我們就與田建成談妥了。田建成說,天氣冷,各位領(lǐng)導(dǎo)進屋喝茶。我們說,茶喝了,我們先去村里轉(zhuǎn)轉(zhuǎn),雪也不大。田建成說你們不走遠了,一個小時喝湯。
好吧好吧,正好。村里那么多老屋,那么多老樹,山上有泉水,村中有池塘。老樹有烏桕、銀杏、木梓樹、楓楊樹,還有松杉,幾個人合抱。我們進入的人家,有太多好看的紅漆門、銅環(huán)、鎖。鎖不好看,彈子鎖,生銹了,有的沒鎖,大門敞開。真是的,好歹生活過一家子,好歹總有些東西。我們進了一個沒鎖的院子,屋是破了,墻倒塌了,進去就是曾經(jīng)的廚房,有好多壇壇罐罐,有木蒸籠,有碗柜,有木箱子,有盆,有水桶,有裝苞谷的大黃桶。有毛巾,有掛在墻上的棉鞋,還有一株冬天也沒死的綠油油的土大黃。孔瞟眼打開一個壇子,里面竟有著半壇發(fā)臭的酸菜。鍋生了銹,還有鍋鏟,有土灶臺,這可有年頭了。孔瞟眼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東西,一個青磚筷簍子。看啊,他喊,這東西好怪。這樣的筷簍子是頭一次見到,里面裝有十幾雙筷子,一個鋁瓢子。這是個文物,馬夾頭說??最┭垡呀?jīng)牢牢地將它攥在手上了,任何人休想奪走。他把筷子倒出來,用紙巾將里面的蛛網(wǎng)擦了擦,左看右看,翻來覆去看,愛不釋手。掛繩是一根電線,結(jié)實,孔瞟眼喜孜孜地提著了,這是第一件戰(zhàn)利品。我們又來到敞開的堂屋,墻上牽的繩子還搭著衣裳,灰塵蒙面,也沒人要。另一面墻上掛著許多夾小獸的“鐵貓子”,都生了銹??最┭壅f這也是文物啊,他自個取下一個,要我們也各自拿一個。我們認為這捕獸夾在臘月拿著不吉利,都沒有拿,這破玩意兒也沒什么用,我們也不搞收藏??最┭圻M了一個房門就不見了,我們走進去看,孔瞟眼趴在地上了,朝床底下搜尋。那床有蚊帳,床上是些農(nóng)具。噫!噫!我們看見壁虎一樣趴著一動不動的孔瞟眼,就知他又發(fā)現(xiàn)了好東西。他開始往床底下爬,我們很好奇,看他從床下拖出一個物件,竟是一把黑糊糊的夜壺。夜壺哥又找到文物了!
這是一把好夜壺。想建一個中國夜壺博物館的孔瞟眼是不會放過任何一把夜壺的,何況這真是一個老物件,釉上得非常好,尿垢金黃,晃一晃,干的??最┭垡恢皇稚斐龃竽粗?,不說話,他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了。走出院子,孔瞟眼說,到處都是文物,都是好東西,全村都是,都丟了,我好想把這個村買下來。他對我們說,我們租也行,反正沒人住了,我們在這里搞個藝術(shù)家村,攝影驛站怎么樣?整舊如舊,然后在這兒養(yǎng)老該多好,這兒山青水秀,為什么他們要跑出去?個斑馬的搞不懂,我們買下來搞民宿也賺錢啊。馬夾頭說你說的有道理,但要人投資啊,你賣幾個宋代夜壺投資?投資了誰又來這兒???鬼?鬼?。窟@村子陰風(fēng)慘慘的,老子是不會住的。趙日天說,土雞是不是文物?你看什么都是文物,看雪呢,是不是文物,幾年沒下雪了,這雪是哪個朝代的?孔瞟眼說,你們不住我搬來住。趙日天說你是來偷文物的。杜老瞇說,你那夜壺給收破爛的都沒人要。就要拿石頭砸孔瞟眼手中的夜壺??最┭圻B忙笑著躲開說,莫瘋唦!
走進另一家,門口有一棵大泡桐。進去就看到一口棺材,上面蓋著一個破床單之類,好不瘆人,看上去就像里面躺著死人,我們趕快退出??蛇@時黑暗的屋里有一個活物動了,孔瞟眼的腳下,竟臥著一條狗,他以為是一堆破絮什么的。他踩著了那狗的腿子,狗連叫也沒叫一聲,站起來,是條瘸狗,后腿的一個爪子沒了。狗啊!馬夾頭驚慌說,他嚇了一跳,以為是個鬼。還真是個狗,老狗。你個狗日的狗,你叫一聲啦,柴門聞犬吠,你這狗不是白養(yǎng)了。這狗是個野狗,不然,是這家人家的狗,陌生人進屋就得叫,你不吠不叫的,是什么狗呢!細看,狗很衰弱,剛才臥在棺材頭前,身邊一個狗食盆,是個石頭鑿的,很厚的盆,盆里兩根苞谷芯子,沒一顆籽粒。石盆里像生了苔,水也沒見一滴。趙日天踢著狗食盆說,夜壺哥,這又是一個文物??最┭墼谘芯抗撞念^上的一個大紅“奠”字,被叫看狗食盆。一看,果真斜眼亮了。又看那狗,攆狗,咄!咄!感到?jīng)]有威脅,不會反抗,就抱起那個石盆,到了光亮處,再看,不是太大,也不是太小,不是太重,也不是太輕,青砂石鑿的,圓圓敦敦,一件少見的好器物,連連驚呼道:有點味,有點味,回家養(yǎng)一盆銅錢草,絕對有點味!那狗呢,見人搶走了自己的飯碗,不急不惱,大家看它,骨瘦如柴,四條腿像四根篾片,一根還是短的,歪歪倒倒,就是條死狗,夾著尾巴,先我們跑了,也沒跑遠,躲在泡桐樹下,踩著雪,瑟瑟發(fā)抖。趙日天看不過去,說夜壺哥,再怎么不能搶別人飯碗好不好。孔瞟眼抱著狗食盆就往外走,手上還叮里哐啷提著夜壺、筷簍、獸夾。那條狗呢,站在風(fēng)雪中,瞪著憤怒的眼睛,看著一個陌生人搶走了它的食盆,大搖大擺地走了。狗終于從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噗噗”聲表示了自己無可奈何的抗議。這群進村抓雞的城里人,無辜地“順”走了它的飯碗。
對于貪婪的收藏家孔瞟眼,你是沒有辦法的,他如果看見了一泡屎,也可能鑒定出是宋代的。我們回過頭望了一眼那狗,它仍在風(fēng)雪中,它好可憐,它快死了。
旁邊有一個真正的大宅子,高高的木頭門檻,但門沒了,窗欞的木雕花卻完好無損。孔瞟眼說這沒有保護,沒人給挖走嗎?上了七八級臺階往里一看,屋頂開了天窗,堂屋落下厚厚的雪,但有一扇巨大的屏風(fēng),有四個淺雕的大字:耕讀傳家。這四個字敦厚、飽滿、自信、張揚,雖沒有留款,一看就是至少清末或者民初的字,寫字者有儒風(fēng),篤誠、豁然、大氣。屏風(fēng)腳已腐爛、穿孔,但基本完整,有氣勢。馬夾頭問孔瞟眼說這個東西好吧?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最┭壅f這東西要是弄到武漢古玩市場,最少值十萬不止!趙日天說,夜壺哥,咱們動不動手?孔瞟眼說去你的,老子又不是強盜。幾個老妖婆一擠進來,就要在這四個大字下照相??最┭壅f慢,慢,要找一把椅子。杜老瞇果然從里屋找到一把圈椅,只是坐墊木沒了,腿也只剩三條。我們先綁上腿。趙日天找來一根木頭和繩子就綁椅子,孔瞟眼蹲著看了說,這是黃花梨,絕對是黃花梨。我說這不是,黃花梨木的比黃金還貴,敢丟在這里腐爛???孔瞟眼說黃花梨的也分海南黃花梨和越南黃花梨,越南的不值錢。我看了看說是楝樹的??最┭壅f這個造型就是明代的。趙日天說,你夜壺哥的造型還是秦代兵馬俑的呢??最┭壅f,老子是活生生的兵馬俑?個斑馬!我是講真,好了好了,大家坐在椅子邊上假裝耕讀傳家吧。老妖婆們自拍他拍,一派大家閨秀氣息。有人又找出一本書,是小學(xué)數(shù)學(xué)課本,讓她們翻開,假裝讀書的樣子。還是趙日天老婆的中式服裝出彩,大家又要她脫,她又是被強脫了,冷得在門口打噴嚏。趙日天就催婆娘們快照,不要擺姿勢了。頭上開了天窗的屋頂有雪落下來,落到他們頭上,每人一張,手捧小學(xué)課本,耕讀傳家。這照片真好,真好,在這村里隨便照都是好片子,都是懷舊情緒和懷舊場景。問題是,到哪兒找這么絕的道具去?而且是實景拍攝。道具越來越多,有人拿來漁罾,有人拿來山里的挖鋤,還有背簍,有蓑衣,有一大串生蟲的紅辣椒白蒜頭,有斗笠??裳┰较略酱螅┯窟M了屋子,涌進了耕讀傳家的屋子。等大伙都照了,孔瞟眼對馬夾頭說,你明晚回去把你家兒子的卡車弄來咱把這些拆了拖回去,反正也是沒人要的東西。杜老瞇說夜壺哥,你真這么做???馬夾頭說我是不敢半夜來,小心被村民捉了打死??最┭壅f,我給大伙真的建議,咱們老伙伴們可以吆喝些人來買這兒的房子,修整一下養(yǎng)老種菜,又沒有霧霾,又沒有噪音,簡直太舒服了,不是神仙的日子么。趙日天說,夜壺哥你買下來是要拆里面的東西,誰不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我認為孔瞟眼是真愛上這兒了,他的建議很好,老哥們在這兒養(yǎng)老,就等于是到了桃花源,遠離城市,回歸自然,這是趨勢,也是一種覺醒,我表示舉雙手同意。
我們往山坡上踅回,邊走邊看時,看到迎面走來一個老頭,背著一捆從山上砍的枯樹枝。馬夾頭說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樵夫穿著臃腫,胡子拉碴,朝我們友好地笑,砍刀別在腰上。老妖婆們就要跟樵夫照相,她們見誰都要照,主要是想讓那些皺了巴嘰的山里人襯托她們的光滑高貴。有人還抽出了老漢腰上的砍刀,高舉著,與骯臟的老漢勾肩搭背作親昵狀,把老漢喜得咧嘴傻笑。好,好,一二三,OK!OK!太好了,太好了!老哥你貴姓啊?田。這里是田架山,都姓田。老漢說雖然都姓田,有土家族的田,也有漢族的田。老田你家里有幾口人哪?生活還好吧?過年物資準(zhǔn)備得還豐富吧?孔瞟眼當(dāng)過幾天學(xué)校汽車班班長,會拽官味,有省長派頭,問田老漢。田老漢說有六七口人。田老漢雖然眼睛糜爛,但盯住了孔瞟眼懷里的狗食盆,欲言又止,后來就指著說喏喏這個盆子是不是三九老漢家的?孔瞟眼說三九?怎么三九?孔瞟眼故意裝蒜,拿了人家的東西,心里發(fā)虛。田老漢就說我昨天還給狗放了兩個苞谷的??最┭酆懿缓靡馑迹锢蠞h就說這是我家里的,給那狗拿去的,有大泡桐樹的那家是么?有一口棺材的。為緩解孔瞟眼的尷尬,馬夾頭就問那狗是咋回事。田老漢說,三九跟我同庚,他到城里去了,給工地看場子去了,聽說死了,死人運不回來,就在城里火化了,這棺材也就沒人要了。狗呢?狗啊,丟在家里了么。這狗可是條忠于主人的狗,哪兒也不去,就天天守著那口棺材,誰知道中了什么邪。又沒有人給它吃的,到處蹭食,可能是棺材有三九的氣味,它還以為棺材里頭睡著三九呢,就這么守著。村里的人有記得的就給它一口食,不記得就讓它餓。早年它不老實,偷雞,發(fā)現(xiàn)了總是一頓打,它就上山逮鼠逮野雞,有一次山里逮鼠被別人下的“鐵貓子”套住了,在后山哀嚎了幾天,沒一個去幫它解套,大家想讓它死了好,后來它掙斷腿又回來了。三條腿逮不了什么,眼看要餓死,我就有時給它拿個苞谷拿碗剩飯來,有時人老了記性不好,忘了,它就只有挨餓,它快不行了……
我們聽后心情沉重,都拿眼睛去看孔瞟眼抱著的狗食盆,太不應(yīng)該,一條殘疾狗,餓狗,你還搶走它的飯碗,良心上說不過去??最┭垡埠懿蛔栽诹耍瑏G下不是,抱著也不是。好在馬夾頭又引開了話頭,問田老漢這兒雙胞胎的事,田老漢說他就是生的雙胞胎兒子,再往下問,田老漢說一個兒子在溫州打工,成了家,有小孩,一個兒子在武漢讀大學(xué)后上了班,工資有幾千塊,但后來就沒跟家里聯(lián)系了,說是失蹤了,好久未回來。失蹤?這事兒!怎么失蹤?一個男孩?田老漢聽說我們是從武漢來的,來了精神,就說起這個兒子。說當(dāng)時一胎化,但田架山就是生雙胞胎的地方,好多外地來的人偷偷住這兒懷孕,也大多是雙胞胎。雙胞胎是可以上戶口的,不能把多出的一個掐死是吧。他說我老大比老二大一個小時,但很懂事,打工幫助他弟弟讀完高中再讀大學(xué),讀的是光谷軟件學(xué)院。是光谷軟件學(xué)院?是的是的。巧了!那我們的孔教授就是那個學(xué)校的老師??最┭圻@下成孔教授了。
田老漢說啊孔老師你一定認得我這娃,你一定幫我找找我娃子!我娃叫田二春,我老大叫田大春??最┭壅f不認識,學(xué)生太多,哪能都認識。您一定教過我娃的,我這娃不愛說話,戴個眼鏡,不像有些娃嘴花。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光谷一家公司上班,蠻好的。可我娃突然不在公司上班了,不見了,打他電話是空號,有人說在網(wǎng)吧里看見過他。他哥專門從溫州回來與我一起到武漢找過他,找了整整一個月,找了幾千家網(wǎng)吧,所有武漢的網(wǎng)吧找遍了,尋人啟事貼了不曉得好多,還受了不少騙。杜老瞇說這娃怕不是染上網(wǎng)癮了?趙日天說你們報警了嗎?報了報了,問了幾次警察,警察就定為失蹤人口了,就要下戶口的,現(xiàn)在離下戶口還有幾個月。我后來又去武漢找了幾次,在武漢邊撿破爛邊找,都沒有找著。我家里還有些尋人啟事,我待會兒給這位……孔老師,麻煩老師幫找找,我全家對您感謝不盡!孔瞟眼說好的好的,我們在田建成家喝豬血湯,您去嗎?我不去我不去,他叫了我,我沒有還禮的,不好意思喝人家的湯。我是準(zhǔn)備去溫州大兒子那兒過年的,兒子也電話要我去,我怕二春回來,春節(jié)家里沒人,我就在家等他。
唉,原來是這樣啊,可憐天下父母心啊!終于明白了他給那狗添食,害一樣的病啊,同病相憐。這樣這樣,那到時您把尋人啟事拿過來,我們的孔教授一定會幫您找的,趙日天對老頭說。好的好的,孔老師是好人,大好人!田老漢恨不得給孔瞟眼磕頭,作了一串揖,背著柴禾一溜小跑往村里去了。
山里的景色很好,可有人很悲傷,狗也很悲傷。樹林里有落葉喬木,有不落葉的常綠喬木;有落葉的灌木,有不落葉的常綠灌木,都與山與村莊共存著。石頭房子、青瓦、白墻,還有炊煙,有山脊,有叮咚作響的泉水和封凍的池塘,有彎彎曲曲的田畈,有莊稼,有蔬菜,在冬季如此美妙,在春季夏季秋季還不知美妙到什么程度呢,簡直藏著當(dāng)代人生活的所有幸福元素,藏著安寧、溫暖,藏著城里人所有的想像。這個村要買下來,要買下來??最┭郾е肥撑鑼ξ覀冋f。
喝湯啦,喝湯啦!我們像禾場上的雞一樣飛奔到田建成的家。那豬已被大卸八塊,收拾成肉的模樣,不再是豬。屠夫在洗大腸,雞在啄食豬糞中的食物,它們也將被抓到城里去,成為雞肉,不再是雄赳赳氣昂昂的雞,它們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屋里已經(jīng)擺上了兩桌,我們一桌,村里的人一桌,火鍋熱氣騰騰,熱泡咕嚕。新鮮的豬肉燉蘿卜、心肺煮海帶、辣椒炒肉、炒蛋,當(dāng)然少不了豬血豆腐湯。還有一些我們最愛的鄉(xiāng)村壇子菜,什么泡辣椒、醬蘿卜、酢冬瓜、尖椒豆豉。還有自釀的苞谷酒,飯是土灶鍋巴飯,那個香啊。田建成的老婆端菜,田建成用一個大錫壺給我們倒酒。他老婆說,您們莫要客氣,山里也沒個好招待的,盡管吃,盡管吃。好的好的,不客氣不客氣,這酒好,好酒。人們都喜歡吃野食,野食就算是一泡狗屎也是香的,酒是酒精勾兌的也是香的,天下第一好酒。我們就給村里的幾個老人敬酒,給他們拜早年。菜是真好吃,全是土菜,辣,辣得有模有樣。塘里洗的菜是青嫩青嫩的,絕對的綠色蔬菜有機食品,豬是有機豬,蛋是有機蛋,這兒的水好,這么想,那雙黃蛋雙胞胎就是與這兒的水有關(guān)系。趙日天見了酒就忘記了抓雞,說今天終于吃到地道的土豬肉了,而且是田架山的百草豬,這肉是甜的,蘿卜可以生吃。來來來,喝喝喝!夜壺哥來祝賀你得到了一個狗食盆!第二杯是祝賀孔瞟眼得到磚筷簍,第三杯是鐵貓子,第四杯是夜壺。他老婆過來奪他的酒杯,說你這個痛風(fēng)鬼、高血壓,喝死的!趙日天說我吃了藥沒事,不關(guān)你的事,跟我夜壺哥喝酒。正喝著,田老漢來了,手上拿著一疊紙片,很薄很薄的花花綠綠的紙片,另一只手上提著一只雞,雞綁住了腳。田建成見田老漢來了,遠遠地就打招呼說田爹來喝酒。田老漢說他已經(jīng)吃了,就徑直找到孔瞟眼說,孔老師,這是我娃子的尋人啟事。啟事上印著他兒子的頭像,印得模糊,像是鄉(xiāng)鎮(zhèn)印刷廠印的。他兒子看起來很端正,斯斯文文,戴著眼鏡。孔瞟眼正在與趙日天干杯,已經(jīng)喝得神鬼顛倒了,就接過那摞紙片放到椅子的屁股后頭,說好好好。田老漢將土雞塞給孔瞟眼說,我是代兒子孝敬老師的一點心意??最┭壅f這不行這不行。田老漢說那有什么不行,學(xué)生孝敬老師天經(jīng)地義,天地君親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就拜托孔老師了。孔瞟眼再三推辭,我們說就拿上吧,盛情難卻。
等田老漢走了,田建成說田爹可憐,他在武漢找了他小兒子大半年,大兒子他老婆是個二婚,有個孩子,后來又生了個孩子,負擔(dān)重,也沒管他老父親,他就在村里等小兒子回來,天天在路口盼。因為婆娘們不喝酒,我要代孔瞟眼開車我也不能喝,氣氛就上不來,加上兩個殺豬師傅還要到別處殺豬,天又冷,幾個婆娘想抓了雞割了肉快點回家,雪還在下,就說吃飽了。田建成說沒有喝好,往年村里哪家殺年豬,都要接七八桌客喝湯,肉要吃幾十斤。我家吃了吃你家,冬月臘月吃兩個月,到了正月,又請春客,又要鬧一個月。往年到了這時候,獅子龍燈采蓮船蚌殼精都出來了,村里熱鬧得要命。好吧好吧,你們抓雞吧。
雞們吃過桌下的殘羹后,都在禾場的雪地上唱歌消食,公雞雄壯,母雞肥壯,但怎么抓是一個問題。田建成說我來喚雞,他準(zhǔn)備了兩個網(wǎng)兜,網(wǎng)雞的。他抓了些米,就把雞往隔壁沒鎖的紅漆門屋里攆,米撒在那黑暗的屋里,那里原來成了他的養(yǎng)雞場。咯咯咯咯咯咯……雞見了米,就像見了親娘,撒腿就往那屋里跑。等雞們都進了屋里吃食,田建成將門關(guān)住了,喊我們過去抓雞。我們悄悄進了門,再把門掩上,立即動手。雞發(fā)現(xiàn)我們的意圖,就拚命往外面跑,但有網(wǎng)兜伺候,雞就成了我們的雞。門是破門,雞可以鉆出,有的雞就鉆出了,攆雞的就開始到處攆雞,屋里屋外,到處是抓雞的男女。有的老娘們用自拍桿打雞,有的飛身撲地抓雞。我抓了兩只,孔瞟眼也抓了一只。杜老瞇、馬夾頭和趙日天因為年紀(jì)大了,手腳不利索,抓得滿臉污漬還是兩手空空,加上吃得太飽又喝了酒,眼神也不濟,跟著雞滿村跑。雞飛上了石墻,雞鉆進了草垛,雞跳上了竹籬,雞在逃亡。抓到雞了的交給田建成老婆過秤,再去稱豬肉,再就沒事了抓拍那些抓雞人,還大喊:鬼子進村了!鬼子進村了!武漢“鬼子”完全是抗日神劇,雞把他們帶到雪溝里,帶到斷墻上,他們張著網(wǎng)兜嘴里罵罵咧咧就是逮不到。趙日天喝太多,摔了一跤,手上只有一根雞毛。他老婆瞎指揮,說這里這里,那里那里,光動嘴不動腿,一網(wǎng)兜下去,網(wǎng)到一坨干牛糞。他老婆大罵他廢物,個斑馬的把兜子給我!趙日天畢竟是個男人,有自尊,痛風(fēng)也有自尊,就是不給,霸著網(wǎng)兜,再網(wǎng)。人本來就蹣跚,但拗著勁了,要與雞一爭高下。加上有酒精燒腦,血往上沖,我們都怕他絆在石頭上摔下去中風(fēng)就壞了。
那雞與他周旋了十幾個回合,不分勝負,他碰上了一只狠雞。那雞不止跑得快,還展翅高飛,又飛進了那個破屋里。趙日天緊追不舍,進得門去,只聽一聲慘叫,雞被擒獲了。趙日天手上抓著一只大母雞,從紅漆大門里伸出頭來,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最┭劬妥プ×诉@精彩的一瞬間,拍到了趙日天抓雞的經(jīng)典鏡頭,后來獲得了中國夕陽紅攝影大賽銀獎,題目就叫《趙日天終于逮到雞了》,自是后話。杜老瞇就喊,趙日天日天了,趙日天日天了!馬夾頭推了趙日天老婆一掌,要她去迎接逮雞英雄。我們幾個起哄道,嫂子過年我們到你家去吃土雞。趙日天老婆說好好,沒問題沒問題,留著你們喝酒。
好啦,滿載而歸啦,又是土雞又是土雞蛋又是土豬肉,還有人有了別人送的雞。我們逮雞時,田老漢一直在遠處看著我們,等我們把賬結(jié)清了,他又跟著我們到村口停車的地方,一再囑托孔瞟眼幫他找兒子??最┭壅f了一句話安慰田老漢,說萬一找不到了,你還有一個兒子兩個孫子,只能往好處想。我們都覺得他這話說得不妥,我們看田老漢凄傷失魂的表情,不想插話。田老漢給我們小聲地說,建成那兒哪有土雞,他的雞都是從山那邊養(yǎng)雞場買來的,他一年在這里要賣幾百只雞。我們想不會吧,我們的后備廂里全是叫喚的雞,怎么會是養(yǎng)雞場的飼料雞?算了算了,我們不會再去問田建成,天色晚了,雪在下,雞也沒幾個錢,我們要趕快返程了,山路險。
走到半途,因為趙日天喝過量了,再加上這日怪的苞谷酒度數(shù)高,山路顛簸彎又多又急,還加上攆雞吸了太多冷風(fēng),就開始嘔吐。第一口沒止住,就吐到了車?yán)?。然后我們停下來讓他吐。他吐了再上路,上路后又要吐。這可咋辦,趙日天太老啰,下次不能讓他出來折騰了。我們停下車看他吐,把膽汁都吐出來了,他身上全是穢物,各自身上帶的紙巾都擦完了,遭罪啊??最┭墼谲嚿险伊税胩欤涞构?,沒有了,最后拿出一些紙片來,是田老漢交給他找兒子的尋人啟事。他說只剩下這個了,日天的趙日天呀趙日天,用這個擦吧。尋人啟事全部擦完了,那些沾上了難聞的嘔吐物的一堆紙坨兒,就丟在了北風(fēng)呼嘯、風(fēng)雪彌漫的荒野上,丟在了我們車的后頭。天氣真冷。天氣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