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宏猷
2018年的作家收入排行榜最近發(fā)布了。不出所料,最值得關注的傳統(tǒng)作家榜主榜,楊紅櫻時隔八年重回榜首;名列前十名的作家富豪中,竟然有六位都是“兒童文學作家”。這幾位作家中,有四位都是我的老朋友。想想人家動輒幾千萬乃至上億的收入,吾輩還沉浸在熱干面與排骨藕湯之中,不能自拔,真的是慚愧莫名。
作家排行榜這種東西是否靠譜,姑且不論。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并得到了廣泛的共識的,那就是十多年來,中國的童書出版突然迎來“爆發(fā)式”的大繁榮和大發(fā)展,童書出版從專業(yè)出版演化為大眾出版;全國五百八十多家出版社,有五百多家出版童書;年出版童書四萬多種,總量世界第一;擁有3.67億未成年人的巨大的童書市場,年總印數(shù)達六億多冊,在銷品種二十多萬種,銷售總額一百多億元人民幣;年產(chǎn)值連續(xù)10年以兩位數(shù)增長,童書成為整個出版界最具活力、最具潛力、發(fā)展最快、競爭最激烈的出版板塊。這一繁榮,被業(yè)內(nèi)稱為“黃金十年”。這種趨勢目前仍然保持著強勁的發(fā)展勢頭,正在邁向第二個“黃金十年”。
在此,有必要區(qū)分一下“童書”與“兒童文學”這兩個不同的概念?!巴瘯敝傅氖桥c兒童有關的書籍,其中,包括兒童文學書籍,也包括非兒童文學書籍。而“兒童文學”指的是適合兒童閱讀的文學作品。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這兩個不同的概念被混淆,造成了歧義與混亂。當人們歡呼童書出版空前繁榮的時候,以為等同于兒童文學的繁榮。不錯,童書出版的繁榮的確帶來了兒童文學的繁榮。但是,令人憂慮的是,“童書”的概念無形中取代了“兒童文學”的概念。出版界商業(yè)化運作應該具有的屬性與規(guī)律,與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的價值與規(guī)律,混淆不清。童書出版與文學創(chuàng)作形成了對話錯位,以“暢銷論英雄”悄然成風。隨之而來的,便是兒童文學應該堅守的文學品格的淡化、流失。童書繁榮了,出版繁榮了,“大眾的兒童文學”也繁榮了。那些“藝術的兒童文學”,除了少數(shù)作家的作品暢銷外,大多數(shù)在市場上處于邊緣化地位。
兒童文學的獨立性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受到動搖。兒童文學的文學品格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遭到淡化、流失,需要大聲地疾呼,需要有人耐得住寂寞去堅守。
我想起前幾年觀看電影《黃金時代》的情景。那個時候,院線熱捧的、票房動輒十幾億的,都是搞笑的片子。而《黃金時代》的影廳里,竟然只有三個人。最后一排是一對情侶,基本上沒有看電影。我一個人擁有了一場《黃金時代》。
說來好笑,我與兒童文學純屬于誤打誤撞而結(jié)緣的。
八十年代初,我在武漢市郊的一所中學教書。那時,我寫的是“成人文學”,“浪花文學小組”的朋友們將我的一篇反映校園生活的短篇小說投給了《中國青年》雜志舉辦的“五四文學征文”。沒想到被同一棟大樓辦公的《兒童文學》的老編輯看中了,在《兒童文學》上發(fā)了頭條,而且,獲得了《兒童文學》當年的“優(yōu)秀作品獎”。恰好那年《兒童文學》舉辦全國性的文學講習班。只發(fā)表了一篇小說的我,有幸到北京參加了講習班。
那是1982年的夏天。給我們上課的,都是兒童文學界的前輩。嚴文井、葉君健、金近,都來過中央團校授課。冰心先生是在她的家門口給我們上課的。那天陽光很好,冰心先生坐在小木椅上,我們則圍在她的身邊。冰心先生語重心長地說,在中國,搞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就要耐得住寂寞,要坐得住冷板凳,要“冷水泡茶慢慢濃”。這“三個要”,我記了一輩子,同時,用三十年的生命,品味了“三個要”中的酸甜苦辣,以及其中沉甸甸的內(nèi)涵。
三十年.伴隨著兒童文學的,始終就是一個“冷”字。
那個時候,我還年輕。兒童文學在八十年代也進入新時期,也處于解放思想、觀念變革的歷史潮流之中。許多重要的會議上,爭論得最多的,恰好是我好奇和困惑的:兒童文學究竟是“兒童”在前,還是“文學”在前?怎么看待兒童文學的教育性與文學審美?怎么看待一批青年作家以少年為觀照對象的作品?這樣的作品是“成人化”嗎?
有一次,上海的《少年文藝》發(fā)表了一篇小說,涉及到了中學生朦朧的早戀。一下子引起了激烈的爭論。說有說無的觀點對立。一直到全國性的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還在爭論。那是在貴陽,我也發(fā)了言。我是中學教師。我的證據(jù)是,我班上一個男生,給漂亮的女班長寫小紙條:“我受你,我非常地受你!”
男生是個差生,竟然將“愛”寫成了“受”。我的實際體會是,初三的孩子,是會出現(xiàn)朦朧的情感故事的。大家哈哈大笑之余,才發(fā)現(xiàn),說孩子沒有早戀的,說的是幼兒園或者小學生。說有早戀的,說的都是中學生,甚至是高中生。于是大家發(fā)現(xiàn),過去傳統(tǒng)的兒童文學觀念,是個過于寬泛的疆域,從一歲到十八歲,涵蓋了人生最重要的,也是最有鮮明個性的幼年、童年、少年、青少年四個重要階段。傳統(tǒng)的兒童文學,實際上更多指的是幼年與童年。我們的前輩們也是在這個領域默默開拓耕耘的。清、純、淺、美,是前輩們一直追求與踐行的。突然有人去寫中學生,寫早戀,或者,運用意識流、新現(xiàn)實主義等現(xiàn)代的表現(xiàn)手法,當然就被視為“成人化”了。
這樣的爭論最后產(chǎn)生了重大的理論成果與現(xiàn)實成果,促成了兒童文學的分類,各個少年兒童出版社也分別成立了幼兒文學、兒童文學、少年文學的編輯部。那些被質(zhì)疑為“成人化”的作品,也名正言順進入兒童文學的領域,進而形成了八十年代中國兒童文學的一道美麗風景:少年文學的崛起?,F(xiàn)在回顧,中國當代兒童文學實力派作家的代表作,許多都誕生于少年文學的崛起之中。
1987年的夏天,時任江西少年兒童出版社(即現(xiàn)在的二十一世紀出版社)社長的張秋林,邀集正充滿青春活力的一批青年作家,到廬山開會,商討出版“新潮兒童文學叢書”事宜。我們所住的別墅群,是原來林彪等中央大員住過的。我住的房間,是原總參謀長黃永勝的房間,空蕩蕩的,還留著氧氣瓶。有天晚上,停電了。大家紛紛聚集到了曹文軒住的別墅,也就是林彪住過的別墅里。房間里點起了蠟燭。陳丹燕將長發(fā)披在面前,在燭光里裝鬼嚇人。大家開始聊天,唱了半夜的歌。更逗的是,這幫大孩子一到晚上,就化妝互相偷襲。有天晚上,我們化妝去偷襲高洪波、鄭淵潔、白冰,沒想到他們披了毛毯,正坐在黑黢黢的山路上等著我們,手電筒突然亮起,倒把我們嚇了一大跳。
那是真正的青春燃燒的歲月。廬山會議成為了中國兒童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它的成果,就是一大套“新潮兒童文學叢書”。曹文軒為該叢書寫了題為《回歸藝術的正道》 的總序:“我們贊成文學要有愛的意識。我們推崇遵循文學內(nèi)部規(guī)律的真正藝術品。我們尊重藝術個性。我們贊同文學變法?!眱和膶W是文學。這似乎是一句大白話。但是,在當時,卻是一句革命性的口號,是對過去一直以教育或者說教、灌輸為功能的兒童文學觀的革命性顛覆。
廬山會議是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集結(jié)。就是在那次會議上,我提出想創(chuàng)作一部《一百個中國孩子的夢》的長篇小說的設想,得到了江西少兒社和秋林的高度重視。責任編輯高蘊生先生一年兩次專程到武漢,就住在我家附近,督促我抓緊寫作。1989年5月,《一百個中國孩子的夢》作為“新潮兒童文學叢書”中唯一的一部原創(chuàng)作品出版了。這部夢幻體的長篇小說是當年文學新潮中的一朵浪花。它高揚的旗幟,就是文學品格,就是變革與創(chuàng)新。包括三十年后,我再次與張秋林先生合作,推出《一百個孩子的中國夢》,將這樣一種獨創(chuàng)視為“夢幻現(xiàn)實主義”,仍然是對“兒童文學是文學”這一樸素理念的堅守。一如三十年前我在《一百個中國孩子的夢》的自序中所說的,如果兒童文學的長篇小說真的有什么法典,那么,我甘愿“以身試法”。
三十年過去了。三十年來,中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國的兒童文學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在全球化、市場化、網(wǎng)絡化的時代,兒童文學也產(chǎn)生了許許多多新的藝術形態(tài),衍生了許許多多新的問題。兒童文學理論家朱自強先生就此做過學理性的分析:“幻想小說從童話中分化出來,作為一種特有的文學體裁正在約定俗成,逐漸確立;圖畫書從幼兒文學概念中分化出來,成為一種特有的兒童文學體裁。”“在與語文教育融合、互動的過程中,兒童文學正在分化為‘小學校里的兒童文學,即語文教育的兒童文學;在市場經(jīng)濟的推動下,兒童文學分化出通俗(大眾)兒童文學這一藝術類型?!?/p>
在紛繁的現(xiàn)象與變化中,有這樣幾個標志性的事件和現(xiàn)象是必須提及的。
其一,是在大規(guī)模引進國外兒童文學經(jīng)典作品的浪潮中,英國女作家羅琳的《哈利·波特》在世界取得巨大商業(yè)成功后,又在中國引起出版大潮?!豆げㄌ亍废盗行≌f與系列電影所產(chǎn)生的巨大利潤,讓全世界的出版者都看到了童書所具有的商業(yè)價值和巨大潛能。
其二,便是楊紅櫻的系列校園作品取得巨大的商業(yè)成功。不僅僅是楊紅櫻,一時間蜂擁而上的以校園輕喜劇為基本特征的楊紅櫻式校園兒童小說,在市場上風靡一時。
這些作品被市場追逐熱捧的同時,在兒童文學批評界和出版界也展開了一場新世紀以來罕見的兒童文學批評論爭。有的研究者將此類作品稱為“商業(yè)童書”,反對以市場價值的高下評判兒童文學藝術的優(yōu)劣。有的則認為兒童文學作品的市場反應與其藝術質(zhì)量之間,存在著因果關系,不能用傳統(tǒng)的兒童文學評判標準去界定評判。
其實,冷靜分析起來,楊紅櫻成功的原因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她的小說,對準了當時的薄弱地帶:小學四五年級這一閱讀量最大的讀者群。在敘事策略上,故事化線性敘述,契合了信息時代的快閱讀方式。同時,對兒童生活和情感的表現(xiàn),也越來越大膽地突破傳統(tǒng)兒童文學觀念的柵欄,貼近兒童日常的真實的原生態(tài)生活。在發(fā)行推廣策略上,楊紅櫻第一次在出版社與書店的結(jié)盟下,走進書店,走進校園,開展了新的商業(yè)推廣模式。作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楊紅櫻現(xiàn)象”值得好好地理性分析研究。任何簡單的棒殺與捧殺,都是不可取的。
其三,比“楊紅櫻現(xiàn)象”更值得我們關注的,是“曹文軒現(xiàn)象”。2016年,一直堅守自己的美學追求的曹文軒,獲得了國際安徒生獎。中國作家第一次登上了世界兒童文學的最高領獎臺。曹文軒的小說,始終堅守文學品格,格調(diào)高雅。他善于講述勇于面對困境和挑戰(zhàn)的少年故事,對自然世界的描繪充滿了詩意與美感。在他的作品中,始終洋溢著一種淳樸的美感,蕩漾著一種博大的悲憫情懷。他的獲獎,標志著中國的兒童文學日益成熟,一步步走向世界。與此同時,他的作品也非常暢銷,僅就《草房子》一本書,就發(fā)行數(shù)百萬冊,受到孩子與家長們的喜愛。
中國的讀者們,包括孩子們,他們的審美水平也在不斷地提高。那些堅守文學品格的優(yōu)秀兒童文學作品,會越來越多地受到讀者與市場的關注,獲得應有的尊重與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