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琪
他們不是不再悲傷,而是勇敢而倔強地從悲傷中直起身來,把“災(zāi)民”的標簽撕掉。就像脫去一件舊衣裳,折疊好了,輕輕放在箱底。
踩在悲傷的臺階上,一直往上。
如果再相見
列車向都市密布的樓宇,箭一般地告別。高鐵離開成都犀浦站,車窗外,街景似時光穿梭機中的畫面,快速后退。
車窗映襯著乘客向外張望的臉,玻璃神奇地將人臉與窗外的景色重合起來,仿佛我們這些乘客,不巧正是時光的看客。2018年4月21日,因為要做汶川地震10周年的報道,我再一次踏上了前往汶川的路。
10年前,在匆忙慌亂中見過兩次的人,如果再次相見,會立刻認出彼此嗎?
天地倏然扁平而開闊,云層低回,樹木清香,都江堰到了。如果說成都是一個臉盆的盆底,都江堰就是盆底剛剛往上開始爬升的部分。2008年夏天,我和沈琴兩口子約在都江堰的南橋,這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當(dāng)時地震過去大約一個月。
沈琴20多歲,臉龐清瘦,眼睛很大,神情凄然。她瘦瘦的丈夫高科,衣褲辨不清顏色,像一只受傷的黑貓一樣,弓著背,離沈琴身后大約一米左右的距離,默默地站著,一言不發(fā)。他倆在地震中死里逃生,他們所在的映秀鎮(zhèn),不幸地成為汶川8級大地震的震中,戶籍上的1.2萬多人,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口。沈琴的公公婆婆和2歲多的女兒,被寫進了映秀鎮(zhèn)遇難的6566名同胞的名冊里。兩口子一路從映秀走到都江堰,穿著好心人給的衣服,有一頓沒一頓地填飽肚子。基本的物質(zhì)生活尚有保障,但是沒了父母和女兒,那種孤兒一般痛楚卻隱忍的眼神,讓人無從安慰。
南橋是都江堰一座充滿休閑氣息的廊式古橋。見面的那天是個大晴天,橋兩側(cè)的河道邊,坐滿了打牌喝茶的人。陽光打在他們臉上,輕松怡然。如何面對“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日常,我們都沒有經(jīng)驗,有些無措。沈琴的眼睛看著地面,輕聲說,她和高科準備去雅安打工,“走一步,看一步吧”。
沒過多久,沈琴弄丟了手機,失去了我的聯(lián)系方式。一直到大約三四年前,我在北京的家里,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去映秀旅游過的男性,說:“有個你在地震中認識的朋友,她一直在找你。她說你救了她的命,我答應(yīng)了她,回到北京后幫她找到你?!蔽翌^腦里突然浮現(xiàn)出沈琴的樣子,很模糊,又覺得很親近。打來電話的人說,沈琴在映秀地震紀念館做講解員,很容易找得到。她后來又生了一個兒子,“她說,她過得挺好的”。
放下電話,我奇怪地開始抹眼淚。與沈琴兩口子相逢的第一幕出現(xiàn)在眼前。那是地震發(fā)生后的第三天,2008年5月14日的傍晚,太有劫后余生的意味。我只是一個外來者,和我的同事李翊一起,當(dāng)時通往汶川的所有交通都中斷,我們天亮徒步從都江堰出發(fā),翻過一座山之后,沿著垮塌的213國道,與路上偶遇的尋親人湊成了一個臨時隊伍。走了十來個小時,到達震中映秀鎮(zhèn)。一路上,我們陸續(xù)遇見從汶川各個鄉(xiāng)鎮(zhèn)跑出來的災(zāi)民,唯獨沒有映秀鎮(zhèn)的。在成都我們尚有手機信號,得知映秀是震中,到了都江堰很快沒了信號,一路往里走,同行的當(dāng)?shù)厝司驮谡f:“怎么沒有映秀出來的人?看來映秀受災(zāi)太重了,太重了!”
沈琴后來說,我和同事這一撥隊伍,是她在災(zāi)后見到的第一批外來者。實際上幾十人的先遣部隊在我們之前到達,只是這點人力,很快淹沒在災(zāi)民中。在地震之后滿目瘡痍、缺水缺食的現(xiàn)場,我作為一個記者,前所未有的無力感不斷襲來。
映秀鎮(zhèn)早已看不出平日的面目,到處是垮塌得不成形狀的房子。沒有大型機器,人們不斷地用手或鏟子在廢墟里扒拉,希望能救出親人、朋友、孩子們。我碰見沈琴兩口子,記憶最深的是地震后昏暗頹敗的場景,還有他們滿面塵土的悲傷。我有一種誤闖某個電影中戰(zhàn)爭場景的錯覺,而對沈琴兩口子來說,災(zāi)難把家園變成了戰(zhàn)場,瞬間什么都找不到了,老人沒了,孩子沒了。家里的一層整個陷進了地里,只有一樓掛在陽臺上曬小襪子的晾衣架,還能從縫隙里看到。
后來我比他們早些離開映秀。按照沈琴的囑托,我一到了有信號的地方,趕緊給她在重慶老家的父親打了電話,告訴他,女兒女婿還活著。
幾年之后,沈琴托人帶來口信,她對別人說我“救了她的命”,我聽得十分沉重。我覺得自己根本沒做什么,只是傾聽,以及不知是否得體、有用的安慰。她從地震中只帶出一部手機和105元錢,第二次我約她在都江堰見面,除了想看看她情緒怎樣,也給了一點小小的資助,希望她能度過最困難的時期。
沈琴傳來消息,我感到高興,卻發(fā)現(xiàn)似乎缺乏勇氣與她再聯(lián)系。我對沈琴兩口子的記憶,還停留在他們?nèi)松畹凸鹊碾A段。悲痛的感受就像冰塊一樣,我猶豫著要不要去讓它解凍。這時候我自己做了母親,女兒3歲左右,正好是沈琴女兒遇難時的年紀。我怕自己一開口就是哭腔。
當(dāng)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才會明白:有些傷痛,根本就不可能承受。
講解員沈琴
一路上,我努力回想著沈琴的模樣。10年前,在匆忙慌亂中見過兩次的人,如果再次相見,會立刻認出彼此嗎?
按照出發(fā)前的計劃,我想坐車走一遍2008年從都江堰徒步到映秀的道路。但是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交通的變化已經(jīng)太大了。新建的都汶高速,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原本沿著大山修建的213國道。當(dāng)年我們徒步十來個小時的路,變成了高速路連起來的16公里,開車不用半小時。
這種變化,也極像汶川在地震后命運的一種隱喻。
映秀鎮(zhèn)隸屬于汶川縣,汶川縣又隸屬于阿壩州。在地震發(fā)生前,阿壩州因境內(nèi)的黃龍、九寨溝和四姑娘山而聞名,汶川只是游客們的途經(jīng)之地?!?·12”地震剛發(fā)生不久,“汶川”這個地名傳遍外界時,很多人不得不翻地圖去了解這個陌生的名字。如今從成都到都江堰,高鐵只用22分鐘,10元錢。離都江堰不遠的汶川,也被大大拉近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距離。
“5·12”地震的震中不像外界最初估計的那樣,發(fā)生在深遠的大山里,而是整個阿壩州距離平原最近的映秀鎮(zhèn)。從都江堰高鐵站出發(fā),我感覺自己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就被車載到了映秀。一群穿著民族服裝、花紅柳綠的女性圍了過來。
沈琴長胖了,變白了。化著妝,唇紅齒白。她也穿著桃紅底色、領(lǐng)口黃底繡紅花的長衣服,腰上圍著一片黑底紅花的圍裙,是羌族的節(jié)慶服裝。聽地震紀念館的同事說我在找她,她很快便尋了過來,眼神熠熠。
是她嗎?是她。但與記憶中的又不一樣。除了長胖,我想,是一種生命的神采回來了,注入了我印象中灰暗的臉色里。我們說了沒幾句,眼淚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沈琴說:“我一直在找你,我只要帶北京的客人,就問他們能不能找到你?!痹诘卣鹬邢嘤龅娜耍路鹩辛艘环N老朋友的情誼。見到我,也是見到了她的傷心往事。10年前的災(zāi)難,平日里不去碰它也還好,一旦用情感去融化,那種悲從中來的感受便涌上來。
沈琴帶著我,一起看看現(xiàn)在的映秀。她賴以為生的講解員工作,正是一次次帶著外來游客,參觀映秀的地震遺址。災(zāi)難的傷疤,成了這里最顯著的標志。這讓人感覺有些困惑,他們作為各種隱痛的親歷者,卻需要一次次去講述最讓人傷心的時刻。沈琴說,一開始情感上有些接受不了,但是講多了,也就好了很多。
在映秀的重建中,到底要保留多少遺址,要不要以旅游業(yè)為發(fā)展方向,曾經(jīng)有過多次爭論。映秀由廣東東莞市對口援建。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東莞三劍客”之一的援建工作組的陳志標回憶道,專家們希望多保留遺址,但是當(dāng)?shù)厝瞬辉敢?。?dāng)?shù)厝讼M窈笠月糜螛I(yè)為生,可是如果不加入地震的元素,汶川將仍舊只是九寨溝、四姑娘山這些景區(qū)的路過之地。新建的高速公路,更加方便了游客從成都奔赴景區(qū),映秀如果要打造自己的特點,讓游客們特意過來看看,繞不開“地震”兩字。
2012年沈琴開始當(dāng)講解員,她接待的第一撥客人,是清華大學(xué)的兩位教授。他們像那幾年的多數(shù)游客一樣,想看看“5·12”地震留下的印記?!八麄儗θ撕芎蜕?,說著聊著問到我家的情況,我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哭了起來。”
兩位感到抱歉的教授參觀完了,給了沈琴兩個建議:一是考個導(dǎo)游證,這樣以后就業(yè)更有保障;再一個是離開映秀,因為這里保留下來的地震痕跡,對親歷者來說,太沉重了。
的確沉重。漩口中學(xué)保留下來的五棟樓房,像壓在人心口上的幾個大鉛塊。即使是在門口高聲喧嘩的人群,進到這里,也沉靜了下來。
“深切悼念四川汶川特大地震遇難同胞”的黑色大字,替代了學(xué)校的招牌。走進學(xué)校,迎面而來的便是原本五層樓高的主教學(xué)樓,成了一堆看上去只有兩三層樓高的廢墟?!澳憧吹降倪@個石刻的破裂的鐘面,是有來由的。大樓里高二(3)班墻上的鐘,被發(fā)現(xiàn)時,停留在地震的那一刻。設(shè)計師把它做成了石刻的紀念碑?!鄙蚯僬f,還有19名老師和孩子,壓在主教學(xué)樓之下。每一棟樓房,都有沒法營救出來的人?!懊磕昵迕骱汀?·12那天,家里人會到這里來燒紙?!睌嗔训乃嘀?,露出十幾股粗大的鋼筋,像被巨人之手扭曲過。漩口中學(xué)的教學(xué)樓建于2006年,算是地震前相當(dāng)新的公共建筑。
保留下來的幾棟樓房,有教學(xué)樓、學(xué)生宿舍、實驗大樓等,坍塌傾斜的姿態(tài)各不相同,這也是把地震遺址選擇在此的重要原因。其實從死亡人口的比例來說,漩口中學(xué)死亡的師生不到5%,幾乎是映秀鎮(zhèn)傷亡最輕的地方。整個鎮(zhèn)子,一半的人失去了生命。
我問起沈琴的兒子,她說快7歲了?!昂⒆优紶枙柶?,怎么我沒有爺爺奶奶呢。我沒有多說什么,我就說:‘你抬頭看看天,爺爺奶奶在上邊看著我們呢。”淚水又涌了出來。
漩口中學(xué)地震遺址旁,建有汶川青少年活動中心、汶川大酒店等公共設(shè)施,宣傳欄里展示著映秀鎮(zhèn)在地震前后的對比、重建。從這些圖片來看,大自然瞬間山崩地裂,剝奪了一切。重建的人們?nèi)缬薰粕揭粯?,如鳥兒般一點點銜泥筑巢,把被撕爛的生活,慢慢縫補起來。
新鎮(zhèn)子除了漩口中學(xué)的地震遺址,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樣了。一排排三層小洋樓,排列在高山河谷間珍貴的平地上,杜鵑花開得正艷,四野清脆。
對安全的擔(dān)憂,始終縈繞著劫后余生的當(dāng)?shù)厝恕T谖覀兛磥砬逍沭B(yǎng)眼的高山,給當(dāng)?shù)厝肆粝碌氖顷幱啊I蚯傩稳菽欠N心理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說起“5·12”之后,四周的山震得比較松垮了,也發(fā)生過幾次較大的余震。有兩年的夏天還爆發(fā)過大的泥石流,他們被緊急轉(zhuǎn)移到相對安全的后山上。站在鎮(zhèn)上,抬眼就能看到汶川地震的震源點——牛眠溝,高山上一片白色的傷口。
重建后的房子,安全性能是最重要的考量。住房的抗震烈度都達到了8級,學(xué)校和醫(yī)院這樣的公共建筑,抗震級別更高。小洋樓的開間都小,一層四五十平方米,分成兩間房。公共建筑的開間相對大,采用了新的防震技術(shù)——防屈曲能支撐,受壓時不會屈曲,能夠保持彈性。按照重建時的規(guī)劃目標,映秀“要建成一個溫馨舒適、有濃厚藏羌民族特色、有抗震博物館的旅游名鎮(zhèn)”。
最近幾年,余震少了,沈琴和親戚朋友們對安全的擔(dān)憂似乎慢慢緩解了。這與他們對待逝去的親人,情感上的節(jié)拍是一樣的。頭幾年,大家就像有默契一樣,誰也不會提那些親人。但是這幾年,似乎都緩過勁來了,終于慢慢有了一些勇氣,能夠偶爾提起。
一家又五口
沈琴見到我時,馬上打電話通知在家的高科,準備晚飯。傍晚,她帶我和攝影記者來到家里,見到了喜氣洋洋的一家人。高科剃了光頭,反而顯得整個人亮堂、明快。雖然生性靦腆,說不出動感情的話,但一直咧著嘴笑,在廚房里忙得叮當(dāng)響。一個矮個子老頭走出來,直呼我的名字,一字一頓地說:“2008年5月15號,是你給我打的電話,我一直都記得?!痹瓉硎巧蚯俚陌职帧?011年沈琴懷孕后,映秀鎮(zhèn)重建的房子也修好了,分散各地的人們搬了回來。沈琴的父母也從重慶搬過來,以一種深沉又瑣碎的愛,操持著一家子。7歲的洋洋像爸爸一樣,有些內(nèi)向,也有著男孩子的好動調(diào)皮。
我在都江堰看到的劫后余生、孤苦無依的兩口子,又變成了擠得滿滿的一家五口。時光剝奪掉的,又靠著時光,重新填補整齊了。除了愛,沒有什么力量,能夠起死回生。
酒足飯飽,沈琴說了些平時不怎么說的話。她半開玩笑地看著高科,說:“地震后,他家親戚擔(dān)心我跑了呢。他什么都沒有了,房子沒了,人沒了?!闭o大家每月補貼一些生活費,鼓勵他們“投親靠友”,因為映秀完全成了廢墟,重建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沈琴和高科到雅安打工賣手機,她想懷孕,但醫(yī)生說她兩側(cè)輸卵管都嚴重堵塞,懷孕概率只有百分之幾。沈琴說,她勸高科跟她離婚,高科不干,就像沈琴沒有離開他一樣。
趁著高科去廚房,沈琴壓低聲音說:“他失去了至親的三個人,我怎么會離開呢?頭兩年夜里,他有時候身子貓在那兒哭得發(fā)抖,沒法說……”沈琴見到與女兒一般大小的孩子,在大庭廣眾下也能哭出聲來。一直到意外懷孕,情感得到極大的安撫,“開始覺得有希望了。我這么小的懷孕概率,居然又有孩子了,已經(jīng)很好了”。
她說,之所以重新回到映秀,也是考慮到高科在這里有回憶,還有親戚朋友。他家垮掉的房子,雖然那一片變成了一個大茶館,高科依然能清晰地指出原來的位置。如果跟著她去了重慶老家,那他就真的什么也沒有了。
高科從廚房走出來,重新加入我們的談話,沈琴笑瞇瞇地看著他說:“我家高科,變化很大,真的很大。原來他爸媽很寵他,他整天打游戲,我們在鎮(zhèn)上開個網(wǎng)吧,他不愛與人交往,不怎么操心事情的?!爆F(xiàn)在的高科,如我們看到的一樣,忙著照顧家里人。高科平時開貨車掙錢。沈琴說,開貨車是多勞多得,高科為了讓她們娘倆過得舒服些,起早貪黑?!拔壹腋呖?,真是成了特別懂事的一個人?!?/p>
沈琴的家,和映秀鎮(zhèn)其他人家一樣,是靠抓鬮抓來的房子。沈琴沒抓到主街上的門面房,做不了客?;虿宛^生意,就干脆不考慮靠房子做生意。重建的房子,是三方一起重建的:既有國家資金的資助,也有對口援建的廣東省的資助,老百姓也要按770元/平方米的價格出資。沈琴家住了好幾年的清水房(毛坯房),直到去年,攢夠了錢,把家里裝修了。
沈琴的房子挨著幼兒園和小學(xué),她自我安慰般地嘮叨,重建的時候把最安全的地方給了學(xué)校,“所以我家就圖個安全吧”。新的汶川縣映秀小學(xué),校名下方寫著“深圳證券界捐建”的字樣。幼兒園也融入了援建單位的名字,叫作“中國中鐵映秀幼兒園”。所以如今映秀的道路,為了紀念東莞的援建,多了“廣東大道”“東莞大道”這樣的名稱。
在這里,地震是一重歷史,變成了漩口中學(xué)的遺址、變成了牛眠溝的爆發(fā)點;重建也是一重歷史,變成了“深圳證券界捐建”,變成了東莞大道,變成了靠特殊黨費新建的中學(xué)——“七一學(xué)?!薄I蚯俸透呖苹蛟S沒有意識到,他們與援建者一起,都在塑造著被銘刻的歷史。
從外觀來看,幼兒園和小學(xué)建得漂亮,操場的設(shè)施也很先進。在我們見面不久,沈琴就提到要不要離開映秀的困惑。她也想過像一些朋友那樣,把孩子送到都江堰的小學(xué)去寄宿。高科堅決不同意,沈琴也就很快打消了念頭,他們不舍得錯過孩子成長中的任何一個階段。而新的映秀小學(xué),硬件和軟件都不錯。這里的義務(wù)教育,一直管到孩子高中畢業(yè),這是讓沈琴安心的一個重要原因。
學(xué)校操場有著標準的跑道,二樓外的走廊特別寬大,并且直接向外通往一樓操場。這意味著,學(xué)校的逃生通道建得非常充足。每學(xué)期的防災(zāi)演習(xí),是學(xué)校里的一件大事。比搬離這里更現(xiàn)實的,是建起牢固的房子,是教人們學(xué)會怎么與災(zāi)害和平相處。
沈琴提醒我說:“你看小學(xué)里樹的那塊碑,上邊寫的是‘所有生命都精彩。不是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是‘所有生命都精彩。”對于在地震中失去了225個孩子、27名教師的映秀小學(xué)來說,看似平淡的一句話,實則意味深長。
那些名字,從未忘卻
“人家該幫的已經(jīng)幫過了,總是得靠自己,過日子還得靠自己?!钡诙?,沈琴帶我們?nèi)?13國道對面的山上,看看“汶川大地震震中紀念館”和“5·12遇難者公墓”。聊起生活狀況,沈琴說,心里還是滿足的,生活總要向前看。
一邊說著,我們一邊往山上爬。沈琴說到山上的村子,有一戶是高科的表姐,在地震中失去了12歲的女兒。表姐還有一個大兒子,她年紀不小了,仍然倔強地又生了一個孩子。每天她都在公墓旁支起攤子,向游客賣些紀念品。說著說著,表姐出現(xiàn)在眼前,沈琴和她都笑瞇瞇地打著招呼。悲傷是一件隱私,難以讓人當(dāng)面提起,這些經(jīng)歷過的人,才互相懂得。
沈琴說地震過后,他們曾去抽血驗DNA,政府希望能夠確認各個遇難者。但是遇難者太多了,大災(zāi)之后怕有大疫,所以救援結(jié)束后,部隊在山上一層一層挖公墓。“那些天,人就像小貓小狗一樣,一層石灰一層人,給埋了。遇難者無法一一確認,大家只是說著,這一堆是小學(xué)遇難的孩子們,那一處可能是某個村的人?!?/p>
我問起,有沒有把遇難者的名字一一刻下來呢?沈琴沒有直接回答。一直爬到公墓前,“逝者安息、生者堅強”的字跡映入眼簾,一枝枝菊花放在長排的土堆上。我突然有些理解沈琴說的,對現(xiàn)在的生活感到滿足。比起那些連生命都沒有保住的人,他們這些未亡人,既痛楚,又覺得,沒有什么值得去抱怨的。頭一天晚飯后,她向我們感慨道:“活下來太不容易了,更何況我們還好手好腳的?!?/p>
遇難者的名字,連同他們的出生年月,一個個豎排地印在土堆外的石墻上。沈琴說:“你們不認識這些名字,可能沒有太多感覺。我們認識這些人,感受不一樣。”她指著并列的三個名字,用雙手好像要環(huán)抱?。骸斑@是一家三口,是我們的好朋友。你看孩子是2007年出生的,還不到一歲。兩口子是開童裝店的,他們?nèi)绻?,?yīng)該是來得及的。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兩口子護著孩子,都沒跑出來。這就是父母?!蔽覀冄刂?,慢慢看下去。沈琴輕輕說了句:“我家的,在第三排?!彼辉賻覀兗毧垂梗@開了。我發(fā)現(xiàn),她從來沒有提過她女兒的名字。
逝去的親人,在她心里從未遠離。有些傷痛,仍舊不能觸碰。怎么面對失去、怎么面對獲得,在目睹死神之后,如何感知活著的意義?她和所有親歷者有著我沒有的感受,有些能用言語表述,有些不能。有些她們愿意說,有些不能。
沈琴雖然是講解員,但是無須帶客人看公墓。她說,政府也知道,不應(yīng)該讓大家感到傷痛,所以講解的內(nèi)容不包括公墓。她自己很少上山,很少到這里來。
從山上下來,再看看綠意盎然的簇新小鎮(zhèn),那些原本瑣屑的閑話家常、與親人肩并肩的行走、一家有老有少的吃飯,讓人都不敢說,這很平常。它們極其珍貴,只是我們一般人發(fā)現(xiàn)不了。失去過的人,恐怕比我們多一只眼睛,多看到一層空間,多發(fā)覺一重意義。
沈琴說,她原本是心大的人,但是對于現(xiàn)在的孩子,在他生病的時候,她整晚守在旁邊,合不了眼。2016年她考取了導(dǎo)游證,開始頻繁地外出帶團,一連幾天回不了家。但是只要回到成都,哪怕很晚,也要打滴滴順風(fēng)車回到映秀?!耙估飪扇c到家是常有的事,但是回來了就好,多待一會兒也好?!?/p>
沈琴過得比以前辛苦?;蛘哒f,明白了責(zé)任和生活的不容易之后,她選擇過得更勤奮。她的父母也閑不住,在路邊租了兩個攤位,向游客賣紀念品。
“現(xiàn)在我們的硬件是不錯,但是家家戶戶開門面,游客的數(shù)量要養(yǎng)活我們所有人,目前還不夠?!钡卣鹬埃承沔?zhèn)戶籍人口有1.2萬多人,還有4000來名外來人員,在這里的電廠、鋁廠、通信公司工作。當(dāng)?shù)厝送挥贸鲩T,就能找到打工機會。沈琴家當(dāng)時開個網(wǎng)吧,生意不錯。地震后,映秀鎮(zhèn)人口只有6000多人,工廠集中到了工業(yè)園區(qū),當(dāng)?shù)厝说乃猩虣C,都變成了做游客的小生意。
比起以前,映秀的硬件大大發(fā)展了。這個小鎮(zhèn)匯集了17億元的資金,參與規(guī)劃設(shè)計的個人和機構(gòu)包括貝聿銘、吳良鏞、何鏡堂、上海同濟城市規(guī)劃設(shè)計研究院、同濟大學(xué)建筑設(shè)計研究院、中國建筑科學(xué)研究院、北京市政設(shè)計院等等。沈琴一家人意識到,硬件雖好,自己還是要努力尋找新路子。目前映秀的游客還不夠多,所以沈琴只是偶爾做講解員,這兩年將更多精力用來做導(dǎo)游。
春天來了,沈琴的生活節(jié)奏也變快了,這次她比我先離開映秀,風(fēng)塵仆仆帶團旅游去了。她說,準備明年換一輛好點的車。6年后兒子小學(xué)畢業(yè),他們爭取能去都江堰買套小房子陪孩子一起讀中學(xué),生活就很好了。
分別的時候,沈琴說:“你別再擔(dān)心我了。你來了,都看到了,我不是過得挺好的嘛。別擔(dān)心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