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
趙一初的包里放著一枚魚骨,這枚魚骨仿佛一把微小而鋒利的劍,挑開了趙一初內(nèi)心的一層膜。
早在電話里,宋杰就許諾只要趙一初來雅安,一定讓他嘗嘗這里的雅魚。去餐館的路上,宋杰問:“知道蘇雅歌在哪兒嗎?”趙一初愣住了,一時沒明白宋杰的話。宋杰抬眼看了一下車鏡里的他說:“她在成都。”趙一初沒有言聲,車里的空氣忽然變得濃稠起來,他伸手按開車窗,涼風打著旋兒透了進來。
落座沒多久,魚活潑潑地被端上來,似乎沒什么特別的。等再次端上來,已變得熱氣騰騰。
宋杰吃一口,嘆一聲:“這雅魚,真是人間至味啊!”宋杰公司的三個女員工幫腔道:“雅魚在青衣江中悠游野生,吃水中活物長大,所以魚肉鮮嫩無比。”
魚肉分享大半,宋杰說:“現(xiàn)在,是見證奇跡的時刻!”說完,他用一雙干凈筷子將魚頭挑進一個干凈的碟子,兩只筷頭在魚的頭頂部位一夾一帶,趙一初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見筷尖多了一枚一寸來長的白色東西。
“這就是雅魚骨劍!要印證是不是正宗的雅魚,只要看看魚頭里是否藏著這把劍!”趙一初仔細端詳,一小截白白的魚骨,果真像一把微小而鋒利的劍。
“這雅魚骨劍可以辟邪!”宋杰拿手摩挲頭頂,滿意地看著趙一初的表情。陪同的女員工七嘴八舌,有的說雅魚骨劍帶在身上可以祛病消災,有的說掛在車里可保平安,有的說放在枕頭下可以安神益腦?!澳銈兌紱]說到點子上,”宋杰呵呵一樂,“這雅魚骨劍啊,男人得了招引‘桃花,女人得了可輕松打敗‘小三?!?/p>
趙一初盯著雅魚骨劍,臉上一副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表情。宋杰叫服務員將魚骨擦拭干凈,系上細紅繩,放進一只紅色錦盒里,鄭重其事地雙手奉給趙一初:“來,寶劍贈英雄!”
關念不知道紅錦盒在趙一初的包里待了多久,她是無意中看到的。趙一初正好在洗澡,手機響了,給他遞手機時關念看到了包里的紅錦盒。關念沒有私下翻動趙一初皮包、錢包的習慣,覺得不必要。她知道趙一初離不開她,她有這個自信。可包里的那一方紅錦盒,在細細抓撓她的心。終是忍不住好奇,聽衛(wèi)生間的水聲還響得蓬勃,關念伸出手,重新掀開包蓋,用手拎出了那個紅錦盒。
打開來,是一件奇怪的物件,色澤瑩白,似玉又非玉,形狀像一把劍,可不規(guī)則,不像精細雕刻的。這是個什么東西?既然配著紅錦盒,應該價值不菲吧。衛(wèi)生間的水聲歇了,關念趕緊關上盒蓋,將紅錦盒送回了原處。
當關念再一次看到紅錦盒時,是在書房最下層的抽屜里。關念再一次沒有忍住,她將錦盒打開來,在軟軟的絲絨墊下發(fā)現(xiàn)了一張卡片??ㄆ怯∷⒌?,上面有四個雅氣的隸書體字——雅魚骨劍。
原來是魚骨!雅魚骨劍被人們寄予了很多美好的寓意,看來趙一初是去四川時得到的,可怎么沒聽他提起過。再一回想,從四川回來后,趙一初就顯得有些心神恍惚,關念一直沒在意,趙一初喜歡沉思,將自己放進一把老藤椅里,面向窗外,看著天色一點點由燦亮沉入暗寂。她已經(jīng)習以為常,哪怕那一刻他的神思游走得再遠,也終會回來,回到現(xiàn)實,回到她身邊。
她與趙一初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婚后,趙一初應關念的要求進入關氏家族的一家公司,關念馬上讓出自己的位置,做了他的副手。對于關念自小耳濡目染、駕輕就熟的一切,趙一初都要從頭適應。趙一初經(jīng)歷了漫長而艱難的適應期,他不善于和人陳說,包括對關念,一切情緒都被他按捺在身體里,像沉入湖中的樹葉、水草、果皮、動物尸體,兀自發(fā)酵。有時他甚至能感覺到從自己身體里散發(fā)出的腐爛氣味??扇耸菓T性的動物,時間終于讓這個男人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呼吸不暢中偶爾也有歡愉,有亢奮,有驚喜,對自我的恐懼也可以帶來奇異的欲望和野心。
他覺得自己了解關念。十多年的生活,同床共枕的女人,你能說不了解嗎?可他又覺得自己并不了解關念,他們仿佛從未走進過彼此的心底。他們客氣而理性地在生活中彼此呼應。
趙一初為了一個項目而來。關念說這個項目很重要,千萬不能有什么差池,最好是在當?shù)赜腥素撠熤匾h(huán)節(jié)。趙一初想到了宋杰。
宋杰入川二十多年了,大學畢業(yè)后遠赴四川做了一名山區(qū)教師。十年前,他忽然下了海,這才與趙一初重新取得聯(lián)系。電話里,他說現(xiàn)在經(jīng)營著一個十來人的公司,業(yè)務很雜。趙一初說起協(xié)作的事,宋杰滿口答應,并熱情地邀請趙一初來雅安走走,順便考察一下。
協(xié)作合同宋杰早就準備好了,談妥之后,宋杰要趙一初再多留幾日,四處耍耍,趙一初只要求宋杰派車送他到成都,其他不必再管。
一路上,趙一初都心不在焉。他從包里掏出紅錦盒,打開來,雅魚骨劍映襯著紅絲絨,愈發(fā)顯得肌潔骨亮。他將魚骨劍取出來,拿在手上把玩,愈看愈覺得喜愛。
到成都后,趙一初找了一家全國連鎖的商務賓館,安頓后,便出門獨自走在成都街頭。他走進一家古香古色的茶館泡了一壺茶。茶館里氤氳的茶香讓人愈發(fā)恍惚,莫名的情緒在內(nèi)里游動,趙一初拿手指摩挲著手機,想了好久,給宋杰發(fā)了條短信:“告訴我蘇雅歌的電話?!?/p>
等回信的空當,趙一初去自斟了兩次茶,第二次時發(fā)現(xiàn)杯中還是滿滿的。短信來了,趙一初盯著屏幕看了半天,五官凝固在陽光中。蘇雅歌曾說,他的側(cè)影很有雕塑感。似乎是在一個天氣晴好的下午,他坐在鋪排的陽光中,將自己交由蘇雅歌在紙上描畫,陽光懸掛在他的睫毛尖上。
那幅素描遺落在了哪里?曾經(jīng),它是屬于他的,被他卷起藏在靠墻的枕頭邊,后來就不知所終了。畢業(yè)前夕,宋杰突然告訴他,蘇雅歌與外國文學老師戀愛了,這事同學早就知道,只有趙一初一個人不知道。趙一初放棄了所有與蘇雅歌有關的東西。有些事情他以為是順理成章的,卻發(fā)現(xiàn)只是個美麗的泡影,連真實都談不上。甚至,他放棄了當面詢問的機會,提前離開了學校。
一個名字連同那熟悉的語氣、聲音、氣息,從他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了。他未去清空,也不去觸碰,讓那個角落落滿時光的粉塵。直到那天,宋杰突然對他說:“知道蘇雅歌在哪兒嗎?”
此時的趙一初,已是在商海摸爬滾打十多年、心跳已不再容易錯亂節(jié)拍的男人。他只是突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被掏空了一部分記憶。他不禁有些慌亂與悲傷,如果說愛是一種能力,難道人到中年的他連愛的能力都不再擁有了?或者,在很多年前,他就失去了愛的能力。
趙一初躺在燈光柔和的酒店商務房里,手指不停地摩挲手機。打,還是不打?他已經(jīng)與自己斗爭了幾個小時。難道一個電話可以改寫過去、顛覆現(xiàn)在嗎?如果不能,那有什么必要害怕,一個電話而已。一個電話而已,但會否構(gòu)成侵擾,或者多余的枝節(jié),會否……可他又是那么渴望撥通這個電話,仿佛那是連通過往、連通青春、連通被遺忘的自己的一個通道。
仿佛不經(jīng)意間,食指微一用力,似有若無地按下了接通鍵。趙一初聽到“嘟——嘟——”聲時,心里一驚,心臟不受控制地激跳起來。他遲疑地將手機擱到耳邊,坐直身子,拿起杯子“咕隆”灌下一大口茶水。
沒有人接,直到機械女聲響起“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趙一初緊繃的身體頓時松懈下來,他將手機摔在床上,自己橫陳在床上,閉上眼睛。電話突然響了起來,趙一初伸長手臂,按下接聽鍵,將手機挪到耳邊?!拔?,請問剛才是你打的電話?”電話那邊傳來熟悉的聲音。趙一初眨一下眼睛,壓低聲音說:“是我,趙一初?!?/p>
“趙一初?真的是你嗎?”
那聲音一把掀開歲月的幕布,粉塵飛揚。被弄得一身灰土迷蒙的趙一初,驚得一挺身坐起來。手握逐漸發(fā)熱的手機,趙一初忽然有了淚濕之感。
紅錦盒一直待在抽屜里,似乎沒什么可疑慮的??申P念發(fā)現(xiàn),趙一初的狀態(tài)與以往不同了。無為而為,一直是關念駕馭婚姻的信條。以前趙一初也有過“走神”的時候,可用不了多久,不必關念花費一點兒心思,他就會回過神來??蛇@一次,似乎他走神的時間有點長,狀態(tài)也有點深。憑著女性的直覺,關念覺得應該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不一般的女人。
趙一初的狀態(tài)十分奇怪。一般在這樣的關口,男人會掩飾不住地興奮與焦躁,眼神變得小心翼翼,生怕流露內(nèi)心的秘密,開始小心翼翼地接聽電話,語氣略帶夸張,也會忽然地失蹤一刻,鉆進衛(wèi)生間里的時間變多,這些都曾在趙一初身上發(fā)生過??蛇@一次趙一初顯得十分安靜,安靜得像一只慵懶的軟體動物。一度洋溢在他體內(nèi)的野心,似乎冬眠了。這趟四川之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思來想去,關念還是放下了給宋杰打個電話的念頭,這也關乎趙一初的尊嚴。紅錦盒始終在那里,仿佛已經(jīng)被趙一初給遺忘了。有時關念安慰自己,也許是自己多慮了,一枚普通的魚骨而已,趙一初根本沒當回事。
就在關念打算放下內(nèi)心的疑慮時,趙一初突然不告而別。他在臨登機時才給出差在外的關念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有事出門兩天。不等關念追問,他已掛斷了電話,且馬上關了機。關念不能不懷疑趙一初是計劃好的,如果提前和她說,她一定會追問,甚至會不同意。她讓秘書查了航班,趙一初飛去的地方是成都。
關念接到秘書電話時,已回到了家。紅錦盒不見了,她盯著那抽屜怔忡良久。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生活不是一直光滑而光鮮的嗎?這一刻,關念突然有些沮喪,她其實并不了解這個男人,當他獨自面對窗外長時間枯坐時,她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讓自己不去在意,不過是害怕有什么真相一旦揭開,會超出她的承受范圍。她不知道無為也是存在風險的,像任何一筆貌似順暢的生意,說不定哪一環(huán)節(jié)就會橫生枝節(jié),超出掌控。難道她的婚姻也不能免俗地觸了礁?
那次在成都,趙一初沒能見到蘇雅歌。電話里,他們約了見面,在她教孩子畫畫寫字的“雅歌書畫室”。她說在井巷子,很好找,老輩的成都人都知道,他可以從哪里走到哪里,右拐走到哪里,再左拐進巷子50來米就能找到。路線聽得趙一初如墜云里霧里,他只牢牢記住了井巷子。他不相信這世上還有找不到的地方。
時間定在中午,蘇歌雅說十二點后她有一個半小時的空閑,可以請他吃個飯,敘敘舊。趙一初笑了:“哪要你請,我來?!彼坪酰磺胁]有想象的那么艱難。
那晚趙一初失眠了,深更半夜給宋杰打電話讓他幫忙借個車,次日要用。早晨6點,宋杰就說一輛本田停在了酒店的停車場,鑰匙在前臺。趙一初本想準備一份禮物,可似乎買什么都不妥,畢竟都是有家室的人,且隔著,20年的時空跨度,誰知道時光沖刷了什么又沉淀了什么。雅魚骨劍,倒像是老天為這次見面提前準備好的禮物。
趙一初查了地圖,研究了路線,算好提前量,10點就出了門。略微繞了一下彎路,趙一初順利到達了井巷子的巷口,游人不少,這樣的巷子似乎不宜汽車打擾,況且時間尚早,趙一初想找地方先停好車,正好步行進去。
巷子口游人來往不絕,他只得將車繞出來,碰巧幾處路邊停車點都沒有空位,心里不免燥熱起來。時間越來越近,離巷口卻是越來越遠,趙一初只得抱著僥幸的心理又往回轉(zhuǎn),忙慌慌地瞥見路邊一戶人家屋前有塊空地,急打方向盤。車倒著倒著,忽然傳來悶啞的一聲響,似乎撞在了什么物件上。趙一初嚇一跳,跳下車一看,一個像是小娃娃坐的榎椅子歪在后車輪下,接著,從屋里走出來一個肥滿的中年婦人,不滿地說:“你是咋開車的,這里哪個是停車的地方,你咋稀里糊涂就往這里開……”
趙一初賠著笑臉,目光瞥見已經(jīng)有孩子背著畫夾走出了巷口,人群在不斷往這邊聚過來,忙一把抓住女人的胳臂,試圖將她往屋里帶。“搞啥子嘛你?”女人的聲音驀地粗壯了,趙一初感覺滿街的目光都堆壓在他身上,不由心跳加速,血往上躥,趕忙從懷里掏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趙一初拋下一千元錢,心跳如狂地開車逃離了現(xiàn)場。他沒有勇氣再回到井巷子了。當天下午,他趕最早的一班飛機飛離了成都??呻[秘的按鈕啟動了,坐在飛機上,趙一初全都記起來了。記憶洶涌而至,那里不再是一個禁區(qū)。
蘇雅歌、宋杰和他從中學起就是同學。趙一初很早就懷了心思,挑座時坐在蘇雅歌的后面,騎車總是不經(jīng)意地跟在蘇雅歌后面,跑步也在蘇雅歌后面,大合唱站在蘇雅歌的后面,拍畢業(yè)照時頭嵌在蘇雅歌的后面。他不知道蘇雅歌有沒有在意過他的存在,只記得她說 “宋杰,你怎么就沒人家趙一初那么細心”“趙一初難怪你懂得那么多原來你爸爸是大學教授啊”“趙一初你可不可以過來幫個忙,我的電扇壞了”“趙一初你明天可以騎車帶我去美院嗎”“趙一初你的側(cè)影很有雕塑感”……
原來,記憶為他保留了所有的畫面與細節(jié),沒有任何的疏漏。常??粗环萜髣澃福K雅歌的笑聲不期而至。開著會,他仿佛從某個側(cè)影回到了往昔,蘇雅歌坐在那里,嘴角微微翹起。夢中,蘇雅歌回過頭來,沖著他笑,笑著笑著,幽怨的表情浮起來……他越來越頻繁地心跳如狂。一直乖順待在胸腔的心臟,突然變得不受控制了。
時光無法倒回,不像很多東西靠努一把力、努三把力就成。縱使今天他擁有了很多,遠遠超過他的預期,可他還是失去了。也許當年他去問一問蘇雅歌,會得到不一樣的答案,不一樣的今天?,F(xiàn)在,他再次失去了勇氣,他連打個電話向她解釋或道歉的勇氣都沒有。他只是個懦弱的逃兵而已。
有時他安慰自己,相見不如懷念。見到又能如何?這樣的念頭可以讓他安定一小時、一個下午、一個晚上??墒遣粫匍L,他重又陷進沮喪的輪回。
直到宋杰打來電話:“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話筒里沉默片刻,“蘇雅歌查出胃癌?!?/p>
趙一初木然良久,突然揮臂而起,將桌面上的東西掃離了自己的視線。煙灰缸在地毯上顛撲兩下,滾到了他的腳邊,他彎腰撿起,看也不看,一把甩出去,“砰”一聲烈響。秘書驚慌地將頭探進來,又迅速將頭縮了回去。趙一初站起來,走出辦公室,不顧任何人的招呼和目光徑直出門,坐上車,一直開到江邊。夕陽將江面染得金亮一片,波光粼粼,望著望著,趙一初忽然將頭伏在方向盤上,發(fā)出了喑啞不清的哭聲。
趙一初在車里一直坐到天亮。晨曦微亮時,他帶著腫脹的眼睛回到家,收拾了簡單的行李,打的去機場。宋杰告訴他,蘇雅歌和外國文學老師去南方不到一年就分了手,外國文學老師愛上了比她更年輕的女孩。蘇雅歌顛沛了兩年,和現(xiàn)在的老公結(jié)了婚,一起回到他的老家成都,在一所小學做美術老師。她還是那么瘦弱纖細,仿佛尚未發(fā)育完滿的女大學生。趙一初想象她出入井巷子的模樣,淡灰的土墻下一抹輕飄的細影子。今時的她想必更加瘦弱。宋杰說,蘇雅歌沒有告訴任何人,還是他打電話過去,她老公說的。蘇雅歌說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現(xiàn)在的樣子??伤胂?,覺得還是應該和趙一初說一聲再見。
趙一初不知道自己這是要去做什么,他對此一無所知,如同他對現(xiàn)在的蘇雅歌一無所知。他只是緊緊握住那枚魚骨劍,如果早些時日送給她,這枚傳說中無比神奇的雅魚骨劍可不可以改寫今日此時?
飛機正穿越無邊潔白的云層,傾斜向下,俯沖向大地。地面上的一切是那么斑斕,趙一初不知道在哪一片底色中安住著蘇雅歌,他只是緊緊地握著一枚魚骨劍,祈望用心跳和涌動的熱血,去孵熱一個冰冷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