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清
離家出走的張在明謊稱孤兒,在異鄉(xiāng)結(jié)婚生子。孩子半歲時,他不幸遭遇車禍身亡。可不明就里的張父一直在苦苦尋找兒子。一個偶然的機會,已經(jīng)再婚的左玉麗發(fā)現(xiàn)了亡夫張在明的秘密——他的父母尚在人間。為了慰藉風燭殘年的失獨老人,左玉麗與新婚丈夫決定找到老人。
于是,一場跨越千里的“互尋”,在湘粵桂三地展開,他們能找到對方嗎?這場互尋最終會有什么樣的善緣?
2012年5月,湖南省衡陽市江東小區(qū)的一棟居民樓內(nèi),時年23歲的張在明與父親張韌強發(fā)生了激烈爭吵。一氣之下,他拖著簡單的行李,走到門口,決絕地對父親吼道:“這個家容不下我,你看不起我這個兒子,我不會再回來了!”父親怒道:“你走,走得越遠越好!”張在明摔門而出,剛買菜回家的母親吳秀娟也沒能攔住他。誰也沒想到,父子倆一語成讖,那天以后,他們再也沒有相見。
張韌強是一名退休小學(xué)教師,對兒子要求嚴格,偏偏張在明從小桀驁不馴,特別是到了青春期,他喜歡上搖滾音樂,因此沒少挨父親的罵。高考落榜后,他和朋友組織了一支樂隊,但不久因賺不到錢就解散了。張韌強勸兒子復(fù)讀,張在明拒絕了。父子倆勢同水火,關(guān)系降至冰點。離家后,張在明來到廣東省臺山市,投靠網(wǎng)友陳麒,還發(fā)誓不混出人樣絕不會回家。然而,他既無一技之長又無學(xué)歷,只能在餐館做雜工或者到碼頭倉庫出賣勞力。
2012年7月中旬,張在明被KK音樂餐廳的老板發(fā)現(xiàn)他嗓子不錯,就把他留下來做駐場歌手。靠唱歌,張在明的生活總算安定下來,但怕父親反對,他還是不想與家人聯(lián)系,但每隔一個月會寄一筆錢給母親,有一次還用公用電話給母親報平安。母親哭著求他回家,張在明鼻子酸酸的卻硬聲道:“對不起,我不想見到他?!?/p>
2013年4月,張在明和公司的辦事員左玉麗戀愛了,22歲的她被張在明清亮的歌聲,飽含感情的演繹深深吸引。左玉麗是廣西興安縣人,比張在明小兩歲,中專畢業(yè)后在廣州打工,2012年11月來到臺山市工作。與張在明戀愛之后,漂泊了幾年的左玉麗仿佛疲憊的小船找到了溫馨的港灣,她非常依賴他,很快就搬到他的出租屋一起住。
張在明不想給女友留下一個忤逆父母的印象,從不談及父母。一次,實在被逼急了,他撒謊道:“我是個孤兒?!弊笥覃愋奶鄄灰?,抱著他說:“沒想到你這么苦,我一定會好好愛你。”從此,左玉麗對張在明關(guān)懷備至,百依百順,仿佛是要彌補他“缺失的父母之愛”。女友的單純和善良,讓張在明心懷愧疚,與父母的聯(lián)系從不愿變成不敢。他在謊言和錯誤中越走越遠,心里惴惴不安,對女友充滿歉疚。他暗暗發(fā)誓,要讓她過上好日子。
兒子離家之后,張韌強的怒火漸漸平息,他檢討自己的心態(tài),覺得對兒子太苛刻了。老伴也不時在他面前長吁短嘆,想起兒子就偷偷抹淚。好在每隔一段時間就收到兒子的匯款,等于是報平安,老兩口把兒子的錢存起來,只等他回家。
2014年10月,左玉麗懷孕了,張在明又喜又憂,憂的是無法給左玉麗提供好的生活。左玉麗主動提出打掉孩子,張在明心疼地摟住她說:“我不能讓你受到任何傷害?!彼敿春妥笥覃愐黄鸹氐剿睦霞遗d安縣,按照老家規(guī)矩,向她的父母提親,準岳父母同意了他們的婚事。
10月底,張在明與左玉麗舉行了簡單的婚禮,雖然婚房是租的,但兩人都覺得很幸福。張在明更加努力地跑場子,晚上在歌廳表演,白天則在婚宴上唱歌。他去得更多的是殯葬服務(wù)社,在葬禮上表演,因為給的報酬高。他想盡快攢足房子首付,擁有自己的愛巢。
2015年8月,左玉麗生下了兒子,并取名張念湘。兒子出生后,身體一直不好,這時張在明才體會到父母的不易。離家出走,對老婆隱瞞身世……如今的他就像第一筆就畫錯了的畫,只好一路地潦草下去。左玉麗察覺到丈夫的異樣,每次關(guān)切地詢問,張在明都以“工作太累”來搪塞。
2016年4月,張在明終于湊足了首付款。他帶著左玉麗在當?shù)乜戳藥讉€樓盤,決定在翠苑小區(qū)買一套二居室。4月15日這天下午,他拿著資料,乘坐出租車去售樓處辦手續(xù)途中,所乘出租車與一輛翻斗車相撞。張在明當場身亡。突來的噩耗令左玉麗幾次暈厥,終日以淚洗面。因為是對方違規(guī)在先,左玉麗因此獲得車禍賠償四十多萬元。在一切都處理妥當后,她抱著兒子來到張在明的墓前,哭著說道:“在明,你在天上要保佑念湘啊?!毙⌒〉哪钕嫠坪醺兄竭@一切,伸手要去觸摸父親的遺像。那一刻,左玉麗告誡自己,一定要振作起來,好好撫養(yǎng)兒子。
左玉麗在整理張在明的遺物時,意外發(fā)現(xiàn)一封未寫完的信,頂格的稱呼竟是“爸爸、媽媽”。再看沒寫完的內(nèi)容,好像是說他有了妻兒,卻不能讓父母分享幸福,他滿懷歉疚,說他常在夢中吃媽媽做的楊橋麩子……左玉麗以為這是張在明寫給天堂父母的信,再次淚流不止,她將這封信珍藏了起來。
2016年5月初,左玉麗的父母來到臺山,準備接她和孩子回老家興安縣。左玉麗不愿意,她不想讓張在明死后也孤零零的。她的父母嘆著氣答應(yīng)女兒,過些日子將張在明的骨灰移到興安縣,左玉麗這才回到老家。而遠在衡陽的另一邊,張韌強夫婦雖然不定期收到兒子的匯款,但幾年沒有見到兒子的身影,不免心中惶恐不安。幾年來,張在明僅給母親打過一個電話,還是用公用電話打的。而他的手機也換了號。有一次,張韌強的一個老同事說,張在明打電話向他打聽父母的情況,他感到很奇怪。張韌強自覺失了面子,吳秀娟對他怨聲載道。
2016年4月中旬,吳秀娟突然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不安感,連續(xù)失眠了三個晚上,她催促老伴盡快去找兒子。張韌強查到兒子當年打過來的公用電話號碼歸屬地,便與老伴一起以旅游的名義前往臺山市。他們在臺山市停留了一周時間,毫無頭緒地尋找,一無所獲。吳秀娟身體微恙,他們只得打道回府。
回家后,吳秀娟因為思念兒子而變得情緒極不穩(wěn)定,甚至有些偏激。她經(jīng)常與張韌強爭吵。張韌強也無時不記掛著兒子,后悔當年的決絕。
2016年9月底,張韌強再次來到臺山市。這一次,他把尋找的地方指向當?shù)馗鑿d。果然,在找到第二家歌廳的時候,老板看了照片之后認出了張在明,但對方告訴張韌強,最近聯(lián)系不上他了!張韌強一聽,激動地說:“他是我的兒子,已經(jīng)四年多沒有聯(lián)系家人,我就是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崩习搴荏@訝,告訴張韌強,張在明結(jié)了婚,生了一個兒子。張韌強很是欣喜,終于有了兒子的消息。他想繼續(xù)追查,可線索就此中斷,再加上吳秀娟突然患病,他只得返回衡陽。走之前,他給歌廳老板留下手機號碼。吳秀娟得知兒子的情況,病好了一半,當即要去臺山市找到兒子。張韌強勸慰道:“在明做了父親,總會知道父母的難處,相信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帶著妻兒回家。”吳秀娟哭了一場,期待著與兒子的相逢。
這邊,左玉麗回到興安縣之后,開了家餐飲調(diào)料批發(fā)店,父母幫她帶孩子。為了忘記傷痛,她用拼命工作來遏制對亡夫的思念。
2016年年底,左玉麗結(jié)識了時年29歲的柳飛開。柳飛開經(jīng)營著一家調(diào)料廠,與她有業(yè)務(wù)往來。兩年前,他的妻子因患乳腺癌去世,一直沒有續(xù)弦。同樣的不幸遭遇,使得兩人經(jīng)常互相開解和鼓勵,兩顆心越走越近。柳飛開很喜歡張念湘,經(jīng)常帶孩子玩耍,孩子也很依賴這個可親的叔叔。漸漸地,左玉麗對柳飛開產(chǎn)生依戀,兩人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
2017年1月4日,柳飛開手捧玫瑰和戒指向左玉麗求婚。他深情地說:“共同的命運使得我們走在一起,我想陪你走完余生?!弊笥覃惡Χ?。她接受了這一份美好的愛情,不久兩人結(jié)婚了。婚后,柳飛開得知左玉麗想將張在明的骨灰遷到興安縣安葬,主動提出由他來操辦,左玉麗很感動。2017年4月,為了兒子健康成長,也為了感恩,左玉麗給兒子改名柳念湘。
5月初,左玉麗給在臺山的好友打電話時,好友告訴她,有一位來自湖南衡陽的老人,到處在找兒子張在明。左玉麗驀然一驚,拿出了那封信,她發(fā)現(xiàn)丈夫仿佛是寫給尚在人世的父母的信,自己當初怎么就沒看出來呢?隱晦的往事再次涌上心頭,當年張在明提起父母時那躲閃的眼神,欲言又止的神情,不時表露出來的情緒低落,莫不都是與此有關(guān)?左玉麗強烈意識到,張在明父母尚在人世,他一直隱藏了這個秘密。
張在明與父母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老人現(xiàn)在還好嗎?他們知不知道兒子的情況?左玉麗寢食難安,決定把此事告訴柳飛開。柳飛開也很吃驚。他說:“這樣看來,張在明的父母可能不知道兒子已經(jīng)離世,太可憐了。好在,還有念湘,咱們把孩子送去跟他們相認吧?!弊笥覃愵D時流下眼淚:“這樣會不會委屈了你,對你不公平?”柳飛開說:“不,念湘現(xiàn)在也是我的兒子,他有權(quán)利見到他的爺爺奶奶,血脈是割不斷的?!?/p>
左玉麗再次聯(lián)系臺山的好友,得到的消息卻是歌廳老板丟失了老人留下的號碼。好友“善意”提醒她,說如果找到張在明的父母,對方可能會分走一半的賠償款,“不值得!”左玉麗氣憤地說:“做人怎么能有這種想法!你再這樣說,我們就絕交!”半個月后,左玉麗從一個舊本子里翻出張在明的一張身份證復(fù)印件。柳飛開用手機拍下來,他說正好幾天后要去湖南長沙出差,順便查訪老人蹤跡。
2017年7月初,柳飛開來到長沙,辦完事情之后,他乘坐高鐵前往衡陽,找到身份證上的地址,打聽到張家父母尚在,且只有張在明這一個兒子。柳飛開踟躕不前了:老人是否知道兒子已經(jīng)不在人世?他們能承受這個殘酷的噩耗嗎?他又該如何開口?他在賓館里給左玉麗打去電話,左玉麗也猶豫了。第二天,柳飛開無功而返。
如何在將真相告訴張在明的父母的同時,又能把對老人的打擊減到最?。孔笥覃惙驄D左右為難。
2017年9月底,左玉麗考慮再三,續(xù)寫了那封未寫完的信。在信里,她詳細地講述了張在明那些年的經(jīng)歷,并隨信附寄了幾張念湘的近照。
這邊,張韌強從信箱里取到信,看完之后,他獨自坐在小區(qū)的涼亭里,老淚縱橫。他立刻給左玉麗打電話。左玉麗強忍著眼淚告訴了真相,并說道:“都怪我,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在明的心事,如果早知道是這樣,我會帶他回衡陽?!睆堩g強說:“孩子,不怪你,你能找到我們,我就非常感激了。你是個好姑娘,在明遇見你,是他的幸運。只是,這種幸運太短暫了。”兩天后,張韌強才將噩耗告訴老伴。吳秀娟當即暈倒在地。在病房里,吳秀娟蘇醒過來時,張韌強把孫子的照片舉到她的眼前。吳秀娟眼含熱淚,撫摩著照片,顫聲道:“像,像在明!我苦命的孫子呀!”老兩口抱頭痛哭。
2017年10月6日,按照約定,柳飛開護送左玉麗母子來到衡陽。張韌強夫婦倆早早等在火車站,他們一眼就認出了人群中的左玉麗母子。老兩口踉踉蹌蹌地撲到他們面前,捧著念湘的臉蛋,怎么也看不夠。兩位老人曾事先約定,一定不要在年幼的孫子面前哭泣失態(tài),與孫子相處的時光,只能有開心快樂,把痛苦排除在外。他們這樣想,也是這樣做的。念湘怯生生的一聲“爺爺奶奶”,像一灣清泉滋潤了老人的心。老兩口輪流抱著孫子,深深感受這血脈里的溫情。
吃過晚飯,柳飛開和左玉麗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在老人面前。張韌強說:“你們這是干什么?”左玉麗字斟句酌地說:“這里面有50萬,是在明這些年積攢的,還有他的……”張韌強擺手打斷她:“別說了,我們不會收,我們還給念湘存了一筆教育基金呢?!眳切憔暌舱f:“就當在明還活著,我們永遠是一家人?!倍虝旱南嗵幹螅w開夫婦返回興安縣。臨行前,張韌強和吳秀娟還是沒控制住情緒,淚眼婆娑。他們抱著念湘親了又親,念湘脆生生地說:“我還要再來看爺爺奶奶?!币患胰诵χ袔I。
2018年1月中旬,在柳飛開的協(xié)助下,張韌強將兒子的骨灰遷到衡陽公墓。他佇立在墓前,顫抖著嘴唇,無語凝噎。吳秀娟將一碗兒子最愛的楊橋麩子肉放在墓前,流著淚說:“在明呀,我知道你離家之后,不再怪你的爸爸,可你不該礙著面子,不該自尊心太強……好在,你遇到的是善良的玉麗,爸媽才得以和孫子團聚……”張韌強攙扶著老伴,說道:“兒啊,放心吧,我們會共同把念湘撫養(yǎng)成人?!?/p>
2018年春節(jié),得到自家父母的允許之后,柳飛開一家三口再次來到衡陽,陪伴兩位老人過年。喜慶的氣氛消解了傷感,張韌強夫婦覺得無比欣慰。柳飛開提議將柳念湘的名字改回張念湘,張韌強和吳秀娟連連否決。張韌強說:“柳念湘是你們的兒子,能遇到小柳這樣的父親,是孩子的幸運。他一輩子都不許改姓!”
編輯/劉彩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