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傅光明
說實話,《理查二世》是一部結構簡單、劇情單一、人物性格單薄的歷史劇。誠然,單從莎士比亞的初衷就是要鉚足了勁以“詩篇”塑造理查性格這一點來看,該劇成功了。因為,從理查感到將失去王位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由一個乾綱獨斷、蠻橫無理的國王,變成一個激憤的詩人、一個憂郁的哲人。
對此,該如何解釋?
散文集、批評家沃爾特·佩特(Walter Horatio Pater,1839—1894)在其1889年出版的《欣賞:散論風格》(Appreciation,with an Essay on Style)一書中,如此論及莎劇中的英國國王:“也許沒有哪部戲劇充滿如此豐富、新鮮、絢麗的辭藻,富于色彩的語言和比喻與其所修飾的詞組并非簡單連在一起,而是全然融入其中。莎士比亞不由自主地把這些絢麗的辭藻用在他的人物身上……理查把無韻詩運用得那么優(yōu)美、嫻熟,是音樂的變音,是真正的無韻詩?!勘葋啚槔聿榫目紤]好,他‘高貴的血液’如何隨情感的驟變上升或下降?!?/p>
但詩人理查和國王理查是同一人嗎?
好在拋出問題便能從智者那里尋得答案,詩人、批評家塞繆爾·柯勒律治(Samuel Coleridge,1772—1834)在其一篇莎劇演講中,這樣評論理查的人物性格:“他不失決斷之心,在遭謀殺時表現(xiàn)出這一點;也不缺思維能力,全劇都表現(xiàn)出謀略在胸。可他依然十分軟弱,反復無常,女人氣,多愁善感,鬼使神差,總之,與國王身份不符。處于順境,他專橫粗魯,處于逆境(假如我們信約翰遜的話),他虔誠仁慈。對后者我不敢茍同,因為在我眼里,理查的人物性格一以貫之,開始什么樣兒,最后還什么樣兒,只是他會見機行事。所以,他在開場和結尾時表現(xiàn)出的性格并非兩樣……從劇情起始到落幕,他不斷顯出獨特的思維能力。他追求新希望,尋找新朋友,他失望、絕望,終把退位變成一個榮譽。他把精力分散在大量想象里,最后又竭力用模糊的思想回避這些縈繞腦際的想象。透過他整個生涯,人們會注意到一些迅疾的變化:從希望到失望,從無限之愛到極端之恨,從虛假的退位再到最犀利的指責。所有這些,都由大量最豐富的思想活動銜接過渡,若有演員能演好理查這個角色,那他一定比莎劇中任何一個國王更招人喜愛,也許李爾王除外?!?/p>
顯然,在柯勒律治眼里,理查這種骨子里的性格“一以貫之”,從未分裂。若按這個邏輯,便只剩下一個問題:莎劇是如何塑造理查的?
答案其實很簡單:莎士比亞手舞鵝毛管,僅用幾大段精彩的獨白、對白,便完成了對理查性格的塑造。換言之,在刻畫理查這個舞臺形象時,莎士比亞只留心理查從國王變成憂郁詩人是否符合戲劇邏輯就夠了,不必在意他筆下的理查與歷史上的理查是否是同一個人。
蒂利亞德(E. M. W. Tillyard,1889—1965)在其《莎士比亞的歷史劇》(Shakespeare’s History Plays)一書中指出:“理查具有中世紀國王的全部神圣性,作為最后一位這樣的國王,他充滿了悲劇色彩。莎士比亞很可能意識到了,甭管都鐸家族(the House of Tudor)多么強大,并對英國教會擁有無可爭議的控制權,他們都不具備像中世紀國王那樣的神圣性。因此,他愿向某些反蘭開斯特家族(the House of Lancaster)的法國作品學習,把理查塑造成一個殉道者、一個耶穌式的人物,譴責他的人則變成把他交給倫敦暴民的彼拉多們?!?/p>
沒錯,理查直言痛斥那些參與逼他退位的群臣:“不,所有你們這些駐足旁觀之人,當我遭受不幸的折磨——即使你們中有人像彼拉多一樣想以洗手表露憐憫,但我終歸被你們這些彼拉多送上痛苦的十字架,水洗不掉你們的罪孽?!薄?.1】顯然,此處是對《圣經》典故的化用。彼拉多(Pilates)是羅馬帝國派駐猶太(Judaea)行省的總督,在耶穌被不滿的群眾帶走釘十字架之前,為逃避良心的譴責,當眾以水洗手,以顯示自己清白?!缎录s·馬太福音》27·24載:“彼拉多看那情形,知道再說也沒有用,反而可能激起暴動,就拿水在群眾面前洗手,說:‘流這個人的血,罪不在我,你們自己承擔吧。’”另外,關于以水洗去罪孽,《新約·使徒行傳》22·16載:“你還耽擱什么呢?起來,呼求他的名,領受洗禮,好潔凈你的罪!”
如此,便能理解,第四幕理查被廢這場大戲,莎士比亞為何這樣寫了!要知道,歷史上的理查是私下簽署的退位書,根本沒有公開受辱這檔子事!
第四幕第一場,僅剩一個國王空頭銜的理查被帶到威斯敏斯特宮大廳,親手將王冠交給布林布魯克,這時,他心有不甘、滿懷酸楚地說出那句著名的寓言式詩意比喻的話:“王冠歸你了:拿著,弟弟,這邊是我的手,那邊是你的手。現(xiàn)在,這頂金冠像一口深井,井里兩只水桶,一上一下在打水,總有一只空桶半空搖晃,另一只下沉,沒人看見下沉的桶里裝滿了水:那只下沉的桶,是盈滿淚的我,/ 正啜飲悲痛;你卻已升到高處。”
緊接著,便是理查和布林布魯克這對堂兄弟關于王位易手、王權交替的精彩對白,當然,這一“歷史時刻”只屬于莎劇舞臺:
布林布魯克 我以為你甘愿放棄王位。
理查王 王冠送你;只把悲痛留給自己。你,可以廢黜我的榮耀與威嚴,廢不掉悲痛;我仍是悲痛之王。
布林布魯克 隨同王冠,你給了我不少煩惱。
理查王 你添的煩惱并未扯掉我的煩惱。我的煩惱皆因未盡到君王之責; 你的煩惱在于贏得了新的王權。雖說煩惱已給你,可我仍煩惱; 煩惱與王冠相隨,卻還把我擾。
布林布魯克 你甘愿放棄王冠嗎?
理查王 亦愿,又不愿;我既一無所有:不能說“不愿”;因王位已歸你?,F(xiàn)在,聽好,我將如何把自己化為烏有:——我把這重物從頭上取下(布林布魯克接受王冠),把這笨重的權杖從手里交出(布林布魯克接受權杖),把君王的驕傲從心底除掉;用自己的淚水沖走我的圣油,用自己的雙手交出我的王冠,用自己的舌頭否認我神圣的王座,用自己的話語豁免所有臣民向我發(fā)下的誓言:我擯棄一切盛典儀仗和君王的尊嚴;我的領地、租金、稅收,全都放棄;我的法令、律令、條令,一律廢止:愿上帝寬恕所有對我背誓之人! 愿上帝護佑一切對你發(fā)誓之人! 我已一無所有,愿我不再傷悲,你已得到王位,愿你稱心如意! 真愿你能長久占據(jù)理查的王座,早日叫理查在一個深坑里躺臥! 退位的理查說:“上帝保佑亨利王”,“祝愿他年年歲歲,陽光普照!”
——【4.1】
隨后,諾森伯蘭遞給理查一紙文書,逼他照著宣讀自己的罪狀,他軟中帶硬地回應:“非這樣嗎?我非得親自把編織好的罪惡解開嗎?仁慈的諾森伯蘭,若把你的罪過都記下來,叫你當著一群如此高貴的聽眾讀一遍,你不覺得丟臉嗎?若你愿意讀,你會從中發(fā)現(xiàn)一項十惡不赦的罪狀——包括廢黜國王,違背誓約的強力保證——天堂名冊給誰標上這個污點,誰受詛咒下地獄。”在理查腦子里,廢黜國王是有罪的。
接著,理查避開諾森伯蘭步步緊逼的鋒芒,提出要一面鏡子,這便又有了持鏡的理查面對鏡子說出的那段同樣溢滿酸楚的自省獨白:“皺紋還沒變深嗎?悲痛屢屢打我臉上,卻沒造成更深的創(chuàng)傷!——啊,諂媚的鏡子,你在騙我,跟我得勢時的那些追隨者們一樣!這還是那張臉嗎?每天在它屋檐下要養(yǎng)活上萬人。這就是像太陽一樣刺得人直眨眼的那張臉?這就是曾直面那么多惡行,終遭布林布魯克蔑視的那張臉?易碎的榮耀照著這張臉:這張臉正如榮耀一樣易碎;(把鏡子摔在地上)瞧它在這兒,碎成了一百片?!粜?,沉默的國王,摔這一下的用意是:悲傷那么快就毀了我這張臉?!薄?.1】
需要指出的是,此處“臉”的意象應是對《圣經》的化用,《舊約·出埃及記》34·35載:“他們(以色列人)總看見摩西臉上發(fā)光;過后,他再用帕子蒙上臉?!薄缎录s·馬太福音》17·2載:“在他們面前,耶穌的形象變了:他的面貌像太陽一樣明亮。”《舊約·啟示錄》1·13-16載:“燈臺中間有一位像人子的……他的臉像正午的陽光?!?/p>
第四幕只有這一場戲,一場便是一整幕,這在莎劇中也屬罕見。它是這全劇的高潮點,是整部戲的精華,專屬于莎劇舞臺的理查在這場戲里塑造完成。借理查“這頂金冠像一口深井,井里兩只水桶,一上一下在打水”這句比喻來說,莎士比亞一方面通過理查從國王到囚徒的“一上一下”,把歷史中的理查和戲中的理查強扭在一起;另一方面,通過布林布魯克從遭放逐到謀朝篡位的“一下一上”的陪襯對比,凸顯理查的性格。
當代莎學家喬納森·貝特(Jonathan Bate)在其“皇莎版”《莎士比亞全集·亨利二世》導言開篇即說:“我們如何估量統(tǒng)治者的價值?憑其聲稱擁有權力的正義,還是執(zhí)掌政權的能力?理查二世揮霍過公募款項,并深受自私的馬屁精們的影響。他一手安排謀殺了他的叔叔伍德斯托克的托馬斯,一位放言無忌、抵制其苛政的老臣??墒牵且粋€由上帝膏立的合法君王。在莎劇的中心場景中,國王被迫參加了一個放棄王位的儀式。”
事實上,莎士比亞為理查王留足了情面,劇中的理查仿佛只為解決愛爾蘭戰(zhàn)事才橫征暴斂,甚至“用兵之事,非同小可,少不了花銷,為補充軍需,我決定將我叔叔岡特所有的金銀餐具、金銀錢幣、家財資產,一律充公”【2.1】。這樣一來,仿佛理查最后遭廢黜,僅只因他勞師遠征愛爾蘭。戲劇結構也是這樣設計的,簡單、干脆,不生枝蔓。全劇五幕共19場戲,從第6場(第二幕第二場)便開始進入廢黜理查的戲。在這場戲里,格林告知王后:“我們希望他從愛爾蘭撤軍,趕緊把敵人的希望變絕望,一支強大的軍隊已在我國土登陸:遭放逐的布林布魯克把自己從流放中召回,揮舞著武器安全抵到雷文斯堡?!薄?.2】劇情由此反轉。
實際上,在此之前,第一幕第四場,出征前的理查已露出敗象:“這一戰(zhàn)我將親自出馬。由于宮廷花銷巨大(王室雇傭人員上萬,御廚即占百余人。據(jù)載,1397—1398年,英格蘭全國收入137900鎊,理查王一人用掉4萬鎊),賞賜太過慷慨,國庫日漸不支。沒辦法,我只好把王室領地租給別人(據(jù)霍林斯赫德《編年史》載:國王將王室領地租給四位親信:威廉·斯克魯普爵士、約翰·布希爵士、威廉·巴格特爵士、亨利·格林爵士,四人預交等額租稅之后,再承租出去,收取暴利。),這筆稅收可解目前燃眉之急。若還不夠用,我再叫留在國內的國事代理人用空白捐金書(‘空白捐金書’:類似空白支票,金額處空置留白,政府官員強迫富人簽名或蓋章之后,隨意填上金額,再勒令照付。這一強制勒索富人錢財?shù)淖龇槔聿槎赖呐罢?,招致怨聲載道);到時發(fā)現(xiàn)誰家有錢,便命他們捐出大量黃金,給我送來,供我所用;因為我馬上要親征愛爾蘭?!薄?.4】
因此,順理成章,到了第三幕第二場,理查便只剩下寄望于上帝的保佑:“狂暴的大海傾盡怒濤也沖不掉國王身上圣油的芳香(指國王加冕典禮時涂在身上的圣油,以此代表國王為上帝選定的塵間代表,神圣不可侵犯。);凡夫俗子的指責廢黜不了上帝選定的代表。布林布魯克每強征一個入伍的士兵,向我的金冠舉起鋒利的刀劍,上帝便會天賜一個榮耀的天使來報償:那便是,那便是,天使助戰(zhàn),凡人潰散;因為上天始終保衛(wèi)正義的一方?!薄?.2】(此處,應又在化用《圣經》,《舊約·詩篇》34·7載:“上主的天使保護敬畏他的人,/ 救他們脫離危險?!?1·11載:“上帝要差派天使看顧你,/ 在你行走的路上保護你。”《新約·馬太福音》18·10:“你們要小心,不可輕看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人。我告訴你們,在天上,他們的天使常常侍立在我天父的面前。”26·53載:“難道你不知道,我可以向天父求援,他會立刻調來十二營多的天使嗎?”)
能指望上帝嗎?
當理查一聽說布希、格林、威爾特希爾伯爵這幾個親信都已在布里斯托“丟了腦袋”,便知毫無指望,他對奧默爾說:“讓我們談談墳墓、蛆蟲,還有墓志銘……因為除了把這廢黜的軀體埋到土里,我還能留下什么?我的國土,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是布林布魯克的,除了死亡和覆蓋骸骨的不毛之地上那一小抔泥土,沒什么歸我所有??丛谏系鄣姆萆希屛覀冏厣?,說說國王們如何慘死的故事:有些被廢黜;有些死于戰(zhàn)爭;有些被遭他們廢黜的幽靈纏住折騰死;有些被他們的妻子毒死;還有些在睡夢中被殺;全是被謀殺的——因為死神把一頂空心王冠(the hollow crown)套在一個國王頭上,在里面設立宮廷,一個奇形怪狀的小丑坐在那兒,鄙夷他的王位,嘲笑他的威嚴;死神給他喘口氣的那么點時間,給他一個小場面,讓他扮演君王,令人生畏,拿臉色殺人,使他妄自尊大,產生虛幻的想象——好像這具生命的肉身,是堅不可摧的銅墻(‘銅墻’應是對《圣經》的化用,《舊約·約伯記》6·12載:‘難道我的力量是石頭的力量,我的肉身是銅造的?’);死神就這樣縱容他,直到最后一刻,死神拿一枚小針把他的城堡圍墻扎透——再見啦,國王!你們把帽子戴上,不要以莊嚴的敬畏嘲弄一個血肉之軀(此處或是對《圣經》的化用,參見《新約·馬太福音》16·17:‘因為這真理不是血肉之軀傳授給你的,而是我天父啟示的?!缎录s·哥林多前書》15·50:‘血肉之軀不能承受上帝的國,那會朽壞的本能承受不朽壞的?!缎录s·以弗所書》6·12:‘因為我們不是對抗血肉之軀,而是對天界的邪靈,就是這黑暗世代的執(zhí)政者、掌權者,跟宇宙間邪惡的勢力作戰(zhàn)?!缎录s·希伯來書》2·14:‘既然這些兒女都是血肉之軀,耶穌本身也同樣有了人性。這樣,由于他的死,他能毀滅那掌握死亡權勢的魔鬼?!?;丟掉恭敬、慣例、形式和禮儀,因為一直以來,你們全把我看錯了:我跟你們一樣,靠吃面包活著,也一樣心有念想,品嘗悲傷,需要朋友:凡此種種,你們怎能對我說,我是一個國王?”【3.2】
蒂利亞德認為,這段話是理查最著名的一段話,詹姆斯·貝特對此分析說:“獨白和修辭上的精心是戲劇化的自我表現(xiàn)形式。理查通過‘讓我們談談墳墓……’這段漂亮的言語支撐自我;通過一句‘他必須丟掉國王的尊號嗎?’把自己變成主觀沉思的對象。他留心自己正在失去握在手里的統(tǒng)治:‘亦愿;又不愿;我既一無所有:/不能說不愿;因王位已歸你?!?,他越來越明白,活著也是演戲,所有人都是演員:‘如此這般,我一個囚犯,可以扮演許多角色,卻沒一個叫我順心?!尽谝粚﹂_本’此處的‘囚犯’(one prison)是對之前‘四開本’此處‘一人’(one person)的有趣變體?!舴浮群芎冒凳境隼聿樯硖幥艚舶凳境鲞@樣的傳統(tǒng)觀念:身體乃靈魂的囚徒,只在永恒的死亡中得到釋放?!克砸粋€‘富于魅力的演員’的姿態(tài)離開舞臺?!?/p>
順便一提,現(xiàn)在一般把“the hollow crown”譯為“空王冠”(意即空的王冠),“空王冠”在漢語中給人的感覺是“一頂里面什么也沒有的王冠”,這里實則指一頂“空心”或”“中空”的王冠。
在蒂利亞德看來,“莎士比亞知道理查的罪行從未達到暴政的程度,因此,直接謀反便是有罪。他在劇中既沒說明伍德斯托克是誰殺的,也沒明說理查本人要擔責。國王的叔叔們表明的觀點都很正確:岡特拒絕了格羅斯特公爵夫人要他復仇的要求,認為此事應由上帝裁決;即便他在臨死前,痛悼王國境況,直指理查頂多算英格蘭的地主,而不是什么國王時,也沒攛掇誰謀反?!s克表達出來的也是正統(tǒng)情感,他和兒子(奧默爾)一樣主張支持現(xiàn)有政體。盡管后來他的效忠對象有了變化,但他從不支持謀反?!B園丁也反對廢黜理查”。
這當然也是造成理查悲劇的一個關鍵點,比如,在弗林特城堡堞墻上,他對在城堡外替布林布魯克前來逼降的諾森伯蘭說:“我若不是國王,那就拿出上帝廢黜我王權的憑據(jù);我很清楚,除了犯罪、竊取,或篡奪,任何血肉之手都休想握緊這神圣的王杖。盡管你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壞了靈魂背叛我,覺得我落得孤家寡人,眾叛親離,但你要明白,我的主人,全能的上帝,正端坐云頭為我征召一支瘟疫之軍;你們膽敢舉起不臣之手,威脅我頭上寶冠的榮耀,瘟疫必將毀了你們的后世子孫?!薄?.3】
這是死抱君權神授不放的理查!
其實,對于中世紀基督教王國虔誠的臣民們來說,上帝膏立的國王神圣不可侵犯,是天經地義的。第一幕第二場,格羅斯特公爵夫人與岡特的對話便清晰折射出這一點。當時,格羅斯特公爵夫人力勸岡特替兄復仇:“難道血緣同宗不能給你更銳利的刺激?手足之情不能在你老邁的血里燃起火焰?愛德華有七個兒子,你是其中一個,真好比七只小瓶裝著他的圣血,又好比同根生出的七根俊秀枝條:有幾個小瓶已自然干涸,有幾根枝條也被命運之神剪斷。啊,岡特,他的血就是你的血!造他成人的那寢床、那胎宮、那性情、那同一個模具,也造了你(此處應是對《圣經》的化用,《舊約·約伯記》31·15載:‘那位創(chuàng)造我的上帝不也造了他嗎?/創(chuàng)造我們的不是同一位上帝嗎?’33·6載:‘我們在上帝面前都一樣;/ 你我都是用塵土造成?!?。盡管你還活著,有呼吸,但他一死,也等于被人殺了:他是你父親生命的影像,眼見可憐的弟弟死去,竟無動于衷,無異于害死父親的同謀!……為我的格羅斯特之死復仇,才是保你命的最好方法。”
可以說,這段話在曉以理、動以情之外,最要命之處在于直中了岡特的要害。因為,岡特心里很清楚,理查指使人害死了格羅斯特公爵。但他固執(zhí)己見:“這爭執(zhí)得由上帝裁決;因為他的死由上帝的代表一手造成;這個代表是在上帝面前接受的涂油禮:倘若他死有冤情,讓上天復仇吧,我絕不能揚起憤怒的手臂,對上帝的使者下手?!薄?.2】
整個劇中,岡特、約克,還有堅決反對廢黜理查的卡萊爾主教,他們都認定,即使君王有罪,也只能由上帝裁決。
然而,理查一點不糊涂,現(xiàn)實如此殘酷,他的命運只能由布林布魯克來裁決!所以,他見機行事,第三幕第三場,在弗林特城堡,他低聲下氣地請前來談判的諾森伯蘭帶話給布林布魯克:“對他高貴的弟弟前來深表歡迎;對他所提一切合理要求無條件執(zhí)行:用你所有謙恭的話語,代我向他高貴的耳畔傳達親切問候。”隨后,他唯恐遭奧默爾鄙視,趕緊找補一句:“老弟,我低聲下氣,說得如此謙卑,是不是有失身份?要不我叫諾森伯蘭回來,向這個叛徒發(fā)出挑戰(zhàn),一決生死?”
不用說,理查的內心痛苦至極,他祈禱上帝:“上帝啊,上帝啊!當初我曾親口對那個傲慢之人發(fā)出可怕的放逐令,而今又用安撫的話把它撕掉!啊,愿我像我的悲痛一樣偉大,或干脆讓我比國王的尊號更渺??!要么讓我忘掉過去,要么別叫我記住現(xiàn)在!”
這樣一個國王,莎士比亞卻把他寫成一個詩人!當理查見諾森伯蘭從布林布魯克那兒復命返回,馬上預感到自己的命運,隨即向奧默爾發(fā)出一連串詩人的悲嘆:“國王現(xiàn)在該做什么?要他投降嗎?國王只能屈從:非要廢了他?國王同意退位:他必須丟掉國王的尊號?啊,以上帝的名義,隨它去吧:我愿拿珠寶去換一串念珠;拿輝煌的宮殿去換一處隱居之所;拿華美的穿戴去換一身受救濟者的衣衫;拿雕花的酒杯去換一只木盤;拿王杖去換朝圣者的一根手杖;拿臣民去換一對兒圣徒的雕像;拿巨大的王國去換一座小小的墳塋,一座特小、特小的墳塋,一座無人知曉的墳塋——不然,就把我埋在公路,或哪條商貿干道下面,叫臣民的腳隨時踩在君王的頭上;因為當我活在世上,他們踐踏我的心;一旦下葬,怎能不踩我腦袋?——奧默爾,你哭了,——我心地善良的弟弟!——我們能用遭人鄙夷的眼淚把天氣變糟,我們的嘆息加上淚水,必將毀掉夏天的谷物,給這叛變的國土制造一場饑荒。再不然,我們玩一回比賽流淚的游戲,以苦取樂?像這樣——眼淚老往一個地兒掉,直到在土里侵蝕出一對兒墓穴;咱倆就埋在里面——”【3.3】
此情此景,對英格蘭歷史一無所知的讀者/觀眾,或已對這位國王預支出深切的悲憫和同情,或會在心底祈愿,希望他結局別太慘,及至第五幕第五場,關在龐弗雷特地牢里的理查在被殺前不久,拿自鳴鐘里的金屬小人自喻,在大段詩人的獨白中結束了自己的哲人之旅:“在這兒,我耳朵靈敏,哪怕一根弦失音,也聽得出來;但曾幾何時,從國家和時代的和諧里,我的耳朵卻聽不出一絲走調。我損害了時間,現(xiàn)在時間來損害我;因為此刻,時間已把我變成它的時鐘:我的思想是刻度上每一分,用滴答滴答的嘆息,向我的眼睛——那鐘面——報出每分鐘的間隔,我的手指,則像上面的時針,一邊不斷計時,一邊不住擦拭淚水?,F(xiàn)在,先生,這報時的嘀嗒聲便是吵鬧的呻吟,打在我心上,那聲音就是鐘鳴:因此,嘆息、淚水和呻吟,分別表示每分、每刻、每時——我的一生匆匆流逝,布林布魯克卻躊躇滿志,此時,我傻站在這兒,成了他自鳴鐘里的小人兒(舊時自鳴鐘里金屬制的小人兒,有的身披盔甲,手持小槌,一刻鐘敲擊一下。)。這音樂叫我抓狂;別出聲啦?。ㄒ魳分梗┍M管它能幫瘋子恢復神智,可對于我,卻能使智者癲狂。不過,那把音樂帶給我的人,我祝福他的心!因為這表示一種愛意,畢竟在這充滿仇恨的人世,對理查的愛是一件稀世珍寶?!薄?.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