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展飛
吳朗一家好不容易在潘笑夫與丁驕陽的爭斗中存活下來,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吳土焙突地性情大變欲殺妻弒兒,隨后不知所終,阿依古麗重傷昏迷,吳朗更在陰差陽錯之下和潘笑夫的手下竇家兄弟混到了一起。在前方等待著吳朗的又是何等考驗?
一曲滄桑,一肩夜色。多少往事不堪提,徘徊護(hù)城河。天如藍(lán),山似墨。秋葉零落,私語竊竊。
半生夢未滅。只是忍了意氣,不再向人說。自古英雄唯余名,珍重向來層層鎖。不見當(dāng)年豪杰,只見當(dāng)年明月。
吳朗一眾人看先前遇見的姐弟倆去而復(fù)返,大有興師問罪之態(tài),反而都笑起來。
竇家兄弟在蘇北武林之中,也是有名有姓響當(dāng)當(dāng)?shù)慕巧?,怕過誰來?老三見事最為明白,當(dāng)下悄聲吩咐手下:“先放路讓他們倆進(jìn)來,接著四下里圍住。他們的牲口腳力了得,小心給跑了?!?/p>
眾跟班會意,散開隊形,待姐弟倆進(jìn)圈。路上行人見情形不對,紛紛閃避觀望,小聲議論。
那小女孩兒兩只眼睛左右轉(zhuǎn)動,吁了一聲,勒馬停住。那小男孩唯這位姐姐馬首是瞻,也立即停步。
吳朗心中贊了一聲:嘿,好機(jī)靈!向老三使個眼神。老三輕輕做個手勢,六七名跟班向姐弟倆后方掩去。
小女孩忽然道:“走!”
兩人突然掉轉(zhuǎn)馬頭,黑白二駿當(dāng)真非同凡響,竟是原地轉(zhuǎn)身,說奔就奔,眾跟班想要攔時,卻哪里來得及?只聽那小女孩道:“表弟,我們先回家告訴姨娘。在蘇州城里,他們還能跑了不成?”說話之間,兩騎已經(jīng)遠(yuǎn)去,不一刻進(jìn)了城門,消失不見。
竇家兄弟計策未售,又給倆小孩逃脫,少不得有些懊喪。
吳朗勸時,三兄弟道:“小的想跟他們商量商量,買下他們的馬來,孝敬少爺?!?/p>
吳朗笑道:“倒難為你們一片好心。不過,他們不像缺銀子的主兒,肯賣馬么?”
竇老二道:“買賣一張嘴嘛,商量商量,大約就肯了?!?/p>
竇老四嘿嘿笑道:“他不肯,咱們便拿出絕招。”
吳朗奇道:“什么絕招?”
竇老四道:“一嚇二哄三硬搶?!?/p>
吳朗拇指一伸:“高明!這么樣的話,那兩匹馬多少銀子可以拿下?”
竇老四伸出五根手指頭。
吳朗笑道:“五十兩?”搖頭。
又問:“五百兩?”搖頭更歡。
吳朗道:“五……”
竇家三兄弟齊聲道:“五兩!”
竇老二道:“就是五兩,多了一個子兒都不給他。”
竇老三道:“買兩匹,少了一根毛都不行?!?/p>
吳朗驚訝:“這么厲害?”三兄弟均笑。
老四道:“給他五兩銀子,算是好的,咱們兄弟不想給少爺丟人?!?/p>
吳朗搖頭笑道:“厲害厲害!喂,你家的那座金山我看上了,一錢銀子賣不賣?”
老四點(diǎn)頭道:“賣,賣!”幾人均哈哈大笑。
卻聽嘿嘿哼哼,有人冷笑。這人冷笑聲很小,卻偏偏便能穿過吳朗、竇家三兄弟、眾跟班的笑聲,傳進(jìn)眾人耳鼓。
吳朗等人吃了一驚,循聲瞧時,卻見路邊一人騎著一頭青驢,正向幾人冷眼發(fā)笑。
那人五十來歲的年紀(jì),身材矮壯,一顆方方大大的腦袋似是越過脖子直接裝在肩膀上,鼻闊臉短,眉毛糾結(jié),胡子亂糟糟的,雙眼白多黑少,帶著說不出的冷漠厭世之感。
吳朗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所見過的厲害人物如雪山老怪、丁驕陽、唐賽兒等,哪一個不是人見人怕的角色?吳朗卻也沒怎么覺得打怵。然而見了這個矮胖子,卻不知怎的便心頭一揪,竟感害怕得很。
竇家三兄弟見冷笑的是這么一位怪人,一時也均一怔。
那矮胖老者眼睛一翻,又是嘿嘿、哼哼冷笑一聲,雙足在青驢肚子上一磕,“駕”的一聲,青驢“嘎嘚、嘎嘚”走進(jìn)城門。
吳朗給那老者白眼一翻,不覺惕然,十分不自在。
竇老二道:“嗬!這蘇州怪人還真不少。少爺,咱們快些進(jìn)城,先找個客棧住下。咱們?nèi)硕?,可別像上回在無錫時,差點(diǎn)連店都沒住上?!?/p>
一行趕入城中,日已西落。蘇州到底城大,毫無住不上店的擔(dān)憂,眾人在城北找了家大客棧,只見招牌上書“憶淮客棧”四個大字。
竇老三笑道:“這名兒好?!畱洔?zhǔn)客棧,看來這掌柜的記性好,誰欠他的賬,那保管記得準(zhǔn)準(zhǔn)的?!崩隙?、老四均嘆。
吳朗笑道:“那是個‘淮字,不是‘準(zhǔn)字,比‘準(zhǔn)多一個點(diǎn)兒。哥兒幾個可不敢欠賬,否則記準(zhǔn)之后,還要多一點(diǎn)兒,那可大事不好?!?/p>
竇老四道:“嗬,這么厲害?”
吳朗點(diǎn)頭道:“厲害。”
掌柜是個圓臉的中年人,見來客人眾,已經(jīng)迎在滴水檐下,笑得滿面春風(fēng),說道:“幾位客官真是風(fēng)趣之人。小店祖上是秦淮河的,不敢忘本,因此小店才以‘憶淮為名。各位,請,請!”
竇老三道:“啊呀,不敢忘本,便是忘不了本錢,記得準(zhǔn)準(zhǔn)的,再加上一點(diǎn)兒……嗬,掌柜的,咱可不敢欠你的賬,現(xiàn)銀,現(xiàn)銀。”
掌柜賠著大笑,問明客人所需,開出十間上房。吳朗與竇氏三雄各住一間,剩下六間,十二名跟班合住。
吳朗一路上已經(jīng)習(xí)慣眾人服侍,當(dāng)下進(jìn)了房間。
竇老二跟進(jìn)道:“少爺,簡單洗洗風(fēng)塵,一會兒上街好好吃上一頓?!?/p>
他剛出門,竇老三又進(jìn)來,悄聲道:“少爺,簡單洗洗,簡單吃點(diǎn),晚上咱們……”右手五指輪翻,做個擲色子姿勢,“……找個大場子好好賭他一場!”
片刻之后,老四又進(jìn)來,羞答答道:“少爺,您老人家的相好……”
吳朗笑道:“你不用管我的相好,先盡著你的相好?!崩纤墓r笑,歡天喜地倒退而出。
吳朗洗過手臉,眼睛一轉(zhuǎn),掩上房門,“噗”地吹滅燈燭,打開窗戶,嘿嘿一笑,越窗而出。
那窗下正有一株桐樹,吳朗手足并用,悄無聲息上了樹冠,在一根粗枝上斜躺了,視線透過葉隙,正對著窗戶。他心里暗笑:這哥兒仨,一個好吃喝,一個好賭博,一個好姐兒。都讓我拿主意,這不是為難少爺么?且讓他們?nèi)齻€找不到,看他們自己怎么決定。
不過片刻,聽得敲門聲響起。吳朗對著窗戶道:“都進(jìn)來!”
竇氏三雄推門而入。三人心里都有了底,進(jìn)門便齊聲道:“少爺……咦,少爺呢?”在門后、衣柜、床下都看了,卻哪里能見到?
竇老三到底見事明白,也曾跳出窗戶看了一回,但見這里是客棧的后院,東邊一排馬廄,西邊三間庫房,北邊排著十幾口大缸,那是為著救火而用的。仍是沒有少爺?shù)嫩櫽?。此時天色已經(jīng)黑透,竇老三道一聲“怪哉”,仍從窗戶躍進(jìn)客房。
吳朗在樹上看得好笑,見竇老三進(jìn)窗戶時輕功身法漂亮,心道:難怪他在逗家兄弟中說話最管用,卻是不單腦筋好些,瞧來武功也是最強(qiáng)。
只聽屋子中竇家三雄猜測推想議論得頗為激烈。老四道:“少爺卻是去了哪里?怎么一聲不響便走了?”
老二道:“人有三急。晌午打尖時那碗羊肉湯不怎么新鮮,鐵定不是當(dāng)天殺的羊,許是少爺吃壞了肚子找地方方便去了。”
老四道:“我也吃了三大碗,怎么沒事?”
老二譏道:“你不辨香臭,能跟少爺比嗎?”
老四怒道:“你辨香臭!”
老二笑道:“那是自然?!?/p>
老四哼了一聲:“還不是一樣吃飯拉屎!”
老二道:“這就是辨香臭了。倘若是你這樣的,說不定便要吃屎拉飯?!彼浅院刃屑遥@話光顧著占口舌上風(fēng),說完之后,先自聯(lián)想,不由得“呸呸呸”三聲。老四反哈哈一笑。
老三一雙斗雞眼仍在四處撒目,說道:“老二、老四,你倆還有心扯這些閑話!這院子里沒有,外頭又黑燈瞎火的,倘若少爺有個什么閃失,孫天王不要了我們性命才怪!吩咐兄弟們,趕緊找人去!”
老二、老四也都急起來:“也是!”
十二跟班的聲音片刻之間就傳遍整個客棧,吳朗自己不出聲,他們哪里能找到?片刻之后,眾人紛紛回來報告,沒見到少爺蹤影。
竇家三兄弟讓眾手下繼續(xù)找,自己在房間里等候。片刻之后,跟班又紛紛回來搖了一遍頭。
竇老三奇道:“洗把臉的工夫,少爺能跑到哪里去?”
竇老二突然問門外跟班:“茅房找過了嗎?可莫是掉在茅坑里去了?”有跟班說也找過了,拿燈仔細(xì)照了。
吳朗又好笑又好氣,暗道:他奶奶的,你竇老二才會掉在茅坑里爬不出來!
老二、老四每回自己沒了主意,便都望著老三。哪知聰明如老三者,也有智窮計短之時,在屋中踱步,越走越急,更兼熱出一頭汗,撩起衣襟擦了多遍,卻還是沒個了然主意。
俗話說“寸有所長,尺有所短”,竇老四忽然道:“啊呀,我知道啦!”
老二、老三齊喜道:“在哪里?”
竇老四先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蹺了蹺大拇指,笑道:“行,真行!”
老二、老三追問:“你倒是快說呀,少爺在哪里?”
老四道:“咱們?yōu)槭裁磥磉@蘇州城的,你們兩個反倒忘了?”
老三茅塞頓開,笑道:“噢……我也知道啦。少爺是故意避開咱們,偷偷找他的相好去了?!?/p>
老四哈哈笑道:“對啦?!?/p>
老二奇道:“他為什么要避開咱們?”
老四笑道:“你沒有相好,你不懂的。喝酒是大伙兒在一起好,賭錢也是人少了不行??烧蚁嗪?,你想呢?”
老二也終于明白,點(diǎn)頭道:“對對對,是這么回事,定準(zhǔn)!”頓了一頓,說道,“那咱們也不必等少爺了,剛才我問過這客棧的掌柜的,轉(zhuǎn)過這條街便有一家四虎酒家,燒得一手好菜,哥兒幾個先去治治肚子去!”
老四奇道:“什么酒家?”
老二笑道:“我也奇怪,后來客棧掌柜說了,這酒樓是當(dāng)年江南四大才子之首的唐伯虎……”
竇家兄弟本都是粗人,但就在這“粗人”之中,也有“常粗”、“較粗”、“最粗”之分,老四便是那“最粗”的。倘若老二說的是其他歷史文化名人,老四一定不知,可是說到唐伯虎,老四頓感“耳熟能詳”。卻是坊間便有說書先生,在唐伯虎這位才子之前冠以“風(fēng)流”二字。老四對這二字可謂情有獨(dú)鐘,頓時喜笑顏開,搶道:“唐伯虎,我知道我知道。原來他家在這里開的有酒家。一個字:非去捧捧他的場子不可!”
老三失笑:“這話要是給人家聽到,真把大牙都笑掉了。走吧走吧,先吃飯是正經(jīng)?!?/p>
吳朗憋著笑,直憋得肚子都要痛了。聽一伙人出了客棧,悄悄跟上,心里打著促狹主意:等他們菜上齊了,我突然現(xiàn)身,跟他們開個大大的玩笑。只見一伙人拐過一道街口,進(jìn)了一座大酒樓。
吳朗上前兩步,看清那酒樓招牌,果然是四虎酒家。門右側(cè)掛了四只大燈籠,燈籠紗上各繡了一只五彩斑斕的老虎,張牙舞爪,栩栩如生。
吳朗尋思:唐伯虎的故事,我倒聽女師父說過一回。傳說他寅年寅月寅日寅時所生,因此起名就叫唐寅。寅對虎,這四虎酒家,大概就是這樣化出來的。女師父說這人詩書畫三絕,只是為人太過瘋癲。哈,我倒是喜歡瘋癲的。
眼看著一班人上了酒家二樓,竇家三兄弟居了臨窗一桌,余者散坐別處。竇家兄弟到了哪里,嗓門必定最高,只聽他們連點(diǎn)了許多酒菜,小二報完菜名,自去后堂傳菜。吳朗暗中佩服:他們幾人,畢竟是大行家。只說這些菜名,我就問不出來。卻忽聽街上有人道:“大伯伯,看,他們就在樓上!”
吳朗吃了一驚,循聲一瞧,果然是進(jìn)城時遇到的那個小女孩。那小男孩便在她身邊,兩人之后,卻是那個頭大丑陋的怪老者。三人都未騎馬,老者拄著一根拐杖。那拐杖與眾不同,寬約半尺,倒像一根條凳面兒。
吳朗心中一動,身子早閃,隱在墻角黑影處。
那怪老者冷冷一笑:“好闊綽哪?!?/p>
那小女孩道:“這群混蛋,竟敢在這里大搖大擺大吃大喝!大伯伯,我們上去!”便要進(jìn)樓。
老者忙道:“慢著,慢著?!?/p>
那小女孩道:“怎么?”
老者溫聲道:“老爺可是吩咐過的,不準(zhǔn)我們?nèi)鞘巧?。走吧,我們回家去?!?/p>
小女孩狠狠向樓上瞪了一眼道:“好吧,便宜了他們!”
那小男孩不服:“大伯伯,你打不過他們?”
老者笑道:“蘇北四豆么,算是武林中一個門號,可大伯伯跟他們比么……”嘿嘿一聲冷笑,意思是不在話下。頓了一頓道,“倒不是打過打不過。大小姐,小公子,倘若為了這點(diǎn)事便要打,姑蘇穆家還忙得過來么?何況這幾日老爺有事,咱們倘若再添亂子,老爺肯定會罵?!?/p>
那小男孩道:“我爹最討厭了,膽小怕事!要是表姑夫在家,肯定要給咱們出氣!”
那老者笑道:“小公子,你卻不懂了,老爺豈是怕事之人?呵呵,走吧,走吧!”牽過那小男孩。
小女孩笑道:“只怕我爹也未必肯跟這些土包子打架。表弟,你跟大伯伯先走一步,我去買一盒花梨膏,咱們回家吃?!彼豢诮宪浾Z,前頭生氣時說話已經(jīng)很好聽,此時溫聲笑語,簡直便像黃鶯恰鳴。
吳朗肚里接道:好啊好啊,你快些買回來,我要和你一起吃。咱們做個游戲好不好?少爺躺著,你來喂少爺。你那個表弟呢,少爺也不能太怠慢了,就讓他學(xué)小狗叫,叫得好了,也給他喂一口。
老者道:“嗯,大小姐,你可要快些。”
小女孩道:“知道啦,大伯伯!”
老者領(lǐng)著小男孩慢慢前行,他那寬大的拐杖輕擊街面,“的篤,的篤”,慢慢轉(zhuǎn)過街角。
那小女孩笑嘻嘻地走向一個小夜攤,一等老者走遠(yuǎn),立即轉(zhuǎn)回身來。
吳朗便是耍心眼的行家,不由自語:“好家伙,果然是一條道上的!”
卻見那小女孩伸頸一張,確信那老者沒有回頭,伸手從隨身小囊中取出一張小巧的畫角弓來。尋常的弓都有兩三尺長,甚至有五尺長的,但那小畫弓只有半尺左右。小女孩手在小弓上一扳,弓架上多了一根鐵管。
吳朗暗道:這是什么把戲?他也回頭望望,只見老者與小男孩的身影已在五十步之外,經(jīng)過一處店鋪門前的燈籠,又隱進(jìn)暗中。
那小女孩冷笑道:“叫你們不長眼睛!”左手持弓,右手往鐵管中塞進(jìn)一粒彈丸,只聽啪的一聲輕響,二樓上竇老四應(yīng)聲大叫:“啊呀!”捂住右耳。
竇老三道:“怎么啦?”
竇老四伸手一看,手掌沾有血跡,卻是右耳輪已被一物打破。
竇老二驚道:“這是怎么回事?”站起來細(xì)看老四耳朵,卻聽啪的一聲,自己光頭上中了一彈,頓時起了個鼓包。
老三叫道:“弟兄們,窗外有人暗算!”只聽人聲一下亂起來。
那小女孩收弓入囊,正要抽身逃走,卻忽然手腕一緊,已被一人抓住。她打眼一瞧,正是白天見過的那個高大少年。
小女孩手腕一反,欲待使一招金絲纏腕化解,那少年卻低聲道:“快,跟我來!”小女孩一怔,點(diǎn)一點(diǎn)頭,由著那少年牽手,折向墻角陰影之中。
那少年正是吳朗,牽著那小女孩剛潛到拐角處,忽然手上一輕,已被她脫出手去,接著腋下一輕,腳下一絆,身子不知怎么輕飄飄地已經(jīng)離地,騰云駕霧般旋轉(zhuǎn)了一個圈子,撲通一聲,重重落到地上。
耳邊傳來那小女孩一聲冷笑,接著墻頭輕響,那小女孩已經(jīng)越墻而走。
吳朗身子壯實,這一跤雖摔得不輕,卻接著便一躍而起。竇老三的聲音已到了近前:“暗箭傷人的,是哪條道上的朋友?”他輕功不弱,方才從酒樓窗戶躍下,聽到墻角陰影處有動靜,立即奔到。
吳朗著了那小女孩的道,常人早就懊悔痛恨,他卻不怒反喜,心想今日又學(xué)了一招,這招便叫做“將計就計、陽奉陰違”,臉上笑嘻嘻腳下使絆子,正自體會這小女孩這一招的種種妙處,見竇老三站在墻角明口,獨(dú)門兵刃陰陽輪閃映著寒光,忙道:“我怎么知道是哪條道上的朋友?”
老三道:“是少爺?”
吳朗道:“可不是嗎?啊喲,啊喲!”呻吟著走出陰角。
老二、老四、一眾跟班前后下來,卻見老三扶著吳朗道:“少爺受了傷!大伙兒快來扶少爺一把!”
老二、老四均大是吃驚,紛紛問詢。他們兩人一個頭起疙瘩,一個耳朵流血,可與“少爺受傷”之事相比,那自是不值一提。
吳朗估計那小女孩已經(jīng)走遠(yuǎn),這才抻抻腰扭扭胯,說道:“嗬,厲害!厲害!”
老四道:“少爺與那惡賊打照面了?”
吳朗搖頭道:“沒打照面,只打了個照背。我剛才在客棧里洗了洗,忽然發(fā)現(xiàn)一件東西不見了,一下想起是放在了馬車上。等我從馬車上拿回東西來,你們幾個卻都走了!還不錯,你們跟客棧掌柜留了話,讓我到這四虎酒家來找?!?/p>
竇家三兄弟本來都怕少爺怪罪,一聽這話放下心來。只聽吳朗接著道:“我剛來到這酒樓下面,卻忽然看見一個人……”
老四搶道:“是不是傍黑時遇見那個騎驢的胖老頭兒?”
吳朗一瞬間心念百轉(zhuǎn):那胖老頭兒與小女孩是一伙的,就算我說是胖老頭兒,這哥幾個也要刨根問底。他們幾個什么都好,就是到了哪里都愛惹是生非。我要在蘇州城打聽當(dāng)世名醫(yī),他們摻和只會添亂。明天起少爺要打聽打聽姑蘇穆家,不能讓他們老跟著。說道:“我剛到這里,見一人手上拿了個什么東西向樓上一指,結(jié)果你們兩個就被打了。什么人卻是沒看清楚。那人一晃便要逃走,我急忙便追,哪知……”
老三道:“他們有同伙?”
吳朗搖頭道:“那倒不是,就他一個人。他飛身上墻,我也跟著跳起,要拿他腳脖子。哪知這家伙跑的真快,一晃沒了影子,少爺卻不小心絆在一塊石頭上,摔了一跤。你倆傷得怎么樣?我看看!”把老二、老四拉到燈籠下,看看兩人傷勢,卻見老二頭上起了蠶豆那么大的一個疙瘩,老四的耳輪裂開一道小口子,仍在流血,但均無大礙。
竇老三道:“算這家伙跑得快,不然讓少爺追上,非要了他的命。”
吳朗擺手:“我看那人武功不錯,我未必打得過人家?!?/p>
竇老三哼了一聲,說道:“少爺是雪山神君的弟子,動動小指頭,也要了他的命!那等小賊,就算是落在我們兄弟手里,一樣把他大卸八塊?!?/p>
竇老二道:“鐵定弄死他!”
竇老四道:“一個字:算他溜得快!”
吳朗暗暗好笑:原來他們以為我是老怪物的弟子。老怪物的賬,慢慢算,且不忙多說。
要說竇家兄弟,真是心大量寬,受了算計,卻渾不當(dāng)回事,邀吳朗再進(jìn)四虎酒家,重新落座。
竇老四關(guān)了窗子,對小二道:“你們這里真不省心!”小二點(diǎn)頭哈腰應(yīng)承。稍頃,好酒好菜端將上來。只不過眾人均覺得這蘇州不很太平,沒敢放開量喝酒,好飯好菜,只是草草收兵而已。飯后老三也沒想著要賭,老四也沒提出逛窯子,回到客棧歇息。
第二日天色未亮,吳朗早早起床出門。竇老四聽到動靜,衣衫不整地追出來道:“少爺,你要到哪里去?”
吳朗向他擠擠眼睛,竇老四一怔之后,明白過來,鼓掌笑道,“好極。少爺去找相好的了,小的們幾個……”
吳朗大手一揮:“隨便玩,吃喝嫖賭!”
竇老四喜道:“少爺真是體諒兄弟!少爺,還有一件事,要向少爺稟報。昨天晚上,老三已經(jīng)飛鴿傳書給我們老大,老大不日就要趕來跟我們會合。這地頭的武林人物太不知天高地厚,老大來了,那便大大不同!”摸摸受傷耳朵,胸有成竹。
吳朗多次聽他們說起他們的老大竇你玩來,少年性情,只沖這名字便很想見見此人,笑道:“那可好極啦。其實不用老大來,小毛賊不過在暗處偷偷摸摸地跟咱們鬧鬧,明刀明槍的,他們敢嗎?”
這話可是說到老四心里,返身回到客棧奔出,手上多了一個錦囊,往吳朗手上一放,拱手道:“少爺,找相好的不帶金子銀子怎么成?您老人家先去!一個字:馬到成功!”
吳朗出了客棧,太陽還未出來,街上冷冷清清的。他不覺間來到那四虎酒家門前,望望樓臺店招,望望墻角街口,想起那小女孩來,自語道:“你在這里摔了一跤,可千萬莫要忘啦。”心里盤算:江南穆家,江南穆家。聽那老頭兒的口氣,必定很是有名。少爺就怕你沒名,有名就好打聽。
忽聽旁邊傳來一陣叫賣聲:“賣餛飩來!皮薄肉鮮雞湯餛飩來!”卻是一位老阿婆挑著一副擔(dān)子顫巍巍走來。旁邊跟著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背著兩只小凳。
吳朗道:“婆婆,來一碗哪!”
那阿婆放下?lián)?,擺下一只小竹凳,笑瞇瞇地道:“后生,坐哪!”
老阿婆捅旺爐火,燒上雞湯,支起小面板,小丫頭搟皮包餛飩,動作嫻熟至極。
吳朗問道:“婆婆,生意好不?”
老阿婆笑道:“餓不死罷了。我們祖孫兩個,沒有門頭,賺點(diǎn)兒活命錢就好哦?!?/p>
吳朗看那祖孫倆衣裳破舊,輕輕嘆了一聲。
老阿婆道:“聽后生口音,不像本地人哪?!?/p>
吳朗笑道:“婆婆沒聽錯?!?/p>
老阿婆又道:“后生長得可真是俊。這姑蘇城里,沒見過一個后生這樣的公子?!?/p>
小丫頭向吳朗望了一眼,也笑瞇瞇地道:“大哥哥個子好高。那你肯定能吃飯,我給你碗里多放兩個餛飩?!?/p>
吳朗只感喜出望外,連道:“好啊,小妹妹,多謝你啦?!?/p>
小丫頭抿嘴一笑,看雞湯已開,下了餛飩。
稍頃,只聞得香氣溢出,小丫頭盛出滿滿一大碗餛飩端在小面案上。吳朗狼吞虎咽,吃得精光,只覺得昨晚吃的那頓四虎酒家的名菜與之相比,都不值一提。
那老阿婆在一旁笑吟吟地輕嘆。吳朗放下飯碗,笑道:“婆婆、小妹妹,餛飩味道真好,謝謝啦?!逼鹕肀阕?。
那小丫頭咦了一聲,老婆婆輕輕按住她手臂,笑道:“后生,走好?!?/p>
吳朗興致頗高,走出十?dāng)?shù)步,忽然想起那小丫頭的神情,急忙折步回來,說道:“婆婆,我還沒給錢呢,你怎么不說?”
那老阿婆笑道:“后生這么早出門,一定是餓著肚子的。人生在世,誰都有個不方便的時候,這碗餛飩,算是婆婆送給你啦。走吧,走吧?!?/p>
見她緩緩地?fù)]著手,吳朗忽地怔住,不知怎么,鼻管有些發(fā)酸,笑道:“婆婆,我有錢呢。”從那錦囊中掏出一只五兩銀元寶遞給老阿婆,“婆婆,這個夠不夠?”
那老阿婆大約一生中沒見過這么大的一只元寶,眼睛一花,先自害怕,擺手道:“可不能可不能!后生,這只元寶能買得下一棟房子哪?!?/p>
吳朗故作驚訝:“那能買得一碗餛飩嗎?”
老阿婆連聲道:“那當(dāng)然買得,當(dāng)然買得!”
吳朗將銀兩向她一塞,哈哈笑道:“成交!”轉(zhuǎn)頭而去。
古城大街前,清冷的初秋早晨里,老阿婆與小丫頭瞠目結(jié)舌,繼而歡天喜地。兩人回過神來,再望那道街口,卻哪里還有那個高大少爺?shù)纳碛埃孔鎸O二人小心地摸著那錠金子,疑是猶在夢中。
吳朗腹安腿健,神清氣爽,一路大步而行。不一刻太陽升起,街上行人漸多。向行人問路,果然穆家所在一問便知,一位老者說的更是令他喜出望外:“江南穆家,那是咱姑蘇第一名醫(yī)世家!不過,后生沒有大病重傷,便不用去他家。去了他家也不給你看?!?/p>
吳朗問道:“這是為何?”
老者一臉佩服之色:“瞧你后生孤陋寡聞了不是?這一帶誰人不知,‘江南穆醫(yī)神,只治半死人。后生沒聽說過么?”
吳朗又驚又喜,笑道:“這不聽你說了么?”
這蘇州城乃江南水鄉(xiāng)之冠,風(fēng)物特別,小巷通幽,水道交織,不時有小船從水街一端緩緩蕩來。
吳朗一邊看景,一邊急走,按路人所指,直走了一個多時辰,漸近南城,又問了一位大嫂,終于看到前方樹木掩映著一座精致院落,那便是穆家了。
吳朗忽感心中激動,好像只要進(jìn)到門里,便能見到母親一般。他整整衣衫,先是大步走,后是快步走,再后來卻是飛奔起來。片刻間到了那院落門前,只見粉墻朱門,墻內(nèi)異樹奇花,探枝綻蕾,趣意盎然。門楣上掛了一面烏底泥金匾額,上面寫著四個大字,見是:岐黃杏林。字跡清秀之中,透出遒勁,飄逸俊朗。只不知為何,雖是已近中午,卻是大門緊閉,門口幽靜,連個人影也沒有。
吳朗自語:“岐黃杏林,莫非找錯了地方?”一想到杏子,不由咽了一口唾沫,邁步上前,“啪啪啪”拍響門環(huán)。等了半晌,沒有動靜,又拍了“啪啪啪”三響。他正心間忐忑,忽聽“喵嗚”一聲從左側(cè)墻頭傳來,吳朗一個激靈,不由啞然失笑,卻是一只小貍貓從花樹間跳出。
那小貍貓十分可愛,向他望了一眼,微微膽怯,又略略探尋,沿墻慢慢走來。小嘴巴綻開,這回卻叫聲極小。勾肩聳背,掉尾拉胯,行動間依依之態(tài)更濃了些。
吳朗伸手道:“過來!”那小貍貓竟然當(dāng)真一躍而起,撲入?yún)抢蕬阎小?/p>
吳朗抱住小貓,笑道:“主人在家嗎?”再度拍門,卻仍是沒有動靜。他心里嘀咕:姑蘇世家,怎么會大門緊閉,沒有人聲?走開兩步,回頭望望,突然返回,腳下一點(diǎn),右手在花墻上一搭,躥上墻頭,隱在一叢花樹之間。他練武天賦極高,這一招摩崖飛渡是男師父呂洞賓傳授的得意招數(shù),端的是細(xì)致入微,毫無聲息,便如懷中的這個小貍貓一般。
吳朗撩開一片花葉,往院中看去,只見屋舍井然,亭臺樓閣,假山竹林,雕井秋千,無一不精致秀美。正面一座廳殿氣勢不凡,卻朱門緊閉,偌大一處精美院落,竟是沒有人影。
吳朗放下小貓,誰知那小貓依依不去,喵嗚輕叫,又繞回他腳邊,豎起尾巴,呼嚕嚕念著佛,在他褲管上蹭來蹭去。吳朗小聲問貓:“他們家的人呢?”
那小貓雖通人性,卻哪里能答?吳朗微一沉吟,索性站起身來,朗聲道:“主人在家么?有客來訪!”
稍一停頓,提高聲音又道:“主人在家么,有客來訪!”
忽聽一人冷冷道:“送客!”
吳朗吃了一驚,扭頭四顧。他身材高大,又站在墻上,看這院落一目了然,但說也奇怪,那聲音聽來就在院中,卻偏偏一個人也沒有看見。
吳朗抱拳道:“在下有事求見姑蘇世家主人,請主人現(xiàn)身賜見!”
那聲音又冷冷道:“送客!”
吳朗懇聲道:“在下遠(yuǎn)道而來,只因有要事相問。萬請主人賜見!”他的男師父呂洞賓文學(xué)武功,都具造詣,吳朗天資聰明,交際辭令,早便不俗。只不過如此低聲下氣以言相求,卻是頭一回。倘不是為著母親,神仙島少爺斷不會如此。
誰知那聲音更冷,連道:“送客!送客!”
吳朗這次聽清聲音來處,定睛一看,不覺啞然失笑,卻是那廳殿滴水檐下掛了一只鳥架,架上的一只長羽大鸚鵡正自學(xué)舌。也不知它聽主人說過多少回“送客”,竟然學(xué)得如此惟妙惟肖。
吳朗輕輕跳入院中,步上殿階,對那鸚鵡道:“既沒有迎客,如何送客?”
那鸚鵡乍開羽毛,對著他哧哧吐氣,脖子一抖,“喵嗚”一聲。
吳朗哈哈笑道:“好鳥!今后不要說送客,要說迎客。說,迎客,迎客!”
突然之間,那鸚鵡振翅厲鳴,吳朗吃了一驚,卻聽頭頂輕響,不知從哪里來的一片大水從天而降。
吳朗急向后閃,忽地腳下一滑,卻是鋪地青石板居然變得沒有根基,滑動不定。吳朗雖不到十五歲,練武卻已十年,當(dāng)下走個連環(huán)步,身子急旋飄移。這招喚作鐵樁輪,是女師父何仙姑傳授的應(yīng)變妙招。物體旋轉(zhuǎn)之時,最為穩(wěn)定。何仙姑練的是道家武學(xué),舒展不乏剛勁,所用的兵刃雷霆拂便將至柔與至剛相輔相濟(jì)。
吳朗本是練武奇才,甫遇險情,立即生變,急旋中身子拔起,掠向左側(cè)一座假山。那假山是太湖石所砌,嶙峋怪嵬,清注瀝瀝,注入山下小池。
只聽一人道:“咦!”
吳朗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原來又是你!”卻是已聽出那一聲“咦”,正是昨日那小女孩兒所發(fā)。
他身在空中,看準(zhǔn)假山下的一片漏水石板,足尖輕點(diǎn),準(zhǔn)備落下。
忽聽另一人道:“人死!”卻是昨天那小男孩的聲音。
數(shù)人齊聲應(yīng)道:“是!”
吳朗微微一怔:“人死,什么意思?”雙足剛落,那假山突然從中開裂,露出一條大縫。腳下石板陡然移動,將自己往那大縫中送去。
吳朗念頭急轉(zhuǎn):他媽的,少爺被送進(jìn)去,可不“人死”怎么的?眼見兩邊石壁便要合到,猛然一縱,在假山頂一搭手借力,急忙之處,還是那招摩崖飛渡逃離險境。打眼一望,只見滿地的青石板來回滑動,哪有可落足之處?他機(jī)變之能,非常人所及,伸掌在假山石上一拍,身子倒飛,折向西北角的秋千架。
只聽那小男孩又道:“鬼有!”
數(shù)人又應(yīng)道:“是!”
吳朗心道:沒有鬼才不對。身子踡縮,半空中一連翻了三個筋斗,重新落回假山之頂。這時假山已經(jīng)合并如初,他雙足就著假山石一高一低,轉(zhuǎn)頭瞧秋千架,果然繩索悠忽收起,兩根立柱迅速并攏,倘若自己方才落上秋千,已被牢牢困住。院中青石板滑動之間,更兼上下起伏,令人看著頭暈?zāi)垦!?/p>
吳朗又好氣又好笑,急道:“兩位小朋友,我……”
話未及畢,那小男孩又道:“人死!”
吳朗不待假山開裂,早已飛步下山,腳尖在起伏不定的石板上一點(diǎn),就勢撲倒,滾向墻角井臺,脊背在井臺上一靠,身子倒溜上去坐住。這叫做倒騎驢,卻是神仙島另一位老島主張果老的看家本領(lǐng)。吳朗九歲時便偷學(xué)了這一招,時時用來跟父母耍賴、與師父周旋,若算派上正經(jīng)用場,這又是頭一回。他坐在井臺之上,忽然叫道:“丁申!”
那小男孩的聲音道:“咦,你怎么知道?”
原來吳朗反應(yīng)奇快,方才雖在倉皇逃避之時,腦筋卻急速轉(zhuǎn)圈,忽然想到那小男孩所說的“人死、鬼有”竟然是“壬巳”、“癸酉”。這乃是以天干、地支區(qū)別方位之法,其中十天干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地支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天干與地支兩兩組合,便是紀(jì)年之法。甲子、乙丑、丙寅等等,以此類推,共得六十之?dāng)?shù),所以有“六十一甲子”之說。吳朗師從道家,陰陽八卦、天干地支乃入門功夫而已,前面只不過沒想到紀(jì)年之法用于方位,才沒聽懂那小男孩的號令。
他想通此節(jié),立即便知自己所坐的井臺處于“丁申”之位,是以提前叫出。那小男孩卻多次聽家中大人說過,此方位之學(xué)乃傳家秘技,是以聽吳朗說出,當(dāng)真驚奇至極,反而沒有下令發(fā)動“丁申”位的機(jī)關(guān)。
吳朗已料定那小女孩與小男孩必是躲在殿內(nèi),指揮家人跟班按口令發(fā)動機(jī)關(guān),只要自己每到一處,那處機(jī)關(guān)便應(yīng)聲發(fā)動。聽那小男孩發(fā)問,哈哈一笑道:“我猜的。我掐指一算,從不失算。我還算出你姓穆,對不對?”
那小男孩的聲音道:“咦,他怎么算出我姓穆?”
小女孩的聲音道:“你是穆家的小公子,不姓穆姓什么?他不是算出來的,是打聽到的。喂,你個傻大個鄉(xiāng)巴佬,掐指一算,大蔥大蒜!你要是會算,能不能算出本小姐姓什么?”
要說吳朗本以身材高大為傲,被人稱作“傻大個鄉(xiāng)巴佬”,也確實在“掐指一算”之外。他這人天生的聞過則喜,笑道:“好呀,你先莫急,一個一個來,還沒算完你弟弟呢。你弟弟姓穆,叫木頭疙瘩,對不對?”
那小男孩的聲音道:“哈,你胡吹什么哪,我叫穆仰鵲,仰慕的仰,扁鵲的鵲。你算錯了吧?”聽來頗是得意。
吳朗搖頭道:“我從來沒有算錯過,定是你的名字取錯了?!?/p>
小男孩道:“我的名字是我爹爹取的,怎么可能取錯?”
吳朗雙掌一拍:“難怪不對。原來你的名字是你爹爹取的,不是我取的?!?/p>
那小男孩渾沒聽出吳朗言語中的便宜,笑道:“哈,你到底承認(rèn)你算錯了?!?/p>
吳朗道:“好吧,我再算你姐姐的名字……”
小女孩的聲音道:“不用你瞎算!”
吳朗不理會,仍道:“你叫穆仰鵲,她可能也姓穆了……”
那小男孩笑道:“哈,你哪里會算!她可不姓穆,她姓關(guān)……”
小女孩道:“表弟,不要告訴他!”
吳朗大笑道:“小姑娘,我算出你姓關(guān)了,你服不服?”
那小姑娘笑道:“我服了你個憨大頭!丁申!”她前面那句“服了你個憨大頭”說得慢悠悠的,“丁申”二字卻是突如其來,話音未落,吳朗身下的井臺突然翻轉(zhuǎn)。
那井臺寬窄不過三尺,誰知底下一口井別有洞天,井深竟然將近一丈,吳朗這回當(dāng)真是始料未及,叫聲啊呀,身子已隨井臺跌下去。
總算他身高臂長,忙亂之中,雙手疾伸,雙足速勾,腳尖蹬在后面井壁上,雙手各有食中二指勉強(qiáng)掛住了井沿。吳朗只覺得涼氣陣陣,看底下井水幽暗,不知有多深。他想解困出井,但身子已經(jīng)抻到最長,全身能借力之處只有兩根手指尖,只能勉強(qiáng)不掉下去而已,哪里還有半點(diǎn)兒余力上去?這時往身上再放上一根稻草,他便會落入井中。
只聽那小男孩道:“姐姐,他掉下去了!”
小女孩道:“咱們看看去?!?/p>
吳朗聽得腳步聲近前,當(dāng)真叫苦不迭。他身子已經(jīng)拉伸得沒有任何余地,只要一使勁抬頭,手指也會勾不住井沿,只能努力向上翻起眼睛。卻見井沿邊多了好幾雙腳,其中有兩雙小些,正是那男孩、女孩帶人站在井邊上了。
小男孩道:“喔喲,他居然沒掉下去!”
小女孩笑道:“表弟,你看他像不像一只皮猴?”
小男孩拍手道:“好像好像!像極啦!”
吳朗苦笑道:“快點(diǎn)拉我上去,我撐不住了……”
小男孩蹲下來仔細(xì)端詳他,眨巴著眼睛問道:“喂,你真的會算命嗎?”
吳朗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趕緊搖頭:“……會……不……不會……”
小男孩道:“到底會不會?你這人怎么這么不爽快?”
吳朗肚里罵娘,往旁邊那雙小花鞋看去,視線盡力向上,也只能看到兩條淡紫色的繡邊褲管,隨著微風(fēng)輕輕晃動。只聽那小女孩的聲音就在頭頂:“哼,你不老實,本小姐就跟你好好玩玩。表弟,你喜不喜歡玩石頭剪刀布?”
小男孩道:“可我每次都會輸給你?!?/p>
小女孩道:“這回不是跟我玩。你跟這個傻大個子玩?!?/p>
吳朗差點(diǎn)兒哭出來,這時雙手的兩根中指、兩根食指都已麻木疼痛至極,隨時都要掉進(jìn)井中,莫說玩“石頭剪刀布”,就是玩“我家有個木頭人,不會說話不會動”也不敢應(yīng)戰(zhàn),勉強(qiáng)笑道:“我……我也不想玩?!?/p>
那小女孩道:“你不跟我表弟玩也不是不行,那就跟本小姐玩,你贏了就拉你上來。不過,本小姐要玩的是馬蓮開花二十一?!?/p>
那“馬蓮開花二十一”也是民間小孩常玩的游戲,口令是“一五六,一五七,一八一九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嘴里數(shù)著數(shù),腳下隨口令踢跳,數(shù)錯、跳錯都算輸。
那小女孩不待吳朗回答,已經(jīng)開跳:“一五六,一五七……”
吳朗見她再跳下去鐵定要照著自己手指上踩,嚇得忙道:“我跟你弟弟玩石頭剪刀布!”
那小女孩停下來,笑道:“表弟,這傻大個肯跟你玩了。我猜他一定會出石頭,你出什么才會輸給他?”
小男孩道:“我出剪刀!可是……可是為什么非得輸給他?”
小女孩呵呵笑道:“你輸給他,我們就拉他上來嘛?!?/p>
吳朗肚里暗罵那小女孩太過狡猾。他兩根手指搭在井沿上,要出“剪刀、布”還差強(qiáng)湊合,只要一出“石頭”,那就非掉下去不可??梢呀?jīng)知道那小男孩出的是“剪刀”,不出“石頭”,那就非輸不可。倘若輸了,小女孩必定一腳踩來,還是要掉下去。
小男孩道:“姐姐,可……我想贏?!?/p>
小女孩在他耳邊唧唧喳喳說了兩句什么。吳朗耳力雖然不錯,可對江南吳語本來就聽得有些費(fèi)勁,小女孩與小男孩的耳語,竟是什么也聽不懂。他唯有哭笑不得:“這就叫當(dāng)面坑人!姓關(guān)的小丫頭,你可真行!”
只聽那小男孩“哦哦唔唔”之后,喜聲道:“好啊,傻大個,我就出剪刀,有本事你別出布!一二三,石頭剪刀布,出!”“唰”的一聲,小手呈剪刀之形,伸到吳朗面前。
吳朗等的就是這一時刻,腳尖奮力一挺,喊一聲:“布!”右手離開井沿,迅如疾風(fēng),抓住小男孩手腕。
小男孩驚呼一聲,被他拉入井中。
那小女孩驚道:“壞蛋!”不假思索,手臂伸出,拉住弟弟的另一只手。
小男孩雙臂都被拉住,整個兒成了拔河比賽的繩子,嚇得大呼小叫:“放開我!啊喲,不要放開,不要放開!”
吳朗笑道:“你這人怎么這么不爽快?到底要不要放開?”左手仍搭在井沿上,只是右手有了借力之處,已經(jīng)輕松很多。頭也能仰起來了,只見那小女孩小粉臉上又急又怒,微見漲紅,更增俊俏。向她笑道,“啊喲,怎么是你?這么巧!”
穆家的一班下人小廝見小公子遇險,都嚇得魂飛天外,圍攏在井沿邊上,卻有六七人。一人道:“打他下去!”
另一人道:“儂憨大喲,不帶小公子同下去哉?”
第三人道:“可緊吊起么。啊喲井頭深,抓不起噻?!?/p>
又一人道:“眾人小心么哉,莫碰那憨大,倘他掉下,小公子一挖下水。啊喲,小公子,儂如何?如何?”
吳語越調(diào)本就急促,七嘴八舌加在一起,簡直如同百鳥齊鳴。
那小女孩手臂吃緊,更怕小男孩兩頭受力吃之不消,喝道:“放開!放開我表弟!”
吳朗笑道:“他輸了還是我輸了?”
小女孩怒道:“自然是你輸了!”
吳朗道:“可你看看,你弟弟出的是石頭,我出的是布哪。”
小女孩眼淚打轉(zhuǎn),咬著牙道:“你是壞蛋!你是憨大壞蛋!”
吳朗最愛學(xué)新鮮話,問道:“憨大是什么?”
小女孩罵道:“憨大就是你個傻大個!”
小男孩哭道:“姐姐,我手臂要斷了!要疼死啦!”
小女孩哪里還有主意,一手扶住井沿,一手拉著弟弟,使勁不敢,不使勁也不敢,左右騎虎,上下為難,到底急得眼淚撲撲掉下。只覺得長這么大以來,從來沒遇到過一個壞蛋像眼前的“傻大個”這般可恨。
吳朗道:“小兄弟,手臂哪里那么容易就斷了?再說,就算斷了,你們家會治病,隨便就給你接起來了?!?/p>
小男孩道:“哪里那么容易?”
吳朗道:“要接不起來,那就是你們穆家胡吹大氣,根本就不會治病?!?/p>
小男孩怒道:“我們家不會治病?”看來他對世家名聲比對手臂看得尤為重要,一說到此節(jié),居然不叫喚了。
吳朗道:“那你們家大門上為什么不寫‘狗皮膏藥,非得寫什么‘黃什么‘杏,又是什么‘林的……”他對這“岐黃杏林”四字不解,乘機(jī)問出。
那小男孩不由得意大笑:“哈,你真是個憨大。岐黃杏林,那是當(dāng)年成祖皇帝親筆給我家題的字,說的便是我家醫(yī)術(shù)高明。你什么都不懂!”
吳朗心道:岐黃杏林,原來便是醫(yī)術(shù)高明的意思,又長了一個學(xué)問。笑道:“說我什么都不懂,未免不對。我玩石頭剪刀布就很高明,不是贏了你么?”
小女孩咬牙道:“別跟他瞎說……你們快來拉住我,我也要掉下去了!”
穆家眾小廝正自手足無措,聽關(guān)大小姐發(fā)令,立即搶上:“儂拉手臂!”“拉住衣裳哉!”“擋起前些!”七嘴八舌之中,七手八腳拉住小女孩。
那穆家小公子手臂上的拉力忽增,痛得哇哇大叫。
吳朗尋思:可莫要真拽斷了這嬌氣娃娃的胳臂。我來求他們家大人,事情搞砸了,那便麻煩。有了,他這表姐武功比他強(qiáng)好多,應(yīng)該比他結(jié)實點(diǎn)。且看少爺來個空中換人。忽然叫道:“接??!”右手突然使力,小女孩拉不住,手掌脫處,吳朗已將那小男孩高高拋起。
穆家小廝跟班一齊驚呼,紛紛伸出雙手,接向那小男孩。
小女孩驚叫道:“小心接住了……啊呀!”卻是自己右手腕一緊,已被吳朗一把抓住。
那小女孩武功頗具根基,手腕被抓,立即掌緣翻轉(zhuǎn),無名、小指倒過來拿吳朗“寸關(guān)尺”穴道,手法十分巧妙。可惜她的手與吳朗相比太小,精妙的招數(shù)全然使不上勁。
吳朗笑道:“好厲害!”左手也離開井沿,兩手都抓住小女孩右腕。
那小女孩上半身已被拉到井口,吃力不消,腳下一滑,便要掉落。
吳朗笑道:“大伙兒快拉住大小姐!”這場面他方才便已算計好了:那幾名小廝拉住小女孩之際,自己便可趁機(jī)雙足一蹬,脫離此井。
哪知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一名小廝聽到不對,驚叫一聲轉(zhuǎn)身搶過來拉小女孩,不料腳下一絆,反倒一頭撞在小女孩腿上。他“救人之切”都化作“撞人之烈”,卻聽小女孩啊呀一聲,吳朗也啊呀一聲,兩人手臂交纏,一齊跌下去,撲通、撲通,沒入水中。
那井水好深,兩人一齊往下沉。吳朗到了水中,便是到了家里,正待雙臂一分,躥上水面,忽覺手臂、脖頸一緊,已被那小女孩牢牢抱住。
吳朗不由得上了怒火:“我究竟與你有什么深仇大恨,落到水里,你還是不依不饒?”摸到小女孩雙臂向外一掰一推,雙腿一擺,便如一條大魚般游上。
忽然之間,腰上一沉,被那小女孩扯住褲腰。接著腰臀一緊,又被牢牢抱住。吳朗大怒,提足反撩,撲的一聲悶響,踢在小女孩肚子上。他自忖這一腳不輕,那小女孩卻偏偏不放開。吳朗兩腿使勁擺甩,小女孩卻像長到他身上一般,反而愈抱愈緊。
吳朗漸覺胸肺憋悶,心想這小丫頭水中功夫這等了得,自己憋不住氣了,她竟然還能拼斗,不敢與她拼命,只好先上去再說。雙手分水,升出兩丈,已經(jīng)露出水面。
只聽頭頂上眾小廝道:“哇,上來啦!”
吳朗伸手抹去臉上水珠,卻見右頸邊“咕嘟嘟,咕嘟嘟”向上冒泡。吳朗先是一怔,繼而大驚,探手摸向身后臀下,拉住那小女孩肩膀,奮力一扯,將她提出水面。
眾小廝喜道:“哇,關(guān)小姐也上來啦!”
小男孩叫道:“姐姐,姐姐!”
那小女孩眼睛緊閉,已經(jīng)昏死。
吳朗驚道:“啊喲,他媽的,原來你不會水!醒醒,醒醒!”
小女孩牙關(guān)緊咬,卻哪里有回聲?小男孩伏在井沿上,雖井中黑幽幽的,卻隱隱看出名堂,頓時大哭道:“姐姐死了!我姐姐淹死了!”
眾小廝都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回卻沒有百鳥齊鳴。
吳朗左手提著小女孩貼到井壁上,右手按住她肚子,猛地一壓。小女孩咕的一聲,口鼻都流出水來。吳朗又壓了幾壓,小女孩再吐出幾口水,卻仍是沒有呼吸。吳朗舉她過頭,頭頂在她肚子上,雙手一面按住她后頸,一面按住她屁股,兩下里一壓一松,一壓一松,那小女孩果然又吐出些水,卻仍然沒有呼吸。
吳朗將她貼回井壁,左右開弓,啪啪啪啪打了她六七個耳光,叫道:“醒來,醒來!”
小女孩還是沒有反應(yīng),頭頂上小男孩的哭聲,眾小廝的罵聲卻響成一片。這時已不像百鳥爭鳴,而是成千上萬只鴨子驚叫了。
吳朗抬頭罵道:“他媽的,你們懂個屁!”他在海島長大,救援溺水者乃是行家,當(dāng)下橫下心來,狠狠道,“我就不信弄不活你!”把小女孩平放在水面上托住,一手捏住她鼻子,猛吸一口氣,俯過頭去,嘴對著小女孩嘴巴吹氣。
只聽頭頂上千萬鴨鳴匯成齊聲怒吼:“你這憨大,要作死!”
吳朗所用的方法,今稱“人工呼吸”,古稱“接陽招魂”,此措乃是救人靈術(shù),只要及時,十有八九能救人活命。果然只吹了六七口氣,那小女孩胸脯開始起伏,眼皮眨動,輕輕睜開一線,突然哇地又噴出一口水,哇哇哭起來。
井筒上空一片歡呼。
吳朗松了口氣,扶那小女孩靠在自己肩上,抬頭道:“你們快點(diǎn)放繩子下來,拉我們上去!”
眾小廝答應(yīng)一聲,卻接著便為難:“沒有繩子哪!”
吳朗沒好氣道:“他媽的,你們憨大!那秋千架上不就有繩子嗎?快快去解!”
眾小廝道:“啊呀,可不正是!”搶著取去了。
小女孩哭了幾聲,突然抬手,啪的一聲脆響,吳朗已吃了一記耳光。
吳朗當(dāng)真怒極,一把拿住她手腕,喝道:“你怎么還要打人?”
小女孩怒道:“你是憨大壞蛋!你是大壞蛋!你……你……”小嘴撇歪,再次哭起,“你為什么這么壞……”
吳朗怒極反笑:“到底是誰壞?你們一直在害我,我好心好意救了你……莫不是誰救你誰反而是壞蛋?哈,你害人反而是好人?原來你們家的道理是這樣講的,那好,我現(xiàn)在一松手,你就又掉到水里,這樣就算是好人了吧?”
小女孩嚇得一把抱住他脖子:“壞蛋!別松手!可你……你……為什么……親……親……”神情悲凄,雙眼中滿是恨意。
吳朗總算明白過來,冷笑道:“呵!好稀罕么?我不給你吹氣,你會死知道不?親你,誰稀罕!”與那小女孩面對面,見她花瓣似的小臉漂亮可愛,肚里不由得嘀咕起來:恐怕當(dāng)真稀罕呢。少爺倘若閑得發(fā)慌了,親親你紅紅的小嘴,也并不是十分無聊。心念一轉(zhuǎn),說道,“那你還抱著我呢,那又怎么說?”
那小女孩只恨得眼睛都要豎起來,咬牙切齒道:“憨大!壞蛋!你等著!我決不會放過你!”她的聲音極小,然而語氣中的威嚇意味簡直令人膽戰(zhàn)。
吳朗失笑:“好呀,我等著。”
卻聽頭頂上道:“繩子來啦!”
那小女孩轉(zhuǎn)過身子,仰頭看繩子,誰知真是流年不利,卻是那口井太深,小廝已經(jīng)把胳膊都伸下來,這端繩頭仍離水面有四尺多。若是在平地上,小女孩武功不俗,輕輕一躍便能抓到繩子,可這是在水里,她莫說跳高四尺,便是四寸都難于登天。手向上伸了半天,井沿井底兩頭都急得夠嗆。小女孩到底腦筋靈活,對吳朗道:“憨大,你托住我腳底!”
吳朗笑道:“這有何難?只是你上去之后,會不會再對付我?”
小女孩眉頭微皺,忽地笑道:“那怎么會呢?快托我上去?!?/p>
吳朗沉吟道:“可萬一……倘若……不幸……”
小女孩怒道:“你怎么這么啰唆?快托我上去!”
吳朗冷冷笑道:“我是你的仆人還是什么?關(guān)大小姐,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本少爺一清二楚。我說三個問題,你要是不老實回答,本少爺手一松,讓你再好好嘗嘗這井水?!弊约阂坏皖^,先喝了一口,咂嘴道,“嗯,清涼甘甜,這水不錯么?!?/p>
那小女孩反唇相譏:“好喝么?本小姐剛剛洗過腳?!?/p>
吳朗笑道:“本少爺連澡都洗過了,還在里面撒了一泡尿,你不也喝的有滋有味嗎?”
那小姑娘怒道:“你……”突然間神色如常,說道,“好,哪三件事,你說。”
吳朗忽然大覺遇到知音。尋常之人,氣怒之時,往往不計后果,看見南墻,明知會頭破血流,也拼命撞過去。吳朗自幼性情與常人迥異,臨事再亂,頭腦卻決不糊涂,所謂斗氣頂牛的蠢事,那是絕對不做。這小姑娘不過十一二歲,受他言語侮辱,居然能瞬間冷靜;再想起她在那四虎酒樓墻角將自己的重重一摔,及方才的種種狡計,不由得起了惺惺相惜之感,心想:她跟皎兒師妹差不多大,心眼兒卻何止多她十倍?神仙島上,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精靈人物。那小女孩身處水中,手臂緊抱著他,若是除去打人罵人不算,簡直便是“全心相托”,溫柔可愛至極。吳朗正是少年初成,眼光停在小女孩臉上,忽然柔聲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道:“這算不算第一個問題?”
吳朗想要反悔,卻不知怎的怕她瞧不起,當(dāng)下點(diǎn)頭道:“算?!?/p>
小女孩道:“我叫關(guān)……關(guān)青青?!泵鞔讨炖韺W(xué)盛行,男女之防最為恪嚴(yán),男子打聽姑娘芳名,乃是輕薄之舉。那小女孩雖則年幼,說出自己名字,仍感羞恨難當(dāng),小臉紅燙。
吳朗道:“青青,青青,好名字。青青河邊草,綿綿到海角。難怪,難怪!”他心想:我來自海島,這可不是應(yīng)了嗎?
關(guān)青青道:“第二個問題是什么?”
吳朗想了一想問道:“那你多大了?”
關(guān)青青冷冷道:“十二了。第三件又是什么事?”
吳朗忽感自己真是混蛋透頂。他的三個問題本來是想問:“穆家是不是收了一個美貌女病人?”、“她的病治好了嗎?”、“她在哪里?”
這下可好,三個問題已經(jīng)用去了兩個,最后一個萬不可浪費(fèi),當(dāng)下問道:“我媽媽在哪里?”聲音關(guān)切,亟盼解答。
關(guān)青青簡直要哭出來,搖頭道:“你松手淹死我好啦。”
吳朗驚道:“我媽媽……我媽媽……難道……”這些天來,他其實無時無刻不擔(dān)心媽媽的病情,有時閃過“萬一傷重不治”的念頭,夢中都會驚醒。這時聽關(guān)青青話中之意,只覺得一顆心往下沉去,“難道死了”幾個字,竟是無力問出。
關(guān)青青怒道:“你這不是有意難為我么?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又怎么認(rèn)得你媽媽是誰?本小姐答不了你這樣的問題,你不用再跟我耍這些花樣,直接淹死我就是了!”
吳朗這才明白過來,雖感失望,但又想總比聽到媽媽的噩耗好,忽然哈哈大笑。
關(guān)青青已精疲力竭再無斗志,懵怔哭道:“你個憨大傻瓜外加瘋子……”正料定這“憨瓜瘋”接下來必定要一松手讓自己沉入水中,哪知卻聽他忽然道:“你準(zhǔn)備好,我數(shù)一二三,你伸手抓繩子?!?/p>
關(guān)青青方才已遭溺水之厄,對嗆水實已害怕至極,一聽此言,簡直不相信自己耳朵,小臉上驀然散出驚喜:“你說什么?”
吳朗道:“一二三!”發(fā)力一推,關(guān)青青躥出水面,雙手一撲,已抓在繩子上。
吳朗沉入水中,腳下一蹬,冒出頭來,笑道:“你上去之后,可莫要害我?!?/p>
那井深達(dá)數(shù)丈,方才關(guān)青青與吳朗在井底下所說的話,聲音都極小,穆家小公子與眾小廝一句也沒聽清,只有吳朗那“一二三”卻是聽到了,看清關(guān)大小姐已抓住繩子,當(dāng)下一齊用力往上拉。關(guān)青青身懷武功,若是平時,抓住繩索,自己也能爬上,可這時又冷又怕,勉強(qiáng)抓在繩子上不掉下去,已經(jīng)不易。
吳朗笑道:“小心抓好了!”仰頭上望,關(guān)青青身上的水順著雙足瀝瀝流下,都滴在他頭上。
吳朗忽想起她說的“洗腳水”一節(jié)來,自語道:“少爺躲開不行么?你的洗腳水有什么好喝?”可他畢竟頑劣性情,竟覺得井水從關(guān)青青身上落下,滴滴如珠子墜落,好看至極,居然不舍得移開,任滴水啪嗒啪嗒,濺在自己額面之間。
關(guān)青青嬌小的身體一尺一尺升上去,終于到了井口明亮之處。吳朗眼睛忽地一亮,只見關(guān)青青一只腳白白的,卻是鞋子脫落了一只。吳朗扭頭四顧,果見另一側(cè)井壁邊漂著一只繡花鞋子,連忙搶過去抓住,抬頭見關(guān)青青已爬上井口,心想:這只小花鞋本少爺先替她保管著,待會兒捎上去,小丫頭豈不還得感謝我?揣入懷中,雙手?jǐn)n在嘴邊喊道:“放下繩子!”話音未落,上面繩子已經(jīng)垂下。吳朗大聲道,“我要上去了,你們拉緊繩子!”雙足猛地蹬水,躥出水面足有五尺,右手探處,抓住繩頭。
忽然之間,只覺得繩子綿軟無力,無根無梢,接著緩緩掉下,中間連著那片秋千座板,一齊向頭頂砸到。
吳朗扒開繩板,再度入水,冒出頭來道:“你們真夠笨的,怎么不小心抓好?”
只聽關(guān)青青聲音沿著井壁傳下來:“大壞蛋,你在下面等死吧!”接著咔咔聲響之中,井臺翻轉(zhuǎn)合攏,又圍住了井沿,唯余一小片天能看見。那井口邊多了好幾個腦袋,依稀是關(guān)青青與穆家小公子及兩名小廝。
幾人哈哈大笑,長聲喊道:“憨——大——”
吳朗先是一怔,繼而一怒,接著便哈哈大笑。他笑自己真是糊涂透頂,居然會相信關(guān)青青這樣一個小女孩,真是白白枉了一向自封的“天下第一聰明美少年”稱號,倒是關(guān)青青所贈的“憨大笨蛋”四字綽號,再為合適不過。
那井口的幾個腦袋影子一晃而去,接著一塊大木板蓋將上來,咣的一聲,井中頓時一片漆黑。
吳朗笑了一通,只聽到回聲激蕩,仿佛都在嘲笑自己。
吳朗道:“憨大笨蛋!”回聲也道:“憨大笨蛋!”
他笑了一通,情緒慢慢平靜,自語道:“江湖之中,除了父母、師父、教主,再沒有一個可信的人,你須牢牢記?。 焙鋈恍牡追浩鹨还蓻鰵?,“我只怕是說錯了。就連父母都不可信。爹爹為什么要?dú)⑽??要?dú)寢??媽媽跟老怪物說過什么?以老怪物的武功,動動指頭就能要了我的命,何以反而對我那樣害怕?”
他以往的海島日子,玩水碰海為主,習(xí)文練武為輔,被眾老弱病殘寵愛敬佩,當(dāng)真是無憂無慮,不料如今初入江湖,便迭遇怪事。他本是愛動腦筋的人,只是這些事卻無論如何想不明白,可眼下如何從這里出去才是正經(jīng)。
他伸手摸那井壁,卻是石塊砌成,多年水浸,生滿青苔,滑溜溜的。他一個激靈,頓知危險至極:我十天八天出不去,便要活活餓死在這井里!
這井中漆黑一片,沒有任何光線,吳朗雖是自幼練過功夫,目力比常人略好,卻一樣什么也看不見。他身上本來帶著火石火絨,可早已濕透,又有何用?越想越是害怕:倘若沒人來救,不要說十天八天,就是十年八年,也沒法子出去,這可怎么是好?一念及此,放聲喊道:“關(guān)青青,讓少爺出去!關(guān)青青,讓少爺出去!”
只有回聲在井中激蕩,良久不絕。卻哪里有人理會?
吳朗怒火漸息,自語道:“看來非得麻煩少爺自己出去了。小丫頭,你等著,我出去之后,不讓你掉到井里,那就不算本事!”
那井水頗冷,好在吳朗自幼玩水,在海島時便是隆冬季節(jié)也照常下水不誤,若是換作平常人,只消半個時辰,便要凍得四肢僵麻。
吳朗在暗中摸索,那井壁的石塊均為長方形,寬約兩尺許,高可一尺,壘得嚴(yán)絲合縫。他試著手指摳入石縫,爬上數(shù)尺,然而身子離開水之后,沒有浮力,便再抓不住石壁,數(shù)次嘗試,數(shù)次跌回水中。他忽想起小時候見過一只老鼠落入水缸,一直咻咻地喘著氣往上爬,然而終于淹死。當(dāng)時他看得饒有興致,現(xiàn)在忽然明白了那只老鼠的痛苦處境,自語道:“我這樣一直爬,早晚跟那老鼠一樣。天下第一聰明人,你想想別的法子吧!”
他每遇困難,便用“天下第一聰明人”自勵,先是這樣打氣:我既然是天下第一聰明人,那么便要用第一聰明人的辦法。第一聰明人遇到這種情形,應(yīng)當(dāng)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結(jié)果往往便能想出高明主意,克難達(dá)成。
他這時便心想:我一定會爬出去!徒手爬不上去,我就借力爬上去!從哪里借力呢?
此時若是刀劍在手,那一切都不成問題。吳朗在跟呂洞賓學(xué)劍法之前,便先聽父親口授過天刀門刀法。但他一來學(xué)武不甚用功,二來年齡畢竟不大,尚沒有自己的趁手兵刃。一想到刀劍,頓時十分佩服竇家兄弟。那天自己一言不對,三兄弟便兵刃在手,當(dāng)真是印象極深。沒有刀劍,只好退而求其次了,他忽然腦海一亮,急忙伸手入懷,去摸索一樣?xùn)|西。
那東西是一個小小革囊,囊中躺著兩枚鋼鏢,乃是正宗天刀門飛鏢。天刀門以刀法、飛鏢立足武林,吳土焙在兒子八歲時,便贈給他兩枚飛鏢。此鏢乃精鋼打制,長三寸三分,寬八分八厘,十分銳利。吳朗急忙打開革囊,哪知忙中生亂,卻聽“撲通撲通”兩聲輕響,兩枚飛鏢都跌落水中。
吳朗真想打自己一巴掌,卻只能哈哈一笑,潛到井底。好在那井徑不過丈余,海島少年使出摸蛤蜊的功夫來,一尺一尺一寸一寸在井底摸索,忽然間右手一痛,被一物割傷。他雖吃痛,卻是心下大喜,當(dāng)下小心試探,摸到一物,正是一把利器。觸到手柄,一把抓住,心中不由驚奇,卻是此物并非自己所失的飛鏢,入手沉重,另一只手小心探觸,竟是一柄利劍。
吳朗持劍在手,分水返回水面,呼哧呼哧好一頓喘氣,哈哈笑道:“掉了飛鏢,卻拾回劍來,莫非這是一口神井,能變小為大?”將長劍小心插在上方一道石縫中,仍回井底尋找兩枚飛鏢。這一次卻無功而返,換氣之后,立即又下,換了六七次氣,才在一塊石頭旁先后摸回兩枚飛鏢。
他在水面上抓住那塊秋千板,將兩端繩頭分別系住飛鏢的鏢尾,然后將鏢插入上方石縫,如此一來,秋千板便吊在井壁邊,款款著水。吳朗趴在木板上歇息了一會,心下大慰:辦法有了。兩枚飛鏢外加一把劍,剛好是三樣趁手家什兒。我爬上一尺,就把繩子解下一頭,拴在劍柄上,插高一尺,爬上去之后,再移另一枝飛鏢。如此移動一次,便能升高一尺。這井約摸有四丈吧?少爺不用兩個時辰,便能出去啦。
又想:這辦法兩件利器勉強(qiáng),三件最為趁手。哈,看來我的救命鏢掉到井底,原來是圣母保佑。倘若方才不失落,就拿不到這把劍。接著又思索細(xì)節(jié),想到劍刃太長,一來不易著力,二來怕不小心割斷繩子,應(yīng)當(dāng)折去一截使用才好。
那長劍十分堅韌,吳朗好不容易就著石縫一截一截折去劍刃,留下三四寸長的一段,當(dāng)下用“三釘兩落一挪”之法一尺一尺升井。這真是苦活累活,尤其是單臂吊在繩子上楔入釘子的時候,手臂酸痛難當(dāng)。左手食指在井底時割傷,一用力氣,更是疼得鉆心。好在吳朗力大過人,意志堅韌,忙了約摸一個多時辰,已經(jīng)升了將近兩丈。
他在中間坐在秋千板上休息一會。默算距離,心想再有一個多時辰,便能出井了。進(jìn)井的時候是巳時,申時便能出去了。又想,申時天色尚早,自己不知外面的情形,莫要又上了關(guān)青青與那穆小傻的惡當(dāng)。待會兒到了井口時,便坐著等待,到天黑了,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出去。明日派竇家兄弟與十二跟班前來討公道,倘若穆家蠻不講理,說從沒見過自己,那便突然現(xiàn)身,跟他們真刀真槍干上一場。
他打定主意,覺得體力已復(fù),伸手沿著井石,去摸左側(cè)的鏢尾。觸手忽覺不對,卻是摸到一個環(huán)子,入手冰冷,乃是鐵物。吳朗伸手抓住,另一只手去摸鏢尾,卻聽啪的一聲悶響,又觸到一只鐵環(huán)。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摸索,半晌之后,卻沒摸到另外異物。
吳朗尋思:井壁上裝了兩個鐵環(huán),這是干什么用的?莫非穆小傻他爹娘留著上吊的?他媽的,那穆小傻雖傻,他爹娘未必也這么傻。這兩個鐵環(huán)定是另有用途??嘤谀坎灰娢?,只能抓著又拉又扭。突然之間,那塊附著鐵環(huán)的井壁石咔嗒一聲,一側(cè)凹進(jìn),一側(cè)凸出,竟移動寸余。他稍一怔時,那塊石頭咔咔聲中,又移回原位,與別的石塊齊平。他又驚又喜,輕呼道:“果然有門道!”
吳朗此子,遇到新鮮事,那定要一試究竟,否則便感心癢難搔。為此沒少受罪,被蝎子蜇過、被毒蛇咬過、被獵夾夾過,有一次還險些讓海鰻纏死??擅坑鲂迈r物事,還是著迷不悟。此所謂“死性不改”,娘胎所帶。不過吃虧多了,經(jīng)驗便長,以后探尋之前,已知先防危險。當(dāng)下將三枚“鐵釘”逐一移到上方,以防那塊大石突然掉出砸落自己。然后倒過手來,再拉鐵環(huán)。誰知他搖撼半晌,那塊石頭紋絲不動。
吳朗自語道:“奇哉怪也!”回憶方才情形,斷定必是誤打誤撞,碰巧觸動了機(jī)關(guān),那塊大石才會移動。當(dāng)下細(xì)思之后,即動手嘗試。左扭右拉、右扭左拉、雙扭雙拉,均無反應(yīng)。試到左扭右推,突然之間,咔的一聲,石頭側(cè)轉(zhuǎn)些許。吳朗再一使力,石頭咔的一聲,又復(fù)原位。他興致愈高,思索片刻,終于領(lǐng)悟,仍左扭右按移動石頭稍許,然后立即右扭左按,果然石頭又移動稍許。如此交替往復(fù),卻聽咔咔咔聲中,那塊大石寸寸移進(jìn)凹處,忽然風(fēng)絲躥動,感覺透出一個洞口來。
吳朗心口怦怦直跳,拿手摸索洞口。里面空空的,似是極深。他心里猜測:井里藏著一個秘道,這會是什么?不管是什么,有一點(diǎn)可以斷定,里面絕無危險。若是陷阱,決不會這么難進(jìn)。好奇之心難以控制,當(dāng)下從那洞口摸爬而入。
落地之后,里面竟另有洞天。右前方一道淡淡的光影透進(jìn),隱隱看清這竟是一間屋子。吳朗小聲道:“喂,喂!”地室中寂然如初。吳朗道,“有人嗎?當(dāng)真不好意思,你家大門真是別致,在下好不容易才進(jìn)來!”仍無回音。
吳朗確信這地室中沒有人,向著那道淡淡光影走去。只六七步,便到了地室盡頭,順著那光影一看,卻是一面鏡子斜支在室頂一個透氣孔中,外面天光照到,鏡子便反射得有些許光亮。他向那透氣孔看去,卻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不禁心里贊道:好法子,看來穆小傻他爹比他那不肖兒子聰明不少!
就著光線,模模糊糊看見這地室長寬各有六七步,四面墻邊立著木架,上面零零碎碎擱著東西。正中還有一張方桌,一把椅子,桌子上散著一些零物。吳朗探到桌前伏低,瞧見火鐮火石火絨,取起打著,將上面一盞燈點(diǎn)著,地室中頓時充滿光亮。
他看清四壁木架上的物事,不自禁低低呼了一聲。卻見上面金銀器皿、玉雕匣裝,竟全然是寶物,琳瑯滿目,耀眼生花。其中東邊壁架上是金銀器,什么金甌金壺金佛金杯銀瓶銀壺銀像,大大小小足有上百件;南邊壁架上全是玉器,花樣百出,一目難全;西邊壁架上全是珍珠瑪瑙、寶石翡翠,無不燦然生光;北邊壁架上是字畫古玩,老壇舊罐、卷軸橫幅,不一而足。吳朗連道:“我的媽呀,我的娘呀,我的胡大呀!”一時間心口狂跳,胸悶氣促。
他也曾見過寶貝。女師父便有一只玉鐲,珍而重之,不舍得戴,有一回曾讓吳朗看過。她當(dāng)時的神情猶如擁有一座金山,一生吃喝穿用不盡一般。
媽媽也有寶貝,乃是一條珍珠項鏈,大約六年前便再沒見過了,好像是捐給教中的叔叔伯伯做了軍資。另有一根銀簪子,包在棉衣里,有一回對父親說過:“假如哪一天咱落難了,就把這個賣了,也一樣餓不死咱們一家三口。”吳朗當(dāng)時小心地摸過那根筷子粗細(xì)的銀簪,心想難怪島上人人稱自己為少爺,大約與母親擁有此物不無關(guān)系。
但那點(diǎn)東西與眼前這成堆論箱的金銀珠寶比起來,簡直如同稻草土塊般不值一提。要說真正有點(diǎn)身家,還得算今天早上竇老四贈了他一包散金碎銀。
此時吳朗搓手扭腰,踢腿拉胯,呵呵歡呼,第一個念頭便是將這些東西一股腦兒卷走。教主姑姑常為軍資發(fā)愁,倘若把這么一大批寶貝送給她老人家,豈不是立了一大奇功?還有,少不得給島上的伯伯、叔叔、嬸嬸、大娘一人送上一身好衣裳,至于米面酒肉,那自然更不在話下。
此念一起,先看自己衣裳。衣裳已經(jīng)干透了,然而口袋太少太小,裝不了多少東西。接著便看自己剛進(jìn)來的洞口。要想從洞口中運(yùn)走這大批寶貝再爬出井口,那當(dāng)真難于上青天。
吳朗漸漸靜下心來,自語道:“這一趟不能白來。拿不了多的,就拿點(diǎn)兒最好的?!痹谒拿姹诩苌喜榭?,拿起這樣看看,拿起那樣摸摸,只覺得每一樣都好,真是令人犯難至極。
他隨手在東壁架上抓起一具金虎塞入懷中,那物沉重,墜得衣襟都要敞開,趕緊把腰帶解下來重新系緊。心中一動,又在南架上拿了一件玉雕塞入。腳下如風(fēng),西架上取了一把珠子也塞進(jìn)去了,北架上取了兩副卷軸插在后頸衣領(lǐng)中。這一來衣裳又緊又重,邁步都困難了。自顧了一會,不覺失笑,又都取出來放回原位,另取別的物事充塞。然而當(dāng)此之際,取舍確實極難,他塞了取取了塞,倒騰了好幾回,最終揣著滿懷金銀珠寶長嘆:“他媽的,這不是讓少爺為難么?”一會兒工夫已經(jīng)折騰得精疲力竭,一屁股坐在那把椅子上休息。
喘了幾口氣,閑看桌子上物事,忽的心中一動,卻見桌子上有一幅錦繡,上面還帶著針線,繡的卻是一個男子,只見面目清俊,衣帶飄揚(yáng),有幾分瀟灑之態(tài)。錦繡已經(jīng)作完,針線卻還留在上面??茨清\繡針腳細(xì)密,手工精良,應(yīng)是出自女子之手無疑,難道是穆小傻他媽繡的?
那錦繡不過一尺見方,上面人物栩栩如生,旁邊的字跡分為兩行,見是:君已著蕾妾棲木,李待桃僵悔接嫁。除非夢中巫山雨,否則咫尺隔天涯。
吳朗讀了兩遍,心想:這是什么意思?君已著蕾,莫非這個男人開了花?妾棲木,那是說繡花人睡在木頭上了。巫山雨,咫尺天涯什么的,不是正經(jīng)話。哈,穆小傻他媽挺有意思啊。
拿著那錦繡越看越覺得有趣,忽然心想:這便是最好的寶貝了。穆小傻他媽費(fèi)那么大的勁到這里繡這玩意,不會是為著給穆小傻他爹一個意外驚喜。她不想讓老公知道,才是對的。她睡在木頭上,偏偏喜歡另一個開花的男人,換作誰也不想讓老公知道。木頭、穆……不覺自語道:“啊,我明白了!木頭就是穆小傻他爹!這名兒倒真不錯,他爹是大木頭,他是小木頭!”
打定主意,將金銀珠寶全都放回原位,那塊錦繡帕子小心貼身放好。見旁邊還有描紅用的粉筆、白絹,當(dāng)下拿起筆來,在白絹上寫道:“既有爛木頭,不該再想花。生下小木頭……”寫完這句,才思略滯,想了幾個結(jié)句都不滿意,干脆胡亂寫了句“起名穆小傻”。擲了絹筆,撫掌呵呵笑了一回。忽然見桌上還有一物,卻是一本薄薄的絹書,先前遮在錦繡、絹布之下,沒有看到。他信手拾起,一看封頁上三個字,不覺心頭一跳,見是《天刀譜》。
吳朗自幼便知父親是天刀門門主,如何本門的刀譜會在這密室之中?莫非是重名之物?趕緊揭開內(nèi)頁,只見圖文并茂,正是刀法紀(jì)要。第一招是敬天請刀,接著便是天網(wǎng)恢恢、天昏地暗,翻到最后一招天刀歸位,正是三十六招天刀門刀法。吳朗對這套刀法最熟,一看便知這本絹書所記的,與父親所授的刀法同出一轍,然而變化之間,卻又有所不同。
吳朗自語道:“《天刀譜》怎么會在這里?”當(dāng)真是無論如何想不明白。
呆了半晌,越想穆小傻他媽越不一般,不覺擔(dān)心起來:“看這情形這女人沒在家。萬一回到家里,說不定就要到這井屋里繡花。讓她遇到,決不是好事?!碑?dāng)下將那本《天刀譜》揣入懷中,吹滅燈盞,看墻角那面鏡子,已變得黑洞洞的,心知外面已經(jīng)天黑,依原路摸回井洞,將大石復(fù)位。仍用三釘之法,慢慢爬到井口。
他摸到井口蓋板,輕輕移開一條縫隙,卻見已是滿天星斗。觀察確認(rèn)無人之后,輕輕翻出。將兩枚飛鏢、那把斷劍拔出裝在身上,繩索貼著井壁溜回井中,蓋回井板,躡手躡腳走到墻邊那株花樹之下,順樹上了墻頭。
他回望穆家院落,忽聽喵嗚一聲,不由得心中一喜,果然又是那只小貍貓從花葉間鉆出。吳朗低聲道:“不送,不送,留步,留步。”輕輕跳下墻頭。
忽然之間,只覺一陣勁風(fēng)襲到,一人沉聲道:“少年人,留下!”
卻道是,離別苦。世上更有道不出。朝朝與暮暮,相逢不同路。除非結(jié)游行,各自在門戶。恨不能,眼波能作關(guān)關(guān)鳴,披毛著羽昵相與。何為醒時笑,都作夢中哭。當(dāng)恨前世未修福。今生續(xù),慎言語。
吳朗從穆家跳出,正待離去,忽聽一人沉聲道:“少年人,留下!”一把向他肩膀抓到。吳朗吃了一驚,急忙沉肩挺肘,撞那人胸頸。那人側(cè)身避開,呼的一聲,左手反打。這一下變招好快,啪的一聲,吳朗背心已著。
吳朗反應(yīng)奇快,背心挨了一掌,立生變招,向前一躥,立即又向后疾退。這招叫做瞻前顧后,“瞻前”卸去敵人勁力,“顧后”則趁敵人撤掌之際撞入他懷中,反肘頂出。這是呂洞賓教的貼身短打的小巧妙招,那人不識此招,果然上當(dāng),一聲悶響,右肋被吳朗撞中。那人身子一縮,看來痛得不輕,卻一聲不吭,退后一步,揮掌又上。借著夜色照影,認(rèn)出正是那大頭胖老者。吳朗不想戀戰(zhàn),連搶幾步欲逃。那人身材雖胖,腳下卻快,拳招狠辣,如影隨形跟上,招招搶攻。吳朗使出短打功夫招架,夜中你來我往,互有中招。
吳朗這套小巧功夫,有個總名,叫做無蹤十變。總共雖只十招,然而以一變十,共可化出一百式復(fù)招。這拳法名稱中有個“變”字,要旨全在變招迅速,聲東擊西,出其不然,攻其不備。吳朗天性機(jī)敏善變,對這套拳法練得最為得心應(yīng)手。呂洞賓曾說他就這無蹤十變而言,可謂“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運(yùn)用之妙,已經(jīng)超過師父。
他先頭只想逃走,中了那老者幾拳幾腳之后,激出斗強(qiáng)之氣,當(dāng)下一心迎戰(zhàn),顧此失彼、左右為難、顛而倒之、欲擒故縱妙招迭出,那老者招架不暇,連中數(shù)招。但他當(dāng)真十分耐打,只悶哼幾聲,退后兩步。
吳朗笑道:“老人家,我忽然想起有急事要辦,不陪你玩啦!”
那老者冷冷道:“少年人,你方才沒使全力,我卻并不領(lǐng)情。拳法我不如你,你嘗嘗我的刀法!”呼的一聲,右手的寬拐杖已擎起,與肩膀持平,便如使刀一般。刀到中途,突然影子一晃,以一變?nèi)慌舐?,一劈右路,一從中路劈到?/p>
吳朗“咦”了一聲,站在當(dāng)間,一動不動。這正是天網(wǎng)恢恢,乃是天刀門的獨(dú)門招數(shù)。換作他人見這一招左中右三路攻到,左避不成,右閃不是,定然要向后退。這一刀落處卻正在身后,倘若后退,那便剛好送上。吳朗心中大奇:這胖老頭怎么會使天刀門刀法?莫非那井屋里的繡花人卻是他?
那老者一刀劈空,覺出吳朗認(rèn)得自己刀法,也“咦”了一聲。寬拐呼呼兩聲,一攻上路,一攻下路,卻是招天昏地暗。吳朗早知這招的空門在胸前,當(dāng)即一躍而起,低頭縮肩,右拳早出。那老者滴溜溜轉(zhuǎn)個圈子,寬拐隨身輪轉(zhuǎn),使一招天怒人怨,取吳朗腰際。此招是天刀刀法的狠辣招數(shù),別稱腰斬,倘若手中有刀,一招用實,敵人便分為兩段。奈何吳朗早料到他會使出這招,著地滾進(jìn),突然鉆進(jìn)老者懷中,右掌變爪,鎖他咽喉。老者左手一兜,執(zhí)住刀背,兩手猛推,敬天請刀,斷吳朗右臂。吳朗滑溜如魚,收臂抱肩,向左急旋,右手已抓住寬拐下端,猛力一拉,要奪下老者兵刃。
卻聽“唰”的一聲輕響,老者的寬拐忽變得寒光閃閃。吳朗見那寬拐已在自己手中,一怔之下,頓時明白,原來那老者的寬拐卻是刀鞘,平時刀在藏在其間,難怪拐杖如此寬大。老者單刀在手,低哼一聲,腳下?lián)尣?,“唰唰唰”刀風(fēng)大起,比方才使拐時不知強(qiáng)了幾倍,天恩浩蕩、天南地北、天威難測,招招搶攻。
吳朗暗驚:原來天刀刀法這般厲害!在那神仙島上時,吳土焙身子殘疾,使不出刀法來,便將口訣與要領(lǐng)說與他聽。吳朗自行演練,每每照貓畫虎,相差仿佛而已。吳土焙知自己廢了,教兒子練武只能言傳,不能身教,方讓兒子轉(zhuǎn)拜呂洞賓、何仙姑二人為師。
吳朗斷斷續(xù)續(xù)聽過父親說的一些往事,心目之中,這套天刀刀法除了名稱嚇人,著實不過爾爾。但見這胖老者使出來,頓知從前實在錯了,這刀法果然是凌厲非凡。他被那胖老者連續(xù)進(jìn)攻,一個閃躲不及,哧的一聲,被刀鋒劃下一片衣襟。卻聽啪的一聲,一物從他懷中掉出,正是那只關(guān)青青的繡花鞋。
吳朗一個激靈,趁那老者微一分神,手中拐杖遞出,卻是一招天恩浩蕩,砍向胖老者左肩。老者咦了一聲,回刀招架。吳朗緩過氣來,天南地北、天無二日、天理難容,手中雖只是一柄刀鞘,卻使得氣勢不凡。
那老者“咦、咦”迭聲驚奇,揮刀分解,問道:“你這刀法跟誰學(xué)的?怎么比我學(xué)的……不一樣?”他本想說怎么比我學(xué)的“強(qiáng)”,話到嘴邊,卻出不了口。
吳朗心中認(rèn)定他是井屋主人,笑道:“我這刀法便是跟你學(xué)的。接招!”忽然右手一松,拐杖刀鞘挾風(fēng)向胖老者疾射。天刀門刀法從來沒有單刀脫手的招數(shù),夜色之中,本來就看得不很真切,老者微一分神,刀鞘已近面門,急忙提刀去擋,卻聽唰的一聲,那刀鞘一分為二,貼著他雙耳飛過。
老者嚇出一頭冷汗,定下神時,哪里還有吳朗的蹤影?他提著刀呆立,忽然道:“我知道啦,那廝還活著!”一瞬間又恨又怒,全身發(fā)抖,神情悲憤冰冷。
吳朗便躲在那“岐黃杏林”大門門垛之旁。心道:他說那廝還活著,那廝是誰?這老者又是誰?他多次聽父親與方升師叔說起當(dāng)年天刀門舊事,偌大一個門派,活下來的只有父親與方師叔兩人而已。當(dāng)世之上,會使天刀門刀法的,除了他們兩位,只有自己相差仿佛算是會使?!斑€活著的那廝”,只能是父親或者方升師叔了。父親中了喪魂障之后寄居神仙島,武林之中,從此沒了吳土焙這人的名號。胖老者既然原來認(rèn)定“那廝”已死,恐怕多半便是父親。聽這胖老者的口氣,定然與父親有仇無恩,是敵非友。
吳朗推想:他鬼鬼祟祟躲在井屋中鉆研天刀刀法,除非是為了找父親報仇,再沒有別的道理能說通。糟糕!卻是想到老者必然會到井屋去查看,發(fā)現(xiàn)刀譜與那錦繡丟失,當(dāng)然會將滿屋的金銀財寶轉(zhuǎn)移。本來自己打算讓竇家兄弟來走一趟,發(fā)筆橫財,這一來九成九便要落空了。
他屏息凝聽,那老者卻不回穆家,撿起那只繡花鞋來,拿在手中,沉吟片刻,便在門口徘徊,自言自語,聲音極小,磨牙礪齒,雖然不完全聽得真切,但大約聽出盡是詛咒狠毒之語。
吳朗心道:哈,少爺擔(dān)心他大聲呼喊,叫幫手出來一起跟我為難??蛇@胖老頭兒似乎也怕穆家的人聽到。對啦,他把刀藏在拐杖里,便是怕人家知道他有武功。瞧來這胖老頭兒名堂不少。既然料定他不敢張揚(yáng),真想出去跟他分個勝負(fù),轉(zhuǎn)念一想他既然鬼鬼祟祟,說不定井屋的秘密也不為穆家人所知。要想短時間內(nèi)轉(zhuǎn)移財寶,必非易事。不如明晚約竇家兄弟來再探井屋,給他吃個大大的啞巴虧,豈不更好?
他暗中一笑,拾起一粒小石子,手腕抖處,石子飛入另一側(cè)一株樹冠之中。老者吃了一驚,仰頭振刀防御之時,吳朗早已腳底摸油,溜之大吉。
他一路向北疾走,不一刻到了鎮(zhèn)心。姑蘇究竟是大市鎮(zhèn),與那萍鄉(xiāng)鎮(zhèn)不可同日而語,便在夜間,仍見河道中船燈點(diǎn)點(diǎn),依稀聽聞歌聲笑語。吳朗無心欣賞名城夜色,徑自回到那憶淮客棧。剛近店門,只聽一人道:“少爺,少爺,您老人家回來啦!”快步迎來,卻是竇家兄弟的一名跟班。
吳朗道:“劉通,是你啊。怎么還沒睡?我們那些人呢?”
那劉通道:“少爺,三位當(dāng)家?guī)е值軅兌既フ疑贍斎ダ?!大伙兒都快急瘋啦!?/p>
吳朗笑道:“我跟竇老四說過干什么去了啊,怎么還用找?”
那劉通賠笑道:“二當(dāng)家、三當(dāng)家都埋怨四當(dāng)家的,說少爺出行,怎么不多帶幾個弟兄跟著?他媽的這里人心不古,可不得處處小心?少爺回來便好!”
吳朗聽到“人心不古”四個字,哈哈笑道:“不錯,老實人吃虧。咱們這些謙謙君子,到了這等人心不古之地,的確要加倍小心才對。劉通,你嘴頭子很行哪?!?/p>
劉通乃十二跟班中較機(jī)靈之人,一路上打尖會賬購物等等細(xì)詳事體,多有操辦,聽少爺夸獎,樂得眉開眼笑,卻心道:我們是老實人么?這倒也難得。搶前為吳朗開門帶路,叫另一名姓馮的跟班出去把三位當(dāng)家找回來。
竇家兄弟回到客棧,一齊到吳朗房中請示。見吳朗衣袍盡是泥污,看來是跟人動過手,均大驚變色。
竇老四道:“少爺,您老人家的相好……這個……這個……不大好對付吧?”
吳朗嘆道:“可不是嘛,狡猾透頂,一肚子壞水。少爺一不小心,就上了小丫頭的惡當(dāng)。”
竇老四瞪眼道:“乖乖娘個冬!”
竇老三撓頭道:“這么離譜?”
竇老二倒吸一口冷氣道:“吃得消嗎?”
吳朗微微一笑,貌似心中有數(shù),高深莫測,說道:“我快餓死啦,先去給我弄點(diǎn)吃的,再好好睡一覺,明日一早咱們再說?!彼麗壅f愛笑,有時不小心說漏了嘴,少不了惹點(diǎn)小麻煩。但此子頗能領(lǐng)悟,時日一長,便已明白“廢話可以多,漏話不能有”,既然沒想好怎么做,那便一句也不必多說。
他著實累得不輕,這一夜好睡,直到日上三竿。吃過早飯,竇氏三兄弟齊聚吳朗房間議事。
吳朗關(guān)嚴(yán)門窗,見三兄弟神色莊重肅穆,不由得好笑,問道:“昨天我一天不在,幾位玩得可好?”
三兄弟交換一下眼色,神情一反往常嬉笑戲謔之態(tài),均搖了搖頭。
竇老三道:“少爺,這姑蘇城里苗頭不大對哪?!?/p>
吳朗道:“怎么不對?”
竇老三皺起眉來,一副沉思之狀:“我們兄弟昨天分頭去尋找少爺,沒找到少爺,卻都打聽到了一件隱秘之事。原來,這兩日姑蘇來了好些武林人物,大伙兒齊聚城北虎丘山,要商議一件大事。他媽的!”他突然冒出這三字經(jīng)來,右手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少爺,你猜這些人要謀什么大事?”
吳朗道:“可是要對付我們?”
竇老三道:“少爺猜的對了幾成。不過,光是對付我們,用不著這么大排場?!?/p>
吳朗奇道:“哦?”
竇老四早就著急,忍不住插話道:“青銅羅漢皮光正、三斧頭郁烈、奪魂娘子白千顏、病書生扶柳客,這些人物都來啦。一個字:猛!”他每次用“一個字”說事,從來沒數(shù)對過,獨(dú)這一回大放異彩,居然毫無差錯。他說完這幾個人物,臉上神情憂心忡忡。老二、老三也均十分沉重。
這三兄弟平時沒點(diǎn)正經(jīng),一正經(jīng)起來,各有各的妙處。吳朗不由得笑道:“這幾個人好厲害嗎?”
竇老三點(diǎn)了點(diǎn)頭。
竇老二道:“厲害,相當(dāng)厲害?!?/p>
竇老四道:“這幾個人物,一個字:唉……”
竇家兄弟一向十分氣壯,偶爾與吳朗談?wù)撐淞趾诎變傻廊宋?,十有八九不放在眼中。像這樣氣沮膽怯之狀,倒是頭一回見到。
吳朗心口一提,說道:“竇老三,你說說?!?/p>
竇老三占了點(diǎn)頭,吸了口氣,說道:“青銅羅漢皮光正,是北少林出來的游方和尚,一身橫練功夫聞名武林,金鐘罩鐵布衫,刀槍不入?!?/p>
吳朗道:“哦,原來是個念經(jīng)的?!?/p>
竇老三道:“他這死和尚有時念的是倒頭經(jīng)。三斧頭郁烈,一柄開山斧力大招沉,少有人擋得住他三招。”
吳朗點(diǎn)頭:“原來是個砍柴的?!?/p>
竇老三道:“但他也砍過多少好手的腦袋。奪魂娘子白千顏易容功夫獨(dú)步武林,擅長什么武功,倒是不知,不過據(jù)說死在她手中的武林成名人物至少有六人。”
吳朗道:“是不是她有什么傳染???”
竇老三道:“奪魂娘子不像有病吧?可病書生扶柳客……”
吳朗道:“扶柳客,這外號取得好。扶柳……”仿個扶柳的模樣,“假如叫扶墻客,那便難聽許多?!?/p>
竇老三道:“扶柳客是他的名字,他的外號叫病書生?!?/p>
吳朗道:“有姓扶的?”
竇老三道:“可不是么。莫要聽他外號病書生,他奶奶的,這窮酸卻極是了得。除了這幾位,還有好些有名有姓的人物,足足有三四十人,這幾日都聚在虎丘山上……”
吳朗一拍桌子:“他們要對付老怪物!”
三兄弟相互望了一眼,齊聲道:“少爺也聽說了?”
吳朗反問:“老怪物……雪山神君也來到姑蘇了?”
三兄弟搖頭。
竇老二道:“神君倘若來了,咱們還用怕他們?”
竇老三道:“他們想對付神君,真是自不量力?!?/p>
竇老四道:“一個字:癡心妄想!”三人好像一瞬間信心百倍,傲然不屑。
吳朗心中感嘆:老怪物當(dāng)真了得,也難怪這三個嘍啰幫手以他為傲。眉頭微皺即舒,展顏笑道:“既然如此,神君不在這里,他們對付不上;神君在這里,他們對付不了。我們還怕他們什么?”
竇老三一雙斗雞眼盯著吳朗,神情頗是奇怪。
竇老二道:“少爺,他們找不到神君,莫非還找不到我們么?”
吳朗一怔,笑道:“我們又不是神君,找我們干什么?”
竇家兄弟急得想哭:“神君許多年沒到中原,這回重出江湖,不是一件大事嗎?自然好多人打聽。少爺哪,您老人家是神君的高足,武林之中,已經(jīng)差不多人人皆知。那些自命正道的武林人物,能不沖著您老人家來么?”
吳朗這下當(dāng)真跳了起來:“我……我是老怪物的弟子?他們沖著……沖著我來?”
三兄弟一齊點(diǎn)頭。
竇老三道:“神君神通廣大,武功天下第一。小的們沒親眼見到,但聽孫天王說過,少爺隨神君深入白蓮教老窩東海神仙島,以二人之力,便誅殺白蓮教數(shù)百高手。少爺?shù)奈涔Γ匀环峭话?。不過……不過……幫莊的太多,咱們十賭九輸……”遲疑不語。
竇老二道:“少爺,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媽的,咱們倒不是就怕了他們,不過咱們?nèi)松?,對方人多,這家伙一齊下口,老虎架不住狼多。小的心想,不如我們離開姑蘇。”
老四道:“倘若少爺?shù)南嗪谩?/p>
吳朗擺手道:“先別管我的相好?!?/p>
老四一蹺大拇指:“少爺高明。娘兒們好是好,就是要緊關(guān)頭拖累人。一個字:麻煩!少爺不管相好的,我老四佩服!”
吳朗心道:你們兄弟見對方勢大,便知道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不死撞南墻,少爺也佩服得很。心里盤算片刻,忽然笑道:“只是有一樁大買賣,咱們一走,買賣可就黃了。”
三兄弟一齊來了精神:“什么大買賣?”
吳朗笑道:“金銀財寶,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p>
三兄弟眼睛放光:“在哪里?在哪里?”
吳朗嘆道:“反正咱們要走了,海里魚再多,無奈要上岸。還是不說的好?!?/p>
竇老三眨眨眼睛,下了決心似的道:“少爺,咱們干!不過,能不能等我們家老大來一起做?”
吳朗問道:“竇老大要來了么?”
老四道:“昨天晚上便收了老大的飛鴿傳書,他讓我們快點(diǎn)離開姑蘇。沒說要來啊?”最后一句話,鈴鐺眼望向竇老三。
竇老三道:“那是他不知道這里有大買賣。我們再傳書給他,讓他速來,他豈會不來?”
吳朗搖頭道:“那也難說他一定會來。你們老大叫竇你玩,萬一忽然改名叫竇我玩,豈不是很靠不住?按我說,咱們誰也不必等,那些人倘若當(dāng)真要沖著本少爺來,我們又能跑得了么?與其要跑,不如先瞧瞧動靜?!?/p>
三兄弟年紀(jì)比吳朗都大出一二十歲,在蘇北黑道中也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慕巧徊贿^青銅羅漢、三斧頭、奪魂娘子、病書生等輩聲名太過響亮,所謂“人的名,樹的影”,還未過招已先自生怯。
竇老三驚道:“瞧瞧誰的動靜?”
吳朗笑道:“自然瞧瞧那幫和尚娘子的動靜,你竇老三的動靜有什么好瞧?”
竇家兄弟一齊面面相覷。
竇老四搖頭道:“少爺,我雖一向喜歡娘子,可奪魂娘子……一個字:不是玩的!”
竇老三道:“敵人一手又一手的好牌,咱們跟他們賭,只怕……本兒不夠?!?/p>
竇老二道:“骨頭太硬了,不好啃?!?/p>
吳朗笑道:“乖乖的小娘子有什么好玩?本少爺賭贏了豈不更好?少爺就喜歡啃硬骨頭。這樣吧幾位,你們在這客棧里躲著,我自己去瞧瞧他們的虛實?!?/p>
竇老四急道:“少爺,你倘若有個閃失,我們兄弟可擔(dān)待不起!對方人多勢眾,古人說得好:識四五者為……為君子!”神情懇切,只差沒掏心挖肺。
吳朗微微一怔,頓時明了:原來他是想說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倘若識個四五便能當(dāng)君子,世上便沒有小人了。哈哈一笑,說道:“我豈能不識時務(wù)?你說的一點(diǎn)沒錯,對方人多勢眾,可他們要對付的是神君,決不是我們。真對付我們,用得著這么多高手嗎?就像你竇老四,看到一個丑婆娘,你他媽的有興趣花銀子嗎?”
竇老四撓頭道:“……也是呀?!?/p>
竇老二剛要張嘴,吳朗指著他道:“你見了紅燒肉、鹵雞腿自然口涎直流,可端上一盤糠菜餿飯,你有胃口嗎?還有竇老三你,倘若你遇到一個老頭兒,跟你賭一文大錢,你賭不賭?”
三兄弟先是迷迷糊糊,繼而蒙昧初開,接著醍醐灌頂,一齊道:“是啊,是啊。少爺,你說怎么辦?”
吳朗道:“探探虛實再說。要是咱們望風(fēng)而逃,豈不太丟人了?丟我們自己的人,事小。丟了神君的人,事大?!?/p>
三兄弟均一個激靈,道:“是是是!”
吳朗接著道:“竇老三,你最機(jī)靈,咱們兩人去。老二、老四,你們在客棧里等著,一面趕緊給竇老大傳信?!比值軐λ呀?jīng)極為佩服,均點(diǎn)頭稱是。
吳朗又道:“不妥,你們兩個帶著眾兄弟離開姑蘇……咱不是真走,等出了城,再分開了一個個地回來。他媽的,這憶淮客棧記得太準(zhǔn),賴不了賬,咱們不住這兒了,住對面街上那家福源客棧去。大伙兒最好換換衣裳,別讓這地方的人看出咱們是外鄉(xiāng)人?!?/p>
三兄弟佩服得五體投地。竇老三道:“少爺,咱們兩人去虎丘山,最好也裝扮裝扮。您老人家長得太……太顯眼,我擔(dān)心容易讓人認(rèn)出來?!?/p>
吳朗笑道:“你也挺顯眼的,莫非自己不知道么?”
竇老三精神一振,挺胸自顧:“是嗎?小的倒真不知道?!?/p>
半個時辰之后,憶淮客棧那幫富客退房。老二、老四率眾出城。老三打扮成一名小貨郎模樣,吳朗涂黃了臉孔,戴了大斗笠,穿了粗布衣衫,卻是個鄉(xiāng)下少年。二人到了水巷,叫了一條小船,前往虎丘山。
小船沿水巷入水汊進(jìn)了十字洋河,順?biāo)當(dāng)?shù)里,到了一處小碼頭停下。竇老三道:“到了?”
艄公道:“自然到了,沒到船會停?”
竇老三付了船資,與吳朗上岸,艄公冷冷道:“到虎丘往左走兩里才是,我卻給你們說過啦?!?/p>
竇老三怒道:“你不說已經(jīng)到了嗎?”
艄公冷笑道:“憨大!也學(xué)人家賞花,可不是作死么?”自顧撐船轉(zhuǎn)去了。
竇老三瞪起斗雞眼,便要發(fā)作。
吳朗一把按住他手腕。竇老三道:“少爺,你聽聽這廝說的什么?”
吳朗道:“第一,他說虎丘山上正是賞花的時節(jié);第二,他說賞花有危險,提醒咱們小心。”
竇老三道:“可他罵咱們是憨大!”
吳朗道:“你我化妝成貨郎鄉(xiāng)巴佬,這姑蘇城里的人眼睛都是生在頭頂上的,不罵我們憨大又罵什么?倒正好說明了咱們化妝得像?!蔽⑽⒁恍?,抬步徑行。
竇老三怔了片刻,笑道:“還真是。少爺,什么窄巴事到了您老人家這里,沒有過不去的。”跟著趕路。
吳朗與竇老三依那艄公所指,走了一里多些,便見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往虎丘方向趕路。
竇老三忽然輕輕碰碰吳朗,尖嘴巴向前面一人一努。吳朗以眼光問詢,竇老三輕聲道:“少爺,那人背上的傘里藏著一把劍,這是道上的朋友啦?!?/p>
吳朗看了一眼,果然看出那人背的傘與眾不同。他一通百通,接著看出好幾人藏著兵刃,都往虎丘方向走。向竇老三一伸大拇指,低聲道:“不要再叫我少爺了。嗯,從這會兒開始,我是你的小廝,你叫我阿吉好啦?!?/p>
竇老三倒也機(jī)靈,說道:“阿吉,走快些哪!”
吳朗沒精打采道:“還不快嗎?”覺得極是好玩,隨著行人進(jìn)了虎丘山。
那虎丘是姑蘇有名的景致。姑蘇乃春秋時代吳國的都城,因姑蘇山而得名。隋朝時,稱為蘇州。此城得天時地利之便,經(jīng)歷代累建,以富庶聞名遐邇。蘇州園林冠絕天下,獨(dú)得江南風(fēng)物之纖巧潤致,向來是文人墨客會遷之處?;⑶鹞挥谔K州城北,四面環(huán)水,山丘四季常翠,溪清泉沁,漱石洇茵;奇花異草,散布灌木,人入此地,恍如仙境,不覺蕩胸滌心,怡情柔意自生焉。
只見游人三三兩兩,進(jìn)入虎丘園區(qū)。吳朗與竇老三慢慢行走,卻見山道兩旁,搭著許多彩棚,棚內(nèi)棚外,竟是一片花海。真是姹紫嫣紅,競相怒放。
聽得有人道:“今年的花會,真像個樣子!不知花魁為哪家所得?”有人道這一盆菊花有講究,有人說那一枝芍藥不俗氣,漫議紛紛,無非是哪株花鮮麗,哪株花嬌妍。
竇老三道:“少爺……阿吉,原來這兩天這里搞什么花會哪。”言下之意,庶莫是聽錯了消息,不是江湖人物聚會?
吳朗在人叢中撒目,說道:“三哥,咱們往山上走走,看有買賣做不?”卻是他看出游人之中,凡暗藏刀劍的,都出了花棚,陸續(xù)上山。
兩人又行了一程,便到了劍池。卻見一片山石突兀豎立,平整如斧劈刀削,一股激水從石洞中噴濺而出,注入石下一方大池之中。石壁上刻著“虎丘劍池”四個大字,朱漆印拓,遒勁雄渾,凜然生威。那池子旁邊正有三人賞玩,指點(diǎn)著石壁說話。
一個三十多歲文士模樣的人大點(diǎn)其頭,嘆道:“這‘虎丘劍池四個大字,便是顏真卿的真跡了。顏將軍神筆,果然不同凡響!”
另一人笑道:“只怕子亭兄看得不夠仔細(xì)?!眳s是名四十上下的中年人,褐衣短裝,微有發(fā)福,正是一個鄉(xiāng)間的車把式模樣。
那文士又看四個大字,傲然笑道:“陸兄,不是兄弟夸口,顏真卿的字,我十歲便臨摹,豈會看錯?這‘虎丘劍池四字,遠(yuǎn)望像是凸于石壁,斜看如同深刻透底,細(xì)觀又似天然生就,架構(gòu)渾然大氣,筆畫雍容豐厚,定是出自顏將軍之手!”
那中年車把式只是微笑,意思間不以為然,轉(zhuǎn)頭問旁邊一名清瘦的青年:“莫兄以為呢?”
吳朗與竇老三離他們兩三丈站著,這時目光跟著轉(zhuǎn)到那青年身上,卻見那青年笑容謙和,不十分英俊,但讓人一見之下,頓覺不敢有半分小瞧。此時笑道:“輕云兄可問錯人啦。在下僅是粗知文墨,如何敢在輕云兄、子亭兄這等方家面前信口亂說?還請兩位指點(diǎn)。”
那像車把式的陸輕云卻是不依:“莫兄號稱鐵筆金牌,豈可過謙,但請一陳?!彼嗤翚?,說話卻文縐縐的,令人殊覺奇怪。
那文士道:“莫兄弟,你說說,我說的對不對?這字若不是顏真卿寫的,我汪子亭情愿跳到這池水里去!”
那莫姓青年擺手道:“哈,這下有了彩頭,在下更不敢亂講了。”
陸輕云笑道:“莫兄怕得罪人,陸某明白了,鐵筆不蘸墨,蘸的卻是油?!?/p>
汪子亭道:“什么得罪人?莫兄弟,你不說,反而真像是我說錯了!”
莫姓青年被央擠不過,呵呵一笑道:“在下也拿不準(zhǔn),只覺得這里面頗是令人費(fèi)解?!畡Τ囟中蹨唲偨?,的確是顏真卿真跡?!⑶鸲謪s未達(dá)到下兩字的功力,略顯輕淺。莫非顏將軍寫‘虎丘二字時身體不適?或是筆鋒未潤?總之不像出自書神顏將軍之手?!?/p>
那汪子亭一怔,轉(zhuǎn)頭再看石壁上四個大字,突然咦道:“不錯不錯,我前頭沒看仔細(xì),這兩個字確實不大對頭?!?/p>
陸輕云擊掌道:“二位兄臺果然好眼力,佩服,佩服!”
汪子亭道:“‘虎丘二字真不是顏將軍寫的?”
陸輕云道:“當(dāng)年顏真卿游覽虎丘,寫下‘劍池二字,工匠拓刻到石壁上,因此‘劍池是顏將軍的真跡。后來便是本朝人氏,仿了顏將軍筆勢,寫下‘虎丘二字,也印刻在石壁之上,因此才有了這‘虎丘劍池四字。那寫‘虎丘的也是位了不起的書畫名家,后人極少有人知道其中底細(xì),往往以為這四字皆是顏真卿所寫。因此這里有個說頭兒,叫做‘真劍池,假虎丘。”
莫姓青年道:“這假虎丘也不簡單,卻是出自何人之手?”
陸輕云道:“正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唐伯虎。”
汪、莫二人觀摩字跡,均嘖嘖稱嘆。汪子亭道:“人稱唐伯虎書畫雙絕,不過絕則絕矣,單論書法,與顏將軍相比,究竟不如?!?/p>
莫青年道:“顏將軍的字,高山仰止,固然可敬;然而唐寅的字,以假亂真,也非俗流?!?/p>
汪子亭吐了口氣道:“本來這石壁上有‘劍池已經(jīng)足夠,唐寅非要冒上‘虎丘二字,豈不蛇足?何況假字顏將軍,未免對先賢太不敬了點(diǎn)兒。”
莫青年笑道:“唐寅性情率真,為人隨性,又是江南本地人,愛及鄉(xiāng)土,才冒寫‘虎丘,說不定倒是因為敬佩顏真卿。倘若不敬,只怕不會寫下‘虎丘,倒要寫上‘秋香二字了?!?/p>
其時唐寅離世不久,唐伯虎點(diǎn)秋香的故事遍傳民間,那陸輕云、汪子亭一聽此言,均哈哈大笑,點(diǎn)頭道:“有道理,有道理?!?/p>
吳朗與竇老三假裝歇腳,坐在一塊石頭上。
三人見是兩個尋常百姓,也不在意,汪子亭嘆道:“唐伯虎這一假冒不打緊,我汪子亭卻要跳到這池子里啦。”向前走了兩步,立在池邊,作勢欲跳。
陸輕云與莫青年急忙拉住,均道開個玩笑而已,何必真跳?汪子亭就勢下臺,說道:“兩字是真的,兩字是假的,要跳我也只該跳進(jìn)半個身子,這也確實不能。兩位仁兄,不是我說話不算話,是誰也沒法子跳進(jìn)一半。”
其余兩人均大笑認(rèn)可。
忽聽得一人冷笑道:“跳進(jìn)一半,這又有何難?”
三人一驚,卻見道上走來一名三十幾歲的窮酸書生,雙目無光,黃皮寡瘦,滿面愁苦,徑直來到池邊,腳步不停,已經(jīng)跳入劍池之中。水花輕濺,那潦倒書生腰間沒過之后,果然便不再下沉,仿佛立在水中一般。
三人均大異,吳朗常年玩水,也不由得十分驚奇,仔細(xì)看時,卻見那窮書生兩只手掌按著水面,手掌四周氣泡翻騰,卻是他以高明內(nèi)家掌力借水托住身子,使上半身不濕。
陸、汪、莫三人雖怪他傲慢無視,見他露了這一手,也不禁驚贊道:“好功夫!”
那窮酸潦倒書生卻毫不領(lǐng)情,說道:“自己辦不到的事,莫說一定沒人辦到?!彪p掌移動,腳下蹬水,雙掌一拍,躥上石臺,哼哼冷笑兩聲,就這么半身干半身濕淋淋的,仍徑自向山上走去。
只聽他的自言自語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到了劍池,不仰慕干將、莫邪夫妻的鑄劍古跡,卻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起字畫來……太湖三絕……唉,無聊……盡是無聊……”去得遠(yuǎn)了。
前頭三人面面相覷。
陸輕云道:“什么來頭?”
莫青年沉吟搖頭,汪子亭突然一頓足:“是病書生扶柳客,一定是他!這一手扶柳憐花掌當(dāng)真妙得緊哪!”
莫青年驚奇道:“他便是扶柳客?”
汪子亭冷笑道:“聽說他自稱‘扶柳客扶柳,服柳不服人,倘不是他,誰有這么大的酸脾氣?”
莫青年緩緩點(diǎn)頭,若有所思。陸輕云道:“這人如此怪脾氣,能活到今日,卻也是武林一大怪事?!?/p>
汪子亭哼了一聲:“走,他瞧不起咱們太湖三絕,咱們倒去瞧瞧他的本事,是不是憑著這手扶柳憐花掌,便真能得到弱水仙子的垂青?”三人神情又是持重又是不服,相攜向山路登去。
竇老三低聲道:“少爺,怎么來了什么弱水仙子?”
吳朗也好奇心大起,沉吟道:“弱水仙子,弱水仙子。三哥你不是這一門的內(nèi)行,倘若四哥來了,說不定倒知道些名堂。走,瞧瞧去。有一樣,叫我阿吉就好。”
竇老三笑道:“是是。阿吉,走不動了么?”
吳朗道:“走唄!三哥,瞧上面買賣好做不?”兩人相望而笑,互相壯膽,向山路登上。
正行間,吳朗忽然眼前一亮,咦了一聲。竇老三朝前一看,卻只見一位老阿婆挑著餛飩擔(dān)子,領(lǐng)著一個小丫頭慢慢登山,奇道:“阿吉,怎么了?”
吳朗搶前兩步,追上那祖孫二人,笑道:“婆婆,小妹妹,你們也來啦?”前日清早,他在城中四虎酒家門前小餛飩攤兒上吃了一餐早飯,認(rèn)得了這祖孫二人。
那小丫頭眼睛一亮,臉上滿是喜色,卻不敢與吳朗打招呼,只拿眼望阿婆。阿婆道:“你這后生是誰?”臉色茫然中更有一絲陌然。
吳朗笑道:“我在婆婆攤上吃了一碗餛飩哪。”
婆婆仍然瞇著眼,上上下下打量吳朗一陣,搖頭道:“阿婆不記得啦。后生仔,你要賞花,便到前山去。要找人雇腳,也得到前山去。那里好人多,壞人少。阿婆一片好心,你可要聽話。嗯,嗯,丟丟,咱們走吧?!?/p>
那小丫頭答應(yīng)一聲,依依不舍地望了吳朗一眼,顛一顛肩上的兩只小竹凳,跟著婆婆仍慢慢上后山。
吳朗暗暗好笑:婆婆老眼昏花,我又打扮成這模樣,所以認(rèn)不得啦。她孫女兒眼光倒好,認(rèn)出我來了。丟丟,丟丟,名字可真別致。忽然間心中一動,這老婆婆前天時兩只眼睛還湛然光亮,何以今天眼神便模糊了?她說前山好人多,壞人少,卻是什么意思?
正沉吟思索,卻聽竇老三吃吃笑道:“阿吉,你看上那小丫頭了,可她奶奶卻不當(dāng)你是個好人?!?/p>
吳朗氣笑道:“你知道什么?老阿婆……”忽然間想到:老阿婆說前山好人多,壞人少,莫非是說后山壞人多好人少么?難道她竟然是老怪物的故舊,聽說武林人物聚會商議對付老怪物,便前來探聽究竟?否則,她為何偏偏要到那壞人多好人少的后山去賣餛飩?
然而又想這樣一位年邁老態(tài)的貧苦阿婆,怎么看也不會是江湖人物,莫非是自己被這些日子的變故嚇出了毛病,以至看誰都覺得不對勁?一剎那,忽然極為懷念在海島上無憂無慮的日子,白蓮教的伯伯、叔叔、嬸嬸、大娘,誰都那樣坦誠厚道,唯有被自己欺哄的份兒,從來沒有人欺哄過自己。
竇老三見他猶疑,笑道:“阿吉,那小丫頭雖是漂亮,究竟太小了點(diǎn)兒。依我看……”突然間吳朗目光如刀,嚇得他趕緊???,暗暗吃驚:少爺小小年紀(jì),怎么稍微一怒,便有如此威棱?奶奶的,他來頭雖大,陪著這么個主兒,也不是好事。孫天王什么時候把好事交給我們竇家兄弟過?懼意既起,不由得低眉順眼,溫斂謙恭。
好在吳朗的不愉一閃即過,向前面一指笑道:“三哥,咱們在那亭子里歇歇腳?!?/p>
二人步入亭中,卻見亭中一塊大石,上面刻著縱橫十九道紋路,乃是一面棋盤。吳朗頗喜歡此道,師父呂洞賓便是此道高手,兩人下棋互有輸贏。吳朗一見棋盤,忍不住瞧了瞧竇老三。
竇老三一捋袖子,一伸舌頭,道:“乖乖,好地方。要是有副牌九就好啦?!?/p>
吳朗哈哈一笑,揮袖掃掃石凳,剛剛坐下,卻聽一男子聲道:“這便是二仙亭了,咱們進(jìn)去歇歇吧。”
循聲看時,卻見山道上走來一男一女。吳朗看清二人面目,不由得眼睛一亮,暗暗喝了聲彩。
只見二人均是三十來歲,仔細(xì)看又仿佛只不過二十出頭。男的著一件銀色長袍,說不出的英俊華貴;那女子美貌無比,著一套淺綠衫褲,外面披一件杏黃披風(fēng)。項間掛著一只銀環(huán),上面綴著十幾只小鈴鐺。兩人手拉著手,在山階石上并肩而行,當(dāng)真如同神仙下凡。
(未完待續(xù))
群俠聚集真的是為了討伐吳朗而來嗎?神秘的老阿婆究竟是什么身份,這亭中男女又是何人?吳朗帶著竇老三深入險境,他能否化險為夷,奪得金銀珠寶,凱旋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