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馳
他決心成為所有孩子的朋友。
據(jù)說這個想法源于北京的一位醫(yī)生。雖然有些可笑,但奎子還是謹(jǐn)遵醫(yī)囑。
他時常會在孩子的世界里打轉(zhuǎn),用糖果或玩具收買他們——他想知道孩子們的一切奇思妙想。為了他的兒子,他夢想成為這個世上最有童心的那個人。
而母親對他這種“曲線救子”的做法并不看好,她從不覺得奎子真的能從忠于糖果和玩具的孩子那里換到真正的友誼。按她知道的,他們多數(shù)只是認(rèn)為:他和他的兒子一樣白癡!
母親曾把這一點告訴奎子,但奎子,似乎并未當(dāng)真——在母親實言相告之后,他仍繼續(xù)著他“愚蠢的行動”。去北大河捉好看的七彩魚、用雨傘改制輕巧的“風(fēng)箏”、到縣城采買昂貴的斯泰迪玩具手槍……這些明明都是“別人”的主意,可他偏當(dāng)成是兒子的心愿。母親便說,可真是個白癡!
父親說,他只是搞錯了方向。
可他總是不管不顧,母親說,他并不清楚他的兒子喜歡什么。更殘酷地講,他的兒子很可能什么都不會喜歡。父親說,作為一個罹患先天自閉的孩子的父親,他是艱難的,孩子不會哭、不會笑,更不會叫爸爸,就像是……一個玩偶……
不可避免,父母的這次對談總是讓我想起繩子垮掉后的情形——這使我不得不在腦海里重新認(rèn)識奎子,重新檢視自己的過失……
那天,奎子是傍晚來的。手里抓了一只黑雀兒,咕咕叫著,聽聲音,像是一只鴿子……
迫近年關(guān),天冷得厲害。冬天晝短夜長,天黑得很快。夕陽早壓過地了,瞅一眼墻鐘,才五點多一些。村子上,各家各戶都亮了燈,至少也亮了一盞門燈,用來照路。
場院太大了,地上不平整,碎木圓石也多,不開門燈是鐵定不行的。門燈是安在屋檐底下的大瓦白熾燈,玻璃罩兒的,燒久了容易發(fā)黃??蔁艄鈪s照得遠(yuǎn),入夜一打開,可照出二十幾米遠(yuǎn)。場院以南是一片楊樹林。冬夜陰冷,樹林里特別容易起霧,燈光一直照進霧里,像流動的煙……
奎子從樹林里穿過來,林中有幾只鳥受了他的驚,競相從樹上騰起,越過梢頭,翻到樹林的另一面去了??幼叱隽挚跁r,稍微停頓了一下。他抬頭看了一眼黑黢黢的樹頂,一群驚鳥剛剛從那里飛走了。他左右掃了一眼,待頭頂恢復(fù)平靜,才繼續(xù)向我走來——
這個三十出頭的小泥瓦匠,比我父親略大一些,但看起來比父親年輕,或是沒有留胡子的緣故。他常常穿一件棕色的舊工裝,口袋和領(lǐng)口等處的邊角上有著清晰的磨痕,胸前和胳臂上還有些星星點點的水泥印子;他還常戴著一頂帽子,淡卡其色的,上面帶有“安東帽廠”的標(biāo)志。有人稱這帽子是他老婆霍小英的,據(jù)說霍拋家棄子之后,他一直戴著它……
我坐在場院的臺階上,接連聽到幾下鴿子的“咕咕”聲。定睛遠(yuǎn)看,卻并沒有看到鴿子;慢慢站起來尋聲,聲音也消失了,心里倍感失望。轉(zhuǎn)頭料想,或是公家在放鴿,便繼續(xù)坐下去,不再當(dāng)一回事兒。
尋常人家是不會養(yǎng)鴿子的。人都養(yǎng)不好的年月,哪有糧食養(yǎng)鴿子呢!
我只在生產(chǎn)隊的鴿籠里見過鴿子,那是一種很可愛的小動物,模樣呆呆的,眼睛卻很亮,像會說話;身體呈流線型,像舊時織布的梭子;翅膀處攢著濃密的羽毛,遠(yuǎn)看像一把小扇……
奎子又靠近一些。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手里抓了一只黑雀兒——原來先前的“鴿聲”并不是虛無。黑雀兒在奎子手中,“咕咕”地叫著。它對著我,腦袋直挺著,身子不停地向上躍,翅膀也跟著打節(jié)奏,送出風(fēng)的聲響;尖尖的嘴巴翕張著,朝前一頓一頓的,像在空中啄食些什么??佑糜沂帜笞『谌竷旱膬芍患?xì)腿,像捏住兩根竹枝的瘦影,拇指壓著食指,上下約束,不讓黑雀兒掙脫出去。
我湊到奎子面前,想伸手抱一下黑雀兒??煽硬豢?,腳底一移,身體就別向右邊去了。
“你人小,抱不住……”他用兩根手指撫了撫雀兒的頭頂,接著說,“就這一只,別被你弄飛嘍!”
“我打包票,不行嗎?”我扯住奎子的衣服不撒手,“我手抓得牢一點兒,不會飛的……”
我一邊懇求奎子,一邊踮腳向上,用力去夠奎子的手臂。細(xì)細(xì)的手指,像樹枝一樣劃著奎子的棉衣。奎子開始不耐煩了,索性把黑雀兒捧過頭頂。
這下,我可夠不著了。
黑雀兒從奎子的拇指處探出頭,低低地叫了幾聲。我以為它在向我訴苦。我告訴奎子,這鳥該是餓了??右膊焕砦遥瑱?quán)當(dāng)我在耍把戲!
后來父親出來了,站在門口向奎子招手??犹_就要往屋里去,可我就是不讓他。我跑到他前面,張開雙臂,岔開雙腿,站成一個“大”字阻攔他。我雙眼堅定地看著他的眼睛,大聲告訴他:“你、你得把黑雀兒留下!”
奎子被我逗笑了。轉(zhuǎn)頭就從旁邊的地上,拾起一條尼龍繩,系住黑雀兒的右腿,然后把繩子的另一端繞上我的手指,“你得牢牢攥緊這條繩子,”他把黑雀兒從他的懷里移到我的手上,并要求我,“堅決不能讓它跑掉!”
我點點頭,像是對他許了一個承諾。
奎子面露微笑,滿意地捏了捏我的手臂,跑進屋去了。我雙手抱著那只黑雀兒,它竹枝一般的爪子,在我的手腕上推了兩道白痕。
我突然覺得應(yīng)該感謝奎子。一個長著翅膀、羽毛溫?zé)岬男〖一飪海蛩目犊凭游沂?。我回到臺階上,盤腿坐下來,囅然地笑了。
我把那只黑雀兒捧到面前,它黑亮亮的眼珠正在眼眶里微微地旋轉(zhuǎn)。我很想知道它的眼睛里有什么,可是它不會說話,彼時連叫聲都沒有了??晌疫€是感到高興。這是我有生以來接觸的第一只鳥。它的嘴巴合在一起,很像一顆長瓜子,暗黃色的。圖畫書里管這叫“喙”,母親教我識字時,曾認(rèn)真地讀過這個字,因為這是她的女兒,我的姐姐——名字的諧音。
我從它的身下騰出一只手,用食指的指尖一下一下輕點它的“喙”。它很快就學(xué)會避讓了,小腦袋一扭一扭的,使我咯咯地笑出聲來。我停手望向它的眼睛,“你是一只鴿子嗎,小鴿子?”我問。我試著抿緊嘴唇,但還是被自己逗笑了。
我最終還是決定把黑雀兒放到地上。抱在懷里,我們都不會感到舒服。把它擺到地上時,我刻意緊了緊手中的繩子。
從口袋里摸出一些瓜子,我嘗試給它喂食。但它并不聽話,一落地就想著飛了。我便把瓜子扔到了地上。要飛就飛吧,我便看著你飛。我把繩子從指上放下來幾道兒,然后雙臂抱胸,認(rèn)真地看著它飛。
它已不再是一個飛行的高手,因為它右腿緊系的繩子。我看著它一次次飛起,又一次次落下,如此往復(fù),不知疲倦。它始終張開它的那雙翅膀,把連接于我手的繩子繃直、抬高,然后又松垮地降下來。落地時,它的翅膀會卡在地上,蓋住它的雙腳。我感到它有些可憐,但我卻不打算放走它。只因我想起了奎子??咏形覉詻Q不要讓它飛走。我得堅守我的承諾……
然而,就在這時,一只野貓卻突然從黑暗里沖了出來……
它把正在空中撲騰翅膀的黑雀兒撲倒在地。當(dāng)著我的面,它咬住了黑雀兒的翅膀……
我被這突襲弄得手足無措,但通過門燈的光亮,我看清了,它是個臃腫的大塊頭兒,皮毛下涌著厚厚的脂肪;眼睛又圓又大,像兩顆中號的彈珠;它的“蹄子”也非常粗壯——爪子之下,是一塊極軟的肉墊——如果它從屋頂跳到地上,那定是一種悄無聲息的表演……
我從臺階上跳了起來,緊緊拉著繩子。我朝那只貓吼叫,“滾開、雜種,滾開……該死的……雜種……”
我的聲音暫時震懾了它。它確實停了下來——縮著脖子,謹(jǐn)慎地看著我。黑雀兒趁機用力撲騰了幾下。我看到一些羽毛飛了出來……
我再次想起了生產(chǎn)隊的那些鴿子。那是一種很可愛的小動物,模樣呆呆的,眼睛卻很亮,像會說話;身體呈流線型,像舊時織布的梭子;翅膀處攢著濃密的羽毛,遠(yuǎn)看像一把小扇……
我向前走了幾步,一邊咒罵,一邊朝那只野貓跺腳。但它繼續(xù)著它的惡行。它把黑雀兒完全壓在了地上,然后用牙齒咬住了黑雀兒的脖子……
我拾起幾塊石頭朝它砸去,并朝屋子里大聲呼救。但最終它還是從我手中奪走了黑雀兒。它猛地一扯,繩子便垮了下來。
然后我就看到奎子從我的背后沖出來。他朝著野貓?zhí)痈Z的方向追擊。但沒過多久,他便停了下來。他站在那里,向場院東邊的野地里狠狠地砸了幾塊石頭。
而我的手還是握著那根繩子——繩子那端系著黑雀兒帶血的右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