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少功
(摘自《孤獨中有無盡繁華》百花洲文藝出版社 圖/趙勝?。?/p>
莫應豐與我初識時,騎著一輛破舊腳踏車,常常在年輕朋友中混。他愛聊天,有時聊得太晚了,年輕人都感到精力不支,他卻毫無倦容,常常會忍無可忍地揪耳朵,把瞌睡者一一揪醒,責令大家陪著他繼續(xù)聊。作為犒勞,他會翻出一些殘菜剩酒,親自把炊,為朋友們服務,并領受關于他飲食趣味低俗不堪的指責。
莫應豐后來當官了。到職的前夕,他在一位朋友狹小的陋室里躊躇滿志,并鄭重拜托大家:“將來如果我僵化了、腐敗了,你們一定要不客氣地罵我!”
我們也很高興。我們似乎也相信,某種舊體制乃至人類的全部弱點,是不難被三兩改革家們征服的。
他就這樣離我遠去了。
然后呢?一晃幾年,他領導的機關似沒有多少令人歡欣鼓舞的事情。有人說他官做得很好,有人說他的官做得很不好。確定的一點是,他被眾多的會議苦惱著,有時遲到,有時早退,有時在首長眼皮下瞌睡。
而時光,一晃就幾年過去了。
他越來越嗜酒。旅行包里總有裝備齊全的酒具,入夜總是四處尋捕酒友。據(jù)說有一次實在沒找到,便站在家門口向路上的某陌生漢子使勁招手,請陌生漢子入家來喝酒,弄得對方疑疑惑惑的。
他有太多的苦惱需要用酒來澆洗嗎?
莫應豐終究是男子漢,終于再次向命運發(fā)起挑戰(zhàn)。他說他不準備再當官了,要做一個普通百姓。我遷居海南后,他也來海南籌辦農(nóng)場。不再有香車寶馬和前呼后擁,他自己買票登上火車,沒有臥鋪乃至座位,就擠在汗臭濃烈的民工堆中從長沙一直站到廣州。到廣州后感冒發(fā)燒,在招待所里形單影只,便自己買來兩斤綠豆熬成稀粥度日。
他戒了煙也基本上戒了酒,到朋友家吃飯,滿滿一桌菜他什么也不嘗,只想喝點稀飯。他說他開始天天寫日記了,要重新做人。他說他定居海南之后,要把老爹接到長沙去住新房子。假如我們?nèi)ラL沙時他不在,只要我們?nèi)デ瞄T,叫聲“莫爹,我們是應豐的朋友”,莫爹就會照顧我們食宿,一切都無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