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 梅子 編輯 | 田宗偉
秭歸人,只要是秭歸人,都喜歡吃野韭菜。近些年,在江邊小城,挖野韭菜已成為一項參與甚眾的春日戶外活動。
挖野韭菜,是山里孩子的童年必修課。冬天剛剛過去,太陽漸漸暖和,等待春耕的土地上,野韭菜率先鉆出地面,在尚枯黃著的野草中,冒出絲絲綠意。提著小竹簍,拿著蘭腰鋤,像覓食的麻雀,一群毛孩子在山坡坡上尋尋覓覓。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辣椒醬腌韭菜加懶豆腐,很能下飯。為了讓飯桌有點滋味,我們熱衷于挖韭菜,大人也很支持我們。盡管很多時候,不過是借挖韭菜逃脫家務勞動,去干些上山爬樹下溝捉魚的勾當。
野韭菜選地生長。它喜歡的地,一片一片的,顯擺著嫩嫩的誘人的綠意,哪怕石頭包包,培坎縫縫,如果不是它的土,一根也不長,哪怕是緊挨著的兩塊田。土肥長得粗長,土薄長得細瘦。不懂土壤,不明白野韭菜喜歡什么樣的土,摻了碎石塊的黃土,常見長得茂盛。揭開表土,可以看到野韭菜圓圓的韭果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細細的根須相互糾纏不休。只要找到一片,可以蹲著挖個半天不挪窩。野韭菜就像“離離原上草”“春風吹又生”,不管挖得有多干凈,到來年,挖過的地方又會長出綠油油的一片來。年年挖年年有,不知道它靠什么保存了自己的種子。野韭菜,就像天賜的一樣。
認識扁韭之前,韭菜于我沒有家野之分,我心中的韭菜,真的是一野物,它又叫山韭。而真正的韭菜,是一直被人們種在菜園邊的扁韭。野韭菜的濃郁香味遠遠超過扁韭,包餃子、炒雞蛋、做涼菜,風味更為獨特。而野韭菜的球形莖——韭母子,是做泡菜的上好材料,泡制好的韭母子酸酸脆脆的,特別開胃爽口。
說到吃野韭菜,就想起初中的寄宿生活,還有跟我同床共枕的華。寄宿苦學,指望靠讀書跳出農(nóng)門的我們,再也沒有時間挖韭菜,卻是吃得最多的時候。食堂的飯菜每頓都是兩樣:一瓢玉米面蒸飯,一瓢懶豆腐。遇上面粗,清湯般的懶豆腐上飄著一層玉米皮。我們楊林人有句老話:“面飯懶豆腐,吃噠胖乎乎”,就營養(yǎng)來說,這樣吃沒大的問題,可也架不住365天頓頓吃?。〈蝻埢氐綄嬍?,同學們各自從床底的木箱子里取出從家里帶來的下飯菜:炒咸菜、豆豉、辣椒醬、油辣子。到春天,多數(shù)山上來的同學都會用大玻璃瓶帶腌制的野韭菜,你的吃完了,就吃我的,吃飯時,你舀一瓢我舀一瓢,一瓶腌韭菜很快就見了底。面飯懶豆腐里加進香香的綠綠的野韭菜,正長身體的我們,覺得那就是人間美味。因為家在學校附近,我?guī)缀醪粠н@些下飯菜,如果不回家吃飯,到飯點,多數(shù)吃華帶的菜。華的母親做的腌韭菜很香,好像用的是油辣子,不是辣椒醬,辣椒醬拌的容易酸,一酸就沒了野韭菜的清香。因為有香辣可口的野韭菜下飯,現(xiàn)在回想,面飯懶豆腐的初中生活似乎也沒那么清苦呢。想想我們初中的那班發(fā)小,一群山里孩子,現(xiàn)在個個生活得不錯,哪個都像野韭菜,我們身上的奮斗勁兒,我們對理想的執(zhí)著,也算是“離離原上草”“春風吹又生”。
▲ 野韭
▼ 柑子皮
把各種橙子叫柑子,是秭歸人的習慣,吃柑子皮,是秭歸人飲食的另一個習慣。在秭歸,柑子皮也是一道菜。就像離不開辣椒花椒、生姜大蒜這些傳統(tǒng)作料一樣,秭歸人做菜,也離不開柑子皮。
不明就里的外地人,常誤以為秭歸人吃的柑子皮,就是陳皮,必須說明,柑子皮不是陳皮。陳皮特指成熟的橘子皮,橘子跟柑子,雖同為蕓香科,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品類。橘子皮薄而無肉,味又澀苦,不適合吃,秭歸人常用曬干的橘子皮熏臘肉。
柑子究竟是什么?柑子就是橙子,可柑子又不全是橙子。只是秭歸人,習慣把所有的橙子都叫柑子??茖W的解釋是這樣的:“柑子,常綠小喬木或者灌木,果實扁球狀,春季開花,11至12月收獲,也叫柑橘。用作經(jīng)濟栽培的有三個屬:枳屬、柑橘屬和金柑屬。中國和世界其他國家栽培的柑橘主要是柑橘屬?!痹瓉恚套邮撬谐茸拥睦献孀?!一百多年前,一位英國的植物學家在西陵峽發(fā)現(xiàn)了三峽野橙,那時外國人都住在南津關外的宜昌城,于是將其命名為“宜昌橙”,它就是柑子,橙子的老祖宗,秭歸很多種橙的老輩人都在山上見過真正的“柑子”。在西陵峽中的鄧村,有一片三峽野橙保護基地,與秭歸新縣城一江之隔,什么時候要去拜望一下“老祖宗”。
對山里娃來說,野櫻桃、毛桃子常見,柑子可是稀罕物。秭歸的柑子都種在長江邊。大約上世紀九十年代,隨父母從山旮旯楊林橋搬到了長江畔的郭家壩,才見識到成片成林的柑子。那時才大致分清楚廣柑、錦橙、臍橙各自的模樣。小時候,非常少見的,祖母有時會從床頭的小柜子里,摸出一個紅澄澄閃著誘人金光的柑子,烤火的時候,放到火邊烤上。眼巴巴地期待著祖母剝開柑子的瞬間,老式柑子沒有新式品種的皮好剝,祖母用指甲一塊塊掐下柑子皮,香味也隨之四溢,那味道聞了特別醒腦,果肉卻酸得很。掐下的柑子皮用清水泡泡,用辣椒醬一拌,就是一盤開味菜。我喜歡柑子皮的香味遠超過酸得令人腦仁疼的果肉?,F(xiàn)在的秭歸娃有福氣,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柑子,又香又甜,品種多得讓人眼花繚亂。
秭歸人種柑子種出了大名堂,臍橙之鄉(xiāng)名揚九洲,秭歸人吃柑子皮也吃出了二十四個花樣。傳統(tǒng)的自不必說,做豆豉、做豆腐乳,必須放上切得細細的柑子皮;煮火鍋,特別是煮羊肉火鍋、臘肉火鍋,不能少了柑子皮;橙子上市的季節(jié),正好蒜苗出土,飯桌上少不了有一盤嫩蒜苗涼拌柑子皮。現(xiàn)在,秭歸人又有了新發(fā)明,橙香粉蒸肉、橙香炒牛肉、橙香烤羊肉,進了大餐館精美的菜譜,成了屈原家宴的特色菜。
秭歸人吃柑子皮,有一些小講究,并非所有的柑子皮都可以吃。秭歸人的種橙大業(yè)日新月異,二十多個品種在長江兩岸遍地開花,四季都有鮮果上市。新品種的橙子固然好吃,可秭歸人還是鐘情老品種的皮。廣柑似乎沒有人種了,種橙子的人家,一般會留一兩樹錦橙,錦橙就是專門吃皮的。秭歸人自己培育的橙子品種,吃皮也不錯,最好的,數(shù)桃葉橙,最近發(fā)現(xiàn),秋橙九月紅的皮也不錯。這兩個品種都是秭歸人自己的親兒,巧的是,它們的皮都香脆可口,我懷疑搞研發(fā)的秭歸專家們,是不是在培育的時候就考慮到了秭歸人喜歡吃柑子皮的嗜好。
不管怎么說,在老式品種消失之后,感謝專家們又研發(fā)出了桃葉橙和秋橙,不僅果肉甜美,還有香脆可口的橙皮,可將秭歸人吃柑子皮的美食傳統(tǒng)延續(xù)下去。
花椒樹
宋人劉子翚《花椒》云:“欣忻笑口向西風,噴出元珠顆顆同。采處倒含秋露白,曬時嬌映夕陽紅。調漿美著騷經(jīng)上,涂壁香凝漢殿中。鼎餗也應知此味,莫教姜桂獨成功?!?/p>
說到花椒,在我們村里,誰家堂前屋后,不栽幾棵呢?它們跟老屋和老屋里的老人一樣長壽,長得盤枝錯節(jié),儼然長成一株守護老屋的小樹。家里生了小孩,用花椒木削一個小棒槌,拿紅線繩拴了,系在嬰兒胖乎乎的手腕上,出牙時塞在嘴里咬一咬,辟邪,預防蛀牙,俗稱咬牙棒。
最不愛走近花椒樹,因為它沒有好看的花朵,好吃的果子,還因為它一身的刺。青色的椒粒堆滿枝頭時,手癢癢,想摘了玩,大人嚇唬說,摘了手會發(fā)麻的。于是,整個童年,都對花椒敬而遠之?;ń匪坪鯖]有開花,就開始結籽了,從來沒有注意過花椒的花是什么樣子,明年春天,一定要關注這件事。
小時候對花椒沒有對木姜子那么討厭,祖母做菜時,把木姜子、花椒、辣椒、大蒜幾樣,剁成細細的一碗,不管炒什么菜,都放上一勺子。曾經(jīng)因為不喜歡木姜子,吃飯時因為無處不在的木姜子想扔掉飯碗大哭一場。在大人看來,這肯定很好笑吧。雖然抗拒花椒的麻,但花椒的香味遠遠好過木姜子,心里便多了好感。小孩子真的不明白,大人為什么喜歡那么多奇怪的味道,直到自己成了大人,也開始喜歡那么多奇怪的味道,反而又不明白了,小孩子為什么不喜歡調料的味道,花椒、木姜子,多美妙的東西啊。現(xiàn)在想來,孩子是真的不需要調味料,他們的味蕾新鮮稚嫩,只能承受食物的本味,成年人的味蕾已變得遲鈍,所以需要各種調料刺激食欲。
現(xiàn)在的我,再也離不開花椒。從花椒剛長出嫩葉,就開始打它的主意,采嫩花椒葉油炸拖面,采嫩花椒粒做泡菜。老花椒上市,青色的麻,紅色的香,一樣稱幾兩存起來。做飯時,幾乎每道菜,都要拿幾粒花椒先行丟進鍋里,炸出香味,再行炒作。其實吃菜的人不一定吃到了椒香,倒是滿足了我這個做菜的人聞香之需。也不知是對椒香上癮,還是對麻味獨鐘。
花椒本是平常木,落葉小喬木,蕓香科,調味料之一。后來讀楚辭,花椒在我眼里不平常起來。它在楚辭里枝動葉搖,播撒芳香:“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茝”“蘇糞壤以充幃兮,謂申椒其不芳。”“覽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離?”“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薄稗ル日糍馓m藉,奠桂酒兮椒漿。”創(chuàng)作楚辭的屈原肯定是一個美食家。他對一切芳香的植物情有獨鐘,花椒因為濃香撲鼻,被屈原列為香木之一,代表高貴的君子。因為結實累累,極易繁衍,用以比喻子孫滿堂。“播芳椒兮成堂”,就是湘君對他和湘夫人未來生活子孫滿堂的幸福想像。屈原喜歡花椒,說明他好麻辣,高大上的詩人形象多了幾分親近和煙火氣息。
上溯到詩經(jīng),花椒亦嘉木?;ń吩谠娊?jīng)里被比喻為多子多福的美人,《椒聊》一詩云:“椒聊之實,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碩大無朋。椒聊且,遠條且?!苯?,碩人,多實,多子。椒是美人,能生能養(yǎng),主吉祥。從詩經(jīng)到楚辭,花椒一路又美且香。到了漢代,人們稱皇后為“椒房”,皇后住的地方叫椒房殿。千挑萬選出來的一國之母,必須是美人,且一直被國民寄寓著繁衍生養(yǎng)、高貴吉祥的美好希望。
多年前,看到一個中年人,用竹背簍背著一棵花椒樹走在城市的大街上,不由自主跟著他走了老遠,仿佛他背著的,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這個失去了土地的鄉(xiāng)下人,已沒有一塊地,可供一棵花椒生長。種花椒、摘花椒、曬花椒、吃花椒,像神經(jīng)病一樣在頭腦里反復念叨著。屬于我的花椒樹,不知道是否還在鄉(xiāng)下的老屋旁長得盤枝錯節(jié),長得像一棵樹。
在我心里,花椒永遠是一棵樹,它在《詩經(jīng)》和《楚辭》中婆娑,在童年的舊顏色里搖曳,在凡俗生活中日日生香。
紫蘇是一個很美的名字,如果為自己取個藝名,我便叫紫蘇。無端地,想到紫蘇就會想到“流蘇”,“流蘇”是小資又美麗的東西。查看“蘇”字含義,像胡須一樣下垂的東西叫蘇,從昏迷中醒過來叫蘇,也用來專指紫蘇,跟流蘇有一點點關系。
“蘇”的繁體“蘇”中,有草有魚有禾,“蘇”跟魚,的確有點關系。西漢枚乘在其名賦《七發(fā)》中記載過一道名菜“鯉魚片綴紫蘇”,他稱贊紫蘇為天下至美之物:“秋黃之蘇,白東之茄……此亦天下之至美也?!睎|漢張衡在《南都賦》中也稱贊紫蘇:“蘇筱紫姜,拂掇植腥”??磥砣毡救顺陨~片配紫蘇葉,是從中國學去的。宋代陳耆卿著《赤城志》,記載臺州人煮魚時加紫蘇,味道鮮美。依樣學古人,每次煎魚,放些嫩紫蘇葉,做出來的魚散發(fā)著紫蘇的清香,果真沒有一點兒腥味。據(jù)專家研究,紫蘇里含有一種特殊的活性物質,可以清除人體內的自由基,延年益壽。日本人喜食紫蘇,這是他們長壽的秘訣之一嗎?家鄉(xiāng)的山坡坡上大片大片的紫蘇啊,我們辜負你太久啦!
紫蘇
紫蘇是地地道道的中國貨,古代稱為“荏”,《爾雅》中則稱其為“薔”。兩千多年前人們就發(fā)現(xiàn)了它的食用和藥用價值,長沙馬王堆漢墓的竹簡中,記載著紫蘇的食用方法。有如此歷史背景的植物,不應該是野草,可在我的家鄉(xiāng)秭歸,從來沒有人專門種植紫蘇,田間地頭,荒蕪的屋場,鄉(xiāng)間小路,到處都有它們的紫色身影,哪怕石頭臺階的夾縫,紫蘇也能生根發(fā)芽,開花結籽。
紫蘇是一株不張揚的野草,就像淵博內斂的男子,不動聲色。但一旦接觸,便會被它的濃烈深深感染。紫蘇紫得徹底,從莖到葉,通身紫色中微露一點綠,就連不起眼的小花,亦是輕淺的淡紫,花萼外紫內綠,將紫蘇的花朵放大了看,竟十分美麗。綠和紫,這兩種顏色的搭配在一起,看著鮮艷,實則低調,透著克制的理性美。低調的紫蘇,香氣卻有無限的張力。不管葉片還是成熟的花穗,越捻弄香味愈濃,像積蓄了深厚的內力。香味特殊,口感澀苦的紫蘇,在我心里又像收拾得干練利落、武功高強的俠士。這位俠士穿著深紫的俠士裝,衣邊微微露出綠色的里衫,深紫的頭巾上別著一朵淺紫的花兒,他帶的不是劍,是一把精致的弓,弓不大不小,與他的身材正好相配,身后的紫色箭囊繡著綠色連環(huán)云紋,形狀剛好就是紫蘇花穗的樣子。如果有這樣一位俠客,我會叫他紫蘇俠。
小時候特別喜歡聞紫蘇的香味兒,但不知道紫蘇可以吃。每年到做醬的時節(jié),母親用紫蘇、老蒜梗、香椿皮熬水,涼后用來泡豆瓣醬,泡菜壇子里長鹽花,就丟些紫蘇葉進去消鹽花。祖母擅長將一切葉類蔬菜做成她的特色“沙拉”,印象中紫蘇不在其列。直到在長江邊的小城生活,吃到大蒜拌紫蘇。剛從地里拔起來的嫩大蒜,剛從地頭采回的新鮮紫蘇葉,加點青辣椒,加點醋和花椒油,拌拌就好。還可以加柑子皮、則耳根。最經(jīng)典的,還是嫩大蒜拌紫蘇,白的大蒜配上紫綠的紫蘇,看一眼,已口水狂涌。入口細嚼,大蒜的辛香往里沉,紫蘇的清香往外散,大蒜的辣中和了紫蘇的苦,兩樣不敢直接入口的東西,在唾液的攪拌下變成了舌尖上的享受,每個味蕾在瞬間蘇醒過來。
專門在陽臺上種了一些紫蘇,煮面條、煎魚、做涼拌菜,隨時可以揪幾片葉子,撕巴撕巴丟進去。今年找到一個新品種,葉片皺皺的,口感柔嫩,香味濃郁,苦味很淡,準備在平臺上種一片,拿它當家常菜吃。大自然中,芳香的紫色植物并不多,紫蘇紫色的葉子和箭形的花穗很有美感,可以當觀賞植物種在花盆里。紫蘇特別易活,隨便丟進一堆土,就能茁壯成長。養(yǎng)一片紫色,養(yǎng)眼,養(yǎng)心,養(yǎng)胃。
現(xiàn)代人發(fā)明了很多紫蘇的食用方法,紫蘇煎黃瓜、紫蘇燉魚、紫蘇子姜炒牛肉、紫蘇麻辣魚、紫蘇茶等等。古人用紫蘇燒煮的羹湯,被視為湯中極品。宋代學者劉敞的《采紫蘇》詩云:“只以營一忱,形骸如此累”,寫人們?yōu)轱嬜咸K湯不辭辛勞采摘紫蘇嫩葉的情形。元代詩人吳萊也有詩句:“向來著殿評湯物,沈木紫蘇聞第一?!笨梢娮咸K湯確實好喝。等我的紫蘇長得豐茂起來,無論古代的還是現(xiàn)代的,都可以一一實驗起來,我的美食空間,多了一片耀眼的紫色。
當你看到一株紫蘇在野草中微笑,跟它打聲招呼吧:嘿,紫蘇,我看到你啦!它的樣子并不美麗,可當你口中叫出“紫蘇”這個名字,是不是覺得很香很美呢?
魚腥草
一種學名叫魚腥草而我們山野人叫狗腥草的野草,其實跟魚也沒關系,跟狗沒關系。因為氣味特殊,山里人不知魚味,于是叫它狗腥草?水邊的人見魚多,于是叫它魚腥草?生魚和家狗身上的氣味兒,誰愿意貼在鼻子上聞?走了一些地方,似乎只有鄂西一帶有“狗腥草”的叫法,在秭歸,長江邊的人叫它“則耳根”(音),同樣喜歡吃魚腥草的遙遠的貴州人叫它“側耳根”,兩音相近。魚腥草為什么叫則耳根或者側耳根?民間約定俗成的叫法,無法考證。還是書中的解釋文氣,魚腥草,胡椒目,三白草科,蕺菜屬,蕺菜種,又名岑草、蕺、菹菜。蕺或菹,古味盎然,從來不知“狗腥草”還有這么古雅的名號。
魚腥草能吃的時間短暫,春天,剛剛冒出紅色的嫩尖尖,是最好吃的時候。白生生水靈靈的嫩根,一碰就斷。稍老一點,只要能掐斷,也使勁兒掐,一掐就斷,必定好。吃魚腥草,講究的,不能用刀切,用手掐的味道好一些。先把魚腥草淘洗干凈,除去老根,一根根把節(jié)上的須捋干凈,再一根根掐成寸長的小節(jié),配上蒜苗、油辣子、醬油、醋涼拌。做法簡單,打理干凈卻挺費時。老家的青扁沙土特別適合魚腥草生長,溝溝坎坎,擠擠挨挨,紅色的梗兒綠色的葉,老去時節(jié),白色花瓣托著長長的燭樣的金黃花蕊,像一支支自帶燈盞的小蠟燭,整齊劃一,在一片油綠中閃著光亮,真叫好看。打豬草,我們幾乎不扯魚腥草,豬不愛吃。魚腥草在我老家也算不上一盤菜,地位遠遠比不上野韭菜、蘑菇、竹筍、神豆腐等,大人偶爾會腌一碗,有嘗鮮的意都不愛吃的東西,人怎么吃!
不知什么時候,“狗腥草”變成“則耳根”,完成了它的華麗大轉身。從時令野菜變成了大棚栽培、超市供應的四季時蔬,從只吃根,變成了根葉同吃,從家常小菜變成了大小餐館必備菜,從涼拌菜變成了可以炒的菜,從小盤贈菜變成了大盤主菜。最近幾年開始流行吃則耳根的葉子。取地上連著三五片嫩葉的部分,澆上配好的酸辣味水,紅莖綠葉鮮活活地端上桌來,麻辣鮮香,特別勾人食欲。屈原家宴大賽時,一位嫂子別出心裁,做了一盤則耳根炒臘肉,毫無懸念地通過了初賽。前幾天在醫(yī)院做高壓氧,巧遇這位嫂子也來做高壓氧,于是討教如何做則耳根炒臘肉。她告訴我,選擇的則耳根一定要嫩,還要掌握好則耳根下鍋的時間,肉炒好了才能把則耳根放進去,稍微翻炒幾下就起鍋,炒的時間稍長,則耳根就會變綿,就不好吃了,時間短,則耳根是脆的,臘肉的韌勁配上則耳根的脆嫩,吃起來才有點意思。關于則耳根的吃法,秭歸人習慣各種涼拌。想在秭歸吃則耳根太簡單了,在秭歸的大街小巷,走進任意一家大小餐館,上菜之前必定有一盤贈送的涼拌則耳根與你先見面,喜歡吃,完了可以再要,不喜歡吃,就當它是雞鴨魚肉的標配。
左右研究一番,我覺得狗腥草實現(xiàn)華麗轉身的原因,不在其變成了“則耳根”,而在其神通廣大:抗菌、消炎、利尿、提高免役力,天然無毒副作用的抗生素?,F(xiàn)代人講究養(yǎng)生,講究藥療不如食療,如果吃幾天則耳根能把感冒吃好,何必吃藥呢?如果吃便宜的則耳根能提高免役力,何必買昂貴的保健品呢?
某年在湖南懷化,看到街頭小吃攤上擺著一盆盆面條一樣的東西,兩塊錢,就給挑一方便盒,作為稱職的“好吃佬”,立馬要了一盒,迫不及待地喂到嘴里,才發(fā)現(xiàn)是則耳根!把則耳根做成光溜好看的街頭小吃,懷化人是怎么做的呢?這個迷一直留在我心里。還有貴州人的“側耳根湯”,也時常惦記著,什么時候去了貴州,一定要嘗一嘗。小草名賤,卻有著厲害的內功,僅一個涼拌法對不起它,一定要在吃法上多多嘗試,別浪費了老天爺?shù)亩髻n。
相傳魚腥草曾幫過越王勾踐的大忙。幫他帶領全國人民度過饑荒,最后終于打敗吳國,雪洗前恥。魚腥草是越國的恩草呀。最近有人竟說魚腥草有毒,我不大相信,果然沒幾天,偽科學不攻自敗。我只相信咱們老祖宗的智慧,一輩輩吃下來都沒問題,現(xiàn)在突然有問題了?真是信了他的邪。在我這個山里孩子心里,魚腥草永遠叫狗腥草,擠擠挨挨長滿溝溝坎坎,舉著她的小蠟燭,在春天等待被春風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