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霽
大涼山的雨季如期而來。
空中亂云翻卷,連串的悶雷像是天神擂響了牛皮鼓。雨點打在露臺的遮陽傘上,噼噼啪啪,一陣緊似一陣,像在模擬一場激戰(zhàn),連隔壁麻將桌上弟弟妹妹們昏天黑地的廝殺也被覆蓋。我和前小學老師兼漁夫吉克,也就是我阿爸,在窗前相對而坐,一人捧一杯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這是初夏的周末。從縣城回到老家——具體地說是甘洛縣田壩鎮(zhèn)挖夯村,在小弟開的農(nóng)家樂或者說魚莊,陪老爸喝茶、聊天,心情就像這雨景,清新、明快,有一種潤澤的爽。
田壩河從小相嶺流來,水量不大,但水聲囂張。隔著一片魚塘,對岸群山雄莽,滿眼都是濕漉漉的蒼翠。隆起的山脊上有一片古建筑群,土黃斑駁的高墻,頂著層層疊疊一片瓦灰,在繚繞的云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天上宮闕,或人間仙境。
古建筑是昔日土司府邸。土司世襲,曾經(jīng)在這片土地上傳承了不知多少代。最鼎盛時期在一百五十多年前,由嶺承恩開創(chuàng)。嶺承恩彝名呷呷足吉,是大涼山最顯赫的土司之一。他極其聰明,驍勇善戰(zhàn),因軍功而被大清皇帝賜姓“嶺”,名“承恩”,并封“建威將軍”。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這是一個讓湘軍統(tǒng)帥曾國藩也膽戰(zhàn)心驚的名字。但很不幸,他一進入大涼山不久就遇到了嶺承恩這個克星。嶺承恩先是以伏擊全殲石達開主力悍將賴裕新部,再成功偷襲石達開大營,燒其糧草,斷其后路,將其逼向絕境??梢哉f,歸根結(jié)底是嶺承恩和大渡河那一波詭異的洪水合謀,將石達開置于死地。而唐友耕、駱秉章等朝廷大員,不過是撿了落地桃子而已。
但是,阿爸總是望著雨幕發(fā)愣,對我講得眉飛色舞的土司往事,明顯地心不在焉。這時,我驀然發(fā)現(xiàn),老爺子比前兩年衰老多了。白發(fā)稀疏,越來越多的老人斑,讓他的臉像極了窗外那棵百年樸樹,樹皮燥裂,苔蘚密布。
他端茶杯的手也在顫抖。杯里茶湯蕩漾,小小的泳池里,那兩三朵茉莉花在興風作浪。
八十二歲的阿爸的確老了。
但是,關于阿爸,其實另有一幀影像,一直定格在記憶深處。
那是三十幾年前的秋天,我十三歲,第一次跟阿爸出門捕魚,地點在毛爾代古——田壩河匯入尼日河的地方。尼日河是大渡河支流,多險灘,但是也有被我們稱為“沱”的平潭。一灘一沱,一急一緩,形成抑揚頓挫的節(jié)奏。灘上魚不會停留;沱里往往有樹樁和亂石之類,輕則網(wǎng)墜沉不下去,讓魚逃走,重則刮破漁網(wǎng)。阿爸打魚就在灘與沱的結(jié)合部。魚往往喜歡在這種水花翻涌的環(huán)境里嬉戲、啃漿(石頭上的苔蘚)。那天也是傍晚。河邊古木稀疏,但蘆葦鋪天蓋地,長得肆無忌憚。秋風驟起,殘陽如血。白茫茫的蘆花在霞光里搖弋,就像人山人海的粉絲在向偶像揮舞熒光棒。似乎,這是專為阿爸營造的布景,成全他一個超凡脫俗的形象。他用手網(wǎng)打魚。漁網(wǎng)旋轉(zhuǎn)著拋出去,綻開一朵大花,輕輕鋪展在水面。在鐵墜子的重力下,漁網(wǎng)迅速下沉,緊貼河底。慢慢收網(wǎng),網(wǎng)腳子還在水下,已經(jīng)看見幾條魚兒在網(wǎng)里蹦跳。
最不可思議的是“甩白竿”——魚鉤上根本沒有魚餌。阿爸上身赤裸,穿短褲,蹬草鞋,背著笆籠,站在河邊一塊隆起的磐石上。他右手執(zhí)魚竿,左手拉住魚線,側(cè)身,微微后仰,魚竿彎成一張弓時放開,一串三顆魚鉤被輕輕彈射到最遠的水中。然后,他開始快速回收魚線。很快,魚竿拉彎了,魚線繃直了,在彈,在抖動,慢慢看見有魚在水中拚命掙扎,拍打出巨大的水花。太神奇了,三顆光刷刷的魚鉤從魚群中劃過,居然全部命中:三條一尺多長的白魚,一顆掛在魚鰓,一顆扎進肚腹,有一顆甚至鉤在尾巴上。
“甩白竿”時的阿爸,應該是他一輩子最酷的一個瞬間。他正當壯年,身材頎長,肌肉鼓凸,曬得像青銅一樣黝黑油亮。尤其是,他的捕魚簡直是出神入化,像是擁有魔法的畢摩。有型,有范兒,讓我崇拜得五體投地。
我從小愛畫畫,后來讀的也是美術專業(yè),看到《青銅時代》《擲鐵餅者》之類經(jīng)典雕塑,就想起甩白竿的阿爸。
在挖夯村,阿爸總是與眾不同。
他是村里第一個中專生,第一個本土老師。買書,讀書,寫信,乃至刷牙之類的臭美行為,當時,在村里都是唯一。
他也是村里唯一的漁夫。
中專畢業(yè),本來已經(jīng)分配在縣煤建公司,但因為是獨子,放心不下寡居鄉(xiāng)下的奶奶,就辭了工作,回村教民辦。像是為了獎勵奶奶對神靈的虔誠,或者是為了證明畢摩的法術,總之他和阿媽結(jié)婚后,很快就有了我。接下來,弟弟阿呷、俄且,妹妹索瑪,小弟阿各,一個接一個地來到這個家庭。人丁倒是興旺了,但是我家卻越來越窮了。民辦老師吉克,必須千方百計養(yǎng)活這個八口之家。最初,他的致富目標鎖定的是毛狗,也就是狐貍。因為,我家房后坡上經(jīng)??梢钥匆娒坊顒?。它們甚至大白天也叼走過我家的雞,氣得奶奶以最惡毒的語言將它們詛咒。更因為毛狗皮值錢,一張皮,就可以把他當民辦老師一個月的收入甩幾條街。他把炸藥裹在豬油里做成路邊炸彈,或者依葫蘆畫瓢,按照老鼠夾子的樣子做狐貍夾子,安放在狐貍出沒的地方。但是,獵到幾只狐貍、賣了幾張狐皮之后,要么是只有那么幾只狐貍,要么是聰明的狐貍聞到了吉克身上的殺氣,遠遠地逃了,反正從此再也不見狐貍蹤影。
于是,他轉(zhuǎn)而打魚。
打魚,他也和村里人大不一樣。村里人只會“嘿果”,即在田壩河“扎魚”,也就是用石頭雜草和泥巴將河扎斷,將背簍安在故意留下的缺口上。十幾個人密密地站成一排,像一把梳子。一聲齊步走,大家在河底摸索著,一齊向下游的缺口“梳”過去,將渾水里慌不擇路的魚兒趕進背簍。
這種整法太老土,太沒有技術含量,并且需要許多人的配合,所以只能偶爾為之。
與他們相比,阿爸打魚,太專業(yè),像正規(guī)軍。他不屑在田壩河邊打轉(zhuǎn)。田壩河是尼日河支流,就一丈多寬,多數(shù)河段淺得連屁股都淹不到。因此,他的目的地永遠是尼日河。開始,他在毛爾代古附近打魚,每次只打四五斤,夠全家吃一頓就行;有了阿呷之后,他走得遠了些,每次打十多斤,小魚自己吃,大魚賣錢;有了索瑪,尤其是奶奶得了肝病以后,巨大的開銷是一個填不滿的窟窿,他就需要走得更遠,甚至走到利子依達附近,也就是尼日河匯入大渡河的地方。還好,那時河邊幾乎無人打魚。從毛爾代古到大渡河邊,百里河段,就像他的私人漁場。似乎,一切都是可以量化的。漁夫吉克,他是根據(jù)家庭的需要來決定對尼日河的索取。
他要價合理,魚又是野生,所以城里的高檔餐館都搶著要。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阿爸打魚,技術來自高人傳授。那是一個有著怪怪姓氏的湖北人,阿爸當面要我們叫他“閩叔叔”,背后卻稱他為“打魚倌兒”。打魚倌兒出生于漁民之家,卻喜歡到處走動。他背一張網(wǎng),從老家嘉魚縣出發(fā),溯長江而上,入岷江,再從大渡河進入大涼山。臨近暑假的一天,阿爸到田壩學校里開會,恰好打魚倌兒到學校賣魚。一簍子魚,鱗光閃閃地倒進食堂門口一個大木盆,對吉克老師形成巨大的視覺沖擊。這是一個改變?nèi)松兔\的瞬間。因為,吉克老師當即來了靈感。他拜打魚倌兒為師,整整一個假期,跟他跑遍了大涼山的大小河流。打魚倌兒似乎也視阿爸為最滿意的傳人,不但教他捕魚,而且教他織網(wǎng)、制鉤,將吉克老師快速打造成一個出色的漁夫。從此,阿爸上午十點到下午五點在挖夯村小,是吉克老師;其余時間他在尼日河邊,是漁夫吉克。A面老師,B面漁夫。兩種身份,兩種手藝,互不相干,他卻都玩得風車斗轉(zhuǎn)。
很快,在尼日河兩岸,特別是在甘洛縣城那些餐館,漁夫吉克,成為一個響當當?shù)拿郑拖褚粋€身懷絕技威震江湖的武林老大。
阿爸教了一輩子的書,也打了一輩子的魚。打魚是他主要的關注點,他生活的支柱,也是他的興奮劑。只要說起打魚,他就來勁,就兩眼放光。反之,他一天不摸漁網(wǎng)就手癢,坐立不安,像一個不可救藥的癮君子。
于是,現(xiàn)在我知趣地把土司老爺嶺承恩扔到一邊,及時轉(zhuǎn)移話題,聚焦于我的第一次獨立打魚。
那年我十四歲,差不多已經(jīng)是一個小伙子了。跟阿爸打魚一年,我覺得自己早就是一個合格的漁夫,只差一個機會來證明。
機會很快就有了。秋季開學,阿爸去州里進修。于是,他走后的第一個周末,一放學我就出門了,阿媽在后面的大呼小叫也沒有止住我的腳步。
出了門,我的自我感覺像是一個武裝到牙齒的武士:挎著笆籠,像張飛操丈八蛇矛一樣揮動著一根兩米長的斑竹竿。不過,這竹竿比丈八蛇矛還有用。它的主要功能是布攔河網(wǎng)時用來挑網(wǎng)?,F(xiàn)在,我用它來杵路,打草驚蛇、攆狗。更重要的裝備都在背簍里:底層是漁網(wǎng)——手網(wǎng)和攔河網(wǎng);中間是電筒、短柄砍刀、繩子、滾鉤、兩雙草鞋和一只小鍋,鍋里有足夠兩頓的糧食;最上面是一床被子,土白布被單上面縫著緞子被面,大面積的綠葉里盛開著碗大的紅牡丹,雖然極鄉(xiāng)土極俗艷,卻是阿媽在供銷社精心挑選的上海貨——那時,“上?!倍郑饬x就像今天印上手袋的LV。
我家和甘洛火車站只隔著一座山,半個多小時,翻山就到。早就踩熟了地皮,對來往車次尤其是慢車的時刻,早就了如指掌。所以,進入車站的我,已經(jīng)把自己當成當年的鐵道游擊隊,目光炯炯,氣壯如牛,直奔那列正在進站的綠皮火車。對我們而言,這里的火車都是用來蹭的,買票反而丟人。我們從來都是在列車員眼皮底下大搖大擺上車下車,進站出站。車站、火車,就像是我家開的。
今天,我的目的地是埃岱前一站的涼紅。那個地方好久沒去,魚肯定又多起來了。我心里還埋藏了一個更大的野心:希望逮到水毛子,也就是水獺。
上車及時,下車迅速,趕到河邊時,晚霞滿天,尼日河流淌著血紅。我將背簍卸下就抓緊時間布網(wǎng)。我選擇了不緩不急的河段,將攔河網(wǎng)的一端固定在水邊的一棵樹上,另一端系在腰上,就扒下衣服褲子,拉著繩子下了河。游到對岸,再將攔河網(wǎng)拉過河,也固定在一棵樹上。
我也沒有忘記布下滾鉤。這是專門為夜里過路的水獺準備的。捕捉水獺是個技術活,也是來自那個湖北打魚倌的傳授。老師出身的漁夫吉克,比之半文盲的打魚倌,絕對是青出于藍。他沒有多久就掌握了水獺的活動規(guī)律,能夠辨識水獺和野貓子糞便的區(qū)別,甚至可以根據(jù)糞便的新鮮和干濕程度來判斷水獺什么時候要經(jīng)過。
滾鉤也是自己用鋼絲做的。先彎曲成形,再在石頭上磨,磨尖,直到磨得沾手為止。魚線也是自己做的?;鹇榇瓿杉毨K,浸透桐油,晾干,再浸桐油,如是反復幾次,就漚不爛,扯不斷,牛筋一樣結(jié)實。魚線布在水獺必經(jīng)的水道上,帶了三排滾鉤,每排有十來顆,總共三十多顆鉤,潛伏在深水區(qū)上面淺淺的急流下。它們在水流的沖擊下,游動著,耐心恭候水獺的到來。夜里,當快速游動的水獺經(jīng)過這里,總有一二顆鉤會掛住它,它越掙扎,就有越多的鉤掛上,直到被緊緊纏住,再也無法動彈。
一切安排停當,我就像阿爸一樣背著笆籠,提著手網(wǎng)沿河打魚。到夜幕降臨,月亮初升,我已經(jīng)打了十來斤魚——主要是白魚、雅魚和烏魚。
今晚,我的“營地”,就將安在這個河邊的石板上。河邊有的是水打柴——上游沖下來的樹枝、樹干和樹根。我還找到了一個很大的樹兜,可以燃燒幾個小時。我將柴架起來,用砍刀在樹干上像削鉛筆那樣,削下一些刨花狀的薄片放在下面。我還帶了一個用過的作業(yè)本,撕下兩頁,讓引火變得更加容易。很快,漁火升起來了,淡淡的青煙彌漫了窄窄的峽谷。這是我向這里的萬物生靈發(fā)出的信號,宣告我的存在。我用小鍋在河里打水,用三塊石頭支鍋,放一把米,就開始煮飯了。當然要吃魚。我從笆籠里抓起一條烏魚,刮了鱗,直接就用樹枝串起,湊在火上烤了起來。魚在火焰上方翻滾,慢慢脫水,表面變得焦黃,濃濃的烤魚香味兒把我完全籠罩。我非常享受這個過程。
其實,我們打魚,幾乎每一個夜晚都是這樣度過的。如果說區(qū)別,不過是露宿河灘或者棲身臨河的洞穴。但今天,我是一個獨行俠,第一次放單,意義就格外重大——它相當于我的成人禮。
當然,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緊張還是有的。當我吃完了那條魚,喝下小半鍋稀飯,在篝火烤熱的石板上裹緊我的紅牡丹被子時,我感到了孤獨。水聲,風聲,近處魚跳,遠處鳥啼,將我的孤獨進一步放大。久久不能入眠,眼睛就忍不住東瞅西瞅。月亮被浮云半遮半掩,顯得鬼鬼祟祟。對岸,大山的陰影里隱隱有一對綠光,晃晃悠悠地游走。是野貓?狐貍?還是豹子?沒有答案,思緒卻突然接上了尼日河盡頭的利子依達。剛剛過去的這個夏天,具體地說是1981年7月9日凌晨,在百年不遇的暴雨、山洪和泥石流中,利子依達大橋坍塌,一列客車直接沖進了大渡河。中國版的卡桑德拉大橋。中國鐵道史上最大的慘案。在我的胡思亂想里,數(shù)以百計葬身河里的異鄉(xiāng)人,變作冤魂,從利子依達進入尼日河,然后溯流而上,在冷森森的月光下亂紛紛地往岸上爬……我汗毛炸立,不敢再想下去。急忙抓砍刀在手,縮進被子,閉緊眼睛,讓意志鋼鐵般堅強,與那些可怕的意象對抗。
黎明時分,我在山雀子的尖叫和烏鴉的聒噪中醒來。篝火已滅,但余燼尚在,青煙若有若無。一夜風吹,紅花被子落滿灰燼,像是鋪了一層雪花。
我重新架柴,鼓起嘴巴吹火,燒水煮飯。然后去收網(wǎng)。
攔河網(wǎng)的收獲讓我驚喜。撈起來的十幾斤魚,加上昨晚打的,已經(jīng)裝了大半笆籠。
最大的懸念是滾鉤。
我按住一顆怦怦亂跳的心,賊一樣躡手躡腳,走近我布下的滾鉤。還在遠處,我就預感到奇跡就要發(fā)生。果然,還沒有提起繩子就看見了那只倒霉的水獺。它瞪著一對圓鼓鼓的小眼睛,徒勞地在淺灘上扭動身子。
其實,水獺是一種極其可愛的動物。第一次看到水獺,是前兩年的暑假。阿爸和我陪奶奶去成都治肝病,車子在岷江邊拋錨,正好有一條漁舟在打魚。漁夫并不撒網(wǎng),也不垂釣,而是由水獺代勞。一只經(jīng)過馴化但依然套了繩索的水獺,在一個老漁夫的吆喝聲里,不斷下水,不斷叼著魚爬上船頭。每次捕到魚,那個老漁夫都要抓住它頸上的鐵鏈,取下它嘴里的魚。這時,水獺總會像人一樣站立起來,一對短短的前腿并攏,作揖一般。漁夫就從艙里摸起一條寸把長的小魚,塞進水獺嘴里,拍拍它的腦袋,讓它再次下水,再次捉魚。水獺皮毛油光水滑,身體極其柔軟,動作極其靈活。那一刻,我覺得它顯得好萌,好可愛——比我家的大花貓“花花”還可愛得多。
跟阿爸打魚,第一次獵水獺是在去年的蘇雄。那次純屬偶然。那是初冬,一個陽光燦爛的星期天下午。我們到了河邊,正打算找今晚落腳的地方。突然,阿爸一把按住我,說了聲“水毛子”,就搬起一個篩子大的石板,貓著腰,在茂密的灌木和蘆葦?shù)难谧o下向前面迂回。一座兩米高的斷崖下,一只水獺帶著兩只半歲大小的幼崽,正躺在在沙窩里享受陽光。這里本來是無人區(qū),水獺們是在自己的地盤上,休閑,很日常地過自己的小日子。也許,它們關于人的入侵,經(jīng)驗和教訓都太少,基因里還沒有來得及植入足夠的防范意識??傊?,它們警覺的感覺器官并沒有充分打開,因此對危險的逼近還渾然不覺。
阿爸走到斷崖邊,出其不意地將石板砸了下去。緊接著,他縱身跳了下去。其實,三只水獺,有一大一小已經(jīng)當場斃命。怕它們沒有死,阿爸還是將它們提起來,用砍刀柄補了兩下,才將它們?nèi)舆M背簍。
這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剛才逃過一劫的那只小水獺,也許是見媽媽已死,驚慌、恐懼、不知所措,不但不逃開,反而在媽媽遇害的地方竄來竄去,有一次甚至碰到了阿爸的腿桿,像是要“劫法場”,救出它的“親人”。
我們都是未成年。它失去媽媽的遭遇撥動了我最敏感的那根神經(jīng),將它的痛感傳遞到我的身上。我明白它的處境。我希望它趕快逃離,唯愿它的劫后余生能夠一直延續(xù)平安,順利長大,建立自己的家,生兒育女。事實上,我已經(jīng)在向它揮手,要趕走它。同時,我向阿爸投去乞求的目光,囁嚅著說,放了它吧,它好可憐。阿爸卻一把將我推了個趔趄,跨前兩步,啪啪兩下就將它打翻在水里。當他將小水獺倒提在手,它還在抽搐,血從它嘴角和鼻孔滴落,在水中洇出朵朵血紅。但是,它的眼睛依然是晶亮的,像是死不瞑目,更像是在釋放仇恨和敵意,讓我猝然心驚。
現(xiàn)在,我走近滾鉤,看到我的獵物時,去年那只小水獺的血腥一幕,正在腦中疊現(xiàn)。我小心翼翼地將它拉過來。這是一只將近十斤的成年水獺,但是,它已經(jīng)被釣鉤和麻繩捆得嚴嚴實實,無法動彈,絕對沒有還手之力。我蹲在地上,看著我的俘虜,內(nèi)心很糾結(jié),甚至就像它一樣不知所措。一邊是數(shù)目可觀的一筆錢,以及獵獲珍稀動物帶來的快感和虛榮,另一端是一個可愛的小動物的生死命運。兩邊同等重要,讓我難以取舍。正猶疑間,水獺突然噗地一下,噴了我一臉的水——它是使出了洪荒之力,亮出了最后的殺手锏。
我懵了,也被激怒了,幾乎是條件反射,立馬給了它致命的一擊。我依然和阿爸一樣,用的是刀柄——那樣才不至于損傷毛皮。
初出茅廬,我大獲成功。當我回家以后,在門前剝皮時,招來了不少鄉(xiāng)親的圍觀。而且,消息不脛而走,讓我成為挖夯村甚至田壩鎮(zhèn)一個傳奇的主角。一張水毛子皮,至少,也相當于一個壯年農(nóng)民半年的收入啊。
但是此前,走在回家路上時,我卻心情復雜。
起初,我把熱乎乎的水獺丟進背簍時,生怕它活過來,逃走,就找來葛藤,在它上面密密地編織,像漁網(wǎng)一樣將它罩住。坐上火車,我也多次悄悄揭開背簍,撥弄它,看它是不是真的死了。回到家,看到它的死已經(jīng)確信無疑,上帝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又為它的悲慘命運黯然神傷,就像去年,直面那只小水獺的死亡。
多年以后,我與阿爸曾經(jīng)有過一次關于水獺的對話。
話題是由我皈依某宗教引起的。我沒有直接回答他原由,只問,那次為什么不放過那只可憐的小水獺?
阿爸把他曾經(jīng)講過的話再說了一遍。因為家里需要錢。一家八口的吃穿用度要錢。五個孩子上學要錢。房子修繕要錢。給奶奶治療肝硬化要錢。尤其是給奶奶治病、求醫(yī)、住院、跑成都,對我們這樣的窮人家而言,需要的錢簡直就是天文數(shù)字。并且,水獺的肝臟,清熱、去火、消炎,老中醫(yī)們都說是治奶奶肝病的特效藥。
水獺的一條命,奶奶的一條命,不,還有我們一家人的命,哪個重要?
我無言以對。但是,我依然沒有原諒阿爸。
我更沒有原諒我自己。
無論如何,是打魚改變了阿爸。那些魚,包括那些水獺,也改變了我們一家的命運。
開始,尼日河邊只有他一個漁夫;初中時,我成為他的跟班;以后是阿呷、俄且、阿各。接力棒從大到小依次傳遞下去,始終有一個兒子在做他的助手兼徒弟。上了高中,我們又依次離開尼日河,在阿爸親自輔導下,惡補數(shù)理化。后來,我們都如他所愿,考上了大中專學校,都在城里有了工作。只有小弟阿各不是讀書的料,一直打魚。
不知何時開始,阿爸在他教的學生中物色徒弟了。他先后帶出了二十多個徒弟——他們是他教書生涯中另外的一類“桃李”,全部是升學無望的貧困生。
他是真正的授人以漁。
但是,打魚的人越來越多,河里的魚越來越少。甩白竿的時代過去了,一二十斤的大魚絕跡了,他們織的網(wǎng)眼越來越小了。最后,無論田壩河、甘洛河、尼日河,還是越西河、大渡河,烏棒、雅魚、白魚,以及紅杠子、石巴子,所有品類的魚,都打不起來了。獵捕水毛子或者水獺的往事,在年輕人聽起來更是如同神話。這并非他們師徒的“功勞”。有人用電打,有人用炸藥炸,有人用魚藤精毒殺。更厲害的是沿岸采礦、洗礦。鉛、鋅、錳、廢水劇毒,可以讓水族斷子絕孫。終于,無魚可打,漁夫們只有上岸。
阿爸別無愛好,唯有打魚。所以,退休后的阿爸無所事事。實在無聊,就以織網(wǎng)打發(fā)光陰。漁網(wǎng)越來越多,和過去的老網(wǎng)一起,堆滿一個房間,撓擾得老漁夫吉克很難受。
還好,命運最終還是為阿爸開了一道小口子。阿各讀書不行,但是腦瓜子靈光。他本來是要當一輩子漁夫的,但是,他想打魚卻無魚可打時,就養(yǎng)魚,直到把自己弄成一個土豪,一個養(yǎng)魚大戶和魚莊老板?,F(xiàn)在,但凡節(jié)假日,還有多數(shù)的周末,我們兄妹四個都一齊回到這里,闔家團聚,吃一頓魚宴。吃的魚我們都有意讓老爸去打——這樣,老爸當年的武藝終于有了施展的機會。這已經(jīng)成為一個規(guī)矩,只要需要,就讓他在魚塘撒網(wǎng),姑且過一把癮。
我們懷念尼日河打魚的日子,懷念被漁火照亮的歲月。我還想再次和阿爸深入討論伴隨我成長的那些水獺往事。
但是,話題還沒有打開,阿爸突然站了起來,望著窗外歡叫了一聲——
雨停了,可以打魚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