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順
作者有話說:最近在做一些翻譯工作,主要翻譯一些小的文案。文案都非??蓯?,結尾總是在說“希望您擁有一個好夢”“但愿這是幸福的一天”“萬分感謝您的陪伴與關懷”,總能瞬間治愈我在翻譯枯燥難懂的正文時焦躁的心。
希望自己能留住這種能量,希望你也是哦。
三句話:
一想起你,眼前就好像撲棱棱地掠過一群驚飛的白鴿。
1)
我這一生好像都在追。
上小學的時候玩抓人游戲,每次都是我做鬼,追著尖叫的小女生滿操場地跑。
后來上了中學,我便開始了我的追星之路。哥哥真好看,怎么都好看。于是,我下定決心做哥哥身后強大的女人,策劃應援,號召投票,在外扛得動相機,在家拿得起筆桿子。
功夫不負有心人,追星用力過猛的我,終于被我媽斷了網(wǎng)。
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個晚上,客廳點著一盞昏黃的燈,我爸、我媽、爺爺、奶奶全坐在沙發(fā)上憂心忡忡地看著我。我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出,最后還是爺爺發(fā)了話。
“別總想著去追遠在天邊的東西,人重要的是活在當下。”
可我當時才十五歲,除了腦海里閃閃發(fā)光的未來,其他什么都看不見。
“還好?!蓖绿贫购傲宋乙宦?,“快整理一下,新調(diào)來的組長要進來了?!?/p>
我不情愿地從文檔中抽身,抬眼看向周圍,平日亂七八糟文件亂堆的格子間已經(jīng)煥然一新,而我早上買來才喝了一半的美式咖啡還尷尬地被擺在辦公桌上。我連忙拿起咖啡向茶水間跑去,不料,還沒出辦公室的門,陳主任已經(jīng)帶著新組長走過來了。
我想躲已經(jīng)來不及,陳主任叫住我,轉(zhuǎn)而笑瞇瞇地向身旁的年輕人介紹著說:“小林,這是我們派出所負責登記戶口信息的全還好?!?/p>
林徑像是不認識我了一般,隨著主任的介紹朝我微微點了點頭。我整個人都僵在原地,當初他走得那么義無反顧,我還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再回到這里來。
恍惚間,林徑已經(jīng)從我身邊走過。我回頭看他,突然想起辦公桌上還有沒來得及關掉的文檔。
光標在段落的最后不停閃動,我這么寫道:后來,我遇到一個少年,他不太愛說話,背影很瘦,肩膀很寬,走路很快。我追不上他,拼勁全力也追不上他,每次都只能望著他的背影氣急敗壞地踢腳下的石子兒。
我追著他走過很多路,走過擁擠的教室、笑鬧的操場、無人的馬路、曲折的弄堂。
這個人給過我一百種美夢,也給過我一千種委屈。
然后,有一天,他人間蒸發(fā)一般地消失了。
“欸,等等——”
我腳下生風,想趕在林徑路過我的電腦之前關閉文檔,然而,沒追幾步,我的腳被桌子腿絆到,結結實實地摔了個跟頭。手里的咖啡傾瀉而出,一滴不剩地全灑在林徑的身上。
在場的人都傻了,包括見過各種大世面的陳主任。林徑低頭看著他被咖啡漬滲得斑斑點點的白襯衫,忍了又忍,才從牙縫擠出我的名字:“全還好。”
我假裝聽不懂,干笑了兩聲應下:“欸,還好就好?!?/p>
我和林徑的從前且不說,倒是在敘舊前先結下梁子了。
2)
辦公室內(nèi)議論林徑的聲音根本不是在竊竊私語。
那會兒,我正在給一位找不到身份證的老奶奶補辦身份證,老人的聲音淹沒在人聲里,我?guī)缀跏裁炊悸牪坏?,耳朵里全是林徑這也好、那也好、哪哪都好。
很顯然,初來乍到的林徑已經(jīng)收獲了一群迷妹。同事里有人夸他學歷高、成績好,也有人夸他長得好看、人也穩(wěn)重,最重要的是,被全還好潑了一身咖啡,居然沒有發(fā)脾氣。
“男神啊男神?!蹦┝?,同事唐豆兀自總結道。
我聽不下去了,抬起頭選擇加入話題:“可得了吧,等他正式上任找你碴的時候,你就不這么想了?!?/p>
辦公室在這時靜了下來,我想著什么時候自己說話這么有分量了,美滋滋地回過頭,繼續(xù)跟面前的奶奶對話:“您看啊,您要在這簽……”
我話說到一半,忽然察覺氣氛不對,再抬眼,只見林徑西裝筆挺地站在門口,嘴角略帶一絲嘲弄,一言不發(fā)地盯著我。
林徑從小就是個小氣鬼,而且格外記仇,起碼在我看來是這樣。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我家院子里。他拖著兩個大皮箱在我面前站住,從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張寫下地址的字條給我看。
“請問這是四季路17-23全家嗎?”
我瞄了一眼字條,又打量起他。十六歲的他十分清瘦,雖然個子比我高出許多,但一看就很好欺負的樣子。
于是,我瞪著大眼睛搖了搖頭。
我小時候就是在這個院子長大的。幾年前,家附近的高中被劃為省重點高中,安靜的街里不知不覺來了不少求學的外鄉(xiāng)人。那么多人來上學,自然要找地方落腳,剛好我家里空著這么間房。
一日傍晚,爺爺在飯桌上提起新來的租戶:“是我老戰(zhàn)友的孫子,小孩我見過,和我們家還好同歲,文質(zhì)彬彬的,是個好孩子?!?/p>
事實證明,林徑只是長了一張人畜無害的臉,我和爺爺都被他騙了。因為就在我搖著頭告訴他找錯了之后,他不僅沒有走,反而指向我家的門牌號朝我笑起來。他的手指可真長,骨節(jié)分明,十分好看。
“你就是全還好嗎?!彼珠_口說道。
這次我確定他不是在問我了,我很快反應過來。他就是那種喜歡把陳述句說成疑問句的聰明小孩。
我不甘示弱,仰著脖子再次搖了搖頭:“不,那是我姐。我叫全不好?!?/p>
“不好?”林徑被我逗笑,重復了一遍。
那時的我并不知道,正所謂自己挖坑自己跳,這一句“不好”成就了日后我和林徑交流中的重要句式。
“……林組長,您看看能不能大人不記小人過,放我一馬?”我走上前,狗腿地給林徑倒了杯水,向工資低頭,小聲商量著說。
林徑接過紙杯,挑眉看了看我,而后目視前方,語氣十分平淡地回答:“不好?!?/p>
3)
報應來得很快。
這周五到了下班時間,我慢吞吞地收拾著東西,一點也不想下班。
為了歡迎林徑上任新組長,大家決定為他開一場歡迎會。我本人并不抗拒聚餐,但我抗拒我埋單。然而,我得罪他在先,再怎么不愿意,還是要夾起尾巴去。
聚餐選在一家烤肉店,招牌老字號,在這條巷子里開了好多年,生意照舊紅火。以前上學的時候,我還死纏爛打拉著林徑一起來過,然后他用那個寒假打工賺來的錢,無可奈何地請我這個白眼狼大吃了一頓。
這么大一盤五花肉下了鍋,隨即發(fā)出滋滋的聲響,我的目光越過煙氣騰騰,穩(wěn)穩(wěn)地落在林徑的身上。他垂著眼專心地給我烤著肉,那時,我就想,天哪,他也太好、太溫柔了吧。
時光飛快前進了近十年,如今我們又面對面地坐下來吃烤肉,撲鼻而來的烤肉香沒變,變的是他西裝革履,而我不似年少。
為了減少損失,我這天吃得格外多,喝得也格外多。酒足飯飽后,散場時,我已經(jīng)醉得東倒西歪。我不知道同事們是什么時候走的,總之,等我稍微清醒一點的時候,只剩下我和林徑兩個人坐在便利店門前的座椅上吹著風。
我的臉上燒得通紅,林徑在這時遞給我一瓶礦泉水,歪過頭好笑地看著我。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站起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臉。
我一邊拍他,一邊醉醺醺地罵他:“林徑,你笑什么笑,你是不是在嘲笑我的名字?!?/p>
全還好。
我這個名字是我爺爺給我取的。
我曾經(jīng)非常嫌棄這個名字,非常。在小的時候,我還抱著爺爺?shù)母觳踩鰦?,問他改成全漂亮好不好?/p>
爺爺笑了笑,干燥的手心撫過我的頭頂,不緊不慢地說:“叫你還好,是希望你是平常普通的小姑娘,想你有福氣,即使遇到困難也能還好地過去?!?/p>
我點點頭,似懂非懂,直到我上了學,發(fā)現(xiàn)這個名字還真的挺適合我。
從小到大,我的成績并不突出,偶爾松懈還要去倒數(shù)里找找自己。但好在小升初、初升高這種重要的考試,我都過關了,全都還好。
然而,當我在為自己的小福氣沾沾自喜的時候,林徑不和諧地出現(xiàn)了。
我們同級同班,大考小考一起考,當然考卷也一起發(fā)。林徑考卷上的數(shù)字永遠那么漂亮,這讓我感到十分挫敗。更氣人的是,連我媽都倒戈,吃飯的時候還要夸他優(yōu)秀,說得好像他才是她的親兒子似的。
就這樣,林徑成了我的眼中釘,我發(fā)誓一定要打敗他。
于是,第二天,我早上四點鐘就起來了。我跑到林徑的房間門口坐下來,想看看他是幾點起床刻苦讀書的。大約早上六點的時候,他叫醒了等得睡著的我:“全還好,你夢游嗎。”
我睜眼,林徑的肩膀上搭著毛巾,同樣睡眼惺忪。不過,他好像有點被我嚇著了,眼神里夾雜著一絲驚魂未定。
這樣的林徑頓時激發(fā)了我濃厚的興趣,我搖了搖頭,蹦蹦跳跳地走了。
那天,我特意等了林徑一起上學。一路上,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林徑嚇得一路尖叫。來到教室,回憶起早上發(fā)生的一幕幕太過精彩,我竟然偷偷笑了一整天。
不過,林徑很快識破了我的小計謀,等我再邀請他一起做什么的時候,他連想都不想,直接拒絕我說“不好”。
林徑這個人,真是冷漠又無趣。我只好不服輸?shù)刈分?,尋找報復的機會。
那時,我沒想到,我這一追就是很多年。直到后來林徑走了,我看不到他,還在盲目地追著,想著林徑會不會在下個路口出現(xiàn),然后等等我,讓我再看他一眼。
我在他身后不知疲倦地追著,看完一個少年成長的變化。高一時候發(fā)的校服褲子,如今他穿著已經(jīng)短了一截,他的頭發(fā)留長再剪短,個子長高了些,肩膀也更寬闊了。
我在后面喊:“林徑等等我。”
林徑還是頭也不回地說:“不好?!?/p>
可是,我知道他悄悄放緩了腳步。
我們路過一座橋,清晨的陽光在這時照過來。我看向林徑,他的身影像是被鍍了一層金色。我突然想起快被我忘記的偶像,晃眼的舞臺光打在他的身上,他的眼睛像平靜的湖水一樣清澈。
就是在那個瞬間,我聽見了翅膀撲棱的聲音,緊接著眼前出現(xiàn)一群驚飛的白鴿。
年輕的喜歡倉促又透明,我在心里反復默念林徑的名字,他走在前面像是感覺到了,于是停下來轉(zhuǎn)頭看向我。
我喜歡的少年什么都不需要做,他只需要自顧自地走上一段路,在我偶爾疲累的時候找一找我,又或者像現(xiàn)在,他站在不遠的地方,沉默安靜地看著我。
晨光有些晃眼,所以,林徑略微瞇起了眼。
“還好,你要快些。”
夏蟬在我頭頂不停地叫,我不勝其煩地揮揮手,卻感覺打到了什么人。我勉強睜開眼,發(fā)現(xiàn)是林徑坐在我的身邊。這個時間,馬路上連車都沒有了,我們兩個坐在路邊,分享同一瓶水。林徑白天打理整齊的頭發(fā),現(xiàn)在一看微微亂了,乖順地趴在腦袋上,和少年時的他很像。我沒來由地開心,借著酒勁,一把抱住他。
“我剛才好像夢見你了?!蔽业穆曇袈犉饋砀吲d得冒泡,“夢見我們上高中的時候,你又傻又蠢,被我欺負得很慘?!?/p>
“然后呢?”林徑在這時抽出一只手,攬過我的肩膀,輕聲問我。
“沒有了?!蔽业乖诹謴降膽牙镂宋亲?,“你怎么才回來。”
“對不起。”
“歡迎回來?!?/p>
我喜歡這樣的夏天,連晚風都溫柔得過分。我重新沉沉地睡過去,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像是一場無從考究的夢囈。
4)
高中三年,一晃就走到末尾。
距離高考一百天的動員大會上,校長拿著麥克風站在全體師生面前,用盡全力大喊積極拼搏的口號。
我和林徑坐在學生中間并不顯眼,我用肩膀撞了一下他,悄聲問:“林徑,你以后想干什么?”
“警察。”林徑回答得很干脆。
我點點頭,順著他話說:“那我也想當警察。當警察好,警服好看,跑起來漂亮,而且還是正義的化身,為人民服務!”
“喂,全還好?!绷謴叫毖劭戳宋乙谎?,剛想開口說些什么,卻被班主任點了名字。于是,他站起身,作為學生代表上臺講話去了。
其實,我想當警察并不奇怪。在家里,我和爺爺最親,爺爺就是警察。小時候,他經(jīng)常抱我去他的警局玩,我和穿著制服的叔叔阿姨相處得十分愉快,玩到盡情處,我踢著正步大聲宣布,以后我也要當警察。我爺爺聽后樂了,拍著巴掌夸我真有出息。
然而,等我上了學,體育考試次次擦著及格線危險過關,我才了解到,原來我的運動神經(jīng)并沒有遺傳爺爺?shù)?。我可能做不成跑起來很漂亮的警花了,這令我有些沮喪。
動員大會過后,學校里處處可見的倒計時牌上的數(shù)字變成了兩位數(shù)。
我隱隱覺得不安,因為我還沒準備好。我當時的成績并不理想,而接下來那個月的月考成績,再次印證了這件事。
我們家緊急開展家庭會議,我爸、我媽、爺爺、奶奶全員到齊。我最怕這種陣勢了,尤其是當他們只用眼睛看著我,又什么都不說的時候。這一回,連爺爺都不愿意開口替我解圍了,由我站在這逼仄又灼人的視線里飽受責備。我剛想開口表明決心結束折磨,門口突然傳來鑰匙開鎖的聲音。
是林徑回來了。
他走進門,習慣性地向長輩問好,順便看到我擺在茶幾上的成績單,瞬間明白了過來。
我以為他會像以前一樣徑自回到房間,哪知他在我身邊站定,語氣特別鄭重地說:“叔叔阿姨,您們先別著急,我來幫還好補習,高考肯定沒問題。”
我一怔,覺得林徑這句話說得十分別扭。如果忽略內(nèi)容,他的口氣更像是在對我爸我媽說:“請把你們的女兒交給我?!?/p>
腦洞開到這,我灰暗的心情突然敞亮了起來。
5)
林徑聰明一世,心軟一時。幫我補習絕對是他這輩子做過最錯誤的決定。
他可能沒見過我這么目的不純的徒弟,聽寫個單詞也要拉他下水。
林徑說:“adorable。”
我一邊寫,一邊說:“adorable,可愛的。可愛的林徑。”
林徑黑著臉,像拎小雞一樣拎起我,想要把我扔出房間。我不愿意離開,扒著門框垂死掙扎:“林徑,你沒良心,下午曲鶯鶯問你題的時候,你可有耐心了!”
林徑一聽,馬上松開了我,可我還沒來得及得意,他又突然靠近,捂住我的嘴巴。
張牙舞爪的我頓時沒了聲音,瞪大眼睛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被我看得有些發(fā)毛,嘆了口氣,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捂住我的眼睛。
我看不見,也說不出,黑暗之中,林徑手掌的觸覺成為我唯一抓得住的東西。而后我聽到他的聲音緩緩響起來。
“還好,你要明白你現(xiàn)在的處境。你不是想和我一起當警察嗎,那你就要努力學習,和我考一樣的大學,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p>
他說完,放開了我,我眼前重現(xiàn)光明,視野里是光線柔和的林徑的房間。
我聽進了林徑的話,終于肯靜下心來好好學習,每天一回到家就鉆進房間看書,走在路上也要掏出本子看上兩眼。
那段時間,我不再壞心眼地追著林徑,因為他就走在我旁邊。他說有車,我就停下來。他說臺階,我就邁大步。他說看路,我就伸手拽住他的校服袖子。
有天深夜,我抱著數(shù)學卷子去敲林徑的門。林徑似乎已經(jīng)睡下了,我不愿打擾,轉(zhuǎn)身剛打算離開,房門卻在這時開了。
“是有不會的題嗎,進來吧。”
我回頭,林徑穿著睡衣睡褲站在門口,揉了揉眼睛,順手打開了燈。
那一瞬間,我在心里突然升騰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動。這種感動讓我覺得舒適安心,足夠支撐著我和林徑坐下來,平平淡淡地相處個幾十年。
天漸漸熱了起來,轉(zhuǎn)眼又是一年盛夏。
這年高考,我依然托名字的福有驚無險。我和林徑分別被省城的兩所大學錄取,雖然林徑是高分通過,而我勉強才過了線。
高考結束后,林徑就要搬出去了。臨搬家的前一晚,我們一起在走了三年的上學路上最后走一遭。那晚的蟬聲聒噪,拖著婉轉(zhuǎn)的尾音叫個不停。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女孩子在青春里都要遇到這樣一個人,你看著他不自覺就心花怒放。他開心時,你也想笑,他不開心時,你同樣要跟著悶悶不樂。然后,這所有的一切,都在學校的大門朝你緩緩關閉的時候,和你分別,讓你措手不及。
我從口袋里拿出一個折好的紙飛機,我說:“林徑,這個送你?!?/p>
林徑點點頭,沉默地接下,然后想了想,不放心地叮囑道:“還好,我覺得你需要去找一找真正喜歡的東西。這樣,你的人生才會有意義?!?/p>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說我一時興起想做警察的事,我揮揮手,示意他不必替我擔心。
我望向他,若有所思地笑著回答:“我找到了?!?/p>
如果林徑能把我送他的紙飛機攤開,一定會看到我給他寫的兩行情話。稚拙的字句之間,暗藏我少女時期所有的心事。
“一想起你,眼前就好像撲棱棱地掠過一群驚飛的白鴿。翅膀扇動的聲音綿延至耳朵深處,伴隨著清脆的響聲回旋開來?!?/p>
——“白鴿與你?!?/p>
白鴿與林徑。
這是我十八歲的盛夏,我喜歡的人和事全都在這里了。
6)
上大學后,我重拾老本行,繼續(xù)追著林徑到處跑。
我們的大學離得很近,都在大學城內(nèi),彼此只隔著一條馬路。大學跟高中不同,談情說愛蔚然成風。像我們林徑這么優(yōu)秀,關鍵是長得還這么好看的大好青年,坐在圖書館里看一會書都能接到小字條。我覺得這樣不好,太耽誤我們林徑的學習了,所以,更加努力更加忙碌,不僅要追著林徑,還要替他擋下所有的小字條。
慢慢地,熟知林徑的人多少都知道我的存在,還把我當成官方收信箱。有一次,我在樓梯拐角處遇到一個女生。那女生叫住我,遞給我一封信,臨走的時候,我聽到她用一種很不屑的口氣對她身邊的人說,這是林徑的跟班。
我簡直氣得發(fā)抖,把她的信撕得粉碎,然后丟給林徑。當時林徑正在寫報告,他停下筆,一臉詫異地望著我,我的氣還沒消,又打開包,把其余的幾封信也一起甩給他。
信件之中有一封格外顯眼,沒有波點與印花,樸素的深藍色信封。翻到正面,字體極具風骨,看得出是男生的字跡,而收信人居然寫著我的名字。
記憶中,確實有名男生將這封信當面給過我。我心下好奇地伸手去拿,沒想到被林徑搶了先。
我不滿地叫:“欸,這是給我的?!?/p>
林徑聳了聳肩,只清晰地吐出兩個字:“不給。”
入冬的時候,林徑找到了第一份兼職,是在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里做收銀員。
那年冬天特別冷,我?guī)缀鹾缺榱四羌冶憷晁械臒犸嫛iT外寒風陣陣,我叼著飲料瓶坐在暖爐旁,和林徑守著一方小小的天地。
林徑穿著一件印有便利店標語的工作服,在領口處露出一截自己的毛衣。他不忙的時候,喜歡坐在凳子上翻他的專業(yè)書,偶爾想起,就走過來塞給我一個暖寶寶。
圣誕節(jié)那天,剛好是林徑的晚班。我下了課直接去了便利店,推開門,店里掛滿馴鹿和圣誕老人玩偶,節(jié)日氣氛正濃。
我在貨架上拿了一盒泡面做晚餐,還在拆包裝,林徑已經(jīng)走下收銀臺,過來幫我倒上熱水。這讓我有些受寵若驚,空氣稍作凝結,我只好大聲吸溜起面條。
正當我埋頭吃面,頭頂突然響起林徑低沉的嗓音。
他有些嚴肅,用半質(zhì)問的語氣問我:“全還好,你喜歡我嗎?”
話一出口,嚇得我趕緊放下泡面抬起頭。
然而,不等我回答,林徑又接著問:“那我喜歡你嗎?”
我茫然,搖了搖頭。
林徑短促地笑了。他似乎在嘲笑我傻,伸出手揉亂了我的頭發(fā)。末了,他將手落下,扶住我的肩膀,俯下身低頭吻了我的嘴唇。
我和林徑從來沒湊得這么近過,我屏住呼吸,落下的吻很輕,短暫得像是沒存在過。
等我回過神,林徑已經(jīng)轉(zhuǎn)過頭去。他故作鎮(zhèn)定地盯著窗外,睫毛不安地輕顫著。我真是傻,居然忘記了林徑的小習慣。他說“我喜歡你嗎”的時候,其實是在說,我喜歡的人是你。
圣誕節(jié)這天還是下雪了,我們透過透明的櫥窗,看著街上的人來人往。這一天似乎沒什么大事發(fā)生,可我心里清楚,就在剛剛,有什么東西悄悄地改變了。我從映出彼此身影的玻璃上偷偷看他,發(fā)現(xiàn)他也正在看著我。
我看到林徑質(zhì)地柔軟的毛衣,襯著他無比溫柔的視線,他的眼睛很亮,里面裝著一個小小的我。幾秒的沉默后,我們相視笑了。
這是我和林徑擁有的最后一個冬天。
我有時候想,是不是在我的生命里,關于林徑的片段本來就只有寥寥幾筆,反而是我追逐的腳步太快,早早用完了和林徑僅有的相逢。
第二年暑假,爺爺在晚間散步時發(fā)生了交通事故。肇事司機逃逸,爺爺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情況不容樂觀。爺爺?shù)纳粺羧缍?,在重癥加護病房里躺了三天。我哭著打電話給林徑,但因為哭得太兇,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講不出來。接著,我聽到電話那端,他的聲音微微一顫,他對我說:“還好,你不要怕,我現(xiàn)在就過去。”
我握著電話拼命地點頭,可是,這一次林徑食言了。
那天,我蹲坐在爺爺?shù)牟》壳?,枯等了一夜,林徑?jīng)]有來。
7)
時光來去,轉(zhuǎn)眼成冬。
十二月里的一天,當我哆哆嗦嗦地從階梯教室走出來,看見街上被大雪覆蓋成一片花白,突然開始瘋狂地思念起林徑。然而,我想起他,又忍不住壞脾氣地在心里罵他。是不是舊金山終年不見大雪,才讓他想不起我來,否則,他怎么會一通電話都不打給我呢,這個大騙子。
那是林徑去舊金山的第二年冬天,左思右想后,我還是決定動筆寫下我和他的故事。
從我們遇見的第一天開始,我小心翼翼地回憶著始末,生怕漏掉一點細枝末節(jié)。等我把所有都回憶完了,我就擅自添上一個完美的結局。故事的最后,林徑?jīng)]有去舊金山,我們順利畢業(yè),結婚生子,相愛百年。
當年少的熱烈化為平淡,我們就過起普通的生活,偶爾為瑣碎發(fā)生口角,但很快就能互相體諒,重歸于好。我們一起長長久久地走下去,等到走不動了,就安安靜靜地變老。
我的小說發(fā)表在一家網(wǎng)站上,起初沒有受到過多的關注,由于保持穩(wěn)定的更新,時間一長,才漸漸小有人氣。
這中間有一位昵稱“白鴿1226”的讀者,對我的小說似乎格外感興趣。無論我多晚更新,他都會在第一時間閱讀并用心地留言給我。在他的留言里,常有金句出現(xiàn),恰到好處地安慰著我回憶過后失落的心情。
比如,他說過的:“林徑能讓全還好這樣肆無忌憚地跟在身后,足以證明,全還好的追逐從來都不是徒勞的。”這句話,曾一度讓我開心很久,到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
不過,開心歸開心,我其實心里明白。如果我奮不顧身的追逐曾有一點點地打動過他的內(nèi)心,他又怎么舍得頭也不回地離開。
說起那個分別的夏天,確切地說,在那通電話后,我就失去了和林徑的聯(lián)系。我擔心林徑是不是在來的路上出了什么事,打了好幾通電話,終于被林媽媽接起。電話中,林媽媽閃爍其詞,只是說林徑一切都好,就匆匆掛了電話。
那個暑假過得非常漫長,我每天為了爺爺在家與醫(yī)院之間穿梭,醫(yī)院幽深的走廊好像永遠走不到盡頭。大概是我的名字再次幫了我,幾天后,爺爺脫離生命危險,在醫(yī)院恢復了一個月,身體終于轉(zhuǎn)好了起來。
爺爺出院后,我也開課回到學校。我本來想等開學去找林徑問清楚,可是,去到他的教室只被告知,他休學了。
我把林徑弄丟了。
他不接電話,不來學校,也沒有回家。
我哪里都找不到他,關于他的消息只能從別人那里聽到。
我聽說他生病了,聽說他出國了,聽說他在國外過得很好。
以前,我常常幼稚地把追逐林徑這件事,歸結為一件十分了不起、不容易、別人一定做不到的事。直到現(xiàn)在,我才后知后覺,如果他想甩掉我,是多么輕而易舉的事。
9)
午休時間,辦公室里只有我一個人。剛好寫到林徑消失這一段,我的眼睛有些潮濕。
我將新的一章更新完成,忽然從林徑的桌上傳來一聲短促的提示音。我鬼使神差地走過去看,他的手機屏幕還亮著,最新的一條推送居然是我的小說更新通知。
我頓時有些羞愧難當,然而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林徑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辦公室的門口。他大概是吃完午餐才回來,見我站在他的桌前,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我也看向他,我覺得現(xiàn)在應該說點什么,但一時間想說的太多了,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兀自在心里權衡良久,我終于開口問他:“你為什么一聲不吭地就走?”
林徑的眼神閃過一絲驚詫,似乎沒想到我會直接問出來。于是,他嘆了口氣,語氣像是在哄小孩子,緩緩地回答道:“對不起,還好,我不是故意遲到的?!?/p>
原來,當年林徑在去醫(yī)院的路上發(fā)燒暈倒了,他倒在一條小巷子里,很少有人經(jīng)過,三四個小時后才被路人發(fā)現(xiàn)送去了醫(yī)院。林媽媽心疼兒子,一時怪罪在還好的身上,不許他們再聯(lián)系。痊愈后,他沒有選擇復學,反而被送出國留學深造。
本來很快就能和我取得聯(lián)系,他卻沒想到我竟然賭氣換了手機卡,刪了所有聯(lián)系方式。
“所以,你不知道,我為了重新回來,繞了多大一個圈?!?/p>
我一怔,安靜地聽完我缺席的時候,他身上發(fā)生的事情,恍然看到少年時的他一點點、一點點地變成現(xiàn)在成熟的樣子。
林徑這時拿過手機遞到我眼前,繼續(xù)說道:“白鴿1226是我,還好,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p>
十八歲那年,我把心里的白鴿寫進送給林徑的紙飛機里,飛了這么多年,有時甚至連我自己都忘了,我的白鴿終于還是回來了。
在很多年前的盛夏,我喜歡的男孩消失了。而在這一年夏天,他又突然出現(xiàn)。
我看著眼前失而復得的男孩,他終于愿意停下等一等我了。
10)
不久后,我的小說進入尾聲,迎來圓滿的結局。為了感謝讀者朋友的支持與厚愛,我在后記寫下了多年來最真實的自白——
仔細算來,從我和林徑第一次照面,前前后后已有十余年的光景。這十余年里,無論我們中的誰都不是一帆風順,我們都是磕磕絆絆地走著,轉(zhuǎn)眼間就都長大了。
我的故事非常普通,講的是像我這樣平常的小姑娘,遇到一個有點特別但又沒什么特別的少年。我們打打鬧鬧,彼此扶持,有過美好,也有過分離。我將這些視作最寶貴的回憶,捧在手心好好珍惜,但我知道,總有一天要被歲月沖淡拋在腦后,可這并不代表我將它忘記。
故事說到這,希望能給在讀的你一些放心追逐的勇氣和相信平凡的力量。
以上。
落款:全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