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瀚
大四冬天,我開始找尋實習(xí)單位,幾番輾轉(zhuǎn),終于落腳。入職前,人事部給了幾張表格,讓我按照要求填寫個人信息,并再三囑咐我小心些,一定不要填錯。我為人事部的過度謹(jǐn)慎感到好笑,諸如姓名、年齡這些信息陪伴了自己二十一年,可謂閉上眼睛都能信手拈來。
卻不料,剛填寫幾欄,我就遇上攔路虎,筆尖懸在“母親出生年月”那一欄,遲遲不敢落下去。我頭腦一片空白。
是的,我要尷尬地承認(rèn),自己的確不知道母親的生日,就算曾于戶口本上浮光掠影地見過幾次,稀疏的記憶也很快被歲月風(fēng)塵盡數(shù)掩埋。
小學(xué)升初中考試,因為自己不爭氣,沖刺名校考試慘遭折戟,寄來的錄取通知書蓋著城郊學(xué)校的刺眼郵戳。那個夏天下了雨,打濕了窗外的人間萬物,也打濕了屋內(nèi)的唉聲嘆氣。一向和善的父親難得生了氣,連胡子尖兒上都顫動著怒火。父子倆在家中僵持,看對方的眼神是兩柄尖刀,仿佛有千斤重的炸藥要觸發(fā)。
若非是正出差的母親星夜兼程趕回來,我們都忘了這一天是我的生日,是一個該掃去晦氣、喜氣洋洋的日子。母親提著肉菜米面回家,一邊朝父親嚷嚷著別生氣,一邊滿面春風(fēng)地走進廚房。當(dāng)天煤氣出了故障,靠著電飯煲和一雙巧手,母親硬是蒸出一個素蛋糕,燉出了排骨湯。三人圍在炊煙中,嚼一口蛋糕,甜蜜地從舌頭傳遞進心底,將落榜的陰霾一掃而空。
母親還給過我很多不同形式的生日,十五歲時的游樂園,二十歲時的全雞宴,年年歲歲,盛裝蒞臨,從未缺席。而母親的生日是何日何月呢?
算了,先把這欄擱一擱吧,卻又卡殼在了“父親單位及職業(yè)”這欄。我只知道父親在電視臺上班,而諸如部門、職位這些更詳盡的信息,就不得而知了。
因為人生風(fēng)雨再交加,父親也總給我一副神神秘秘、日子紅火的印象。
有一次,我跟同學(xué)打架,我一拳出去,擊中他的唇角,鮮血長流。闖下如此彌天大禍,我自然嚇得不輕,回家后就捂進被窩中,顫抖著等待長輩口中的警察叔叔抓我去坐牢。父親掀開被子一角,狠狠地彈了一下我的腦袋,然后用云淡風(fēng)輕的語氣說:“別怕,爸爸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也不看看我是誰,警察怎么敢來抓我的兒子?”
是的,聽了父親這番豪言壯語,不知情的人定會嚇出一身冷汗,猜測父親究竟是何方神圣。后來的后來我才逐漸明白,父親不會降龍十八掌,也不會七十二般變化,父親只是一名普通的父親,斬荊棘為王冠,帶領(lǐng)兒子用力過著每一天。父親風(fēng)光過,曾經(jīng)高朋滿座;也曾落寞過,殘羹冷炙度日;父親上過刀山下過火海,也曾掙扎在重病的生死邊緣而最終蹚回來。
只是人生起伏,父親從不向我言說。
我繼續(xù)糾結(jié)地填表,又被一欄給難住,初中班主任的聯(lián)系方式。手機里存了上百個電話,有送外賣的、做促銷的,卻獨獨沒有班主任的聯(lián)系方式。若非是這一欄對記憶的激活,我已幾乎快將班主任淡忘在大風(fēng)中。
初中那三年,我恨班主任恨到骨子里。
班主任教數(shù)學(xué),藏在鏡片后的一雙眼睛能洞穿每一張桌里的手機和零食。他身高只有一米六,跳起來扇人,巴掌卻一打一個準(zhǔn)。彼時的我過得渾渾噩噩,作弊、遲到什么都干,因此沒少跟班主任斗智斗勇,堪稱一場三百集的貓鼠大戰(zhàn)。
想象中的梁子,結(jié)在某堂數(shù)學(xué)課。班主任從鄉(xiāng)村調(diào)來縣中不久,一口方言我們聽不懂,便嘗試著用普通話上課。他磕磕絆絆地講了四十分鐘,我就捂著嘴笑了四十分鐘。下課后,他端著茶杯,臉色鐵青地走出教室。我忽然預(yù)感不祥,仿佛聽見他的茶杯碎裂在地上的聲音。
此后,他每一次懲罰我或批評我,都被我視為公報私仇。而把他的名字寫在紙上,再用紅叉狠狠劃掉,是我剩余的初中階段最常玩的陰暗游戲。一旦人有了偏見,人看殘月如鉤,都似一把淬毒的尖刀。
這些年,走過太多路,遇見太多人,卻沒能遇見哪位老師像班主任一樣,為了教好學(xué)生而特意在大庭廣眾下學(xué)說普通話,不惜忍辱負(fù)重。
多年不見,當(dāng)初的少年已洗心革面,讀書寫字,靜心斂氣,自我加冕。而他多想穿越回去,與你相擁,請老師檢閱他現(xiàn)在的模樣。
在人事部的催促下,只得匆匆將這四欄胡亂填上。母親的出生年月依據(jù)她蒼老的容貌推算在1960年,父親的職位根據(jù)他牛里牛氣的樣子便匹配了個局長,趕緊向老同學(xué)打聽得來班主任的聯(lián)系方式,連猜帶蒙,大功告成。
交表前,我忽然一萬個不放心,決心還是親自打電話給上述三位本人求證清楚。
打完電話,我愕然心碎。
母親哪有那么老?她分明是正當(dāng)盛年的“70后”;對我慷慨又大方的父親哪是什么局長?僅僅只是加不完班的小科員;而班主任的號碼打過去,早已是無人認(rèn)領(lǐng)的空號。
這些年,我野心勃勃,遠(yuǎn)離家鄉(xiāng),動輒要吞食天地,動輒想掌納乾坤。原以為感情豐盛的自己掌握了一切,卻不料在那看不見的時光背后,細(xì)雨如針,輕輕落地,消失無蹤,甚至寂靜到敲不醒一位午睡的歸人。這一場筆尖下的回溯,讓我認(rèn)清了自己的涼薄與虧欠。
看著表格,我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