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峰
兵家地理,一個“勢”,一個“詐”,與其他地理大不一樣。兵家地理是獨立的一個體系。關(guān)于兵家地理,李零先生在近著《兵以詐立:我讀<孫子>》中有不少深入淺出的討論,是個很有意思的題目。
兵家都重視地理,在地面戰(zhàn)爭時代,地理戰(zhàn)局的布置是克敵制勝的一部分。不懂地理的所謂兵家是不能出門的,出了門也回不來。我國古理地圖的部門叫“職方司”,放在兵部,足見軍事與地理的密切關(guān)系。毛澤東懂軍事,當然也懂地理。他在廣州農(nóng)民運動講習所教的就是地理。關(guān)于抗日游擊戰(zhàn)爭的根據(jù)地,他就是從地理講起,說:“抗日游擊戰(zhàn)爭的根據(jù)地大體不外三種:山地、平地和河湖港汊地?!保ā犊谷沼螕魬?zhàn)爭的根據(jù)地問題》)就宏觀來說,毛澤東對于中國革命的進程也有一番基于地理因素的考慮,比不考慮地理次序的全國東南西北一齊暴動的方案要高明得多。正如《孫子》所說,“有所有余,有所不足,形勢是也”。地理學最反對的就是將世界看成是均質(zhì)的空間,形勢見于差異之中。紅色政權(quán)的存在也只能是在“有余”與“不足”的地理差異中選擇戰(zhàn)略。毛澤東的“革命路線”中包括“革命地理”。他后來的“三個世界”理論也是革命地理,但范圍要大得多。關(guān)于這個問題,最近武曉迪先生在《中國地緣政治的轉(zhuǎn)型》一書中有詳細討論。
以“形勢”論地理,是兵家地理的獨特之處?,F(xiàn)代地理學重交通、資源、生態(tài),許多分支講求量化,但量化在形勢問題上毫無用處,形與勢的轉(zhuǎn)化更是無法以“科學”來解釋。兵家地理是一個獨立的體系。一般的地理學,以人為一方,地為一方,研究人地關(guān)系。而兵家地理,除了地外,人還要分生死兩方。兵家地理是兩方人利用地來互相奪命,討論起來幾乎沒有定式。強可以勝弱,弱也可以勝強,形不是決定的,還要看勢。
在兵家地理中的勢,不是自然之勢,而是人文之勢。那邊有千仞之山,但如果沒有在下面布置戰(zhàn)場,沒有人到上面去積水、滾石,(《孫子》說:若決積水于千仞之山者,形也。”“如轉(zhuǎn)圓石于千仞之山者,勢也?!保┻@座千仞高山也是毫無意義。中國的高山千百座,只有修筑了長城或關(guān)塞的高山,才能獲得兵家地理的形勢。其他高山有沒有勢,要到時候再說。修筑了長城的高山,在兵家形勢上,具有永恒意義。這是修筑長城的目的所在。韓非子《難勢》篇說:“勢必于自然,則無為言于勢矣。吾所為言勢者,言人之所設也?!眲?,是人文地理,不是自然地理。
兵家地理中還有詐術(shù)。詐,是作用在人腦里,詐在概念上。直接詐在地上的,如埋地雷、挖陷阱,還是小意思。地,擺在那兒,敵我都看得清楚,想的也明白。兵家地理之詐,主要在人為制造假象,反常規(guī)而行之,該走的不走,不該走的走?!秾O子》云:“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p>
在小說《三國演義》中,曹操在華容道上了諸葛亮的當,這是我們熟悉的故事。雖然曹操當時也想到了“兵書有云: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但諸葛亮比他多想出一步,來了一個“虛則虛之,實則實之”,在華容道點了煙,也伏了兵,結(jié)果令口誦兵法的曹操中了計。示形是制造假象,做出一種偽裝,讓你料不到。引導敵人犯錯誤,最終是屬于勢的問題。
“料到的就是正,料不到的就是奇。”(李零:《兵以詐立:我讀<孫子>》,頁181)傳說的韓信“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其實就是“明出隴西,暗度陳倉”,這是用“奇”的杰出范例。辛德勇先生對這個“從漢中北攻關(guān)中,絕無僅有的一次成功戰(zhàn)例”有細致分析。在自漢中北伐關(guān)中的用奇戰(zhàn)術(shù)上,歷史中的諸葛亮不如韓信。諸葛亮也攻陳倉道,但用的是堂堂之師,正正之旗,未能“忽悠”一下曹兵,結(jié)果因曹兵“有備而不能克”?!度龂尽返淖髡哧悏墼u論諸葛亮說:“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干,優(yōu)越將略?!痹瓉恚瑲v史中的諸葛亮文才有所長,武略卻有所短。
兵家地理,是兵法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地理之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讀一點兵家地理,使我們又多了一種認識“地”的眼光,而這種關(guān)于“地”的認識,又總離不開人的謀略,所以,兵家地理又是一門論人的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