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恩驊
一、滄海桑田
雅 丹
漫無邊際的荒原向天邊鋪展,一座座堅實的石壘點綴其中。
石壘,如歲月鑄就的一座座地堡,扎根在荒漠中。陽光中,石壘泛出海底珊瑚的赤紅,映出大漠風(fēng)沙的亮黃,雕塑般屹立。一片石壘,如萬千艨艟艦隊,靜靜停泊在瀚海中;另一片,則優(yōu)雅靈動,似鯨鯊海豚悠游于深海。
越過沙漠,一座座石壘在落日余暉中拉出長長的投影。在浩蕩大海般的沙漠鋪展開來。那投影猶如海底魚群投下的光斑,整齊而靈動。微風(fēng)吹過,一首古老悠長的樂曲響起,繪出上古時代的圖景。
億年前的滄海,像是接到了來自地心的使命,緩緩?fù)讼隆?/p>
沉寂億載不見天日的巖石,緩慢而堅定地一步步升出海面。
每一塊巖石,都有一個屬于它的深海傳奇。
它,也許曾是好幾個魚群的避風(fēng)港;也許曾為第一條鯊魚送上躲避滄龍的巢穴,也許曾孕育著一只潛伏在神話中的三疊紀(jì)海怪。
也許少了其中某一塊巖石,生物就不會爬上淺灘;也許其中一片石林,正是人類遠祖在海中的發(fā)源地。
但當(dāng)這些史詩的締造者們浮出海面,它們就只是一堆堆紅黃的巖柱。無論是沉重的巖石還是薄薄的黑戈壁,都洗盡鉛華,在羅布泊的大地上筑起一座神秘的雅丹魔鬼城。
我漫步在它們之間,沙漠的風(fēng)吹過,一如海底的清浪。時間和空間早已滄海桑田,只有遠古的音符回響在石壘的縫隙中。
丹 霞
站在觀景臺上,也站在了一片大海的中央,一片色彩的大海中央。
遠眺,滾滾波濤正洶涌而來,從天的盡頭最遠的那塊巖石開始。色彩流動在山石上,赤紅和淡黃淹沒了目力所及的山脈,帶著些許青綠和凈白的浪花,一直撲到觀景臺前。
環(huán)顧,四面的色彩海洋都在顫動,山嶺上,各異的顏色層出不窮地鋪展,光禿禿的石山轉(zhuǎn)眼間花團錦簇。這一座較高的山峰像火山的噴口,亮黃的綢帶就像從頂端冒出,流過陡峭的山脊,混著幾道不知從何而來的暗金色,在山腳下聚成一座金燦的小山包。那一片平平的山野,海底珊瑚般的色彩分著層,瑪瑙的紅和海心的深藍游離在它的一翼,遠遠的,另一翼卻染上了蒼翠。
這就是張掖丹霞,色如流丹,燦若明霞,一幅流淌山地的天然油彩畫。
凝視,丹霞壯麗的景象又在變幻,色彩海洋一直延展到天邊。夕陽已經(jīng)挨著最遠處的那座孤峰,陽光不再炎熱,卻為整座丹霞撒下一片溫潤的燦爛金輝,在萬千絢麗的山巖上反射出一片璀璨。
我靜靜等待夕陽觸碰山的頂端的那一刻,終于,它落入山中。
像一??Х榷沟暨M清水,還沒看到什么,就已感覺到一種力量變成同心圓,迅速散布開去。這種恍恍惚惚的力量,竟比它的光線快得多,一下子就罩住了丹霞。光線的爆炸開始了,山峰折射出的光漫天撒去,丹霞的每一處都在騰飛。亮黃的綢帶被陽光纏繞,長長的陰影蛟龍般飛揚;山原的深藍注入金光,冷冷的外表瞬間柔和,光滑地閃耀潔凈的光澤。
夕陽慢慢下沉,丹霞的每一塊巖石都抓緊最后的時間放出光芒。燦爛的大海波浪翻涌,色彩時而沖上浪尖,時而墜落谷底。丹霞,奔放在最后一抹陽光中。
祁連·祁連
祁連的雪峰映出一片金光,融化的冰水挾著萬頃綠意從山頂滾滾而下。雪水奔涌而去,綠濤則淹沒了祁連山的每一座山峰,填滿每一處山谷。
海一般的青草樹木像是得到了藍天的召喚,在雪域群山間蔥蘢綻放。
順著盤山公路翻山越嶺,大巴車駛?cè)肫钸B山中,如一艘小舟穿梭在茫茫滄海,盤山公路就是它巡航的線路。
窗外,除了翠綠還是翠綠;晴空,除了碧藍還是碧藍。大巴車穿過一抹抹純凈的綠色,又向上開去,直沖湛藍的蒼穹。兩邊的青草像一張巨毯,還帶著清晨的露珠,在車兩邊飛速后退;山腰上層層疊疊的綠樹,緊緊抓握山巖和土壤,護盾般貼附山邊??吹靡娙盒前闵⒉疾菰难蛉?,看得見黑白相間的牦牛漫步山坡。行至隘口,碧空和白雪如瀚海和波浪,長空雄鷹和悠悠白云不時掠過,給那離天最近的地方留下一片靜美。
恍惚間,看見山巔的積雪在陽光中流動,流過時間的長河。
那是地球剛形成時的一個清晨,大地被火紅的熔巖覆蓋,蒸發(fā)的水汽鋪天蓋地,像一條厚厚的毯子。熔巖翻滾著,萬米高的山脈在一小時內(nèi)升起又落下,裂谷和斷層噴涌出灼熱的巖漿。那是冰川世紀(jì)的一個午夜,北方的寒流和冰河吞噬了整座山脈,末日般的冰凍封印著祁連群山。
冰與火中,祁連山的一巖一石,一草一木挨次冒出地面,綿羊羚羊和駿馬牦牛爬上山坡。風(fēng)吹過祁連,一山皆綠,就這樣蔥郁了千百年。
兩旁的風(fēng)景緩緩凝實,無法計量的時光沒有淡去。祁連山中還能見到積雪般銀白的駿馬,還能聽見牦牛低沉的鳴叫和鷹隼高空的呼嘯。路邊一列氈房帳篷,敖包經(jīng)幡隨風(fēng)飄舞,吟唱從遠古一脈傳承的輝煌。
祁連雪域,祁連綠海,祁連山脈挺立在青藏的大地上。
雪 山
穿梭在綠意蔥蘢的祁連山中,轉(zhuǎn)一個彎,眼前突然躍出一片雪白,如碧空中的云朵浮游在遠處高山的頂點。
那是雪山的頂峰,雪線之上,離天最近的地方。
向山頂眺望,一片晶瑩的純白輕柔覆蓋在綠毯般的山坡,隱約可見黑色的鷹影劃過夏日碧藍的長空,帶起山頂上一陣雪域的風(fēng)。終年不化的積雪鋪展,恍恍惚惚映出了天的倒影,反射出淡淡的銀光。
車還在飛馳,盤曲的山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雪峰時而隱在山后,時而躍入眼簾,起起伏伏,像大海的潮升潮落,潮水頂端漾出潔白的浪花。一片云掠過山頂,晴空漸漸成為海洋般廣闊的灰色背景,峰頂?shù)墓饷s更閃耀。這縷光芒如一顆白熾的火星,刺破云層。
光芒爆裂,我看見古海深處,一點火山的微光在閃爍。那是三疊紀(jì)的汪洋,大陸正在深淵中孕育,零散的火花和巖漿噴出,又轉(zhuǎn)瞬消融在海水中。三葉蟲和菊石從火山口漂過,如雄鷹于雪山之巔遨游,掀起浪花和塵埃。
歲月緩緩流逝,一座座山峰從海底崛起,大陸在生長,板塊在碰撞,祁連山脈蹚過時間的長河,帶著冰川的積雪,矗立高原。當(dāng)年海底的熔巖,成為山峰的巖石;藍鯨和滄龍的游動,化作雪域狂風(fēng)的呼嘯;曾經(jīng)噴薄而出的火山灰,就是今天雪山最高處雪蓮般的峰頂。
回首,雪山峰頂?shù)蔫?,映射亙古不變的日光?/p>
二、高原碧水
月牙泉
翻過鳴沙山,一抹蔥蘢赫然鋪展在萬里黃沙中,如一片青色月暈跳出渺渺夜空。
駝鈴聲將我緩緩送向那片綠洲,駱駝的腳掌無聲地踏在沙地上,千年古柳搖動細葉,在風(fēng)中微微作響,奏起神秘的樂曲。
近了,近了,一抹更亮的銀色躍入眼簾。
這一抹銀色是無邊大漠中噴出的一道泉,仿佛是突然閃現(xiàn)的一個精靈,披著綠意織成的靈動羽翼輕盈曼舞。
碧藍純凈的泉面似乎是凝華的寶石,倒映出天的藍;綠洲草木,為精靈附上一對翠色羽翼,直指晴空;四周的萬里黃沙,是這璀璨的精靈長長的披風(fēng),在風(fēng)中輕擺,閃爍著金燦的光芒;日月星辰映在泉中,是精靈佩戴的珠寶,靜靜地對整個世界發(fā)著清幽的光華。
站在泉邊,一陣微風(fēng)拂過,精靈的羽翼開始抖動,開始騰飛。
樹葉輕搖,駝鈴輕響,時間慢慢回溯。
漫長的歲月中,有多少旅人歷經(jīng)了干旱酷暑,在一彎新月般的清泉前喜極而泣;有多少支商隊在無邊無際的戈壁瀚海中跋涉,才看到這一片晶瑩,高興得手舞足蹈。
千百年來,這月牙般的泉水,這靈動的精靈,悠游在大漠中。它蕩滌了旅客的思鄉(xiāng),洗去了行商的疲憊,每一聲駝鈴,每一陣輕風(fēng),都是精靈的旋律。
青海湖
一面明鏡從天穹墜落,翻舞在碧空,映出七彩晚霞和流動的彩云。白鷺劃過鏡面,潔白的雙翼挑起一絲波瀾,將這面寶鏡送向大地。
站在青海湖邊,遠眺。暮色為遠處群山鋪上明朗的寶藍花邊,隨風(fēng)飛卷的云朵凝成鯤鵬,深深淺淺的藍灰遨游在湖后的天空。四周的景色向青海湖包裹而來,又緩緩將它向前推送。
近了,只見夜色中的一片瀚海風(fēng)平浪靜,一輪明月脫出重云,倒映湖心。
如一滴浸入水的酒,月色在水中擴散,隨水波蕩開。起風(fēng)了,月色晃悠起來,在低低的浪花上揮灑銀亮的色彩;魚群躍出水面,遠遠的湖面上似乎有光斑躍動,又似乎有遠古滄龍的幽靈閃爍。湖的對岸早已模糊在夜色中,遠山卻被月光朗照,折射出溫潤的光澤,就像透過海水灑在暗礁上的月光。
仰望,云開霧散,月亮的光仍一如既往地明亮。幾顆亙古不變的星掛在夜空上,和明月一起俯瞰大地,俯瞰青海湖。
恍然間,一抹月光星光從天上傾瀉而下,匯入湖中,被蕩漾的波濤轉(zhuǎn)化作流動的音符。青海湖的濤聲響起,古海的殘跡抖動著,咸咸的海水沖擊岸邊,如茫茫大洋上潮水擊打如山般龐大的島礁;大魚破浪而行,浪花四溢,像古海上捕魚的翼龍傾斜的雙翅。青海湖的一切,都在月光和濤聲中綻放。
濤聲漸息,月色漸漸舒緩,籠罩著青海湖。湖面平靜了,顯出漫天繁星璀璨的倒影。青海湖的夜色,游蕩在彌彌月光和點點星光中。
茶卡鹽湖
白皚皚的世界展現(xiàn)在眼前,廣闊的藍天浮在雪白的鹽湖上,倒映出一片純凈。這里是茶卡鹽湖,天空之鏡。
湖岸邊,我向水天一線的蔚藍眺望。風(fēng)輕柔地吹送云朵,軟綿綿的云懶洋洋地在天上打著滾,從晴空的這一頭慢慢翻到那一頭。遠遠的群山聚成一堆,爬滿了廣闊的大地,隱隱約約看見雪峰靜靜閃耀金光。
再向前一步,我踏入茶卡鹽湖淺淺的湖水中。
踏入湖中的一瞬,感覺自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湖面平靜,一腳踏下激起的水花擴散成陣陣漣漪,漫開,拂過倒映出朵朵白云的水面,吹皺了云的倒影。走動幾步,每一步踏過,細細鹽沙紛紛卷起,霧般縈繞在腳旁,頗似剛剛踏碎的白云中飛散的雨霧。碧藍的天穹,分毫不差地撲入如鏡的湖面,無垠的蔚藍擁抱著整片大地,也擁抱著我。
徜徉在明凈的鹽湖中,放眼四望。藍天和湖水像一雙無所不容的巨手,把整個世界攏在中間,飄飛的云朵和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鐵軌是恰到好處的手鐲。
茶卡鹽湖,萬里晴空,輕輕柔柔地攬住一方靜美,攏住了我的心。醉,在茶卡鹽湖的純凈與美好中。
三、絲路追憶
玉門關(guān)
一座磚土方城,鐵鑄般矗立在戈壁大漠上。
歲月打磨了角樓的鋒芒,堅如磬石的城門也不復(fù)往日的森嚴(yán),城墻上沒有全副武裝的戍邊將士,只有金紅的旌旗延續(xù)著千年的輝煌。
這是玉門關(guān),曾經(jīng)的絲路重鎮(zhèn),天下雄關(guān)。
千年前,有多少商隊,多少鐵騎,多少各國特產(chǎn),從這座小小的城池中經(jīng)過?有多少遠道而來的客人,多少璀璨奪目的思想,流淌在城中?
在這里,每一粒沙,都可能是駝隊帶來的塵埃,每一捧土都可能是精美陶瓷的余燼,就連天邊的一抹陽光,也曾照耀過羅馬的琉璃酒杯。
望向碧藍的天空,松散的白云和淡淡的陽光鋪成一張巨網(wǎng),網(wǎng)住了玉門關(guān),網(wǎng)住了無垠沙漠,網(wǎng)住了整個西北,還在緩緩彌散。
遙望天穹的紋路,我看見一隊隊商旅來去穿梭。從西歐到中亞,從印度到洛陽,從東南到西域,龐大的貿(mào)易網(wǎng)絡(luò)如一條源源不斷的江河,分流,匯總,激蕩,沖刷,交融,絲綢之路航行在歷史的長河中。
歷史的長河波濤涌動,云聚云散,眼前又是另一幅圖景。路,還是那條路,路上奔騰的已然不是駱駝和駿馬,而是貨車和列車,玉門關(guān)不再繁榮,繁榮藏在貿(mào)易網(wǎng)站的數(shù)據(jù)中。嶄新的絲路,網(wǎng)住了一個新的世界。
玉門,那或是商賈云集,或是金戈鐵馬的歲月已然消散在風(fēng)沙中,那長途跋涉的鑿空之旅也成為青史,只有一座小小的關(guān)隘銘記著起點。
千載繁華,萬里絲路,被時光沖刷,凝成了玉門關(guān)的光輝。
黎 明
沙丘籠罩在暗夜的霧中,飄渺的風(fēng)沙環(huán)繞大漠,像一層輕盈的薄紗覆蓋在黑暗的遼闊沙原上。一彎新月冷冷地掛在半空,無聲的銀輝和流水般的光芒為薄紗映上一層閃光。
北斗漸漸淡去,沙漠之下潛伏著顫動的黎明。
望向沙漠深處,一條亮銀色的小徑綿延過一座座淡白沙丘,游龍般穿梭在瀚海大漠的世界中。路的盡頭在遠方,在無數(shù)座山、無數(shù)條河、無數(shù)座大大小小的城鎮(zhèn)之后,在天涯海角的大西洋東岸。
這條小徑就是絲綢之路。
無盡黑暗中,一列列駝隊在跋涉,駝鈴響起,絲綢之路的黃沙隨風(fēng)飄舞。斗轉(zhuǎn)星移,大漠中一座座重鎮(zhèn)起起落落,昨日還繁榮昌盛的樓蘭被歷史塵封,敦煌的輝煌也和唐朝一起消散在西北的寒風(fēng)中。斗轉(zhuǎn)星移,西域都護府的城垣在遙遠的喀什建起,漫天繁星指明了西去東來的道路;斗轉(zhuǎn)星移,漁陽鼙鼓喧囂在塵埃和烽火中,河西走廊被南下的千軍萬馬撕裂,明月被陰云遮蔽。
千年的風(fēng)沙和烽煙彌漫在萬里黃沙中,時間長河滾滾而來,淹沒了一座座固若金湯的城池,激蕩的浪花凝成一片片新的七彩云錦。云飄過,大漠仍然沉睡在黑暗中,日復(fù)一日地被無形的歲月沖刷。
直到真正的曙光到來,直到黎明開始沖破地平線。
一輪紅日躍出大漠盡頭,浮上萬里無云的晴空,金色的光照耀著絲綢之路。一輛輛卡車在陽光下飛馳,平坦的天路綿延山嶺,一架架飛機劃過青空,機翼倒映出閃爍的光斑。無數(shù)看不見的電磁信號在天空中飛翔,一匹匹無形的駱駝穿越在比沙漠大百倍的海洋上。
絲綢之路的曙光緩緩亮起,帶來新的時代,黎明之后,一片燦爛輝煌。
絲路舊影
站在沙丘頂端,黃沙撲面而來,如一條金黃鱗甲的飛龍纏繞著茫茫大漠。暗云浮動在天穹,疾風(fēng)呼嘯,鳴沙山和整個河西走廊都在震顫。
瘋狂的沙塵暴撕裂了大漠,玉門關(guān)上,金紅旌旗還在飄揚,但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風(fēng)沙。一名守城將士走上城樓,舉目遠眺,遙遠的西面已經(jīng)久久沒有商隊前來了,一切籠罩在陰霾中。
風(fēng)暴盤旋在關(guān)外,駝鈴聲被急促的馬蹄聲驅(qū)散,南北朝的陰云越來越暗,西域的絲路緩緩被風(fēng)沙掩埋,沉寂在刀光劍影中。
再次向西面望去,看不見的地平線之下,絲路的那一端,似乎有一座巨大的城市倒塌了。那一天,是476年9月4日,絲路的最西頭的羅馬帝國,轟然倒下,羅馬城和風(fēng)雨飄搖的歐亞大陸一樣,成為一片廢墟。
絲路的盡頭,曾經(jīng)的羅馬已經(jīng)成為一盤巨大的散沙。再也沒有身穿絲綢的羅馬貴族在元老院里漫步,再也沒有東方遠道而來的商隊走過帕提亞的邊防關(guān)卡,再也沒有瓷器和茶葉在近東幾經(jīng)輾轉(zhuǎn),出現(xiàn)在羅馬龐大的疆域內(nèi)。所見的,只有西進匈奴的殘部和各個行省的叛軍,蠶食西羅馬所剩不多的土地,只有舉著戰(zhàn)斧的各部族,將曾經(jīng)自詡無敵于世界的羅馬軍團打得丟盔卸甲。
羅馬東面的世界,沒有人看到這些,早已破敗不堪的絲路承載不起那么多的信息,絲綢鋪就的天路坍塌在大漠中央。在這一端,北朝正相互攻伐,南朝也步入晚年,從北方來的鋪天蓋地的馬刀和鼙鼓還肆虐在曾經(jīng)大漢王朝的土地上。樓船和長矛刺破長江黃河的流水,塞外狼煙升騰,卻久久看不見援兵的大旗。
歐亞大陸漸進崩潰的邊緣,歷史越發(fā)壓抑,絲路徹底斷絕。大漠上,樓蘭古城失去往日的榮光,敦煌還沒有出生。大月氏,安息,甚至遠隔紅海,被稱為大秦的羅馬帝國,都消失在官方的記載中。黃沙中,森森白骨和淡淡白云相襯,荒寂無聲。
幾百年后,唐人重新打通西域,絲路沉寂百年的榮光再現(xiàn),敦煌成為僅次于洛陽長安的一線城市,駝鈴再次響起在黃沙中。只是,路的那一邊已經(jīng)沒有一個完整的羅馬。
史書中,羅馬的光輝漸漸淡去,歐洲更像一團迷霧,消失在東方的視野中。絲路縮短了,遠東再也沒迎來過舉著羅馬節(jié)杖的使節(jié)。路,還是這條通往天邊的路,風(fēng)沙散去,只是路的盡頭已經(jīng)沒有曾經(jīng)的“大秦”。大漠的風(fēng)一路向西吹去,吹過角斗場的廢墟,只在廊柱間留下低低的回音,如鳴鏑破空。
莫高窟
河西走廊的風(fēng)沙呼嘯在北魏的荒漠上,馬蹄聲隨著塵埃刮向南方,夕陽卻在那個傍晚,為一座座沙丘繞上一層伴著梵音的金光。
金光過后,莫高窟拔地而起,漸漸升高,佇立在戈壁大漠中。
篩子般的山巖,海量的洞窟,里面流過了歲月,卻篩下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瑰寶。從前秦樂尊開鑿的第一窟,到隋唐的上千石窟;從北周西魏的彩飾壁畫,到盛唐絲路的藻井殿堂。每一座石窟,都是一個世界。
一座石窟端莊威嚴(yán)地矗立,城門般任時光來來去去。正中那一尊佛像披著十六國的金光儼然盤坐,飛天遨游在窟頂?shù)脑寰?,飄帶仿佛帶著清晨的寒露清風(fēng)。
又是一座石窟,像一間小屋鑲在巖壁上。有些斑駁的青綠蓮花壁畫似乎在風(fēng)沙中顫動,只容一人的小洞兩邊都是衰草,清冷的巖土地面靜臥悄然,磚土勾勒出唐朝方方正正的宮殿紋飾,淡淡回蕩鐘磬余音。
退出,一座大殿映入眼簾。五層樓高的大佛,金碧輝煌地昂然直立在朱漆的大殿中,殿外碎巖和沙土都絲毫不能干擾這壯觀的威儀。黑色的瞳仁,在佛像淡金色的眼眶中俯瞰著一切,栩栩如生的面容流露淡淡笑意和無邊智慧。仰視整個洞窟,整個敦煌,整個世界的恢宏力量在匯聚著,凝成大殿中的藝術(shù)傳奇。
風(fēng)無聲地襲來,絲絲沙塵飛揚。正午清澈的陽光為飄飛的沙粒鍍上燦爛,金帶般環(huán)繞著莫高窟的懸壁,環(huán)繞著歲月中靜立的珍品,環(huán)繞著千古流傳的優(yōu)美回憶。
四、大漠風(fēng)沙
日 落
無邊大漠向天的盡頭鋪展,黃沙如一張巨毯,蓋過目力所及的世界。
天地向四周無限延伸,沒有盡頭,仿佛整個無限的宇宙都已經(jīng)被大漠黃沙徹底覆蓋,沒有一點聲響。
只有一輛車在顛簸中駛過沙漠,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轍印。
我坐在車廂里,看著窗外單調(diào)的黃沙和沙山后漸漸西沉的太陽,迷迷糊糊地在搖來晃去的車?yán)锼恕?/p>
醒來時,我看見了沙漠中的日落。
透過墨鏡,望向流光溢彩的沙丘,一條無形的金色綢帶鋪過沙丘頂端,像是遠古大海的波濤,像是蛟龍巨蟒從曾經(jīng)的深海復(fù)活。沉寂了萬載,曾是海底碎巖的沙丘重獲生機,擎天巨柱般矗立在遠方。
金色綢帶慢慢流動,如海底火山巖漿噴發(fā)飛出的金紅熔巖,籠罩了沙丘。沙丘上,一輪紅日漸漸下降,向遠古的歸宿沉去。
忽然,風(fēng)沙更大,宇宙中,只有這一點紅日與無垠大漠共存。海底消失了,巖漿凝結(jié)了,就連最后的落日也逐漸消散在天邊。車行駛在茫茫一片空白中,像一條小魚游蕩在漩渦附近。
轉(zhuǎn)瞬間,一切都平靜了,風(fēng)停沙落,落日還在地平線下沉落。這一方土地如萬年之前,隨時會風(fēng)起云涌,又隨時能風(fēng)平浪靜,只有一輪紅日,以亙古不變的節(jié)奏,游過歲月的長河。
無論是滄海還是桑田,紅日總會東升西落?;厥走b望,萬里黃沙中已看不見落日,但我知道這輪太陽曾照耀著古海,灑下萬點金黃。如果哪一天這里再度變?yōu)橥粞笠黄?,那萬點金黃,還會如約而至。
車行大漠
車行大漠,兩邊的曠野肆無忌憚地鋪展,土黃色的平地夾雜在低矮的枯草中,遠遠的群山看不到一絲綠意。
西北風(fēng)吹過,激起零星沙塵,轉(zhuǎn)瞬間又化作一片迷蒙的霧,淡開在干燥的空氣中?;馃岬娜展庵鄙浯蟮兀ゲ萸帱S的葉子又往下耷拉了一點,地面的黃土間看得見向上冒的絲絲白氣,好似大地上被蒸發(fā)的靈魂。
車?yán)锏目照{(diào)全速運轉(zhuǎn),雖然感覺不到外面的炎熱,但光是這耀眼的陽光就照得我不太舒服。我把手伸向窗簾,準(zhǔn)備拉上它。
拉上窗簾前,看了一眼頭頂?shù)奶炜?。避開刺眼的陽光,一片湛藍呈現(xiàn)在我面前。它覆蓋了整片沙漠,像球幕影院的頂,穩(wěn)穩(wěn)地扣住一方天地。幾片白云緩緩流動,像金魚在河中遨游,這水藍色的天穹就是它徜徉的水域。
漸漸地,藍色的天透出一種溫潤的光澤,白云靈活地游蕩,猶如浮動的天河和海洋。沙漠的氣溫在下降,遠處龐大的云層飄近,在黃沙上投下巨大的陰影。沙粒都在沉默,陽光悄然隱在層云之后,卻在遠遠的山嶺上灑下了明亮的反光。
亮光掠過,剎那,一個明凈的世界煥然出現(xiàn)大漠中央。天,是蔚藍和潔白,云和空間錯綜復(fù)雜地互相鑲嵌,為世界搭起了半個穹頂;地,是一片褐黃,衰草已然消失在云朵的投影中。向前望去,地平線上一片空曠,向后看去,也只有一條孤零零的天地邊界。四周的世界延展著,每一處都似乎是天地的中心,因為大漠蒼穹沒有邊際。
漫漫的天,漫漫的大漠,彌漫了整個世界。我躺在天地的懷抱中,如同一個嬰兒,純凈而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