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在疏疏密密的枝枝葉葉后面,落日正勾勒出一個碩大晶亮的圓弧,美麗得觸目驚心。這一切與病房里單調(diào)而寂寞的潔白,形成一種強烈的反差。在這一刻,“落日樓頭”四個字,鮮明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躺在病床上的我,忽然有了一種莫明其妙的悲壯感。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希望吸進新鮮的樹葉氣息,但是,撲面而來的,卻是濃得化不開的藥水味兒,如刀子一般刺到肺眼里去。
手術(shù)是前天做的,還是昨天做的,或者是十天前做的,我似乎想不起來了。反正,腹部那一塊地方開始鉆心徹骨地疼痛,麻醉藥的效用已經(jīng)漸漸消退,折磨人的痛楚非常真實地降臨了。
依稀聽大夫說,那把彈簧刀把我的腸子刺穿了,因此只好切去一截,再縫接起來。腹部的傷口到底有多長有多大,我沒法看見,繃帶和紗布厚厚地占據(jù)著那塊微凸的山地,向我隱瞞著什么秘密。這我不在乎,當我知道我受了傷流了血,還拉下了一截腸子的時候,我竟然有了一種終于償還了什么的輕松感,因而從此可以割斷和另一個人的聯(lián)系,我不再屬于馬麗華,我可以完完全全屬于我自己了,這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
我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然后想改變一下睡的姿勢,但所有的努力只是意念上的,我以為我挪動了身子,其實紋絲未動。
有腳步聲響傳到床邊來,我聽出是楚芬的腳步聲。她的腳步又輕盈又利索,抬得快,落得輕,響出的是很可人的韻律。
“大哥,你醒了!”楚芬?guī)缀醺吲d得叫起來。
她從不叫我的名字,她只叫我“大哥”。她說她沒有哥哥,有哥哥的女孩子是最幸福的。
我開始努力注視,搖到床前來的這一團藍色的影子。在她所有的裙子中,我最喜歡這條裙子。淡藍的底色上,綴著深藍的小花,不獨使她的身材顯得頎長,而且還洋溢開一種寧靜的氛圍。
她身體的輪廓,漸漸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臉上的微笑明凈而有亮度—— 她化了點兒淡妝,淡得幾乎看不見痕跡。她伸出手來,按在我的額頭上,手指很細很白很勻稱。
楚芬說:“剛才,你的目光很散漫,我第一次看到這樣散漫的目光。只一會兒,大哥,你看到我后,燦然一亮,目光就聚集成一個焦點,明亮得像水晶。”
我笑了。
“你的眼睛告訴我,你非常非常愛我,是不是?你說嘛?!?/p>
我點了點頭。
她俯下身子,吻了我一下。然后,迅速地取來一個保溫杯,擰開蓋兒,用不銹鋼調(diào)羹舀起香菇熬的雞汁,喂我。
我實在是太餓了,溫馨的湯汁急不可待地通過咽喉,發(fā)出“咕咕咕”的響聲。
“大哥,你進手術(shù)室時,來了好幾個記者,纏著讓我介紹英雄的事跡。我對他們說,我不在現(xiàn)場,我不知道。我說,他不是英雄,他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你們不要這樣盯著他。他們只好走了?!背艺{(diào)皮地說著。
頓了一陣,她又說:“不過馬麗華會來看你,是市里的領(lǐng)導,打電話告訴你們局領(lǐng)導的。”
我突然憤怒起來,說:“她來做什么?我不想見她,從現(xiàn)在起,我不欠她什么了。當年,她失掉了一條腿,現(xiàn)在我切掉了一截腸子,我們扯平了!”
楚芬嘴一噘,說:“大哥,你答應(yīng)過不對我發(fā)火的。”
我小聲說:“小妹,請原諒,我不是發(fā)你的火。”
香菇雞汁全讓我喝完了,我有了一種飽的感覺,同時,又有很深的疲倦襲來,便微微閉上了眼睛。但我絕對沒有睡意,馬麗華的影子總在腦海里糾纏,抹也抹不去。
馬麗華是我最應(yīng)該尊敬的人,也是我最憎恨的一個人。
15年來,她的影子總是覆蓋著我,讓我生活在一種極其可悲的境地里。這些年來,我所有的努力是如何擺脫她。
那個中午,太陽把一切鍍得明晃晃的,我走出了稅務(wù)局的大門,我清楚地看見當頂?shù)奶枺盐业纳碛皦嚎s成小小的一團,匍匐在我的腳下,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憐。
“五四”青年節(jié)快到了,我被評上了局里的“青年標兵”,局團委要求我寫一篇體會文章,題目是《英雄鼓舞我前進》 。又是馬麗華!我就不明白,我與她有什么太多的關(guān)系。
15年前,我7歲的時候,黃昏,放了學,我在鐵路上玩兒??粗淙沼鄷熼W射在锃亮的鋼軌上,像兩根鍍金的飄帶,隨時要順風騰躍起來。這個情景迷住了我,以致產(chǎn)生要用手抓住飄帶舞動起來的奇怪念頭。就在這時候,一輛溜車飛快地駛過來,鐵軌的顫動使陽光箭矢般飛濺出去,射向藍色的天空,好像童話里描繪的景象。
直到我被一股強力推出鐵軌,隨之響起一聲慘叫時,我才猛醒過來。我看見一個阿姨倒在鐵軌邊,一條腿帶著一大灘殷紅的血擱在灰白色的枕木上,我嚇得哭了起來。是她用一條腿,換回了我的生命,否則,我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后來,我知道了她叫馬麗華,22歲,是鐵路工廠的車工。第二天,報紙就登出了醒目的通訊《女英雄舍生救小彬》。市委表彰,鐵路局樹標兵,各界人士發(fā)表文章,沸沸揚揚地鬧騰個沒完沒了。
為了讓我記住救命恩人馬麗華,父親將我的名字“王小彬”改為“王小華”。從那一天起,我和馬麗華連成了一體,我的一切都屬于她。我成了一個英雄的注釋。
在最初的歲月里,我確實景仰馬麗華,是她救了我,她還因此失去了一條左腿。我常在夢里,見到那條擱在枕木上的血淋淋的左腿,嚇得大喊大叫。
許多年過去了,當我有了女朋友楚芬后,我總會下意識地看著她的左腿,并懷疑那是不是真的。等到和楚芬的關(guān)系相當親密了,在約會的夜晚,我們坐在萋萋的草地上,我會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掐她左腳的踝骨,去撫摸她光潔的膝蓋,甚至會脫掉她的鞋子,去握她小巧的腳,從手感上去證實那確實是一條真正的左腿。
楚芬悟出我的這些奇怪舉動的含義后,每次她需要去商店買皮鞋或是涼鞋時,就會很慎重地邀我一同去挑選。她只試左腳,當她的左腳插入鞋子的時候,那種很柔軟的聲音著實令我入迷。
真正意識到我是為馬麗華而存在,是在初中畢業(yè)的時候。我的成績并不優(yōu)秀,卻考進了本市的王牌中學:新民一中。
班主任很慎重地對我說:“因為馬麗華救過你,因為……英雄的行動,這么多年來一直感染著你,你的點滴進步,都能體現(xiàn)英雄的價值,所以你才能考入重點中學!”我當時16歲,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小男子漢,懂得一些人生的事了。
進校第一天,市報的一個記者來采訪我,希望我談點在英雄行為的感召下,如何努力學習考入了重點中學。我說:“我不應(yīng)該進這所學校,我的成績很一般?!?/p>
但是,文章見報時,記者把許多莫明其妙的話塞到了我口里,讓我受了一次被閹割似的侮辱。
夜晚我溜到校園里,把閱報欄上的這張報紙撕了個粉碎!然后在校園里徘徊了許久,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意識到了人生的悲哀。
我開始認真地回憶過去的一切。在小學時,老師怎么特地抽時間輔導我,怎么讓我這個并不出色的學生當班長和少先隊中隊長。每個“六一”兒童節(jié),讓我講述當時被馬麗華救下時的情景和體會。其實我只記得那條血淋淋的左腿,和那一片被血濺紅的夕陽,年幼的我當時會有什么體會呢?體會是后來由別人塞給我的。
報社記者像影子一樣總是跟隨著我,甩也甩不掉。我每有一點兒小小的進步,或者做了一件很普通的好事,就會很快登到報上,導語總是千篇一律:當時被英雄救下的王小華,沐浴著英雄的光輝,以英雄為榜樣……
此后,對于學習我開始漫不經(jīng)心,終于導致了高考失利,名落孫山。父母顯得很頹喪,我卻有報復了什么的興奮。但不久令人眼熱的稅務(wù)局,卻優(yōu)先錄用了我,我當然明白這是出于一種什么考慮。我沒有大學學歷,沒有參加公務(wù)員考試,是以“代干”的名義先進去后,再通過“內(nèi)部考試”轉(zhuǎn)為正式干部。父母臉上又露出了笑意,諄諄告誡我說:“小華,以后要發(fā)狠搞工作,莫讓你馬阿姨失望,當年她為救你,失去了一條左腿!”
又是馬麗華!好像沒有她,我就不活了。
我喜歡楚芬,只有她能讓我時時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成功應(yīng)該靠自己的努力去獲得,而絕不是為馬麗華而活著。楚芬說:“大哥,你不是馬麗華的注釋。她當時救了你,我們感激她,社會認可了她,她求證了她自己。但社會沒有權(quán)利要求你一輩子,都為證明她的存在而存在。”
“小妹,這點我懂。但我個人似乎欠了她的情,要徹底掙脫她,還得靠我自己?!?h3> 3.扯平
那天中午,我粗魯?shù)鼐芙^了寫《英雄鼓舞我前進》,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馬麗華教誨的結(jié)果,是因為我覺得應(yīng)該這樣做。
在一種極惡劣的心境中,我頂著太陽走出了稅務(wù)局的大門。街上行人很少,車輛也很少,陽光寂寞地流淌在鋪著方磚的人行道上,每一格都盛著晃動的時間。
在一棵梧桐樹旁,我看見一個涎著臉、長得很粗黑的小流氓,正擋著一個女中學生,口里說著很淫穢的話,居然這樣旁若無人。我此刻的惱怒情緒,突然找到了一個發(fā)泄的地方,這大概是我毫不猶豫沖上去的動機。我什么也沒說,沖上去就給了那小流氓一拳,然后又是狠狠的一腳。女學生見有人解圍,慌慌地跑了。
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將與她無關(guān)了。我不希望她摻和到這件事情中來,這件事就是這件事。
小流氓在挨過打后,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彈簧刀,“咔”的一聲,刀子彈了出來,在陽光下白慘慘的。我覺得這一切很刺激,在我看見刀子的寒光時,突然想到了馬麗華那條血淋淋的左腿,因而有了某種渴望受傷流血的快意。
刀子扎向我腹部的時候,聲音很沉悶,我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我沒有躲避,好像還笑了一下,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被人抬進醫(yī)院后,立即聽聞那小流氓被抓住了,他承認了所有犯罪的事實。有關(guān)部門唯一遺憾的,是那女學生找不到了,她如果出來講幾句話,這個事件就要平添不少光彩。
但愿她永遠不要出來,她一旦露面,就將永遠罩在我的投影之中,成為我的注釋,就像我成為馬麗華的注釋一樣。
從心理上講,我不欠馬麗華什么了,從一個更大的概念上來觀照,我們都為社會付出了。那條血淋淋的左腿和這一截切斷的腸子,都成為了我們各自的注釋,我們彼此之間不存在什么因果關(guān)系。
父母不會有這種想法,他們一直執(zhí)拗地認為,是馬麗華給了我一條生命。馬麗華失去一條左腿,導致了往后生活的種種不便,他們都似乎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們常去看望馬麗華,還千方百計為馬麗華物色過對象,可惜都沒有成功。
至今,馬麗華還是一個獨身,住在工廠的單人宿舍里,拄著雙拐,每天興致勃勃地到廠廣播室去上班,去各處講演。
我去偷偷地看過她一回。
我守候在廠門口,等她來了,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她當然不會認識我,她救我的時候我才七歲。她臉色黃中透青,眼光很疲倦,一個褲管空空洞洞地垂著。木拐子一下一下,戳在地上響得很沉重,兩支木拐落地時,她的右腳使勁兒一蹬,身子就往上一聳,然后艱難地向前一蕩。由于長期使用木拐子,她的上身很發(fā)達,很橫勢,而下部卻因為殘缺了一半,顯得很單飄。
我有些難過,她將這樣走向生命的終結(jié),而我卻有楚芬。
不遠處有一個很大的宣傳欄。我慢慢地踱過去,正中央貼著一張“嘉獎令”,大紅紙上寫著金色的字體,是工廠黨委嘉獎馬麗華的。說她今年以來,共外出講演近三十場,聽眾達十萬人次,為精神文明建設(shè)作出了重大貢獻。
作為馬麗華,她有她的存在方式,社會也承認她的這種存在方式,她以她的存在方式來規(guī)范其應(yīng)有的內(nèi)容。正如她已經(jīng)不能認出十五年前救出的我,剛才就跟在她的后面,但她卻將和那個英雄的業(yè)績終生相守,成為一個互為依存的結(jié)構(gòu)。而我與她之間,已經(jīng)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
楚芬坐在我病床邊上,女性特有的溫馨氣息蕩漾在我的周圍。她讓我閉著眼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其實,我明白她的這種感覺,是源于怕我有一天突然離開她,希望通過這種形式強化她的某種自信。
她很聰明,人世上的許多復雜問題,她都能很單純地看出它的實質(zhì),不需要很多的推理。她懂得怎么愛我,也懂得怎么讓我愛她。
我告訴她,我看到馬麗華的情景和那張“嘉獎令”。她說:“馬阿姨其實很孤獨,她之所以熱衷于到處作報告,是害怕有朝一日人們會忘記她,所以拼命來強化社會的記憶。她很可憐?!?/p>
我躺在那兒不再說話。楚芬忽然問:“大哥,你在想什么?”
夕光映在她的臉上,病房也變得美麗和親切起來。
“小妹,你累不累?”
自從我受傷后,她就請了假,一直守在我身邊。
“不累。你呢?”
“有一點兒累?!?/p>
護士忽然輕輕地飄了進來,說:“小華,有一群人來探視你。其中一個叫馬麗華的拄著雙拐,還有報社和電視臺的記者?!?/p>
這時候,我最不想見的就是馬麗華。分明又是有人在導演一幕戲?。寒斈瓯挥⑿劬认碌娜?,今日又成了英雄,他們在病房親切會見,互相勉勵。
我知道馬麗華是一個積極的合作者,她一定覺得,這是一個使社會再次認識她的好機會。我卻害怕報紙和電視節(jié)目,重新將我與馬麗華緊緊聯(lián)結(jié)在一起,那么,我又將重新進入馬麗華的投影,成為她的注釋。
我對楚芬說:“小妹,去給我擋住他們,告訴他們不要來打擾我,我與馬麗華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楚芬眨了眨眼睛,說:“馬麗華拄著拐來看你,不見不太好。你可以和她當面談一談,但不許記者進來,你看呢?”楚芬想得比我遠比我深,她想讓我和馬麗華面對面,把最后的一點兒聯(lián)系斬斷。
楚芬輕快地走了。
過了好一陣兒,我才聽見木拐戳在水泥地上的空空洞洞的聲音,孤獨地朝病房響來。
馬麗華走進了病房,接著楚芬也進來了,然后把病房的門關(guān)上。楚芬扶著馬麗華坐下,又去沏好茶,然后坐到我身邊來。
我明顯地看出了馬麗華的失望,還有面對我和楚芬親昵相挨的拘謹。她一定準備了許多話,可惜,沒有記者在場,這次會面對她來說也就變得毫無意義。
落日的余暉穿過枝葉的縫隙,透過玻璃窗,灑落在病房里。我一邊抓著楚芬的手,一邊說:“馬麗華同志,其實,我很不想在這種場合和你見面,那樣太不真實。我們不是演員,不需要別人來導演這一幕輝煌的會見。我們做了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事,并不企望社會作出報償,更不愿意成為一種‘角色——由別人來給我們化妝和穿戲服,那是非常可悲的。”
馬麗華的目光暗淡下去,兩只手下意識地摸著身邊的木拐,喃喃地說:“你一定覺得我很可悲,是嗎?”
“是的,你自己認為呢?”
“……我很羨慕你們,真的。我該走了。請相信,我不會向記者說什么的?!?/p>
她艱難地站起來,拄著雙拐朝門外走去。楚芬連忙起身去送她?!斑?、咚、咚”,木拐聲緩慢地沉重地遠去了。
我有些內(nèi)疚,是不是我的話毀滅了她的一個夢幻,使她不得不面對生活的真實?也許,這并不是一件壞事兒。
楚芬很快就會回來的。我要告訴她,我與馬麗華再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從此我再不叫“王小華”,而要把名字恢復成“王小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