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杰敏
劉大明從銀行里走出來,走上街頭,突然發(fā)現自己的行走毫無目標。他抬手拂了拂已經半禿的頭頂,心里想:我這是要去哪兒呢?又想起了在電話里一言不發(fā)的老婆,心里就來氣。鳥女人,他在心里說。我回不回家吃飯關她什么鳥事?我又不是一天兩天不回家吃晚飯,她心里在想什么呢!就在他暗自嘀咕的時候,忽然意識到走進了一個熟悉的環(huán)境中,猛一抬頭,才發(fā)現走進了自己居住的小區(qū)。
這棟房子是劉大明2010年春天購買的。來到這個城市后,他很少有2010年春天這么好的感覺。雖然整個城市被無休無止的雨水浸泡著,可甘棠湖邊的桃樹已隔三差五地開出了幾朵粉紅色的花來,盡管這幾朵稀稀疏疏的花在雨中開得不容易,好在它們總算開出來了,讓人感覺到春天的氣息。在這個春天,他終于在城市擁有了一所自己的房子,心里便少了從前那種漂泊空虛的感覺。
有了房子,老婆顯得很滿足。搬進新房的那天晚上,老婆大大咧咧地坐在床上說:哎呀!金窩銀窩,到底不如自己的狗窩!說著又一把從他手中奪過枕頭,往她的枕頭邊一放,抿嘴一笑。說大明哪,現在我和女兒都隨你進城了,房子也有了,按說我也該滿足了??墒侨送咛幾?,你還年輕,難道就甘心在銀行當一輩子客戶經理?劉大明說,當客戶經理有什么不好,巴結討好我的都是有錢的大客戶。再說當客戶經理容易出業(yè)績,業(yè)績出來了績效工資就跟著高了,要不我們怎么能住上這么寬敞的房子?老婆不屑地說:哦,你的目標就是房子?那還要怎樣?劉大明反問道。你就不能掙頂行長的帽子戴戴,也好讓我娘兒倆跟著你榮耀榮耀!劉大明覺得老婆淺薄得讓人發(fā)笑,他冷笑一聲,說:你以為行長的帽子是你鄉(xiāng)下后院樹頭上結的果子,想摘一顆就摘一顆呀?不知道有多少人為掙這頂帽子擠破了頭呢!說完又嘲諷地說,下輩子吧,下輩子如果你還做我老婆,就提醒我趁早努力,說不定還有這個可能。老婆受到了嘲弄,一把扭住他的耳朵咬著牙說:我就知道你難成大器!
要是在往?;蛘呤窃趧e的事情上,劉大明可能會在老婆面前說兩句服軟的話,可這是什么事,是一個男人的尊嚴受到一個無知女人的挑釁!這是他絕對不能容忍的。他決定反擊。就在他抓起枕頭將要朝老婆砸下去的時候,老婆猛地掀開被子,從他手里一把奪過枕頭,擺好后在枕頭上拍了拍,用命令的口吻說:你躺下來,聽我說。當初,我們都在鄉(xiāng)下教書的時候,你想到有今天沒?你不就是在報紙上看到一則銀行招聘文員的廣告,心一動就跑來應聘?應聘的有60多個人,最后還不是你一個人成功了。當了三年文員,你嫌薪水低了,心又一動,去競聘客戶經理,10比1,你又成功了。現在你們行里馬上要搞人事改革,這機會多難得啊,你的心怎么就不動一動呢?劉大明聽得不做聲。
劉大明只是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報了個名,試著參加了競聘演講,又試著參加了面試。一來二去的他就看到了公示名單上有他的名字。怎么可能呢?他想。人就有些暈暈乎乎的,回到家里,還像暈船一樣。老婆見他一副魂魄不定的樣子,就問他怎么回事。他說上了。老婆問什么上了。他說當上行長了。老婆說你哄人吧,行長當上了你還會像丟了魂的人一樣?他就笑,說,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是稀里糊涂的,這行長的帽子莫不是大水沖來的吧?老婆也跟著笑了,笑得眉眼疊縫的。
劉大明就這樣上任了。上任后的劉大明并沒有覺得自己有病,他一直都在忙,也沒工夫去想這些事。
對于他的忙,起初老婆倒是理解,只是勸他要注意身體。可過了一年半載后,就開始埋怨他了。老婆說:你哪是行長,純粹就是一個煙棍酒徒。早知道你會變成這樣,真不該讓你去爭行長這頂破帽子。劉大明說:放心吧,我身體好得很,三年五載是垮不了的。老婆說:我也知道,男人不像女人,把事業(yè)看得重,可也不能一天到晚把個家當歇腳的旅館。他嗬嗬一笑,說:也是,也是。又說,你知道我這兩年來,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嗎?就是五點鐘能準時下班,回到家里就著你炒的兩三個青菜,吃上一兩碗白米飯,然后早早地躺上床靜靜地看電視。
老婆聽得把頭一低,不做聲。
他問:你不信?
她這才抬起頭,輕聲說:我信。
這話劉大明對老婆說了很久了,后來他又繼續(xù)忙,忙起來就忘了??衫掀乓恢睕]忘,總是在下午三四點鐘打電話問他回家吃晚飯不。開始一兩回他還耐著性子跟她解釋要陪某某領導或某某客戶。后來接到她的電話就煩,總是大聲呱氣地對她說你別煩人好不好。他煩老婆從來不煩,電話還是隔三差五地打,別的話也沒有,只問他回家吃晚飯不。
有一回實在是把他問火了,他在電話里問老婆:你總是問我回家吃飯不,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懷疑我跟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在外面鬼混?問得老婆啞口無言。他仍不解氣,繼續(xù)問:你為什么不吱聲?是不是嫌我還不夠忙?老婆還是一言不發(fā)。老婆越是不吱聲他越是上火,語氣越是兇:你不吱聲是嗎?今后你永遠別跟我打電話!看到你的電話我就煩!他對老婆兇完了,老婆的電話也掛了。
快到月末了,本來他想約移動公司的老總出來坐坐,在酒桌上聯(lián)絡聯(lián)絡感情,把移動公司2000萬的活期存款再穩(wěn)一穩(wěn),等過了月底,再找別的公司存款來墊補??涩F在他對老婆發(fā)了一通火后,一點情緒也沒有了。算了,離月底還有幾天,明天再說。他對自己說。這時,營業(yè)部主任蔡大勇拿著一張大額出款單走進他辦公室要他簽字。
他說:你們這些人怎么就不想事呢?眼看就到月底了,款子一走幾百萬,這個月的績效獎你們還想不想要?
蔡大勇說:行長,客戶要走款我們也不能強壓著不放?。?/p>
他說:什么屁話!平時你們干什么去了?平時不跟客戶聯(lián)絡感情,現在當然就被動。
蔡大勇不敢開口。見蔡大勇愣在他面前有些不知所措,他說:去,告訴客戶,就說我不在行里,這字今天簽不了。
蔡大勇抬頭看看他,半天才說:拖過了今天,他明天還會來的。
豬腦!你就不能晚上約他出來坐坐?說完他夾起公文包對蔡大勇說:我出去了,你幫我把門關上。
把蔡大勇丟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劉大明從后門繞著出了銀行。暈暈乎乎地也不知道怎么就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區(qū)。打開家門,家里空蕩蕩的,他知道老婆下班還有一個小時,就把公文包往茶幾上一丟,隨手拿起遙控打開電視,人往沙發(fā)上一躺,一心看起電視劇來。
正看上勁,廣告來了,要是幾十秒鐘的廣告他還忍忍,要命的是購物廣告,男男女女的在屏幕上吼吼叫叫。他換了臺。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紅光滿面、一頭銀發(fā)的老者,正在講如何養(yǎng)生。吸引他的不是養(yǎng)生節(jié)目,而是講養(yǎng)生的老者,鶴發(fā)童顏的,氣質儒雅,中氣也很充沛,看起來頗有幾分道行。老者正在講如何養(yǎng)胃。從早餐的重要性講到煙酒對胃的傷害,從胃酸的產生講到幽門羅旋桿菌對胃壁的腐蝕和胃癌形成的關系。他正聽得十分專注的時候,老婆把門打開了。老婆沒想到這個時間劉大明會躺在家里看電視,她張開嘴巴想表達驚嘆,又想起剛才他還在電話里兇她,便閉上嘴沒發(fā)出任何聲音。
這時劉大明的氣頭已經過了。見老婆張了張嘴沒做聲,知道老婆還在生他的氣,就主動說:下班了?累了吧!
老婆這才開口:我又不當官,有什么累的。
劉大明說:當官是心累,你是身累。
老婆說:哦,你現在當官了,你心累,你就可以拿老婆當出氣筒了?早知道你當了官就變,當初真不該勸你去掙這個破官當。老婆來了這么一通,劉大明就不做聲了。她又說:你心累,我的心不累?我一天到晚都在為你揪心,總擔心你累垮了身體。你想想看,你整天不是煙泡著就是酒浸著,要是哪一天傷了肝、損了胃,你讓我們娘兒倆靠誰去!
老婆這么一說,他心里開始愧疚,后悔下午不該對老婆發(fā)那么一通火。就說:你這人也是,我在電話里那么兇著你,你也不回兩句。
老婆說:我回你干什么呢?你現在是行長了,你手下的員工要是聽見我跟你在電話里吵架,你還有威信么?見劉大明不做聲,又勸他說,唉,好好歹歹你都是我丈夫,你兇我?guī)拙湮乙膊还帜?,我也知道你工作壓力大,總要找個地方發(fā)泄發(fā)泄,不然的話,總有一天會悶出病來的。
病!什么病?劉大明忽然警覺起來,你說我有???
老婆見他突然神經兮兮的,就笑著說:你是有病,工作壓力大,人郁悶,郁傷胃;又容易發(fā)怒,怒傷肝;加上你一天到晚煙酒不離,沒病才怪呢!說完她就去廚房做飯了。
他聽得半天沒開口,老婆也沒在意他情緒的變化,邊理菜邊說:就按你說的,晚上吃素淡一點,炒兩個青菜,打個西紅柿蛋湯,你看行不?
他仍沒做聲。
老婆就大聲問:你聽到沒?
他這才回過神來說:哦,聽到了。
老婆說:聽到了你就吱一聲。
他說:知道了,從明天開始,我戒煙戒酒,天天回家吃晚飯。
劉大明前言不搭后語的回答讓老婆緊張起來,她趕緊丟下手中正在清理的菜,胡亂地把手在圍裙上揩了揩,跑到客廳,伸手在他額頭上試了試,驚慌地問:老劉,你是不是病了?
劉大明把她的手擋了回去,說:病了就病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老婆心想:我說是怎么回事,這些天來總是對我發(fā)脾氣,原來是有病。就說:有病就請幾天假,在家好好休息幾天。
他說:我今天不是早早回家了嗎?
老婆心疼地說:還說呢,要是你沒病,還會這么早回家!又問,你哪里不舒服?
他用手摸了摸胸口,又摸摸腹部,半天才皺著眉頭說:胸口悶,腹部還有點脹,有點沉。
老婆問:痛不?
他說:痛倒不痛,就是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
老婆緊張地說:你這病一天都不能拖,明天一早我就陪你去醫(yī)院檢查!
他見老婆緊張,便說:你也別慌,人哪,要生病也躲不掉,我可能是累的,休息一晚上,明天早晨再看吧。又說,你去做飯吧,我躺下來歇歇。
躺在沙發(fā)上,劉大明想:老婆現在是鐵了心地對我好。但是,在他當行長以前,他們之間發(fā)生過一場嚴重的危機。
起因是一條裙子。
那天,劉大明從外地核?;貋恚贿M門就喊:老婆,看我跟你買什么來了!
老婆正在廚房炒菜,邊炒菜邊說:曉得你買了些什么烏七八糟的東西。為了表功,劉大明等不及老婆從廚房里出來,趕緊從包里把他為老婆買的那條名貴的裙子拿到廚房里去,在老婆面前一抖,說:看!
老婆一愣。良久,才十分夸張地喊一聲:哇噻!好漂亮的裙子哦!
盡管老婆從來沒有這么怪聲怪氣過,但劉大明知道這是老婆對驚喜的表達。什么哇噻!這都是一些小女孩興奮時的口吻,老婆這時也哇噻起來,他覺得有些做作。好在偶爾做作這一次,劉大明覺得也沒有什么不可以的。但劉大明還是說:花了我半個月工資呢,你還哇噻!
這天晚上,兩人上床,老婆把他的枕頭搶過去擺在她一頭說:你為我花了這么多錢,今天晚上讓我好好對你。他故意說:今天坐了一天火車,人很累,明天吧。老婆說:我就不,我就要今晚!這一晚,老婆興奮得似乎有些忘形。
沒想到第二天晴轉陰。
劉大明下班回家,老婆做了一盤糖醋排骨,他吃了一口就夸贊起來:嗯,不錯,跟飯店里的味道差不多。老婆聽了沒有像往常那樣臉上露出笑容,不冷不熱地說:你別說反話了,我今天放醋的時候,一不小心就倒多了,排骨吃起來酸,還燒煳了。劉大明說:我吃起來感覺挺不錯的。又說,醋是放多了一些,但吃起來卻有一種別樣的口味,我喜歡,真的!他強調了一句真的后,又挾起一塊排骨往口里塞。你別裝模作樣了。老婆說,我心里很清楚,今天我燒走了手。老婆說著突然板起臉來。
老婆不高興。老婆不高興的樣子與昨天判若兩人。老婆說:你不知道你說這話的樣子、裝著吃得很開心的樣子很惡心嗎?你把我當成誰了?當成你們的行長了?劉大明偷偷地向老婆瞄了一眼,看她說話的神態(tài)好像真的是為了這次失敗的發(fā)揮而懊惱,便趕緊見風轉舵,順了她的話,小心翼翼地說:沒關系,這只是你偶爾失誤。其實,平時你不論弄什么菜都很好吃。老婆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說:要是做得不好吃,你是不是也吃得很開心?劉大明想都沒想,繼續(xù)順著她的話討好她說:那是自然,好吃不好吃,我都要開開心心地吃。
你終于說真心話了!老婆突然提高了嗓門,滿臉怒容,大聲喊道:我就知道你平時是哄我開心,故意說假話,當面一套,背后一套。
劉大明只有老老實實去洗碗、拖地。上床的時候,成雙成對的枕頭又被老婆分開了。劉大明心想:分開了也好,這幾天我還真有點累。
老婆接連好幾天都不開口跟劉大明說話。劉大明想: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啊。老婆既不是多愁善感的女人,也不是那種溫文內向的女人。一向都是愛憎掛在嘴上,有話不留到天亮說。這樣一個女人忽然好幾天不開口說話,怎么能不叫人心不安呢?
劉大明忽然想到這是個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莫非老婆出事了?他想:老婆還這么年輕、漂亮,在這樣一個容易出事的季節(jié)里,老婆是不是有了一些什么故事。想起老婆說不定真的有了什么故事,他的心里立即有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惶恐。
其實,劉大明對老婆的這份疑心由來已久。當初,他倆都在鄉(xiāng)下教書的時候,因為她長得漂亮,同一所中學里追她的教師可不止劉大明一個,包括他最少有三個男人,也不知為什么,她就被他追到了手,做了他的老婆??蓭啄晗聛恚l(fā)生了一些讓他沒想到的變化,追老婆的人中,一個提拔當了校長,另一個也提了教導主任。就在提拔他們的第二個學期,劉大明被安排到鄉(xiāng)里一個偏僻的初中點教書。劉大明知道是為什么,但他并沒有拒絕學校的安排,只要求學校安排老婆和他一起去??伤囊笤獾搅死掀诺姆磳?。老婆的理由是她要留在本校說服校長,讓他盡快回來。
后來他就聽到了關于他老婆與校長之間的一些風言風語,當然,他也在風言風語中回到了鎮(zhèn)上的學校。不久,他考進了市里的銀行??忌狭算y行后,他要求老婆立即辭職跟他進城,可老婆死活都不同意。他問老婆是不是還留戀校長,只要老婆承認這一點,他可以無條件跟她離婚。見他把話挑明了,老婆才答應辭職跟他進城,但老婆并不承認她與校長之間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老婆說你不在的時候,我是跟校長接觸頻繁,一來我們是同學,二來我頻繁地跟他套近乎,給他灌迷魂湯,還不是為了讓他盡快把你調回來。
本來,他想讓老婆解釋是怎樣跟校長頻繁接觸,怎樣頻繁地跟他套近乎,怎樣給他灌迷魂湯。但老婆既然答應了辭職跟他進城,他便把這些讓他像吃了蠅蛆一樣堵在心里難受的話咽了回去。現在,劉大明所處的這個江南小城,天空碧藍,干凈得讓人心里有些不安。他很少看見像這樣明媚而水靈的城市,它多像一個發(fā)情的少婦在刻意裝扮自己,不停地勾引街上的行人。劉大明不由得嘆息一聲,心里覺得越來越悶得慌。
過了一季度開門紅,開完季度經營形勢分析會,銀行里的營銷活動就少了許多。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劉大明納悶,老婆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想來想去想得心里煩亂不已。他勸自己不去想這些事,可不想感到空虛得很。后來他想起了他的一位在學院教心理學平常寫點小詩的教授朋友。他想起這位朋友新出版的詩集里有一首題為《與女人有關》的詩,詩里說:男人發(fā)呆的模樣才可愛/男人可愛的模樣一定與女人有關。他覺得這些詩句每一句都在他的心上敲打,他恨自己沒有詩才,這么好的晴天白日只能坐在辦公室里發(fā)呆,而不能拿起筆來寫上哪怕一兩行詩。他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很淺薄、很空洞的人,不能像他的朋友把對美好事物的想象寫成詩句,只能坐在辦公室里發(fā)呆。他知道,他不能有這些烏七八糟的想法,可成天無所事事不想這些東西又能想什么呢?難怪別人說人閑下來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容易出問題,犯錯誤,不然怎么有飽暖思淫欲的說法呢!
劉大明決定打破他和老婆之間的沉悶。他甚至做好了老婆有故事的思想準備。
老婆早早地上床了。他想:有什么話在床上說更好。他把他的枕頭放到老婆睡的那一頭。老婆忽然坐起身來,把他的枕頭拿起來抱在懷里,樣子似乎很激動,但這種激動很短暫。大約也就幾秒鐘,老婆把枕頭遞回來很平靜地說:大明,你還是睡到那一頭去吧。他聽見老婆終于開口說話了,心里激動起來,但這種時候,他不能露出聲色。他裝著很平靜的樣子說:怎么啦?
老婆說:沒怎么。
他終于耐不住了:你都快一個月沒開口說話了!
這樣吧,大明。老婆的口氣平淡得出奇:等我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再跟你說。
他愣住了。
老婆口氣又嚴厲起來:你別愣,你也好好想想!
他知道老婆不耐煩了。想到現在這個跟他睡在一起的女人可能真的跟別人發(fā)生了什么故事,他心里就翻江倒海起來,頭也炸開來痛,他恨不得一頭朝墻上撞過去。
整整一個晚上,他幾乎是迷迷糊糊地沒有睡著。早晨6點30分,他索性起床。
初夏的早晨,陽光極其鮮嫩,像是一盆剛剛擠出來的牛奶潑灑在陽臺上。老婆在陽臺上晾衣,她把那只白色的文胸抖了抖,那些如霧如茫的小水珠像一把碎金在陽光里紛紛飄散。她抬起手臂用夾子把文胸夾在晾衣繩上,透過陽光,他看見她手臂上的汗毛像一層輕靈的薄霧籠在她潔白豐腴的肌膚上。她把文胸扯了扯,然后松開手。她的手才松開,一陣小風便吹過來,鼓鼓蕩蕩的文胸像是一只潔白的蝴蝶,在初夏的輕風中歡快地展動著美麗的翅膀。
他看得心里很痛。他不知道別的男人的手是否觸摸過這只美麗蝴蝶的翅膀。一想到別的男人的手曾經觸摸過這美麗的翅膀,他便雙眼一黑,整個人就像酒精中毒一樣,人事兩不知了。
他在家休息了兩天。兩天后,他的大腦似乎空了許多。腦子里除了有一些紛紛墜落的蝴蝶翅膀外,其他的許多人和事都模糊起來。
劉大明感覺自己像是得了健忘癥。特別是這兩天,做事經常丟三落四的,不是報表忘了報,就是客戶忘了走訪,弄得分管他的行長批評了他好幾回。
飯做好了,老婆邊往飯桌上端菜邊說:大明,明天我還是請個假,陪你去醫(yī)院做個檢查,有病就治病,沒病也好讓人放心。劉大明說:照我看哪家醫(yī)院都是良醫(yī)少,庸醫(yī)多,無非是想方設法騙病人的錢鈔。老婆說:照你那么看,有病就不要治了?那醫(yī)院不都要開倒。現在是這個世道,冤枉錢該花的你就得花,不就是求個心里安穩(wěn)?
劉大明說:明天再看吧,說不定睡一晚就沒事了。
雖然劉大明對老婆說明天再看,可這一晚上他始終處于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根本無法安然入睡。一會兒感覺自己腹部隱隱作痛,一會兒感覺到胃里酸水翻涌,可是當他睜開眼回到清醒狀態(tài)時,肚子也不脹了,胃也不怎么難受了,看看側身躺在身邊的老婆,她好像睡得挺沉的。他就想,我可能是在做夢吧。又想:不對啊,我根本就沒睡著,怎么會是夢呢?即使是夢,那種酸水剮心的感覺怎么會那么強烈?正想這些問題的時候,他的胃又一次翻涌起來,讓他在十分清醒的狀態(tài)下真實地感覺到酸水剮心的難受。他的耳畔立即出現了電視里那位講養(yǎng)生學老者的聲音:胃酸過多是胃癌的先兆。他用手按住胃部,心里說:難道我真的得胃癌了?
有可能,他想。這兩三年來,我哪天不是煙浸酒泡的。唉,好好的一個人,非要當什么行長,還沒兩年就讓自己活活去掉一條命!這么一想,一陣難抑的悲涼從他心里涌了出來。隨即,死亡的陰影也朝他鋪天蓋地地襲來,讓他的大腦變得一片空白,整個軀體好像已經完全麻木了。他想把身子動一動,覺得軀干很沉重,一時動不了。想抬抬手,還好,手抬起來了。又把腳動了動,也能伸縮。但是,他的心好像在發(fā)顫,然后他的手也跟著顫,他把床頭燈打開,燈光下他看見了自己飽滿而白皙的手。這只手的出現讓他想到了火化,要不了多久,這只手就要連同他的整個身軀被焚燒成灰了。想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就要變成一盒子灰,他整個身子都顫動起來。顫抖中,他趕緊把手收進被子里,可是他還是看到了自己被被子覆蓋著的軀體。他不想看到這些,可又不敢閉上眼睛,他擔心自己把眼睛閉上了,就再也睜不開了。他想,有一點聲音就好了。
他先是自己輕輕地咳嗽一聲,感覺這聲咳嗽很虛弱,聽起來有幾分慘淡??匆谎劾掀牛呀浰煤苁?,呼吸細密而均勻。他很想老婆這時能陪他說說話,又不忍心驚擾了她的睡眠,就側過身來,從她背后輕輕地把她摟住。摟著老婆溫軟而暖和的身子,又是一陣悲涼朝他襲來。想到他就要離開她了,就要變成一壇冰冷的骨灰了,摟住老婆的手就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強烈地感覺到他的大腦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軀體,他身上的每一塊肉也好像在一片片地散落,已經脫離了骨骼,只剩下一堆可怕的白骨依附在老婆身旁。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一把掀開被子,猛地坐了起了,雙手緊緊地抱住大腦,嘴里發(fā)出粗重的呼吸。
老婆被他驚醒了,看見他一副怪異的模樣,嚇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其實強烈地希望老婆能發(fā)出驚叫聲,他需要聽到聲音,需要一種能夠激活他幾近麻木的軀體的聲音,可是老婆偏偏就是一副呆若木雞的模樣。
終于,老婆開口了,老婆的聲音也是顫顫的,老婆說:大明,你哪里難受?要不要我打120?
他想回應老婆,張開嘴卻很難發(fā)出聲音,他聽見自己的喉嚨里咕嚕了一聲,再調整了一下氣息,才張開嘴似乎很艱難地說了一句:你醒了?
老婆說:你把我嚇醒了。又問,你哪里難受?要不要我送你到醫(yī)院去?
老婆的關切,不,準確地說是老婆的聲音讓他的心稍微平靜了一些。他說:明天再看吧。看見老婆還是不放心的眼神,他抓住了老婆的手,這一抓老婆驚叫起來:老天爺,你的手怎么這么冰涼!
老婆這一聲驚叫似乎迅速激活了他周身的血液,他發(fā)現自己的身子再也不那么麻木和冰涼了,他嘿嘿一聲,說:你的手真暖和。
老婆說:你冷,就貼著我睡吧。說完,她拉起他的手放在她溫暖的胸前,然后把他抱住。
貼著老婆暖暖的身子,他不再覺得自己迷糊了,而是異常地清醒,他已清醒地意識到將有許多的事情發(fā)生。
毫無疑問,將要發(fā)生的事情可能是死神正獰笑著向他靠近,這一點對他而言已經感受得非常真切。但要發(fā)生的事情絕不僅僅只是這一點。到底會發(fā)生什么呢?
劉大明想了很久,老婆以為他在她懷里睡著了,便輕輕地把手從他頸脖子底下抽出來,又輕輕地翻過身,背對著他睡去了。
根本睡不著的劉大明又開始胡思亂想了。一想還是想到了與老婆的那次情感危機。
他決定去請教那位寫詩的在大學教心理學的教授朋友,或許他可以指點迷津。見了面,劉大明把自己這些天來的胡思亂想告訴了他。他耐心聽完了劉大明的敘述,輕描淡寫地說:你千萬不要與女人一般見識,對待女人永遠只有一招,那就是投其所好,明白么?
劉大明說:我就是這么干的呀!一個月前,我出差花了三千多塊錢幫她買了一條名貴的裙子,可她也只高興了一天,從第二天開始就一直不理我了。
哦。詩人沉吟起來,過了十幾秒鐘,忽然把手一拍,說:問題就出在這條裙子上。
怎么解釋?劉大明問。
哈哈,回去問你老婆吧。詩人沒有直接回答他,詩人的神態(tài)看起來高深莫測。
之后的幾天,劉大明一直在捉摸詩人對他說的話??伤肫屏四X袋,還是想不出他為老婆買的那條名貴的裙子與老婆一個多月不理他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倒是得出了另一個結論:女人的心,天上的云。
他決定不去想了,他打算盡快結束與老婆之間的冷戰(zhàn)。劉大明在老婆正寬衣上床的時候,主動把枕頭擺放在老婆的枕頭邊。老婆沒做聲,只抿嘴一笑。這一笑,讓劉大明看到了結束冷戰(zhàn)的一絲曙光。
他裝出一副很嚴肅樣子的對老婆說:我想跟你好好談談。
是到了該好好談談的時候啦。老婆說這話時表情肅穆起來。
劉大明說:你干嘛這么認真呢?
老婆說:是你先認真嘛。又說:這事不認真什么事認真?
什么事?他問。
你心里有數。老婆說:你不必在我面前遮遮藏藏的,快刀斬亂麻,有話擺在桌面上說。不過有一條,女兒得跟我。
老婆終于攤牌了。他體內的血液迅速往腦門上沖,那些沖上了腦門的血液又迅速幻化成無數折斷了的蝴蝶翅膀,在他的眼前橫沖直撞起來。他使勁地揉雙眼,企圖趕走它們。揉著揉著,反而看見了一把刀在他的眼里狂飛亂舞,那些撞在刀刃上的蝴蝶翅膀又變成了無數只文胸兜兜,在他的心里紛紛墜落。他大喊一聲:我操你娘!便一頭沖出了家門。
家門前就是甘棠湖,此刻,劉大明真想一頭栽進湖里去。坐在湖邊的石凳上,劉大明想到了下半夜兩點多鐘還沒有想明白其中的道理。當他回到家打開房門的時候,他發(fā)現老婆坐在床上,手里抱著他幫她買的那條名貴的裙子正在暗自飲泣。
老婆的樣子讓劉大明心里一陣陣地痛。劉大明不能再沉默了。他說:還沒睡???
等你呢!她的聲音有點沙啞。
劉大明哦了兩聲,卻不知道說什么好。
沉默了一會,她忽然說:天也熱了,我準備明天穿你給我買的裙子!
哦,哦!劉大明仍不知道說什么好。
你就只知道哦哦的。你說,你為什么要給我買那么貴的裙子?
唉!劉大明嘆一聲說:你跟我結婚這么多年,我還從來沒給你買過一件衣服呢。我也不會買什么衣服,你知道,這么多年來,我身上的每一根紗都是你幫我買的。那一天出差,辦完事同事要我陪他到超市去轉轉,反正閑著沒事,我就陪他去了。哪知道到了超市他一股腦為他老婆買這買那,從頭上到腳下,連他老婆的文胸都幫她買了??匆娡聦λ掀拍敲搓P心體貼,我心里一下子愧疚起來,就狠下心,花三千多塊錢為你買了這條裙子。
劉大明滔滔不絕地敘述著,老婆靜靜地聽著。聽著聽著,她又淚流滿面。她一邊流淚,一邊說:大明,我,我想多了。
想多了?劉大明問。
你不是說了么。老婆說:你從來沒跟我買過一件衣服,現在忽然給我買了一條裙子,這么貴的裙子,開始我還喜得屁顛屁顛的,后來一想,不對啊!莫不是你為你哪個相好的女人買的,不中她的意,又帶回家來哄我……
哦,哦……
你還哦,哦的,你再哦哦的,我就把你的枕頭給扔了。老婆說著,破涕而笑。
哦,哦。劉大明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除了只知道哦哦的外,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老婆跳下床,提起他的耳朵說:你還哦哦的,你就不知道早對我解釋點什么?
他這才咧著嘴說:你一天到晚把你的心事悶在心里,叫我從哪里開始解釋?
老婆指著自己胸口,笑著說:那就從心里開始解釋……
解釋完了,似乎很累。她閉著眼睛說:大明,你要答應了我?guī)准?,我一生對你都不變心。哪幾件?劉大明問?/p>
第一件,你不準找情人。我要是知道你有情人,我就從這六樓跳下去!老婆說。
第二件呢?劉大明問。
第二件,你不準賭錢。你是在銀行工作的人,一旦被壞人拉下了水,挪用了公款,那是要犯法的。
劉大明趕緊表態(tài):你放心,我這一生有兩件事不做,一是犯法坐牢的事不做,二是和老婆離婚的事不做。
光這兩件還不夠,還有第三件,你要少抽煙,煙抽多了對身體不好。
不抽煙怎么思考問題?他想說,但沒說出來。
第四件,你要少喝酒,我一生最見不得的就是酒鬼。老婆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越來越小。說完了,她也睡著了。她的鼾聲均勻而香甜。
想起過往的這些事情,劉大明看了一眼身邊已經睡得很沉的老婆,回到現實中。他在心里不停地問自己:老婆除了希望自己的男人色、賭、酒、煙都不挨邊外,對別的男人是不是也這樣要求呢?想起這些,他心里就產生了一陣悲涼。他想我都這樣了,她還睡得著!還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p>
這種悲涼在劉大明心里滯留的時間很短暫,很快被心頭涌起的老婆平日對他的好淹沒。他堅定地認為老婆對他是沒話說的,作為老婆她是百里挑一的。雖然算不上是什么絕世美女,皮膚白皙,五官玲瓏,身材姣好,看上去要風有風、要雨得雨的,在別人眼里配他是綽綽有余的。最主要的是她知道心疼他。自從當了行長這兩年來,他的頭發(fā)掉得厲害,頭頂中間已出現了方圓碗口大的不毛之地,且還呈現日漸擴大之勢,這也讓他在老婆面前越來越自慚形穢。
劉大明還是醒得很早,是被什么聲音驚醒的。睜開眼,天還是蒙蒙亮的,四周也很安靜,聽不出一點什么響動。他想,我明明是被什么東西驚醒的,怎么現在又聽不出一點動靜了呢?正在他尋思動靜來自哪里的時候,就聽到了外面很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汽車喇叭聲。難道這么一點點動靜就驚醒了我嗎?這時,老婆翻過身來,嘴里發(fā)出了一些含混不清的囈語,把一條臂膀往他身上一搭,又沉沉地睡著了。他想抽煙,準備輕輕地把她的臂膀拿開,當他拿起老婆白嫩豐腴的臂膀時,抽煙的念頭迅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沖動。他輕輕地抬起老婆的手臂,放在自己的鼻子底下深深地吸嗅了幾下,心里就笑了:這鬼女人,都三十五歲的人了,身上的味道還這么好聞。把老婆的手輕輕地放下后,他又小心翼翼地側過身,輕輕地解開她睡衣上的扣子,隨著綢質的睡衣往下滑,兩只粉嘟嘟的東西便翹然顯現。
他想起了曾經跟她的對話。
他問:你睡覺好像從來不戴文胸?
老婆說:還不是為了方便你。
他一笑,說:也是,晚上不管是醒著還是睡著,不摸兩把這鬼東西,人總覺得心里不踏實。
老婆把嘴一撇,笑著說:鬼信呢,這東西對你就有那么重要?
他說:你不懂,男人一天到晚在外面奔波著,緊張得很,要是回到家里沒有個柔軟的東西在手里盤著,心是靜不下來的。
老婆說,我才不信你的鬼話,你想摸就摸,別說得那么玄乎。又說,其實我也知道,你是嘴里說點好聽的,讓我開心。像你一個當行長的,想摸摸女人還不容易。
他聽了也不說什么,只是笑。
老婆說:你得意喲。
他才說,我不是得意,是笑你頭發(fā)長,見識短。你以為當了行長就可以肆無忌憚去摸別的女人?你知道不,一來自己的女人摸順了手,習慣了,想怎么摸就怎么摸,輕輕重重自己心里有分寸,摸得出感覺來;二來自己的女人總歸是自己的東西,怎么摸都不過分,都無拘無礙,都心安理得。而別人的東西終歸是別人的,動不得,你動了就是偷了。即使是別人情愿的,不算偷也算拿,拿了別人的手短。你要知道,我已是有婦之夫,別人對我也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愛,這手不管是我想伸,還是別人引誘我伸,只要伸出去了,我這行長就算是幫別人當了。所以,我當個行長,可以得意,絕不可忘形。
老婆花開似的笑了,她笑著把臉貼在他胸脯上說: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不然你也到不了行長這位置上。
現在,當他的指尖從老婆白花花的乳房輕輕滑過時,他沒有耐心等到老婆醒來了,將身子朝老婆的胸口貼上去。這一貼,老婆格格地笑了。笑完了,老婆捧著他的臉說:你想偷人??!
他說:原來,原來你早醒了。
見他有點不好意思,老婆在他額頭上點了一指,用蠱惑的語氣說:對自己的老婆都偷偷摸摸的,真沒出息!又問:你的胃現在還難受不?
他這才想起了他的胃,經老婆這一提醒,他又隱隱覺得胃里有點剮痛,就說,是有點。
老婆就有些心疼地用雙手在他雙頰上摸了一把,說:那你就別這么耗力氣。
老婆這一說,他就感覺到整個身子都是軟綿的,便從老婆身上滑下來,心里暗嘆一聲。
見劉大明的情緒突然變得這么低落,老婆便勸他:吃五谷雜糧,誰都有個三病四痛的,你也別太緊張,天已亮了,要不我們都起來,我陪你到醫(yī)院去做個胃鏡檢查。
他沒做聲。他想,萬一要查出一個癌來怎么辦,那還不要把人當場給嚇死!媽的,要死卵翹天,不死萬萬年,去什么醫(yī)院,糊糊涂涂過吧,過到哪天算哪天。這么一想,他反而釋然了,又重新往老婆身上一翻,說:去什么鳥醫(yī)院,先快活一陣再說吧。
看見他一副生龍活虎、與前一刻判若兩人的樣子,老婆笑了。
他問:你笑什么?
她說:看你還能這樣,高興唄。
哦。他說,要是哪一天我真的不行了,你怎么辦?
老婆仍笑笑地說:離七老八十還遠著呢,你哪里就會不行的。
他說: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萬一我真的有病,離開了你,你怎么辦?
他的話才說完,老婆連連呸了幾口,說:這么大清早的,怎么盡放些不干凈的屁!
他說:我說萬一。
老婆說:哪有萬一。
他仍堅持地說:要是萬一有個萬一呢?
見他越說越較真,她也沒好氣地說:要是有萬一,我就再去找個男人唄。
他哈哈地笑了。
她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說:老婆都打算找別的男人了,虧你還笑得出來。
他順勢從老婆身上滾了下來,但仍仰在床上哈哈哈地笑。
老婆終于聽出了他笑聲里透出的那種蒼涼,便一把抱住他,親著他的臉說:大明,你別這么怪怪地笑,好啵?我不過跟你說了一句玩笑話,你莫往心里去。
他推開老婆,說:我知道你是玩笑話,但也是很現實的話。許多的事我們都要正確面對。好在我們夫妻一場,也算恩愛,身后事誰又說得清楚,不去想不去想。他邊說邊用全身的力氣伸了一個懶腰,然后說,好啦,太陽也出來了,我們也該起床了。
在小區(qū)外的早餐店里,他點了一杯豆?jié){、兩個蘿卜煎餅,吃的時候他想:離月末只有三天了,要補齊5000萬的存款缺口,保住這個月的績效,今天早晨他必須把晨會開好,把任務分配下去,每個大堂經理、理財經理、客戶經理必須在這三天內攬進500萬的存款、每個中層不得少于1000萬,他本人必須搞定移動公司的老總,確保穩(wěn)住2000萬。這么一想,第二個蘿卜餅他只咬了一口便放下了,從口袋里摸出三塊硬幣放在餐桌上說:老板,錢放在這里哦。說完站起身來,這一站胃里跟著一涌,人往門外一沖,一口剛喝下去的豆?jié){就吐了出來。吐完了,他在嘴上抹了一把,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就邁開了腳步。
這時,老婆開著他為她買來不久的那輛紅色廣本駛出了小區(qū)大門,老遠就看見他的步履有些踉蹌,便在他面前踩住了剎車,落下車窗玻璃,把頭伸出來,關切地問:大明,你沒事吧?
他沒好氣地說:我能有什么事,上你的班去吧。說完顧自往前走去。
老婆又把車開到他身邊說:要不,我送你去上班?
他說:扯什么扯,我們又不順路,你非要多燒油心里才舒服?其實,他嘴里這么說,但心里卻不是這么想的。準確地說,他在試探老婆,看她是否堅持送他,是否真的關心他。因而說完這話的時候,他頭也不抬地往前走去,心里卻希望她會再把車開到他跟前停下來叫他上車??山Y果并不是他心里希望的那樣,那輛紅色的廣本像一團紅色的火焰一樣從他身邊飄倏而過,他的心口瞬即就被這團火焰灼痛了。
帶著這種灼痛,他來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坐在辦公室里他想,自己為了上班不遲到,給員工做個好榜樣,早晨總是急急忙忙趕,很少正兒八經地吃一頓早餐,中午又總圍著客戶轉,只要一瓶白酒下肚,別說吃飯,連菜都要吐出來。像他這樣從來不注意飲食的人,這癌就像暗藏的階級敵人一樣,說不定早就悄悄地暗藏在自己胃部的某一個角落里,要命的是要不是昨天看到電視里的養(yǎng)生節(jié)目,他還從來沒警惕過!
這么一想,他又開始吐酸水了,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吐。他想:完了!徹底完了!恐怕我是難逃一劫了!
大限將至,現在不由得他不重新考量和審視他身后一系列的事情了。好在父母都已作古了,這倒讓他了無牽掛。關鍵是女兒,還在讀六年級,雖說已開始懂事了,畢竟還小,小小的年紀就要失去父親的疼愛了。想起女兒從此將變得沉默而憂郁,一陣鉆心的痛讓他眼里含滿了淚水。是的,讓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兒,她一定不開心,笑容會從她臉上消失,話會越來越少,人會越來越瘦,性格也會越來越古怪叛逆,甚至會和社會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攪在一起。他不敢往下深想了。又想起老婆,在他告別這個世界后,她將會以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度過她的后半生呢?
首先她還年輕,得重新嫁人。對,她一定會重新找一個男人的!他腦海里迅速出現了一幅景象:她安靜地躺在另一個男人身邊(雖然那個男人的面目模糊,但他知道是誰),雙臂抱在頭上,嘴角和眼角上都掛著撩人心魄的笑容。這笑容瞬即變成了一把尖刀,猛地直插他的心窩。他似乎聽到了自己發(fā)出的一聲絕望的吼叫。接著,一種空前的凄涼讓他的內心感到無比的孤獨和寒冷。
在這種令他難耐的孤獨和寒冷的煎熬與掙扎中,他感覺到自己已十分虛弱,虛弱到連呼吸都困難。突然,他聽見咚的一聲,把他嚇了一跳,當手上的痛感傳遞到大腦時,他才知道是自己在辦公桌上猛擂了一拳。他沒想到自己的拳頭還這么有力量,這份力量提醒了他,在他死亡之前,他還能做一些事情。對,我得抓緊時間做一些事情,他想。首先,在自己死亡之前,老婆不能活著。這樣的想法一冒出來就把他嚇了一跳。盡管如此,但他的想法是堅定的,他也相信自己是清醒的。只有與她同歸于盡,他才沒有這種掏心扯腸的痛感。
堅定了這樣的想法后,劉大明開始設計謀殺老婆的方案。他首先想到的是趁自己還沒有臥床,身上還有些力氣,等老婆和他那個完,很疲累睡熟了的時候,把老婆掐死。但這套方案立即被他否定了。他想到掐死老婆后,老婆的脖子上一定會有痕跡,公安局的人一查就查出來了。他又想,要不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邀老婆到湖邊散步,趁老婆不注意,把老婆推進湖里去淹死。開始劉大明認為這個方案很周密,就算有人看見他與老婆一起散步,可誰也難以保證老婆不會失足。但是,最后劉大明還是想到了一個大破綻:深更半夜的,老婆怎么會跟他出去散步呢?再說,他自小在鄱陽湖邊長大,水性非常好,老婆掉進湖里,難道他不會下水去救她?這不符合人之常情啊。這套方案又被他自己推翻了。接著,腦海里出現了第三套方案,他覺得這個方案天衣無縫。在他彌留之際,趁自己還能活動,把老鼠藥放進老婆喝水的杯子里。老婆不可能不喝水,只要老婆一喝水,她就會先他而去。到時候,別人都會說老婆是在為他徇情。
對,就這樣。劉大明最后拿定主意后,才想起了他打算召集全行員工開晨會的事。便拿起手機,與營業(yè)部主任蔡大勇通起話來:員工都上班了吧?通知大家開個晨會。蔡大勇說:開晨會?行長,現在都快10點了,正是客戶辦理業(yè)務的高峰期,員工怎么走得開啊。劉大明這才說:快10點了啊,這時間真他媽的比水流得還快?。∮终f,要不這樣吧,你把幾個中層和經理們通知到我辦公室來,我們開個小范圍的會議。
很快幾個人都到齊了。蔡大勇眼尖,發(fā)現劉大明臉色有點不對勁,就關切地問:劉行長,你哪里不舒服?劉大明沒好氣地說:眼看月末了,存款掉得一塌糊涂,我能舒服嗎?見蔡大勇的馬屁拍到馬腿上去了,其他幾個人就都捂著嘴竊笑。劉大明掃了大家一眼,板著臉說:好笑嗎?我都這樣了,虧你們笑得出來!當然了,不關你們的事嘛,但是我要告訴你們,后腦勺的毛你們摸得到看不到,哪一天輪上了你們,看你們還笑不!
大家都不笑了,一個個詫異起來。他們不明白劉行長到底要表達什么。此時的劉大明也不覺得自己前面的表達有什么不對,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些什么。他繼續(xù)說:當然了,作為銀行的管理層,拿著高薪,這意味著我們要承擔更大的責任,要更多地付出。為了業(yè)務發(fā)展、為了爭取客戶,我們就得陪抽、陪喝、陪玩,抽壞了肺、喝壞了胃、玩垮了身體又能怨誰呢?怨就怨我們當初不該進銀行,不該當了柜員又想當經理、當了經理又想當主任、當了主任還想當行長。當吧,當上了,頭上都有了帽子,你這條命就不是你自己的了,你就得把你這條命交給銀行,交給客戶!
開始他的手敲擊在辦公桌上的力度并不大,隨著他越說越激動,辦公桌上的茶碗蓋竟然在他咚咚的敲擊聲中震落下來,在桌上叮鈴鐺啷地打著旋,眼看就要掉到地上了。幸好蔡大勇反應快,一把沖上去接住正要往地上掉的茶碗蓋,一邊拿起茶碗,一邊對劉大明說:行長,我?guī)湍愕雇氩鑱戆伞⒋竺髡f:茶?當他反應過來了又說,哦哦,白開水就行,那東西很傷胃。說完了他又問:我剛才說到哪兒了?有人說:存款。他馬上接過來說:對,存款。他媽的,這存款逼得人要殺人了!
這時,蔡大勇將一杯白開水端到他跟前,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輕地提醒說:行長,你先喝口水,休息一下吧。休息?他白了蔡大勇一眼,很不滿意地說:離月底只剩下不到三天的時間了,你叫我怎么安心去休息?我跟你們講,今明后三天,你們每個人不給我弄進500萬存款來交賬,誰都別想休息。
蔡大勇趕緊搶過話頭說:大家聽到沒?這三天每個人都必須攬進500萬存款。行長還要去營銷幾個大客戶,沒時間跟我們多說了,大家散會吧。
幾個人從來沒有開過這樣的會議,盡管聽得一頭的霧水,但聽說散會就都散了。人都走凈了,行長室里只剩下劉大明和蔡大勇,劉大明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失態(tài)了,但他根本回憶不起自己跟他們都講了些什么。他問蔡大勇:我剛才沒說錯什么吧?蔡大勇說:沒有。想想又說,只是你今天脾氣大了點。劉大明說:是么,我都說什么了?蔡大勇說:你說存款,在月底前給每個人下了500萬的攬存任務。劉大明又問:他們怎么都散了?蔡大勇說:你都說完了,我不就讓他們都散了,好讓他們抓緊時間去攬存款啊。
聽蔡大勇這樣一說,劉大明也覺得合情合理。他所在的支行是一家經營性支行,市分行對各支行實行扁平化管理后,就取消了副行長這一編制,由他一個行長加營業(yè)部、業(yè)務部、保障部三個主任管理著支行二十來號人。沒有副行長,營業(yè)部主任實際就成了支行的二把手,支行一般的會議也都是由二把手主持,他有權宣布散會。但是劉大明心里還是有些不舒服,他清楚地記得營業(yè)部主任蔡大勇在宣布散會前并沒有征求他的意見,完全是自作主張。我還沒病倒呢,他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劉大明想。
平心而論,劉大明一直在用心培養(yǎng)蔡大勇,打算等有朝一日他提拔了管轄性支行行長時,推薦這小子來接他現在的班。也正因為心里存有這個想法,所以劉大明從來不把他當外人,該對他兇的時候兇,該對他罵的時候罵。劉大明兇他罵他甚至對他呼三喝四、橫眉豎眼,目的就是要把這小子放在高壓鍋里煮,讓他熟得更快。想起自己對他的這番良苦用心和今天他對自己的不尊重,劉大明心里產生了一種被人辜負的失落感,他淡淡地對蔡大勇說:沒什么事,你可以出去了。
蔡大勇已經明顯感覺到劉大明今天的變化極其不正常。往常劉大明是個克制力很強的人,除了私下里對他在言語上有些高高低低外,對行里其他人從來不會有過頭的言語。他心里很明白劉行長對他高高低低毫無顧忌,那是視他為心腹。在蔡大勇看來,這是行長給他的一份特殊待遇,在這份待遇的激勵下,他看到了自己比行里所有人都光明的前程??山裉靹⑿虚L一改往日的行事風格,蒙頭蓋腦地將所有與會的人都訓斥了一頓,而且在訓斥人的過程中語無倫次,讓人明顯感覺到他的講話毫無條理和思路。當然有一點還是讓人明白的——存款??稍诙潭痰膬扇靸?,讓每人攬入500萬元的存款,豈不要讓人脫一身皮。他想勸劉行長幾句,但又覺得劉行長今天情緒波動很大,勸說不一定有效果,便忍了下來,只用請示的口吻說:行長,要是沒別的事我就去忙了。
劉大明朝他揮揮手,意示他出去。
蔡大勇輕輕地把行長室的門帶上,留下10厘米寬的縫(銀行有規(guī)矩,只要行長在辦公室,必須開門辦公),正要回營業(yè)部,想想還是不放心,便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聽了老半天,也沒聽出什么動靜。又把頭伸了伸,朝門縫里看,看見劉大明手里雖然還夾著煙,但人已仰在椅上似乎睡著了。他心里想,都到月底了,存款的缺口這么大,作為一行之長,他怎么睡得著呢?再說,要是市行領導下來督導,看見了多不雅觀。又想,劉行長一直是一個精力充沛、思維縝密的人,往常他從來沒有這樣過,尤其是在月末季末年末這樣的敏感時期,他總是呈現一種精細、干練、高昂的精神面貌,今天出現這副超出常規(guī)的疲憊狀態(tài),是不是家里或他自己出了什么嚴重問題?再或者是不是昨天晚上又喝得太多了,到現還沒醒酒?
在蔡大勇看來,作為一行之長,出了問題,無論是什么問題都與這個行緊連在一起。說白了,行長垮了,垮的不僅僅是他個人,而是整個支行。有了這個想法,他不再猶豫,抬起手在門上不輕不重地敲了兩下。
進來,里面說。當蔡大勇推開門時,看見劉大明已經轉過身,正兩眼炯炯地看他,雖然沒說什么,但那神態(tài)分明在問:有事嗎?
這是他們之間這兩年來形成的默契,許多事情他們只要一個眼神交換,就能明白對方心里想說什么。蔡大勇沒急著說什么,只把門關上,在劉大明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還是劉大明先開口。他說:我今天是不是很不冷靜?
蔡大勇笑笑,說:依我看來,你今天不是很不冷靜,而是很不正常。
你小子胡扯什么?。课医裉煸趺戳??蔡大勇的話讓劉大明敏感起來。我今天怎么了?見蔡大勇愣在他面前,他逼視著他問,我怎么就不正常?
你心里清楚。蔡大勇輕聲地回答了他一句。
我心里清楚?他皺著眉頭說。我心里清楚?他又在心里問了自己一遍。正在迷迷糊糊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一看來電顯示,是老婆。拿起手機,也不管老婆要跟他說什么,他張嘴就說:我在商量事呢,有話回家再說。說完就掛了。
放下手機,劉大明確實想起了一些事情來。他對蔡大勇說:你下去吧,跟大家說把存款好好抓一抓。
蔡大勇說:你沒事吧?
沒事,他顯出一副輕松的樣子說,我有幾套方案,覺得不成熟,還得好好想想。
什么方案還得你親自做,讓我們這些手下人來做不行嗎?看把你累的。蔡大勇說。
他詭異一笑,說:這個嘛,必須得我親自來做。
這話剛一說完,就把自己嚇了一跳。我這是怎么了?他在心里責備自己。我怎么能向旁人說這些呢?在責備自己的同時,他還是慶幸自己已經有了警覺,沒有向旁人透露更多的內容。他深呼吸一下,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然后說:你去吧,幫我把門關上。
蔡大勇盡管還是一頭霧水,但也只能按照劉大明說的去辦。當劉大明確定辦公室的門被關上后,才松了一口氣,有了一種擺脫了被人盯梢和糾纏的輕松感。整個人往椅子上一躺,翹起雙腿架到了桌子上。
沒有人吵他,他覺得自己可以靜下來想些事情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剛才老婆給他來的電話,老婆想跟他說些什么呢?叮囑他別喝酒,少抽煙,注意休息?他想一定是這樣。但是遲了,都遲了!
他又想起早晨設計的幾套方案,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辦公室里異常安靜,安靜得似乎可以聽得見某種聲音,好像是自己的心跳,嘭嘭嘭的,又好像是嗚嗚嗚的,有人在暗自哭泣。他凝神豎耳聽了好一陣,才發(fā)現是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有一點他是非常確定的,就是辦公室里的這種安靜讓他感覺到非常可怕。他決定離開自己的辦公室。
來到大街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兒,只覺得自己一個當行長的人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晃來晃去,碰到了熟人總不雅觀,便順手攔下了一輛的士鉆了進去。
開的士的司機是個女的。坐在副駕上側頭看去,她滿頭黑發(fā)拉得筆直的,像廬山香爐峰飛流直下的瀑布。劉大明很喜歡這樣烏黑亮麗而又清純的發(fā)型,憑感覺他想這個女司機長得一定很年輕很漂亮。
她問:老板,去哪兒?。?/p>
他說:往前開吧。他想看看她的臉,她的臉卻被飛瀉下來的長發(fā)遮住了。
她問:往前開到哪兒???
他說:隨便。
見他有些神經兮兮的,她說:你病了?
他說:你怎么知道?又說:誰說我有???
她說:你心不在焉的,沒病也有心事。
他有些不高興,說:我是你的客人,你問這問那的,難道不覺得不禮貌嗎?
不不不!她趕緊辯解,我沒別的意思,我這人天生就喜歡問這問那,加上又吃這碗飯,對客人總要熱情一點吧。要是兩個人都像啞巴,那多沒勁。
劉大明想:憑她那么黑、那么直的一頭秀發(fā),也不像是一個騙人的女人。他由衷地說:你還真有點討人喜歡!
哦,是么?她說:你喜歡我什么呢?她說話的口氣似乎很興奮。
劉大明說:比如你的頭發(fā),就很討人喜歡。
是么?她回頭看了劉大明一眼。她這一回頭,他才發(fā)現她的那張臉比他想象的還要年輕、漂亮許多。她的胸口很低,低得幾乎看得見她雪白豐滿的胸溝。他又說:當然,僅僅只是喜歡你的頭發(fā)。。
她笑了。似乎對劉大明的回答很滿意。她笑著說:你在哪兒工作呢?
劉大明說:在銀行混飯吃。
哦。她說:我先生以前也在銀行工作。
以前?他問:現在呢?
她笑了笑,說:現在嘛,在勞改呢。
哦。他覺得自己有點冒失,不該問許多。但看她的表情似乎并不介意。便繼續(xù)問:有小孩么?
有個女兒,四歲了。她說。
他又說:開的士很辛苦吧?
沒辦法,他進去了,把女兒拋給我,我總不能不管吧。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并不沉重,就像跟鄰居嘮家常似的。她繼續(xù)說,他判了五年,還有兩年就出來了,再熬過兩年唄,到時候我的負擔就輕了,女兒也幸福了。
女的士司機說著說著,他的心好像突然被什么給猛地撞了一下,趕緊說:停車!停車!
下了車,他一陣小跑起來,直到感覺到自己要到的地方時,才抬起頭,一看,是育才學校。
在劉大明看來,他今天遇上女的士司機絕對不是無緣無故的,一定是冥冥中有什么東西驅使他見到她。對了,一定是我的日子不多了,老天爺憐憫我,在我還走得動的時候,讓她帶我來這里看看我的女兒。想到這里,盡管心里彌漫了揮之不去的悲涼,但他臉上還是保持著往日慣常的沉靜,他不能把這種悲情傳遞給女兒。
這時,學校正在上課,透過關得嚴嚴實實的大鐵門,偌大的操場上看不到一個學生的影子。他很渴望能夠通過鐵門搜尋到女兒在操場上奔跑、追逐、嬉鬧的身影,眼前的這種靜謐、空蕩讓他的心里感到十分不安。他對自己說:我不能白來這一趟,我一定要見到我的女兒!
不知什么時候,學校下課了。一群接一群的孩子從各個教室涌了出來,他們蹦跳著、歡笑著、叫鬧著奔向操場。劉大明好像看見了女兒的身影,便大聲呼喊女兒的名字!可孩子們的歡笑和叫鬧聲和著過往的車流、人流聲,把劉大明的呼喊淹沒得一干二凈。
良久,他掏出手機,翻出老婆的號碼。他決定給老婆打個電話,讓老婆請假,陪他去醫(yī)院做個胃鏡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