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
現(xiàn)年四十三歲的英國鋼琴家詹姆斯·羅茲(James Rhodes)還沒到中國大陸舉行過音樂會。上海每年有幾百場音樂會,假如其中有一場音樂會的名字叫“剃刀、小藥丸和大鋼琴:詹姆斯·羅茲鋼琴獨奏會”,樂迷會因為看到這個名字就買票嗎?如果在公布音樂會的曲目時還順便說,音樂會的形式是從頭到尾都只開著一盞照亮鍵盤的燈,鋼琴家會在演奏每首曲目之前和大家聊一會兒音樂,講講自己的故事,觀眾可以帶著飲料進場,穿著最有個性的衣服,觀眾會買賬嗎?如果音樂會當天,票還沒售罄,余票將會免費贈送,會不會有樂迷爭搶著想要獲贈入場聆聽?可是說到底,以我們現(xiàn)在宣傳一場音樂會的通常做法,取個特立獨行的名字,用新奇的演出形式,選個非傳統(tǒng)的演出場地,不按常規(guī)寫一堆曲目介紹,甚至注明獨奏家是偉大的鋼琴家索科洛夫的粉絲,這一系列做法,能有效地提高一個在中國并不太出名的鋼琴家的票房嗎?
如果都沒用,那么把音樂會的名字改為“被性侵的天才:詹姆斯·羅茲鋼琴獨奏會”如何?也許適得其反,沒人敢去聽了,音樂會也可能被要求中止舉辦,雖然兒童遭遇性侵的話題前不久還被輿論熱議,電影《嘉年華》打動了許多人。古典音樂一向被認為是高雅、豐滿、正確的,人們喜歡認為成功的音樂會鋼琴家都是天才,哪怕在成長過程中曾經(jīng)遇到過各種各樣的問題(比如郎朗在自傳中講述過父親曾經(jīng)帶給他的巨大壓力),人們的目光還是只會“輕舟已過萬重山”一般地注意鋼琴家們當下的榮譽和威望。沒有多少人會相信一個幼年曾經(jīng)遭遇性侵、成長過程中多次因嚴重的心理疾病和謀求自殺而住進精神病院的人,會成為一個靠譜的演奏者。這樣的人也能成功?這種鋼琴家彈琴會好聽嗎?
詹姆斯·羅茲的這本音樂自傳《重要的是音樂》很好地回應(yīng)了這些懷疑。作為一位近年來在全球享有聲譽的音樂會鋼琴家,以及在團隊的幫助下很有創(chuàng)新意識地走出與眾不同路線的暢銷演奏家,羅茲的這本書以個人成長經(jīng)歷為例子,深刻、全面且驚心動魄地詮釋了音樂如何介入、扎根、改變一個人的生命。在他千瘡百孔的人生命途中,古典音樂尤其是鋼琴作品,成了他的藥,救了他,為他續(xù)命,使他越來越健康。以不可復制的經(jīng)歷躋身音樂界并且走紅之后,羅茲憑借對音樂功用之本質(zhì)的理解,用行動和文章直指當今古典音樂產(chǎn)業(yè)多年積累下來的弊病。他以自己那些略顯劍走偏鋒的方法,建立屬于自己的演釋路線,主動去接近那些對音樂懷著激情的觀眾,哪怕時不時地違背利益集團的訴求和常規(guī)的行業(yè)秩序,也不擔心得罪誰。因為他有不凡的過去,那些事情告訴他,既然沒有什么好失去的,那就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
《重要的是音樂》有一個亮眼的副標題:充滿癲狂、藥物與鋼琴的前半生。乍一看會覺得這本書一定很酷,然而封底的內(nèi)文選摘卻讓人看了心酸。“詹姆斯·羅茲六歲時被學校體育老師強奸了。不止一次。三十余年過去了,他依然被這一事件糾纏。在這本書中,他毫不掩飾地講述了自己人生里每一個灼熱的細節(jié):性侵、借毒品和酒精逃避、自殺、精神病院里的強制治療;初戀、婚姻、孩子的降臨、離異、再次戀愛……”那個早早就毀了他一生的體育老師彼得·李在書中第兩百十九頁得到了應(yīng)有的結(jié)局,他在七十多歲的時候還在當十歲以下男孩的拳擊教練,警察以十項強暴猥褻兒童的罪名逮捕了他,不久后他就中風死去。“這是我給你的信,彼得·李,當你在你污穢的墳?zāi)估锔癄€的時候,我要讓你知道你還沒有贏?!绷_茲把這本書視為給曾經(jīng)對自己施暴的仇人的一封信,而給負面經(jīng)歷相關(guān)者寫信是一種常見的心理治療手段。在書中,羅茲還寫到了自己的兩任妻子、兒子、多位重要的朋友和合作伙伴、關(guān)鍵時刻曾經(jīng)幫助支持過自己的恩人等等,這些人見證了他過去四十年生活的坎坷。
如副標題所指,伴隨羅茲成長過程的除了時不時癲狂的身心狀態(tài)、對付這些毛病的藥物和其他靠譜或不靠譜的手段以外,與“重要的是音樂”這一書名相合的就是鋼琴音樂。羅茲為這本書構(gòu)建了獨特的章節(jié)結(jié)構(gòu),以巴赫《哥德堡變奏曲》開頭的詠嘆調(diào)和結(jié)尾的反復各為第一章和最終章的標題。他還指定了古爾德演奏的版本,使之成為了有聲的音樂標題。中間的十八個章節(jié)也如法炮制,羅茲為每一章節(jié)選擇了一首他青睞的古典音樂作品并指定演釋版本。這些曲目與羅茲要講述的內(nèi)容是合拍的,他在每一章開頭對這首曲目進行解讀,寥寥數(shù)語,蜻蜓點水一般有趣甚至辛辣,時而諷刺,表現(xiàn)出鋼琴家不羈的性格。第十七章的標題是舒伯特《鋼琴奏鳴曲》(D.959)的第二樂章,羅茲指定了德國鋼琴家亞歷山大·隆奎奇(Alexander Longquich)的錄音,1994年由EMI唱片發(fā)行。羅茲在一節(jié)鋼琴課后坐在咖啡館里第一次聽到這個錄音就為之感動落淚,一位唱片錄音師也評價這張專輯錄得爐火純青。然而在EMI全盛時期,古典音樂CD銷售最為火爆的年代,這張碟卻只賣出了七十多張。
太瘋狂了,怎么推薦如此小眾的錄音?而且是來自大廠牌、不為市場承認的專輯。在這一章里,羅茲記錄了一段特殊的過程。2012年7月,他接受了一家數(shù)字電視頻道的策劃工作,開始錄制一個電視節(jié)目。當時他已經(jīng)暫時擺脫心理疾病的陰影,成為一個頗受歡迎的音樂會鋼琴家和頻頻登上古典音樂類電視專題片的講者。他來到一家精神病院,那里是封閉的,有安保防止病人逃走,他將在一臺施坦威鋼琴上演奏,與一些最脆弱的病人交談。這是一次實驗,看看音樂是否像羅茲經(jīng)常講述親身經(jīng)歷時所說的那樣,具有非凡的力量,能給陷入僵局的人的生活注入一絲陽光。然而他在此前不久的一些不妥的做法使他當時的女友哈蒂感到傷心,在羅茲去精神病院彈鋼琴、錄制節(jié)目的時候,哈蒂正在收拾家當搬離兩人共同的居所。錄制持續(xù)了幾周,最終剪輯出來一部時長四十七分鐘的片子,病人們被音樂所震撼,表現(xiàn)得非常積極。
然而音樂的力量還是最顯著地體現(xiàn)在我們主人公的身上。當羅茲對女友的負疚之情與在精神病院接收到的負面氣氛疊加,他近乎再次跌入充滿無力感的崩潰狀態(tài),甚至立下新的遺囑準備自盡。他想為兒子留下一段視頻,但在重看時放棄了尋死的念頭。幾場音樂會的邀約來了,為了準備在芝加哥、香港和倫敦的幾場音樂會,羅茲恢復了練琴,借助彈鋼琴保持著最低限度的身體與精力狀態(tài)。巡演途中,他受到各地觀眾不遺余力的鼓勵和歡呼,即便他對自己的演奏狀態(tài)并不滿意,觀眾也無差別地表示支持。在維也納音樂廳的后臺,他與一群樂手暢談,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群人是維也納愛樂樂團的,這令他這個業(yè)余出身的音樂家感到十分開心,他在那天的獨奏會上狀態(tài)奇佳,有如神助。音樂在關(guān)鍵時刻又一次挽留住了羅茲的生命。在他翻看前女友臉書導致情緒崩潰時,經(jīng)紀人丹尼給了他兩本關(guān)于身體與心靈創(chuàng)傷治療的書。一個無數(shù)次連酗酒、自殘、尋死、嗑藥都無效的家伙,這次居然簡簡單單地看了兩本書就自我治愈了,“需要用像這樣的書來活命是叫人感到很屈辱的”。
羅茲發(fā)現(xiàn),自己意識到了被體育老師性侵之前的那個自己,他奇妙地感知到自己“并不是壞的或有毒的”,這與他在本書的前一百頁不厭其煩且頗為無情地剖析、描述的那個自己完全不同。“我開始允許自己愈合并原諒自己,第一次接受一些事情?!薄皩嶋H上我原諒了自己,為那些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不會認為是我的過失的事情,但我自從六歲起就認為那是自己的錯。”伴隨著練琴、演奏,羅茲找回了理想的自己。他曾遠離鋼琴整整十年,從渾渾噩噩地大學畢業(yè)到在倫敦金融城貪婪地工作、過物欲橫流的生活。他從七歲開始就做著當鋼琴家的夢,在家中偶然翻出一盒磁帶,聽到了布索尼改編巴赫的《恰空》(第四章),十歲在新的學校一邊被學生欺侮一邊自學鋼琴——他甚至用三頁詳細描述了學會彈鋼琴需要做哪些事情,十三歲時迷上了索科洛夫。快三十歲的時候他放棄金融工作,改投索科洛夫的前經(jīng)紀人弗蘭科門下打算做經(jīng)紀業(yè)務(wù),卻陰差陽錯被發(fā)現(xiàn)是個天才,跟隨了一位良師,很快成為了具有音樂會水準的鋼琴家,還自己著手辦過獨奏會。很多年后,他得到了另一位索科洛夫粉絲、香港富豪鄧永鏘的資助,擺脫了人生的困境。
即便是在那些最艱難的時刻,羅茲暫時喪失了彈琴的能力或根本就沒有機會摸到鋼琴,音樂都還在對他伸出雙手。比如身陷精神病院生不如死的時候,一個因為交流索科洛夫的“風衣錄音”而與他結(jié)識的樂友把一部最新款的蘋果音樂播放器藏在洗發(fā)水瓶子里,利用探訪的機會給他送了進去。每當黑夜降臨,羅茲就偷偷聽音樂,樂友仁慈豪放,為他存了幾十億字節(jié)的數(shù)字音樂,巴赫改編亞歷山德羅·馬爾切洛的柔板(古爾德演奏版本)使他心境澄明,要“爭取良好表現(xiàn),早日出院”的目標更堅定了。
《恰空》是羅茲從廢人變成強人,從一無所有起步展開事業(yè)的最大機緣。在第十三章中,如同章節(jié)名稱“肖邦《C大調(diào)練習曲》,Op.10 No.1”那般輕快、燦爛,不可思議地完美的是他和經(jīng)紀人丹尼的巧遇。羅茲為了鍛煉自己與人相處的能力,會經(jīng)常在購物排隊時主動與鄰人聊天。在一家咖啡館門口,他碰到了比他年長十五歲的加拿大人丹尼,后者賣了經(jīng)營多年的餐廳,到倫敦游蕩。丹尼聽說羅茲是鋼琴家,主動提到了他知道的唯一一首鋼琴作品就是布索尼改編的巴赫《恰空》。大喜過望的羅茲幾乎口不擇言,給丹尼講了一大通巴赫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故事,還真的在一家施坦威鋼琴的展示店為丹尼彈了一遍,把后者彈哭了。丹尼的生意頭腦由此開始助力羅茲一步步找到真實的自我,觸摸音樂理想。丹尼組織了一套班子,為羅茲錄制了第一張專輯,有巴赫、肖邦、貝多芬、莫什科夫斯基的作品以及兩人的緣分之作《恰空》,專輯名就是本文開頭提到的那個駭人聽聞的名字《剃刀、小藥丸和大鋼琴》(Razor Blades, Little Pills and Big Pianos),“這七個單詞可以用來定義我大部分的人生”。這張專輯還奠定了羅茲作為鋼琴家的路線,封面照片是徹底的搖滾風,“少數(shù)幾個古典音樂評論家以為唱片放錯桌子了”。
羅茲的生活經(jīng)歷和藝術(shù)觀念使他順理成章地選擇了“不古典”的風格。他不僅彈任何他認為重要的、精彩的作品,還在伊麗莎白女王音樂廳、圓頂劇場等各類格調(diào)完全不同的場地演奏。他參加電視片拍攝,故意選擇出格的照片來做專輯的宣傳。丹尼向羅茲建議,他應(yīng)該像兩人初遇時那樣去詮釋《恰空》,用自己的話向觀眾談?wù)撟髑液颓?,打破獨奏會的常?guī),在曲目之間主動對觀眾說話,“讓音樂會變成更身臨其境、非正式的體驗”。這一招使羅茲豐富的人生閱歷和他對作品獨到的見解得到充分發(fā)揮。這一創(chuàng)舉也真是很妙,如羅茲所言,“我多么希望聽到自打我小時候開始聽音樂會起,見到的鋼琴家中有誰對聽眾真正說起話來。如果能聽到基辛、齊默爾曼或里赫特講為什么選擇彈這首貝多芬奏鳴曲,這曲子對他們意味著什么,就會立馬覺得非常贊?!?p>
羅茲對演奏者社交無能、與觀眾脫離、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大加批判,但他認為裝模作樣地把古典音樂做得特別高雅,實際上在策劃和營銷上故步自封而擠出了好多潛在新觀眾的諸多藝術(shù)管理者更值得斥責,唱片公司耍著種種把戲只是為了茍活,評論家們要么十分幼稚要么老態(tài)龍鐘。羅茲認為當今古典音樂界的幕后人員忽視了作曲家們當年本來就是“搖滾巨星”這一事實,“想把這美妙的音樂占為己有,只選擇少數(shù)符合他們標準的人作為有價值的觀眾”,這一犀利的觀點對行業(yè)的陳腐之風是一記重拳。他甚至拒絕為大唱片公司宣傳要重視版權(quán),因為“找到該為音樂埋單的理由時,樂迷自然就會付錢的”。他選擇用行動來實現(xiàn)自己與眾不同的追求,反正他生來孤獨,已經(jīng)過了會害怕、要曲意逢迎的年歲。
體會音樂的力量、指明音樂和人生的方向,可謂《重要的是音樂》一書的根本目的。古典音樂產(chǎn)業(yè)走到今天,有種種的不完美,然而愛它的人們?nèi)栽诓恍概?;這跟一些因種種原因而遭遇生命瑕疵的人們面臨的困境頗有些相似,對他們而言,音樂應(yīng)發(fā)揮其藥用。該書的編輯曾按照羅茲在每個章節(jié)名中選取的曲目,制作了一個在線曲單,傳播起來非常便捷。羅茲也在書中多次提到,現(xiàn)在獲取音樂已經(jīng)如此便捷,每個人都有機會在遭遇困境時向音樂伸出援手。對每個熱愛古典音樂的人來說,也許音樂早已是生命中的印痕,生命也總有一天將會化為旋律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