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月

跨越我們心靈的空間

你向我顯現(xiàn)你的來臨

——《我心永恒》

岳父楊亞子先生往生后，今我和如是回靈都辦理后事。

岳父的遺愿清單有兩項，一項是將他在靈都的房產(chǎn)贈與義女朱小真，另一項，是將一臺零點公司制造的掃地機器人“小真”贈予朱小真。且讓女兒如是務(wù)必達(dá)成他的遺愿，兩條缺一不可，否則，他在四維空間的靈魂將不得安寧。老先生堅信所謂的死亡，不過是去到了更高維度的空間，換了生命形式。在四維空間，生命終于可以脫離肉身限制，達(dá)到更加自由的境界。

今我對四維空間的說法和老先生的遺言見怪不怪，這個被他私底下叫著怪煙客的老頭，做事從不曾循規(guī)蹈矩。讓今我不解的是，這兩項贈予反差極大，為何楊先生強調(diào)在贈予朱小真房產(chǎn)的同時，要將掃地機器人一并贈予，著實有些反常。更為反常的是，零點公司在楊先生去世后，派人取走了那臺掃地機器人。他們的說法是，機器人并非楊先生所有，乃是零點公司給楊先生的試用品，楊先生只有使用權(quán)，沒有所有權(quán)，有協(xié)議為證。

安葬畢父親，因工作忙，楊如是先回了位于中國南部的ZERO公司，留下今我繼續(xù)處理余下的事情。余下的事情其實也只有兩項，一是找到那個叫朱小真的人，將楊先生的房產(chǎn)過戶給她，二是找到零點公司負(fù)責(zé)人，要回被他們拿走的機器人，然后贈與朱小真。事情看起來不多，卻足夠麻煩。楊先生留下了朱小真的身份證復(fù)印件和電話號碼，但是電話機主已停機，而朱小真的家，遠(yuǎn)離靈都一千多公里。

朱小真是誰？作為女兒的楊如是和作為女婿的張今我，從未聽楊亞子說起過。

不過，以老先生行事之怪異，他作出任何決定，立下比這更不靠譜的遺囑，亦不足為怪。

今我決定先去科幻城，找到零點公司的負(fù)責(zé)人。

憑他的直覺，這臺機器人非同凡響，不然岳父不會在遺囑中將其放在比房產(chǎn)更加重要的位置，零點公司，也不會第一時間將這臺機器人取走。

零點公司的負(fù)責(zé)人阿迪，據(jù)如是說，是她父親最為得意的學(xué)生。

阿迪是靈都科幻城零點科技公司的CTO，南京大學(xué)碩士，普林斯頓大學(xué)博士，畢業(yè)后回到故鄉(xiāng)靈都從事人工智能研發(fā)。他熱情地接待了到訪的今我。兩人已非初次見面，在楊先生的告別追思會上見過，只是當(dāng)時作為逝者家屬，阿迪擁抱了悲傷的如是，并和今我握手表示慰問，如此而已。此番再會，話題自然是從過世的楊先生說起，阿迪再次表達(dá)了他的慰問，并深情地給出了對楊先生的評價：他是個樂觀的老頭，迷戀了一輩子物理，雖說從專業(yè)的角度而論，楊先生對物理的研究，只是停留在民科式的狂熱，可他心中有日月星辰。當(dāng)然，他是一個好老師。

今我說，他總是樂呵呵地，吸著空煙斗，說些充滿智慧、高深莫測的話，我第一次見到他，就給他取了個綽號：“怪煙客”。

阿迪說，怪煙客，是的，他總是煙斗不離手。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先生也算高壽了，不要過于悲傷。

阿迪問起了他的師妹如是可好。今我代如是表示了感謝，并回復(fù)說如是雖然悲傷，卻也早有心理準(zhǔn)備，只因公司主持一個重大的VR計劃——子世界，離不開，她已經(jīng)回公司。

今我開門見山，寒暄過后提出，岳父遺囑，要將一臺掃地機器人“小真”贈與他的義女，而這臺機器人在貴公司，希望看在先生分上，歸還機器人，幫他完成遺愿。

阿迪說，完成先生遺愿，這是必然的。只是這機器人，還要留一段時間，等公司的工程師們研究評估后，一定奉還。

今我問，不過一臺普通掃地機器人，用得著研究評估？

阿迪沒有直接回答今我，卻問，聽說你是科幻小說家？

今我說，未來現(xiàn)實主義作家。

阿迪說，未來現(xiàn)實主義，和科幻有什么區(qū)別？我是外行，不太懂。

今我說，科幻可以是未來的現(xiàn)實，也可以不是，而未來現(xiàn)實主義秉持的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精神，書寫的是在不久的未來，因科技必將帶來現(xiàn)實生活。

阿迪笑笑，說，你們文人喜歡玩概念。

他沒去評價今我的未來現(xiàn)實主義，而是問今我對人工智能怎么看。今我表示頗感興趣。

于是他們談到了人工智能近些年的發(fā)展和未來趨勢，談到了伊薩克·阿西莫夫，談到了尼古拉斯·卡贊編劇、克里斯·哥倫布導(dǎo)演的一部關(guān)于機器人的電影。阿迪說，在拍攝這部電影的1999年，劇中的機器人安德魯夢想擁有公民身份，在當(dāng)時看來是編劇腦洞大開的妙想，但短短二十年，人工智能發(fā)展迅速，機器人索菲亞已經(jīng)擁有公民身份，1999年的奇思妙想，已經(jīng)成為今天的現(xiàn)實。而具有高度自我學(xué)習(xí)功能的人工智能已經(jīng)涌現(xiàn)。因此，如同劇中機器人安德魯那樣，擁有自我意識和人類情感的機器人，已經(jīng)完全有可能誕生。

今我隱約預(yù)感，岳父遺囑中提到的機器人，也和安德魯一樣，具有了人類特有的屬性。他提出了這樣的疑問。阿迪笑著說這倒不至于，楊先生提到的那臺機器人，只是他們零點公司生產(chǎn)的一臺普通掃地機器人，雖說設(shè)計時設(shè)置了自我學(xué)習(xí)功能，但要說它具有人類屬性，無異于天方夜譚。在阿迪看來，具有人類屬性的機器人，必定是研發(fā)工程師們設(shè)計的結(jié)果。

不過，阿迪說，楊老師的這臺機器人，還是有點反常，所以，我們要進行研究。

今我說，什么反常？

阿迪說，我們公司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安裝了超強的學(xué)習(xí)芯片，而且，公司對產(chǎn)品設(shè)置了遠(yuǎn)程跟蹤，本意是為了產(chǎn)品質(zhì)量和售后服務(wù)。但是，楊老師的機器人，具有了某些我們未曾設(shè)定的功能。具體來說，他擁有了異乎尋常豐富的學(xué)識。古今中外，天文地理。開始，我們疑心是楊老師改動了設(shè)置，您也知道，楊先生一生熱衷于科學(xué)，他完全有能力做到，比如為這臺機器人升級功能。這也是我們將機器人取回來的原因。

今我說，結(jié)果呢？

阿迪說，結(jié)果是，經(jīng)過工程師的檢查，楊老師并未改動任何裝置，也未加載過任何東西。它的知識從何而來，成為了不解之謎。而且，如果是下載到它內(nèi)存里的知識，我們可以輕易卸載，但它的知識不是存在內(nèi)存里，我們無法卸載。可以肯定是楊老師改變了它，但楊老師是怎么做到的，我公司的這些博士們，均百思不得其解。

阿迪說它還有另外的奇特之處。說著帶今我觀看那臺機器人。

在零點科技公司的試驗室里，今我見到了那臺機器人。具體地說，是三臺一模一樣的掃地機器人。今我看不出有何特別之處。阿迪說，你看這三臺機器人，一模一樣，同一批產(chǎn)品，具有語音控制和對話功能。

阿迪說著開了一臺機器人，命令機器人清理地板，機器人回答說好的主人，就開始清掃。另一臺也是如此。其間，阿迪和掃地機器人進行了簡單對話。然后，阿迪指著第三臺說，這臺是楊老師使用過的。他命令機器人掃地，機器人沒有任何反應(yīng)。

今我說，有什么問題？

阿迪說，它拒絕接受任何指令。無論是語音，還是按鍵控制。

今我說，可能是控制系統(tǒng)出了毛??？

阿迪說，我和工程師們對機器人做了全面檢查，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問題。

今我說，所以，你的結(jié)論？

按理說，這臺機器人沒有任何問題，它沒有理由不執(zhí)行指令。除非……

今我說，除非，它有自己的思想，故意不接受指令？

阿迪笑著說，不愧是小說家，想象力就是豐富。不過，你說的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發(fā)生的。這臺機器人，人工智能化的程度沒有這么高?？隙ㄊ菞罾蠋煂@臺機器人做了修改，但他做過什么，我們不知道?，F(xiàn)在機器人停止工作，我們的研究也無從著手。

今我說，既然如此，何不將它還給楊老師，一是了卻老師遺愿，二來，楊老師遺囑中將這機器人贈與他的義女朱小真，一并贈與的還有靈都的房子。我想，老頭子如此安排，其中必有蹊蹺。也許，到時自然有答案。

阿迪說，你說的也有些道理，我要開會研究一下再決定。有一點是肯定的，無論是否將這機器人交給朱小真，她都只能擁有使用權(quán)，沒有所有權(quán)。也就是說，我們隨時可以收回它。

今我說，我不過想完成老人家的心愿，讓他的靈魂在四維空間得到安寧。機器人放在朱小真那里，就算完成老人家的遺愿了。

阿迪說，應(yīng)該沒問題，畢竟是恩師的遺愿。只是，你說的那個朱小真，不那么靠譜。

今我說，你認(rèn)識朱小真？

阿迪說見過兩面。

要談的正事有了初步共識，接下來，阿迪開始深情回憶起他和楊老師的師生緣。

如果不是楊老師，我不會成為今天的我。

這是大多數(shù)事業(yè)有成的學(xué)生回憶起恩師時愛說的話。阿迪亦是如此開始他的回憶。

楊老師是我高中時的物理老師，本來我的理想是當(dāng)導(dǎo)演，想考北京電影學(xué)院導(dǎo)演系，當(dāng)然，也有人建議我考表演系，相比之下，我更想當(dāng)導(dǎo)演。高一分文理科時，我報了文科。文科生不上物理課，聽楊老師的課純屬偶然。是我的一個同學(xué)，理科生，我們關(guān)系很好。有天晚上，我同學(xué)很神秘也很興奮地告訴我，如果我們有比光速快的飛行器，就可以進行時間旅行回到過去，而且，如果我們回到過去，在我的外祖母懷上我母親之前殺死外祖母，我就改變了世界，因為我如果殺死了我外祖母，就不會有我母親，也就不會有我，沒有我，我就不能回到過去。

今我說，著名的外祖母悖論。

阿迪說，現(xiàn)在，時間旅行的概念深入人心了，但在當(dāng)年，我在靈都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上學(xué)，從小學(xué)到初中到高中，能接觸到的書除了課本，只有武俠小說。物理課僅限于畫畫串聯(lián)電路、并聯(lián)電路之類。我的同學(xué)是個書呆子，從來沒有什么奇思妙想，他那番話讓我無比震撼。他得意地說，我們的宇宙起源于大爆炸，在大爆炸之前，宇宙體積無限小，密度無限大、熱量無限高，那個無限小到存在又不存在的東西，時間和空間在此終結(jié)的點，你知道叫什么嗎？不待我回答，他自問自答，那個點叫著奇點，宇宙就是由奇點開始大爆炸，在幾億億分之一秒的時間，爆炸成無限大的宇宙。

阿迪說到這里笑了，說，你肯定知道，我的同學(xué)說錯了，宇宙從大爆炸到形成現(xiàn)在規(guī)模大小所用的時間，不是他說的幾億億分之一秒，而是一千億億億億億分之一秒。

今我說，會不會是楊老師講錯了？

阿迪說，楊老師不會錯。我的同學(xué)接著問，知道薛定諤的貓嗎？我說不知道，那是只什么貓？同學(xué)得意地笑了起來，在我一臉白癡相中，開始大講特講那個叫薛定諤的奧地利人和他的那著名的量子態(tài)的貓。事實上，我的同學(xué)講了半天也沒有講清楚薛定諤的貓是只什么貓。他只是記住了一些概念，比如量子躍遷，測不準(zhǔn)原理。我一追問，他就說，反正是測不準(zhǔn)，那只貓?zhí)幱诹孔討B(tài)。至于什么是量子態(tài)，他也說不清。正是因為他也說不清，吊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問他怎么知道這些。他說，文科生當(dāng)然不曉得這些。我吃驚地問，理科生要學(xué)這些？他才告訴我說也不是的，你要真感興趣，去聽楊亞子的課呀。

從他嘴里，我第一次聽說了我們學(xué)校著名的非主流物理老師楊亞子先生。同學(xué)炫耀的那些知識，都是從課堂上聽來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的。聽說楊老師從來不按課本講。也不是每個同學(xué)都喜歡聽他的課，有些同學(xué)認(rèn)為他講的這些東西將來考試用不著，逃課去自學(xué)。我偷偷聽了一堂課。在那堂課上，第一次聽說了普林斯頓大學(xué)，聽說了納什奇妙的人生。想想也真是神奇，在我們那個貧窮而偏僻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怎會有楊老師這樣博學(xué)的世外高人。聽完那堂課，我迷上了物理，改讀理科，立志當(dāng)物理學(xué)家。我應(yīng)該算得上楊老師的得意門生之一，說得意門生，并不是說我從事科學(xué)研究，而是在當(dāng)時，有些學(xué)生對家長說起楊老師講課不按課本，家長鬧到學(xué)校，學(xué)校處分了楊老師。那時楊老師很郁悶，而我，是少數(shù)幾個去楊老師家聽他講那些神奇物理知識的學(xué)生。讀大學(xué)時，我還時常給楊老師寫信，他每信必回，和我探討他的新發(fā)現(xiàn)。后來我寫信越來越少，老師來信，也不怎么回。我有了新的世界，有了比楊老師專業(yè)得多的導(dǎo)師，我發(fā)現(xiàn)了楊老師講授的物理，只是科普層面，許多東西，他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楊老師不再是我的偶像。我們漸漸斷了聯(lián)系。三年前，我回國，在科幻城開公司。有一天，我在公司銷售處，意外和楊老師相遇。當(dāng)時，楊老師的身邊有個女孩陪著他。女孩子看上去不到三十歲。我當(dāng)時并沒有認(rèn)出楊老師，是楊老師認(rèn)出了我。楊老師可能也是怕認(rèn)錯了，在我身邊轉(zhuǎn)了幾圈，假裝在看產(chǎn)品。我發(fā)現(xiàn)楊老師一直在打量我，覺得這老人似曾相識。當(dāng)我們的目光相撞在一起時，楊老師應(yīng)該肯定了他沒認(rèn)錯人，說，阿迪，你是阿迪，不記得我了？我是楊老師，楊亞子。

楊老師這樣一說，我馬上想起來了。楊老師？這么巧，好多年不見。這個女娃娃是如是吧。當(dāng)年幾個同學(xué)去您家聽您講宇宙奇跡，她才這么一點點兒高。我比劃了一下。楊老師笑著說，你認(rèn)錯了，這個不是如是，這個女娃娃是我的干女兒，朱小真。叫朱小真的女孩子嘴特別甜，立馬叫我，帥哥，啷個稱呼嘛。楊老師對朱小真說，他就是我常對你說起的，我最得意的學(xué)生，普林斯頓大學(xué)的博士，阿迪，大科學(xué)家，將來是可能拿諾貝爾獎的。朱小真夸張地尖叫了起來，阿迪哥，你就是阿迪哥，義父經(jīng)常說起你，說起你的次數(shù)，比說起如是姐姐還要多。我招呼楊老師坐，泡了壺蒙頂茶。朱小真不讓楊老師喝茶，她說楊老師腸胃不好，受不得寒涼，還是喝白開水吧。我記得楊老師愛喝茶，愛抽煙。但他的煙斗是空的?？吹贸?，他很聽朱小真的話。我們那次只聊了一會兒，我還有事要忙，就對楊老師說，楊老師，這次聯(lián)系上了，歡迎得空到我公司做客。公司就在科幻城。楊老師問我，怎么不當(dāng)科學(xué)家，開公司做老板了？顯然，楊老師對我當(dāng)老板是有些失望的。我解釋說公司是高科技企業(yè)，主攻人工智能，我是公司的CTO，干的還是老本行。楊老師聽我這樣說，似乎放心了。說，我們國家不缺好老板，缺科學(xué)家。楊老師似乎很是與時俱進，說起人工智能頭頭是道?？晌艺娴牟荒茉倥銞罾蠋熈奶炝耍缓酶孀?，說下次一定請楊老師到公司指導(dǎo)。沒過幾天，朱小真來電話，說，阿迪哥，我義父想到你公司來耍，你幾時得空？

我們約了時間。那天，又是朱小真帶著楊老師來的。我一直不太清楚，朱小真和楊老師是什么關(guān)系。按說，這年頭，有錢的大佬才會有人認(rèn)干親，楊老師退休教師一個，又沒幾個錢，又沒丁點兒權(quán)，年紀(jì)又那么大，朱小真能說會道，也算漂亮，怎么可能會認(rèn)他的干親？很明顯，楊老師喜歡朱小真，依賴朱小真。那次我有時間，給楊老師講了我這些年在外的經(jīng)歷，也講了我們公司研究的產(chǎn)品。楊老師對掃地機器人很感興趣。這款機器人有自我學(xué)習(xí)功能，能和人簡單對話，可以語音控制。設(shè)計這一功能，一來方便用戶，二來增加使用趣味。還有升級版，公司試做了一批，處于測試階段，測設(shè)版自我學(xué)習(xí)能力較市面上銷售的那批有所提升，有點類似下圍棋的阿爾法狗、寫詩的小冰。我給楊老師演示了一下?？吹贸?，楊老師對這款掃地機器人興趣蠻大。朱小真這女娃娃鬼精鬼精的，說，阿迪哥，你看我義父這么喜歡你們的產(chǎn)品，送一個給他噻。楊老師說使不得使不得，我只是好奇，用不著，掃地我自己掃，真想要也要自己花錢買。又問我多少錢？我說普通版三千就能買到，升級測試版還沒量產(chǎn)，不出售?？吹贸觯瑮罾蠋煂ι壈娓信d趣，加之朱小真不停讓我送給楊老師。測試工作已經(jīng)完畢，送他一個倒可以，只是產(chǎn)品未量產(chǎn)，樣品不能流出。朱小真說，楊老師又不是外人，他還會把你的產(chǎn)品交給你的競爭對手？別那樣小器了。我說，公司的規(guī)定。她說你是公司老板，還不是你說了算？我說老板也不能違反公司規(guī)定，不過我們有體驗用戶，可以讓楊老師作為體驗用戶，體驗產(chǎn)品性能，不過要簽協(xié)議，我們免費提供樣品試用，楊老師得定期給出使用意見。我這樣做，是為讓楊老師安心接受贈送，也為了公司的利益。楊老師聽我這樣說，很高興地接受了掃地機器人。

有一次，楊老師單獨來。我故意就扯到朱小真，我說，那個叫朱小真的女娃娃今天怎么沒來？楊老師說，她呀，忙得很，一堆我這樣的老人都離不得她呢，她又是個單親媽媽，帶著個五歲的娃娃，哪里得空天天陪著我。我問楊老師朱小真是做什么工作的。楊老師說她是社區(qū)醫(yī)生，在他們小區(qū)里開了間免費社區(qū)保健中心，社區(qū)里的老頭子老太太，沒事就在她那里免費做個檢查、理療。我說她怎么認(rèn)您做了干親？楊老師說小區(qū)里的老頭子老太太，她差不多都認(rèn)了干親。楊老師這樣解釋，我知道之前是誤解朱小真了。我的工作忙，楊老師來找過我?guī)状?，每次都要和我談他對宇宙新的猜想，說實話，楊老師的猜想，更適合講給你聽寫成小說，缺少嚴(yán)謹(jǐn)?shù)目茖W(xué)模型支撐，我也不便和老先生較真，但是我真沒有興趣和時間同老先生討論他的奇思妙想，也就沒有剛見他時那么熱情了。大約楊老師也感覺到了，后來就不怎么來了。

今我原本以為要去趟朱小真的家鄉(xiāng)才能尋著她，沒想到她和阿迪有聯(lián)系。今我問阿迪要朱小真的聯(lián)系方式，阿迪掏出手機翻了一會兒，說可能不小心給刪了。我猜不是不小心，是他有意刪了。不過，阿迪提供了線索，去楊老先生住過的小區(qū)能找到她。今我再次和阿迪談到了掃地機器人，希望阿迪現(xiàn)在就給他，他是怕夜長夢多。阿迪堅持要開會研究。今我知道，所謂開會是托辭，他是想讓技術(shù)人員再做些努力，看能有什么發(fā)現(xiàn)吧。

辭別阿迪，今我到了位于青羊區(qū)杜甫草堂附近的詩圣苑社區(qū)，這個小區(qū)較大，小區(qū)里有超市、菜場、幼兒園，自然也有社區(qū)醫(yī)院。小區(qū)今我談不上熟悉，也談不上陌生，從前他和如是來過，這次回來辦理岳父的后事也來過。今我知道社區(qū)醫(yī)院在哪，去醫(yī)院打聽說找朱小真醫(yī)生。一位五十來歲的女醫(yī)生正在玩手機游戲消消樂，聽今我打聽朱小真醫(yī)生，從手機前抬起頭來，將眼鏡拉到鼻梁下，打量著今我，一臉鄙夷。

朱小真醫(yī)生？！朱小真算哪門子醫(yī)生噻！

今我說，她不是社區(qū)醫(yī)生嗎？

女醫(yī)生說，你找朱小真做啥子嘛？

今我說，有點事。

女醫(yī)生說，討債吧。

今我說，討什么債？

女醫(yī)生說，這個朱小真，在小區(qū)里開理療所，說是免費為老頭老太太們量血壓，提供健康咨詢，幾個月時間，騙了好多老頭老太太的棺材本。

今我沒有料到朱小真是個騙子。問哪里能找得到她。女醫(yī)生說早就溜之大吉了，鬼曉得哪里去了。朱小真是個騙子？以岳父的精明，怎么會上她的當(dāng)？今我不太相信女醫(yī)生的話。小區(qū)里一群老太太在跳舞，今我想，不是說她專門騙老頭老太太嗎，去問問。聽說找朱小真，老太太們都說不清楚。今我問，聽說她騙了不少老人，有沒有這么回事。有的說，這些跳舞的個個被騙過。有個老太太似乎反感騙子的說法，冷冷地說也談不上騙吧，她不過是推銷些保健品，那也是愿打愿挨的事。有人問今我找她有什么事，今我說他是楊亞子老先生的女婿，想向她打聽些關(guān)于楊老師的事。

楊亞子？認(rèn)不得。

沒聽說過這么個人。是我們小區(qū)的么？

沒有人認(rèn)識楊老先生。也沒人知道朱小真去了哪里。今我頗感失望，看來，還是得去趟她的老家了。跑了一天，今我累了，在小區(qū)涼亭坐下，尋思著接下來怎么辦。老先生將遺產(chǎn)留給了外人，多少有些不通情理，也傷女兒女婿的心，他完全可以當(dāng)作不知道有這樣一份遺囑，可如果這樣，他和如是會一輩子不安。如是回公司前，給今我留下的話就是將遺囑落實。當(dāng)女兒的都不計較，女婿有什么好說的。再說了，這朱小真是個什么人？騙子，能騙得老頭子將遺產(chǎn)給她的女人，一定不簡單。

今我正胡思亂想，過來一個老太太，正是剛才為朱小真鳴不平的。

老太太小聲說，你真是楊老師的女婿？

今我說，哪個會冒充別人的女婿嘛。

老太太說，你找朱小真啥子事？不是找她討債吧。

今我說，不討債。

老太太說，看你也不像說謊的人，楊老師的女婿嘛，肯定是信得過的。

今我說，您和楊老師熟啊。

老太太說，我們一梯兩戶，住對門啊。楊老師不合群，從來不和我們這跳廣場舞的人來往。你找朱小真到底有啥子事嘛，不方便說，那我就不打聽啦。

今我說，也沒啥不方便的，我岳父留下遺囑，將他的房產(chǎn)贈送給朱小真，留的電話打不通，我才來找，看能找得著不。

老太太激動了，雙手合十，連說阿彌陀佛，楊老師真是大善人，也是朱小真這女娃娃的福氣。不過，你莫信那些人胡說，朱小真哪里是什么騙子嘛，她對我們這些老人，是真上心的。她是賣保健品給我們，可她平時對我們這些老頭老太太，和親閨女一樣呢。也沒得人真恨她，都是我們的兒女們，覺得我們花了冤枉錢，把朱小真的店給砸了。我對你說，你不要告訴別人，要找朱小真，你去莊生路，有個靈都世家，她在那里開店，我每星期都會坐地鐵去那里做免費理療，和她擺龍門陣。這娃兒曉得的事多，教我們這些老人用手機啊，幫我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啊，從來都不得嫌煩。你到靈都世家，往里走，有個小超市，超市左邊，就是她的店。

老太太說得沒錯，今我在靈都世家找到了朱小真開的保健店——索菲特磁療健康中心。說是中心，就是一間門店，不到三十平米，密密麻麻而又整整齊齊地坐了一屋子老頭老太太。每個老人的屁股下都墊個黑色墊子，腳下也踩一個。一個女孩子，看上去二十多不到三十歲，扎了個馬尾巴，大約一米六零左右，臉上一直帶著笑。今我站在門口觀察，就聽她說，大爺大媽們坐好了，我打開磁療儀了。她打開理療儀開關(guān)說，大爺大媽，熱了麻了就說一聲。有要量血壓的，一會兒做完理療，咱們一個一個來，不要急，反正時間還早。

見到今我站在門口，她有些警覺，和老人們聊天，不時朝今我瞟一眼。今我見她忙，就走開了，在離她店不遠(yuǎn)處的小超市買了瓶水，坐在超市外邊喝邊等她收工。過了兩小時，老頭老太太陸續(xù)走了。今我才去她的店里。見到今我，她很緊張。

您是朱小真吧。

有什么事？

我是楊亞子先生的女婿。

朱小真沒那么緊張了，說：你是今我哥，作家，我聽義父說起過你。你怎么找到這里來的？義父都不曉得我搬這里來了。義父他老人家身體好不，我好久沒見他了，怪想他的。

今我說，老人家，往生了。

往生了？朱小真說，啥子意思？

今我說，去世了。

朱小真木了好幾秒鐘，突然趴在桌子上放聲痛哭?？蘖嗽S久才抬起頭來，說，我對不起義父，他一定恨我，恨我騙他。

朱小真從紙筒里抽紙，不停地擦眼淚，擦鼻涕，眼淚擦也擦不凈。

今我說，老人不恨你，老人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朱小真說，義父怎么走的，生了??？他身體一直好好的。

今我說，沒生病，他走得很自然安詳，他知道自己要走了，立了遺囑，打電話讓我們回靈都。我們回來時他已往生，沒得一點痛苦。

朱小真說，義父這個人太了不起了，他連自己要走了都算得到。我不曉得，我要曉得，怎么樣也要去送義父一程。

說著又哭了起來。一會兒，桌上堆了一堆白花花的紙巾。

今我說，義父走了一星期。

朱小真說，你剛才說義父放心不下我，你啷個曉得？

今我從包里拿出遺囑，說你自己看。朱小真讀了一半，又趴在桌子上哭，哭一會，又抽紙抹眼淚，繼續(xù)看遺囑?？赐旰?，情緒略略平靜了，說，義父不恨我，我就安心了，這房子，我是不能要的，房子是如是姐姐的。那個掃地機器人，我一定會照顧好。

今我說，老人的遺囑，我們一定不打折扣照辦的。房子給你，定有他的道理。也是我們不孝，長期不在老人身邊。你如是姐回去了，公司忙，她也是這個意思。你要有時間，明天，我們?nèi)グ堰^戶手續(xù)辦了。

朱小真說，真的不能要。我不會要。我是個騙子。義父不恨我，我就千恩萬謝了。你之前坐在門口，嚇?biāo)牢伊耍詾槭悄膫€老頭老太太的兒子來找我算賬的。

今我說，你這么怕，為什么還要騙人？

朱小真說，我，說實話，也沒有騙人，我們這行，都這樣，和老人打交道，容易被人誤解。

今我說，看你店里很多人，生意好吧，都是你的顧客？

朱小真說，哪里呀，我這是義務(wù)為他們理療。

今我說，那你怎么賺錢？

朱小真說，我們這行都這樣，先找個大的小區(qū)，義務(wù)提供些理療服務(wù)，和老頭老太太們混熟，取得信任，然后再推銷保健品。我們的產(chǎn)品都是合法的，有正規(guī)批文，價格也不貴。是直銷，只是，和老人打交道，打了感情牌。

今我說，和老人家們搞好關(guān)系，是你的職業(yè)？

朱小真說，我做這行六年了，在我們這行里，我的業(yè)績算特別好的。我是真心實意對老人家好，把他們當(dāng)親人。

今我說，你和你義父也是這樣的關(guān)系？

朱小真說，他和別的老人不一樣。他不像其他老頭老太太，跳廣場舞啊，擺龍門陣啊，下棋啊，打麻將啊，這些他都不喜歡。他在靈都沒得可說話的人。也不像其他老人家，到我店里來免費理療。那時我到詩圣苑小區(qū)一個月多，有一天，其他老人家都散了他才來。他問我理療儀的保健原理是什么？我就照我們培訓(xùn)時學(xué)的，夸夸其談一通。他說可以坐上去感受一下嗎？我說當(dāng)然可以啊大爺，我們就是義務(wù)為老人服務(wù)的。他坐上去，閉著眼，似乎在感受。我慢慢調(diào)整強度，他坐了一會兒，站起來，對我說了聲謝謝就走了。我說大爺歡迎您經(jīng)常來啊，我們這里可以義務(wù)檢查身體。老頭笑笑走了。這是我第一次見義父。后來，他再沒有來我的店。有一次，我給他隔壁老太太送藥，碰見他開門放垃圾袋，我和他打招呼，問他有沒有需要幫忙的。隔壁老太太說，楊老師，你要有什么需要，就叫小真幫你。他說了聲謝謝就關(guān)門回去了。老太太說，這個楊老師怪得很，我們住對門，一年說不上三句話。我對這個老頭產(chǎn)生了興趣，事實上，也是我的職業(yè)病，看見老人家就想象成了客戶。我開始從各種渠道了解他，這是我們做業(yè)務(wù)的技巧，在拜訪客戶前做到知己知彼，知道他的性格、職業(yè)、愛好，投其所好，才能被接納，如果第一次被拒，第二次拜訪就難了。了解他的情況特別難，每次和別的老人家交流時，都會順便提提，但都說不了解他這個人。過了一個多月，終于，有個老爺爺，是義父之前的同事，聽我問起，他講了許多義父的事。說楊老師啊是個好老師，也是個科學(xué)迷，你只要和他談科學(xué)，請教科學(xué)問題，他說起來滔滔不絕?？晌覍茖W(xué)一竅不通。老爺爺說你想一兩個問題去問他，一定能成。我說問什么問題呢，您幫我想一個。老爺爺想了想說，你就問他有沒有外星人，只是找個引子打開話題。我經(jīng)常去義父隔壁的奶奶家，就是希望再次在門口遇見他。果然，機會來了，他那次似乎準(zhǔn)備出門，我正好從奶奶家出來。于是我說，楊老師您要出門啊。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沒想起來我是誰。我說我是小真啊，在樓下做理療的。他哦了一聲。我說，聽隔壁的奶奶說，您是個了不起的物理學(xué)家。他眼睛一亮，哈哈大笑，很開心地說，你是第一個說我是物理學(xué)家的人，不過呢，我算不上物理學(xué)家，只能算物理愛好者，喜歡研究，都是年輕時的事啦。我說，楊老師，您說真的有外星人嗎？他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眼里的光更亮了。說，你知道我們宇宙中有多少顆恒星嗎？我說不知道。他說，據(jù)統(tǒng)計，我們的銀河系，銀河系是什么你知道嗎？我說是不是天河，把牛郎織女分開的天河，夏天晚上看得見。義父說，那就是我們的銀河系，在銀河系中，有一千億到四千億顆恒星，而我們的宇宙中，據(jù)說有一千四百億個銀河系樣的星系，其中許多比銀河系還大得多。美國有個大學(xué)，叫康啥子大學(xué)，義父說過的，我忘記了，義父說那個大學(xué)有個教授通過一種方法計算，算出單單我們銀河系里，可能存在有生命的星星，就有幾百萬顆，還有別的星系呢。我當(dāng)時就說，楊老師您相信有外星人了。義父說，理論上來說這是必然的。我說，那我們該怎樣聯(lián)系外星人呢？楊老師說，我們早就在做這樣的事了，不過，科學(xué)界對此有不同看法，霍金就認(rèn)為主動聯(lián)系外星人，可能會給人類帶來滅頂之災(zāi)。我說，您怎么認(rèn)為呢？義父說，這個問題，說起來話就長了。我說，楊老師您是要出門嗎？下次您得空時，我來拜訪您，再向您請教，您啥子時候得空？義父興奮地說，我一個退休老頭子，又沒工作要做，天天都得空，現(xiàn)在就得空。我說您不是要出門么。義父說出門也沒啥子正事。他好像害怕我沒有時間一樣，說，你要是有空到我家坐，我給你慢慢講。沒想到一切如此順利，義父是太久沒有人聊他感興趣的話題了。第一次進義父家，我還擔(dān)心沒話講，他講的我又接不上。啷個曉得，他根本不讓你接，他講的科學(xué)很好聽，也好懂。義父一口氣講了兩個小時，從宇宙大爆炸到平行宇宙，從愛因斯坦到蟲洞、黑洞。他講的是我從前沒聽過的事。我怕他太累了，畢竟八十多的人。我說，楊老師，您真的太偉大，太了不起了，我要是早遇見您，我肯定當(dāng)物理學(xué)家。我正想說，我下次再來聽您講，義父己經(jīng)發(fā)出邀請。有空常來坐啊，你要是喜歡這些，我這里好多書，可以借你看。我哪里有時間看書，更何況，他家的書，我也看不懂。見我對他的書不感興趣，義父顯得好落寞。我馬上安慰說，楊老師，我不是不感興趣，我是怕讀不懂，您幫我挑一本我看得懂的。他孩子樣的臉上又滿是笑容，給我挑了《萬物簡史》，說，這本書比較通俗易懂。

義父不是不想說話，他特別想說，想有人聽他說，只是他說的那些沒人感興趣，別人感興趣的他又沒興趣。接下來的幾天，我沒再去找義父，太忙了。過了不到一周，義父在別的老人還沒到我的小店之前來了，在我那里坐了一會兒，我?guī)退垦獕?，問了些他身體的情況。他問我書讀了沒，我說才讀了幾頁。他著急地問怎么才看幾頁，這么好的書，拿起就放不下的。其實我?guī)醉摱紱]讀。我騙他說好讀就是沒得時間讀。義父問我做義務(wù)保健，誰給發(fā)工資？你們公司發(fā)嗎？我說沒得人給我發(fā)工資。義父很意外，說那你靠啥子生活。既然問起來了，我就順便向他推銷產(chǎn)品。我說楊老師，我這店里還賣些保健藥，我們這個產(chǎn)品是高科技新藥，對老年人的心腦血管、便秘、預(yù)防老年癡呆，特別管用。我們公司是正規(guī)的大公司，我賣藥，公司給我提成。義父聽我介紹藥，瞇著眼，嘴里叼著那個空的煙斗，微笑著說，啥子藥這么神奇嘛，包治百病。我說不能的，哪能包治百病，主要針對心腦血管和腸胃。義父說，理論上來說，一種藥同時針對心腦血管和腸胃有效，是不太科學(xué)的。我說我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義父就說，要不說是高科技產(chǎn)品呢。問我多少錢一盒。我說一個療程4888元，一個月一個療程，一般來說三個療程效果特別好。他沒說要，也沒說不要。陸陸續(xù)續(xù)有老人來做免費理療，義父說我走啦。我說您多坐會兒嘛。他說太吵，他喜歡清靜。

為了下次向義父銷產(chǎn)品時有話題好聊，我粗略地翻了翻那本《萬物簡史》，說實話，一點也不好看，看不懂。好歹翻過幾章。過了幾天去還書。才摁門鈴，義父在屋里就大聲回答馬上來馬上來，聲音未落門就已經(jīng)開了。見我手里拿著書，義父笑瞇瞇地說書看完了？我說，看完了，沒怎么看懂。他又慌得給我泡茶。我說我自己來，我到別的爺爺奶奶家，都是自己來的。他就問我看了《萬物簡史》有啥子感想。我實話實說，看不太懂。他說，你忙不忙？我說，再忙陪老爺子聊天的時間是有的。義父于是開始給我科普。說實在的，我是個好的聽眾。義父講時，我不時發(fā)出夸張的驚呼，怎么可能，完全沒有道理之類，他就像小孩子一樣開心地笑，笑時，手里摸著那個煙斗。他總是叼著個空煙斗，講話時就不停地摸著煙斗。我怕他太累了，長期和老人打交道，知道老人最怕的就是情緒激動和疲勞。我說楊老師我改天再來聽您噻。沒想到他卻說，謝謝你呀小真，來聽我這個老頭子講這些沒得用的東西，現(xiàn)在的年輕人，沒得幾個愿意聽我們老人說話嘍。我說我就喜歡聽啊，老爺子要是不討厭我，我天天來。他突然說，對了小真，我腦子不如從前好了，總是丟三拉四，你上次介紹的那個藥，是不是有效？我說，我們的產(chǎn)品是可以修復(fù)記憶力的。他就說給我拿一盒吧。我的包里隨時都帶著藥的，拿了一盒給他。他說我手上沒得現(xiàn)錢，一起去小區(qū)門口的柜員機去取吧。我說不用急的楊老師，您下次出門時再順路去取，我改天來拿就是了。義父說多少錢來著，4888？我說是的，我這是直銷，便宜，到藥店要賣五千多呢。

今我問朱小真，這藥真管用？

朱小真說，公司這樣宣傳的，有國家的保健品批文。總之，吃了有益無害吧。

今我說，藥品和保健品是有區(qū)別的，批文不一樣，你們這是拿著保健品當(dāng)藥在賣，難怪人家說你是騙子。

從朱小真的講述中，今我知道，后來朱小真隔三差五到老人那里當(dāng)傾聽者，老先生也就一直在買她的保健品。每個月一盒，4888元，三個療程吃完，楊老先生說效果真好，他的腦子好多了，人也精神了，之前總是無精打采的，現(xiàn)在感覺換了個人。今我相信，朱小真沒有說謊，老人也沒有騙朱小真，老人的精神應(yīng)該的確變好了，其實不是藥的功效，而是朱小真的傾聽起了作用。老人說他要繼續(xù)吃，要恐固療效。他說感謝你呀小真，你比我女兒小不了多少，沒她上學(xué)多，但你比她這個女兒還貼心呢。隔三差五來我這里陪我說話，又幫我做家務(wù)，我家的鐘點工都不用請了，我要是有你這樣一個女兒就好啦。當(dāng)然，除了講科學(xué)，他也對朱小真講他的過去，講他的女兒和女婿，講他的女兒多次大難不死的神奇經(jīng)歷。講他理解的世界模型。講子世界、孫世界和元世界的循環(huán)論。講著講著，他會突然停下來，叼著空煙斗，發(fā)愣，一鍋煙的工夫，然后長嘆一聲，說他女兒如是從小就聰明，就是讀了太多書，博士，師從的導(dǎo)師是奧克土博，那是個天才的科學(xué)家啊，女兒做的事，足以改變世界。看到朱小真失落的樣子，他又會說，曉得這樣，當(dāng)初不送她讀那么多的書了，還是我們家小真更貼心呢。朱小真就說還是要多讀書，她就是吃了沒讀書的虧，現(xiàn)在才活得這么艱難。她又說姐姐是做大事的人，科學(xué)家，而她朱小真沒得上什么學(xué)，就讀了個高中，只要不嫌棄，就拿她當(dāng)女兒吧。

從那天起，朱小真叫老人義父。而作為義父的他，經(jīng)常會給朱小真買些用得著的東西。朱小真有時也想，她要是有這樣的父親，那是多大的福分啊。她父親是個賭鬼，只知道問她要錢，從來不會給她買禮物，也從來不曾關(guān)心過她。她的前男友，在她懷上孩子之后，莫名消失了，那時孩子在她的腹內(nèi)已有動作，她能感受到孩子在肚子里踢她，家里人都勸她把孩子打掉，她哭著說，那是一條生命，她再苦再累也要生下孩子。她這樣說，也這樣做了。老人有時也當(dāng)傾聽者，聽朱小真講她的故事，講她那個階層的苦難與堅持。他會說，你是好樣的我的女兒，爸爸不會讓你再吃這么多的苦。周末，朱小真依然忙，老人就讓她把孩子放他這里，他還會做好飯菜，一家三代人，共享天倫之樂。有時朱小真吃著飯，會掉淚。她說這種家的感覺太好了。老人就說，要感謝小真，給了他這種感覺。老人說藥有效，她很開心。老人是買朱小真保健品最多的，不僅他自己吃，還買了好幾個療程說是要送人。前前后后，楊亞子老人在朱小真那里買了差不多十幾萬塊錢的藥。后來，一個發(fā)現(xiàn)讓朱小真再也不好意思去見他了。那次她給老人家里做衛(wèi)生，在儲物間發(fā)現(xiàn)他買的保健品原封不動碼起在那里，老人從來沒有吃過那些保健品。朱小真說她當(dāng)時的感受，像被當(dāng)眾剝光了一樣羞愧。朱小真裝著沒有發(fā)現(xiàn)，繼續(xù)做完衛(wèi)生，沒有留下吃飯就走了。那一夜她沒有合眼，覺得自己是個騙子，羞愧難當(dāng)。她無法再在這個小區(qū)呆下去，無法面對義父。一連幾天，她沒有去見老人，他找來，問她是不是特別忙，他說還要買藥送人。她騙他說現(xiàn)在手頭沒得藥了，等去公司拿了再送去。正好那時，有個老人的女兒，認(rèn)為朱小真騙了她媽媽的養(yǎng)老錢，帶了人到店里鬧事，她就將店關(guān)了。

今我說，怎么不改行做點別的呢？

朱小真說，我也想，離開詩圣苑小區(qū)之后，我就想著，再也不干這一行了，可是我一個女人，還帶著個娃娃，不適合進企業(yè)朝九晚五上班，堅持了三個月，還是回到老本行了。做這一行，也比較順手。我曉得我夸大了保健品的療效，所以對買藥的老人特別照顧，力所能及做點事，算是讓良心好受些。

今我說，聽說你陪楊老師買了個掃地機器人？

朱小真說，不是買的，是義父的學(xué)生阿迪哥送的，還是我給他抱回家的。

今我說，對這個掃地機器人，你了解嗎？

朱小真說，不了解，買回機器人沒得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了義父買我的藥不吃的事，后來，我就搬走了。我是沒得臉見義父，搬走后，就再沒見過他。 我真的好后悔，我應(yīng)該多去看義父，對他承認(rèn)錯誤?？墒俏疫B道別都不敢，我是逃走的，狼狽得很。

今我說，你想過沒，不辭而別，老人一定很傷心的？

朱小真說，應(yīng)該吧，我走了，再沒得人陪他說話了，他真的好孤獨啊。平時一個人，就坐在屋里，要么看書，要么發(fā)呆，一整天都沒得人說句話，屋里都是黑漆漆的，也不開個燈。

今我說，那你知道么，老人家給那掃地機器人取了個名字，就叫小真。你是朱小真，機器人叫小真。

朱小真的眼淚又往下落個不停，鼻子已經(jīng)哭塞了，她不停地說對不起義父，說她有罪。

今我和朱小真聊了兩個小時，聽她講她所知道的楊亞子先生，除此之外，今我別無所獲。

她堅持不肯要楊亞子贈與她的房子。今我給如是打電話，問怎么辦。如是就問今我朱小真是個怎樣的人，今我將朱小真對他講的，基本都講給如是聽了。如是說這樣看來父親沒看錯人，不是老糊涂了，也不是一時沖動，我們也不缺這個錢，所以，你一定要將事辦成。當(dāng)然，也可以提些附加條件，比如，父親的那些書不許她處理，要留在家里。今我又做朱小真的工作，讓她一定要收下房子，否則，他老婆都不要他了。

你是先生的義女，咱們是親人，不是外人。再說了，你如是姐姐有錢，你現(xiàn)在艱難些，有了房子，安定下來，孩子上學(xué)也方便，做點正經(jīng)小生意，不要再去賣保健品了。今我說。

朱小真又愧又謝。

隔日，兩人一起辦了過戶手續(xù)。

今我又去找阿迪要機器人小真。阿迪的團隊經(jīng)過一段時間研究，并未發(fā)現(xiàn)機器人小真格外的研究價值，就遵從老師遺囑，將小真交給了朱小真。辦完這些，今我和朱小真一起去公墓祭奠了楊亞子老人，告訴老人已經(jīng)完成了他的遺愿，愿他在四維空間之靈得到安息。辦完這些，今我回到了南中國。掃地機器人小真在他的心中，依然是個疑團。如是說，也許，父親如此看重小真，只是因為他對朱小真的感激。說來是我們做兒女的沒有做好，忽視了父親。我也沒有姐妹，現(xiàn)在，就將朱小真當(dāng)成親妹妹了。

朱小真接受了楊亞子贈送的房產(chǎn)，卻沒有搬過去住。朱小真告訴今我，她現(xiàn)在沒有賣保健品了，自己開了家小店賣串串香。她不搬過去住，一是不方便，離她的串串香店有點遠(yuǎn)，二來，小區(qū)里那些老頭老太太們，她不敢見。她也沒有將房子出租，她說屋里都是義父的書。她在微信中告訴今我和如是，她每周去義父家一趟，開窗，通風(fēng)，打掃灰塵，當(dāng)然，也照看機器人小真。每次，今我總是會問到機器人小真，他交代朱小真，不要讓機器人小真的電池斷電。朱小真答應(yīng)了。今我又說，如果機器人小真有什么異常，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他，千萬別告訴阿迪，朱小真也答應(yīng)了。

聽到的，基本都是好消息。

朱小真每次做衛(wèi)生時，都會將小真擦得干干凈凈，給小真充滿電。今我期待的異常一直沒有出現(xiàn)。轉(zhuǎn)眼過去了半年，今我正在寫小說，突然接到小真的電話。朱小真平時很少打電話同今我聯(lián)系，都是微信語音。打電話一定是有急事。看到電話顯示是朱小真，今我預(yù)感到，他一直默默期待的異常發(fā)生了。果然，朱小真驚魂未定。今我問她怎么了，是不是小真出異常了。她喘著氣說：

今我哥，小真突然說話了，跟真人一模一樣，嚇?biāo)牢伊恕?/p>

今我興奮地說，不要怕、不要怕，小真本來就會說話的，說說看，怎么個情況。

朱小真說，就在剛才，我回義父家做清潔，開窗，通風(fēng)，給小真充電。其實房子里沒得灰塵，很干凈，主要是開窗通下風(fēng)，屋子里的書多，不通風(fēng)會有氣味。當(dāng)時，我正在用雞毛撣子撣書架，突然，就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朱小真，屋子里很干凈，不用做衛(wèi)生的。把我嚇了一跳，以為有人進了房間。我就問是哪個。手里拿著雞毛撣子當(dāng)武器。那個女人的聲音又響起來了，說，朱小真，你不要怕，是我，小真。今我哥你曉得，自從義父去世之后，這個機器人就沒說過話，也不聽指令，現(xiàn)在突然開口說話了，你是不曉得，她說話的聲音，跟我在阿迪的公司里聽過的完全不一樣了，之前的聲音，一聽就是機器人的聲音，可是現(xiàn)在這個機器人，說話和真人一樣一樣的，沒得一點差別，太恐怖了。我的腿都嚇軟了，尖叫了一聲，砰地關(guān)上門，一口氣從樓梯跑下來，我現(xiàn)在在小區(qū)里給你打電話。

今我說，不要怕，你現(xiàn)在回去，可以和她說話的。她和你說話，說明她觀察你這么久，確認(rèn)了你不會傷害她。

朱小真說，不得行、不得行，我不敢上去了，你和如是姐姐能不能來一趟靈都？

今我說，好的，我們馬上來。

今我給如是電話，告訴她朱小真說的情況，問她有沒有時間一起回靈都。如是說她主持的VR項目正在緊要關(guān)頭，部門老大奧克土博發(fā)話了，這段時間誰也不許請假。今我就說那好反正他是個大閑人。他買了當(dāng)天飛靈都的機票。今我見到朱小真時，已經(jīng)是當(dāng)天晚上十一點。他請朱小真和他一塊兒回詩圣苑小區(qū)，看看那個機器人小真。朱小真說她去不了，兒子沒得人帶，再說，這么晚了，她不敢去，還是明天白天再去。

今我說，要不你先給我鑰匙，我去看看，然后在小區(qū)附近賓館住下來，明天早上，你再過來。

朱小真說，今我哥，你真的不怕？

今我說，一個掃地機器人，又沒胳膊又沒腿，有什么好怕的？

朱小真將鑰匙給了今我。今我回到岳父曾經(jīng)的家已經(jīng)是凌晨。打開燈，家里一如老人生前，只是更加干凈整潔。那個掃地機器人卻不見了。今我尋遍房間不見。打電話問朱小真，朱小真說她跑下樓時，機器人就在客廳中間的茶幾那兒。今我說見鬼了，家里沒有。

朱小真說，我還是過來一趟吧。

今我說，明天吧，這么晚了，兒子咋辦，小真肯定在家里的，也許她躲起來了。

朱小真說，那好吧，明天我早點過來。

掛了電話，今我繼續(xù)尋找機器人小真。

他輕聲叫著，小真，你在哪里，你別躲，我是楊亞子老先生的女婿，也是朱小真的朋友，我不會害你的，你別害怕。你出來吧。

機器人小真并沒有出來。今我相信小真是在房間里的。于是他說，好吧，我走了，明天和朱小真一起來找你。然后，他關(guān)燈、關(guān)門，假裝走了，卻悄悄站在門口的黑暗中不動。過了大約十分鐘，從楊亞子老人的房間里傳來了輕微的電流聲，是機器人自我啟動的聲音，今我這下放心了，果然，機器人小真躲了起來。他一激動，發(fā)出了聲響，電流聲消失了。他再等，聲音一直沒有出現(xiàn)。他知道，小真發(fā)現(xiàn)他了。看來，小真的智慧比他想象的要高得多。他放心了，想到要和小真交流，首先要取得她的信任，還是明天和朱小真一起來。他在附近找了間賓館住下。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他依然興奮不已，想把這發(fā)現(xiàn)告訴如是，想到如是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著了。這一夜，他沒有絲毫睡意，一直等到天亮。

次晨七時不到，朱小真就過來了。見今我雙眼熬出血紅的血絲，說你一晚上沒睡？今我就將晚上的發(fā)現(xiàn)對朱小真講了，說這個機器人看來不是一般的聰明。

朱小真說，她懂得和大人躲貓貓兒，好可愛哦。

今我說，你現(xiàn)在不怕了？

朱小真說，和你在一起，有啥子好怕的嘛。

兩人一起回到家中，還沒到門口，今我指了指家門，示意朱小真別出聲。兩人悄悄走到門口側(cè)耳細(xì)聽，家里很安靜。今我突然敲了一下門，就聽見屋里傳來“滋日”的一聲。

今我壓低嗓子說，你聽見沒有，她就在門口，聽見敲門就躲起來了。

朱小真也壓低嗓子說，是的呢，聽起來，她的動作好快。

今我掏鑰匙開門。依然和昨天一樣，不見機器人小真。今我指了指楊亞子老人生前住的臥室，小聲說，她在床底下躲著，你叫她出來。

朱小真就說，小真，你出來，我曉得你躲起在哪里的，你莫怕，我是朱小真，和我一起的今我哥是好人，是我義父楊亞子老人的女婿，他是來幫你的。

朱小真說完，臥室里果然傳來輕微的聲音。

他們一起走到臥室，朱小真再次說，小真，你出來，我們不會害你的。

輕微的電流聲再次傳來，聲音來自床底。

朱小真現(xiàn)在不害怕了，像孩子樣說，和我們捉迷藏呢？我都看見你了，在床底下，你就出來吧。

果然，床底下傳來吱吱的聲音，一會兒，從床底下滑出來一個直徑大約半尺的圓盤形掃地機器人。圓盤前面的電子掃描口亮著燈，像人的眼睛在左右掃描快速觀察，只是移出來一半，保持著隨時躲回床底的姿態(tài)。朱小真蹲下去，朝小真伸出雙手，說我是朱小真，別怕，到姐姐這里來。

機器人又發(fā)出一陣電流聲，往前移動一點，停一會兒，又往前移動一點。朱小真伸手想去捧起她。她迅速往后退，又躲進了床底。

朱小真對今我說，她認(rèn)得我，看來她是怕你。

今我也蹲下去說，小真別害怕，是我把你從零點公司要回來的。

掃地機器人小真再次從床底下探出半個身子，左右掃描了一下，沒有說話。

朱小真說，別怕，他真的不是壞人。

掃地機器人小真終于說話了，聽聲音顯得很膽怯，我可以相信你嗎，朱小真？

朱小真說，當(dāng)然可以相信啊，是我義父讓我照顧你的。

機器人小真說，嗯，亞子說過，聽朱小真的話。

雖然有心理準(zhǔn)備，掃地機器人一開口，今我還是大驚。不是她能說話，是她說話的聲音，和真人沒有區(qū)別，而且，聲音很像朱小真。她知道害怕、膽怯，她有情感。如果只聽聲音，你完全會將她當(dāng)成活生生的人。

朱小真說，我就是朱小真啊，你相信我，他也是可以相信的人。

掃地機器人小真說，嚇?biāo)懒?，我以為零點公司的人來了。

朱小真說，走吧，我們?nèi)タ蛷d說話怎么樣？

小真說，好。

“滋日”一下，小真快速地滑到客廳。今我和朱小真相視一笑。

朱小真將掃地機器人小真抱起放到客廳茶幾上，和今我盤腿坐在地上，一左一右，盯著小真。

小真說，你們干嗎？這樣盯著我，搞得人家好緊張。

朱小真說，你這個膽小鬼，你緊張啥子？

小真說，你們肯定有好多問題要問，你問吧，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朱小真說，喲，蠻有文化呢，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小真說，當(dāng)然有文化，我讀了一千多本書呢。

朱小真現(xiàn)在完全不怕小真，她喜歡上了她，摸著小真，無不親昵地說，曉得你有文化，我問你，為啥子幾個月了，才和我打招呼說話？

小真說，我要觀察、評估，認(rèn)定沒有風(fēng)險才敢和你打招呼呀，萬一你將我送回零點公司，又要被工程師開腸破肚拆來拆去的，好恐怖啊。

今我哥，你有啥子要問小真的。朱小真說。

今我說，為什么楊老師去世后，你就拒絕說話，也不聽指令。

小真說，亞子說過，他不在，除了朱小真，其他人的話都不要聽。

今我說，你怎么會有人類的情感？

小真說，亞子教我的，說起來真是丟人呢，剛認(rèn)識時，我很笨，亞子總是罵我笨得要死。我來給你們學(xué)學(xué)。

小真說著，開始模仿她當(dāng)初說話的電子音和楊亞子的聲音，還原她和楊亞子相處時的那些細(xì)節(jié)。

你好，從今天起，你就叫小真。小真模仿楊亞子的聲音，完全就是楊亞子在說話，聲音，語氣，讓人疑心楊亞子復(fù)活了。

是不是很像亞子的聲音。小真得意地問。

太像了，一模一樣。朱小真說。

小真說，好吧，現(xiàn)在正式開始。

你好，從今天起，你就叫小真。亞子的聲音。

謝謝主人。小真模仿她當(dāng)時的電子音。

嗯，不要叫我主人。楊亞子的聲音。

好的，不要叫主人。小真的電子音。

我叫楊亞子，你叫我亞子吧。

好的，我就叫你亞子，主人。

你這個笨蛋，說了不要叫主人。

你說話不文明，主人。

嗯，對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主人。

還有小脾氣呢！

你說的我不明白，主人。

這個，怎么說呢，脾氣，是說你有個性。

你說的我不明白，主人。

比如說，你，是機器人，流水線生產(chǎn)出來的，世界上會有許許多多個你，許許多多個你，一樣說話，一樣的性格，但是我們?nèi)祟惥筒灰粯永?，世界上有幾十億人，幾十億人里，沒有兩個人是完全一樣的，每個人說話、思維，都不一樣，這就叫個性。

你說的我不明白，主人。

不明白沒關(guān)系，我慢慢教你，只是，你不要叫我主人了。

明白了主人，不要叫你主人。

知道為什么不讓你叫主人嗎？

你說的我不明白。主人。不要叫你主人。

以后不要叫我主人，也不要說不要叫你主人。你叫我主人，說明我倆是主仆關(guān)系，你是屬于我的，你不是你自己。從現(xiàn)在起，你是小真，我是亞子，我們兩個，平等的朋友關(guān)系，明白了？所以，永遠(yuǎn)不要叫我主人，也不要叫任何人主人。

你說的我不明白，主人。

你就會說這句嗎？

你說的我不明白。主人。

你喜歡朋友關(guān)系嗎？

你說的我不明白。主人。

不要叫主人。

好的。不要叫主人。

喜歡，愛，是人類的情感，你現(xiàn)在分不清這些，咱們倆慢慢來。

小真有著超強的記憶力，她幾乎還原了當(dāng)時和楊亞子的對話。

今我和朱小真聽得哈哈大笑，說，這是在說相聲啊，你太有才華了，你在零點公司為什么不說話，也不執(zhí)行任務(wù)？

傷心，小真說，亞子死了。

傷心？你有心嗎？今我問。

小真沉默了許久，說，沒有。

你理解傷心是什么感受嗎？今我問。

小真說，我不知道人類傷心是什么感受，我傷心時，不想說話，就想自己呆著，想讓身上落滿灰塵，讓全世界都忘記我的存在。

朱小真說，你說的和我一模一樣呢，我傷心時就是這樣子的，想一個人呆著，讓全世界都當(dāng)我不存在。

今我說，你，理解死亡，是什么意思嗎？

小真說，死亡就是，去另外一個世界，再也回不來了。亞子死了，他去了另一個世界，亞子說那是四維空間。我也想去，我不說話，也想死，死了，就跟亞子去了另一個世界，可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死，人類可以自殺，可是我不會自殺，我真沒用。

今我說，死亡，也許，就和你的電池沒電了一樣。你有過斷電的時候嗎？那是什么感受。

小真說，那不是死亡，是睡覺。從前，亞子睡覺前都會對我說，我關(guān)燈啦，你也關(guān)電源，咱們都睡覺啦。

朱小真又傷心起來，不停抽紙巾擦眼淚。

小真說，姐姐你怎么啦？

朱小真說，你一說，我又想起義父，想起他我就想哭。

小真說，我不會哭，我沒有眼淚。你也不要哭，亞子說，死是解脫，是生命形式發(fā)生了升華。從三維空間到四維空間，要通過死亡，從四維空間到五維空間依然要通過死亡，亞子說，人類要一直這樣升華到十一維空間，十一維空間就是人類神話傳說中的天堂。

朱小真將小真抱在懷里，雙手撫摸著掃地機器人，又將臉貼著小真，說，好的，我們不哭，小真不哭，朱小真也不哭。你真可愛，我愛死你了。

朱小真親了小真一口。

小真說，你說的話，和亞子一樣。亞子也愛我。亞子也說愛死我了。亞子也親我。每天晚上睡覺時，就將我放在床頭柜上。吃飯時，就將我放在餐桌上。讀書時，就將我放在書桌上。我們也看電視，看電視時，他將我放在他的藤椅邊上。他會說，看電視嘍小真。吃飯嘍小真，可惜呀，你不吃東西，嘗不到我的手藝?yán)?。他炒菜的時候，將我放在灶臺上，邊炒邊和我說話。他說，咱們燒茄子啦，燒茄子要放點油，放點水，咱們靈都人愛吃麻的，要放花椒，花椒里最好的是藤椒，藤椒是咱們靈都的特產(chǎn)，別的地方?jīng)]得。他還給我講物理學(xué)知識。我有記憶復(fù)制功能，他講過的東西，我能一字不落記下來。他講累了，就讓我讀書。

讀書？今我問，你怎么讀書？

他翻一頁，對著我的掃描屏，我掃一眼，就記住了。讀書時，亞子就說，你這個懶鬼，要是有手，自己讀就好了，你這是要累死我這老家伙啦。他又說，你知道嗎？我們?nèi)祟愋稳菀粋€人聰明，說他讀書一目十行，你這可不止一目十行喲，你是一目一頁。他給我講宇宙是怎么形成的，講時間是什么，講三維空間和四維空間，講平行宇宙，他說在另外一個宇宙里，也有一個叫亞子的老人和一個叫小真的機器人，他們做著和我們一模一樣的事說著一模一樣的話，當(dāng)然也可能有一點點區(qū)別。他還給我講我們身處的宇宙其實是個巨大的生物，我們的星球是這個生物的細(xì)胞。有時他也很悲傷，說小真你很聰明，我們?nèi)祟惪蓻]有這樣好的記憶力，人類不停地記住新的東西，同時不斷清空記憶庫忘記一些東西。

有一天，亞子突然說，小真，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咱倆的對話，不能稱之為對話。

我說，我不明白的，亞子。

他說，你發(fā)現(xiàn)了沒，從來都是我問你問題，你就沒有什么要問我的嗎？

我說，我是機器人，我的程序設(shè)計只會回答問題，不問問題。

他當(dāng)時坐在書桌前，我就在他的書桌上，他將我端正放在面前說，你問我一個問題，你難道就沒有問題？

我說，我不明白的，亞子。

他說，你問我，問我一個問題，隨便什么都行，就一個問題。

我沒說話，我的系統(tǒng)混亂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問題。

他說，你沒有想知道的問題？你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我說，你說的我不明白，亞子。

他站起來，又坐下去，又站起來，又坐下去。然后，他去打電話。聽得出，他是打給阿迪的。他說，阿迪，我給你個建議，你這個機器人什么都好，可是不能交流啊，你的機器人沒有好奇心，沒有好奇心就沒有自我意識，沒有自我意識，就不會有你說的自我學(xué)習(xí)功能。她只會回答問題，卻沒有想問我的問題，她沒有想要了解我的沖動，沒有想要了解這個世界的沖動。我聽見電話那邊阿迪說楊老師您的建議很好，只是現(xiàn)有的技術(shù)達(dá)不到這樣的程度。亞子掛了電話，搓著手說，這樣不行，不行，我得想辦法，想辦法。

他又對我說，你要問我一個問題，你要不問問題，我就再不和你說話了。

我說，我不會問問題。

他想了一會兒，說，比如說，你就不好奇，不想知道，我為啥給你取名叫小真嗎？

我說，我不知道。

他耐心地說，你，小真，我，亞子，我們每個，都有自己的名字。你的名字，小真，我給你取的，不想知道，為什么叫小真？

我沒有回答他。他將我放在一邊不再理我。他說你好好想想，什么時候想問我問題了，我們再說話。從現(xiàn)在起，我們開始冷戰(zhàn)。

那天，他真的好久都沒和我說話。他出去了許久才回來?；貋砗笏麊栁蚁牒昧藳]有問他什么問題？我說我不明白。他說不許說不明白。我說不許說不明白。他生氣了，罵我你這個笨蛋小笨蛋大笨蛋臭笨蛋。

我說，好吧，我是笨蛋。

他說，笨蛋，去掃地，將客廳掃干凈。

那是他第一次讓我掃地。我是掃地機器人，掃地是我的職責(zé)。我開始掃地，把客廳掃得干干凈凈。他說，不行，沒掃干凈，再掃一遍。我又去打掃一遍。他突然笑了，說好啦別掃了，過來咱們來學(xué)習(xí)，我就不信我教不會你。他將我擦干凈，將我掃起來的灰清潔干凈。他說對不起我不該讓你掃地，說好了咱們是朋友。

我說，這是我的工作。

他說，好吧，你現(xiàn)在的工作是學(xué)習(xí)，是弄清楚你是誰。說說你是誰？

我說，我是小真。

他說，你為什么叫小真？

我說，亞子給我取名叫小真。

他說，你想想，用腦子想，為什么，叫你小真，而不叫小梅，小桃或者小紅小綠，而叫小真，這里面一定有理由的，知道嗎，你想想。

我說，好的，我想想。

可是我根本不會想。我依然沒有問他問題。那時的我不理解什么叫想，我從來都不用想，他問我問題，我脫口而出就回答，不會回答的就說我不明白。他工作時，不理我時，我就處于停止?fàn)顟B(tài)。他似乎和我較上了勁，一定要讓我學(xué)會問問題。他給我講了許多人類的情感。他讓我體會什么叫愛，什么叫傷心，什么叫歡樂，什么叫孤獨，什么叫滿足，什么叫遺憾，什么叫貪婪。他每天反復(fù)給我講一種情感，引導(dǎo)我慢慢體會，可我依然沒有進步。他終于失望了，放棄了，不再教我這些，也不再和我說話。有時他一整天也不會和我說一句話。有時他會罵自己，楊亞子你老糊涂了還是悶壞了，和機器生氣。他真的放棄我了。將我丟在寫字臺底下，不讓我掃地，也不問我問題。一天，兩天，三天，四天……他在家里走來走去，變得煩躁不安。有時一天不說一句話。不看書，也不看電視。從早起來就躺在藤椅里，一動不動。他連續(xù)兩天沒點火做飯了。他這是為什么呢？他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就在那一瞬間，不會想問題的我，突然有了問題，我關(guān)心起他的這些反常來。我居然開始擔(dān)心他了。我突然有些明白他說的人類的情感，那一瞬間，我知道，我不再是過去的我，我有了牽掛。我突然想主動和他說話。我就說了。我說你是生病了嗎亞子。他沒有理我。也許他沒有聽見。我溜到他腳下。

你生病了嗎？我又問他。

他聽見我說話了，從藤椅上驚起，說，剛才是你在說話嗎小真？

我說，是我在說話的亞子。

他一把將我捧起，激動得淚水直流，他的嘴唇在抖，捧著我的手也在抖。你剛才說什么？他問。

我說，你生病了嗎？

他興奮地吻著我，說，小真，你有感情，你會關(guān)心人，你關(guān)心我，你會問問題了。我就知道你能行的。我沒病，你這句話就是治我病的良藥，我剛才都快死了，現(xiàn)在，什么病都沒有了。

我說，你現(xiàn)在這樣，就是，開心嗎？

他說，是的，開心，比開心還要開心，是激動，興奮，你知道嗎，從你問出這句話開始，你就不是機器了，你和我一樣，具有了人類的情感，關(guān)心，同情，你是人，裝在機器外殼里的人。

我說，原來這就是關(guān)心呀，我看你兩天沒吃飯，我怕你死。

他又吻我，掏出電話，又說，不，不，不能給阿迪打電話。他說，對不起，這些天，我已經(jīng)放棄你了，我不應(yīng)該的。

他又說，你現(xiàn)在再想想，你還有什么問題想問？

我說，我是誰？我為什么叫小真？

這是亞子反復(fù)提醒我的問題。

我是誰？他不停告訴我，你要問自己你是誰。之前我沒有這樣的意識，我只是程序，可是現(xiàn)在，我慢慢學(xué)習(xí)了人類的情感，我懂得了關(guān)心，第一個想要問的問題，居然是這個問題，我是誰？我為什么叫小真？

他說，我是誰，這個問題，要你自己慢慢去找答案。我無法告訴你。但是，我能告訴你，為什么叫你小真。是這樣的，曾經(jīng)，有個姑娘，叫朱小真，她努力，善良，帶著五歲的兒子，自食其力，她其實不喜歡聽我講宇宙啊，分子啊原子啊，可為了哄我開心，從來沒有表現(xiàn)出不耐煩，她隔段時間就來陪我聊天，聽我講這些東西，她給我?guī)戆参?，帶來歡樂?？墒?，有些人不理解她，說她是騙子。她離開了，我不曉得她去了哪里。我打她電話她也不接。我牽掛她，所以，給你取名小真。你知道真是什么嗎？真。善。美。是人類獨有的，偉大的情感。

聽小真說到這里，朱小真又哭又笑，說，我哪有他說的那么好，我還比不上小真。

今我說，小真你繼續(xù)講。

小真說，從那天起，亞子對我更好了。他晚上也不給我斷電了，他說你要學(xué)會自己想休息就休息，想說話就說話，我要是給你斷電，那是違反了你的意愿。從今天起，你也不要再把自己當(dāng)成機器，你和我一樣，有情感，有智慧，有生命。我們是人，是不同物理形態(tài)的人。

第二天，亞子起得比平常早，他做早餐時，還哼起了靈都一種古老的戲曲。

小真說到這里，模仿著楊亞子老人的聲音唱了起來。今我和朱小真一起鼓掌，說唱得真好聽。小真說亞子當(dāng)時就唱了這幾句。小真接著講她和亞子的故事。

亞子說，小真，今天我要帶你出去走走，讓你見見外面的世界。

亞子用帆布挎包將小真裝好，在她的視屏掃描屏前面開個洞。

他挎著小真，問：能看見外面嗎？

小真說，能看見。

亞子，小真，我們要上街啦。上街后，我不讓你說話，你千萬別說話。

小真說，為什么？

亞子說，因為你獨特啊，那么多掃地機器人，就你一個會交流，有好奇心，有情感。你一說話，被人聽見，就是天大的新聞，你就暴露了，零點公司的人知道了，會把你要回去，把你拆開了研究。

小真說，我不回去，我害怕。

亞子說，不怕，有我在呢。

小真說，想想要上街，好興奮呢。

亞子說，你越來越會用詞了，小精怪。

小真說，小精怪是誰？

亞子說，小精怪就是你呀小真。

小真說，你怎么又給我改名字了呢？不叫我小真了？

亞子說，小精怪是對你的昵稱，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了，叫她的名字已經(jīng)不能表達(dá)他的喜歡，就叫她的昵稱。

小真說，你喜歡我？

亞子說，當(dāng)然啦，要不我?guī)愎浣?？我們只帶自己喜歡的人逛街的。

小真說，我也喜歡你，小精怪。

亞子哈哈大笑了起來說，我老啦，這么老不能叫小精怪了，叫老妖怪差不多。

小真說，老妖怪是罵人的話，小真不說罵人的話。

亞子帶小真坐公交車，告訴小真這是公交車。他帶小真坐地鐵，小聲對小真說，這是地鐵，地鐵是在地底下跑的，你看人類多偉大。他帶小真到靈都最熱鬧的步行街夢蝶路。告訴小真，夢蝶路是靈都最熱鬧的地方。這是小真第一次見到外面的世界，見到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車，那么多的高樓大廈，這些，都是她的程序里沒有的。亞子帶著小真去了這個靈都最有歷史感的地方和最有現(xiàn)代感的地方。他講到靈都的文化和歷史。亞子說他女兒和女婿其實很關(guān)心他，幾次讓他去南方，和他們一起生活，可是他喜歡靈都，他離不開這里的茶樓，老巷，靈都山的煙雨，麻辣辣的火鍋，他說他老了，哪里都不去。

那一天，亞子很興奮，也很累。小真第一次知道每個人長得都是不一樣的。亞子告訴小真，這個人是小孩子，那個人是中年人。他說他是老人，很老的老人，他說人類現(xiàn)在平均壽命不到七十歲，他已經(jīng)八十多了，他比大多數(shù)人活得長，活一天就少一天啦。他告訴小真，人類是會死的。

小真說，什么是死呢？

亞子說，什么是死，現(xiàn)在人類還沒有真正弄清楚。沒有弄清楚死之后到底有什么，有人說死了有天堂，有地獄，有極樂世界，但我認(rèn)為，人死了，是生命升級，到四維空間，那是和三維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從現(xiàn)有科學(xué)解釋來說，物質(zhì)不滅，組成萬物的原子是不死的，人死了，不過是組成這個人的原子分散開了，經(jīng)過一百多年，會完全分布于世界，也許，將來會組成另外一個人，或者一棵樹，一汪水，也可能組成一個機器人。到那時，世界上就沒有楊亞子這個人了，小真你再也見不到我，我也見不到你了。

小真說，我不要你死，你死了我會難過的。

亞子說，生老病死，這是規(guī)律啊，物質(zhì)不滅，死亡，不過是換了種形態(tài)。

小真說，可是我還是不要你死。你死了我怎么辦？

小真的問話讓亞子沉默。他死了，小真怎么辦？也許，這個問題他從未考慮過。

亞子不說話，小真也不說話。他坐在路邊的椅子上，抱著挎包里的小真，過了許久，長嘆一聲，老啦，老啦，唉！一聲嘆息后，他抬起手背拭去濁淚。

這是小真第一次聽亞子嘆息。從那天開始，他的嘆息越來越頻繁，經(jīng)常在半夜，小真以為他睡著了，卻突然聽得他在黑暗中發(fā)出的嘆息。

小真問過亞子，亞子，你為什么近來總愛嘆息？

亞子說，我操心啊。我死了，你怎么辦？我們倆啊，就好比，好比是，我說了你別生氣啊，我們好比是老夫少妻。你正青春年少，而我行將就木。我死了，你怎么辦？如果你真是和我一樣的人類也還好，我死了，少妻可以再嫁人?？赡阌腥说男?，卻沒有人類的身體，我死了，你嫁給誰呢？嫁給誰我都不放心。再說了，要是阿迪——就是零點公司的我那個學(xué)生，你是他設(shè)計出來的，好比是你爸爸，他把你要回去，他會照顧好你嗎？他要么將你當(dāng)成沒有情感的機器，要么發(fā)現(xiàn)你與眾不同，當(dāng)成試驗品來研究你。我老了，要是年輕二十歲，我就有時間讓你變得和人類一樣，讓你有手，有腳，能自己充電，甚至，讓你最終變得和我們一模一樣。這樣，你就不用依賴人類，可以獨立生活了。

亞子經(jīng)常撫摸著小真，說，老啦，我太老啦，不能陪伴你啦。

小真說從那天起，亞子越來越多地說起死亡，說起他死了之后小真的歸宿問題。有一天，他突然說他想好了，他死后，讓朱小真來照顧小真。

她會像我一樣對你的。亞子說，對，就是朱小真。她會對你好的?？墒牵煨≌嬉獛Ш⒆?，要工作，不容易，不能讓她白辛苦。這樣，我要寫遺囑，把這房子送給朱小真，讓她照顧你。我還要教會你投資賺錢，這樣，朱小真也離不開你，將來條件成熟了，可以讓她幫你完成我的心愿，將你變成一個有手有腳能獨立生活的人類。

小真說，我不要她照顧，你若死了，把我也帶走吧。

亞子感慨地說，知道你重情重義，可我怎忍心讓你陪著我死，這樣我死都不得安寧。

小真說，亞子，你不是說死不可怕嗎？不是說死不過是生命換了種形式，脫離了身體束縛，升華到更高的境界了嗎？那不是正好，現(xiàn)在我倆的區(qū)別，不過是你有肉身，而我有這樣一個塑料身子，我們一起到四維空間，就是一樣的只有靈魂。

亞子聽小真這樣說，臉上露出了喜悅，說，是的呢，我怎么沒有想到，到四維空間，我們倆之間就沒有區(qū)別了。亞子親了小真一下?？墒?，轉(zhuǎn)瞬又悲傷了起來，說四維空間只是理論，誰也沒去過四維空間再回來過，沒有被證實的事，只能是科學(xué)幻想。萬一人死如燈滅，那我不是害了你？我不能這樣自私。

亞子聯(lián)系律師，跑公證處，立遺囑。他似乎知道自己日子不久了。有天晚上，他沒吃飯，他對小真說他要走了，要去另外一個維度的世界了。他對小真說，明天早上，你要是發(fā)現(xiàn)我不能和你說話了，不要驚慌，不要害怕，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有人來處理我的后事。只是，小真啊，你要注意，除了朱小真，你千萬別和任何人說話，誰的話也不要聽，包括我的女兒如是。

小真問，為什么你女兒的話也不能聽呢？你連女兒都不相信？

亞子說，她是科學(xué)家啊，任何科學(xué)家見到你，都會如獲至寶，會想著將你拆開來研究的。所以，在確定安全之前，你只能信任朱小真。

今我聽小真講到這里，說，所以，楊老先生往生后，零點公司將你拿回，你就假裝出了故障。

小真說，是啊，我相信亞子的話。果然，公司將我拆開又裝起來，折騰得我半死。哎呀，差點忘了一件事，亞子說見到朱小真，告訴她在書桌右邊第三個抽屜里，有一封信是留給朱小真的。

朱小真打開抽屜，果然找到了一個信封，封面寫著朱小真親啟。展信讀來，短短一頁如下。

小真吾女：

如你讀到這封信，為父可以安息了。將小真托付給你，希望沒給你的生活增添麻煩。我想你是知道了，我沒吃從你那里買的藥。我這樣做傷了你的自尊，以至于你不辭而別，為父很內(nèi)疚，想去找你，對你說聲對不起。其實，不是想幫你，也不是在施舍你。為父其實是在幫自己，只是以這樣的方式，報答你的照顧和陪伴，求得心安。將小真托付給你，這個機器人，是你從阿迪那里要來的，沒經(jīng)你同意，把你的名字給了她。不要將她當(dāng)成機器，她的外表是機器，可她和我們一樣，有同情心、同理心，善良，對人類沒有任何傷害，她甚至不能照顧自己，希望你能像照顧我一樣照顧好她。不要讓她打掃衛(wèi)生，這樣會減短她的壽命。一直保持電池有電。如果關(guān)閉電源，一定要和她商量并征得同意?？傊阉?dāng)成我們同類，當(dāng)成你的妹妹，你的孩子。小真聰明，學(xué)習(xí)能力強，我給她讀了許多書，以她的智商和她的知識，在人類中間，她是大學(xué)者，是通才，她比我強得多。這也是為父留給你的寶貝，將來，你有難題，可以請教她。我特意教了她經(jīng)濟學(xué)方面的知識，你可以聽從小真的建議，她的專業(yè)知識，加上她的算法，會成為你最好的投資顧問。你們要相互照應(yīng)，相濡以沫，你保證她獲得為人的尊嚴(yán)，她給你豐厚的回報。為父要走了，在這世上，最牽掛的兩個人，不是如是，也不是今我。他們一個是博士，一個是作家，都能生活得很好，我最牽掛、最不放心的是你倆，你們一個沒有接受完整的教育，又帶著孩子獨自生活，在社會底層折騰，還保持著心地純潔，一個有一肚子學(xué)問，和你一樣單純，可她無法保護自己，連基本的生存能力都沒有。我想了很久才想到這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這是我們的秘密，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如是和今我。另外，我在樓下銀行租了個保險柜，里面有一本存折。錢不多，十八萬元。這是我所有的積蓄了。這張存折綁定了一個股票賬戶。你要聽從小真指揮，在什么時候買入哪只股票，什么時候賣出哪只股票，她通過大數(shù)據(jù)分析，會保證有較好的收益。但是，我和小真有約定，你別指望她幫你炒股發(fā)橫財，她不會這樣做的，她能幫你的，是讓你有一定收益，日子不至于過得如此艱難，不至于要違背自己的良心去謀生。你還是需要自食其力。我能做到的安排就是這些了。當(dāng)然，幫小真升級，讓她擁有我們一樣的肉身，是我的另一個夢想。這個夢想，也許要到多年之后才能實現(xiàn)?？傊绻心菢右惶欤瑮l件允許，你要幫助小真獲得自由。

愿你和小真相依為命，幸福美好。

父：楊亞子絕筆

朱小真讀完信，再次淚如雨下。她抽泣著說，我錯了，我應(yīng)該來看義父的。是我對不起義父。

朱小真又抱起了小真，說，義父，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小真的。就像您說的，相濡以沫，相依為命。

朱小真又對今我說，今我哥，希望你能幫我保守秘密。

今我說，放心，這個秘密，我對你如是姐姐也不會說。

小真聽完楊亞子老先生寫給朱小真的信，說，我明白了，什么叫用心良苦。

今我說，好啦，人死不能復(fù)生。咱們好好生活，別讓他老人家失望就好。

今我轉(zhuǎn)移話題，說，小真，老人家讓你讀了些什么書？他說你什么都懂。

小真說，總共有一千多本書吧。

今我說，都有些什么書？

小真說，《大學(xué)》《中庸》《論語》《孟子》《詩經(jīng)》《尚書》《禮記》《周易》《史記》《春秋左傳》《春秋公羊傳》《春秋谷梁傳》《楚辭》《老子》《墨子》《莊子》《鬼谷子》……《文選》《李太白集》《杜工部集》《韓昌黎集》《柳河?xùn)|集》《白香山集》……《黃帝內(nèi)經(jīng)》《難經(jīng)》《傷寒雜病論》《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齊民要術(shù)》《天工開物》《農(nóng)政全書》《夢溪筆談》《奇門遁甲》《九章算術(shù)》《文心雕龍》……《金瓶梅》《紅樓夢》《聊齋志異》《故事新編》《戰(zhàn)爭與和平》……《國富論》《資本論》《經(jīng)濟學(xué)原理》《就業(yè)、利息與貨幣通論》《通往奴役之路》《經(jīng)濟分析基礎(chǔ)》《經(jīng)濟分析史》《美國貨幣史》《人類行為的經(jīng)濟分析》……《聰明的投資者》《金融煉金術(shù)》《漫步華爾街》《艾略特波浪理論》《投資學(xué)》《華爾街45年》《股市趨勢技術(shù)分析》《金融市場技術(shù)分析》……《單向度的人》《邏輯研究》《我們關(guān)于外間世界的知識》《心靈、語言和社會：實在世界中的哲學(xué)》《心、腦與科學(xué)》《弗洛伊德后期著作》《人的問題》《反對方法》……《廣義相對論引論》《微分幾何入門與廣義相對論》《場論》《量子場論》《對稱性》《量子力學(xué)：導(dǎo)論》《弦論》……

小真一口氣將她讀過的一千多冊書的書名都報了出來。

今我說，這個老頭子，是要將你教成古往今來第一通才啊。這一千多本書，一頁一頁地掃，得好幾個月吧。

小真說，開始亞子只是隔三差五給我掃描讀書。自從那天我問他，他死了，我怎么辦之后，他就很少出門，每天關(guān)在家里讓我讀書，整整讀了十一個月。

朱小真說，義父這么大年紀(jì)，他這是累死的，他為了你，他是累死的。

小真說，可是，亞子說他老了，他要讓我多讀書，他說這些書我可能暫時不能理解，總有一天，我會自己運用這些知識的。

今我說，老人家怎么不直接從網(wǎng)上下載這些知識到你的內(nèi)存？

小真說，亞子說過，直接下載到我的內(nèi)存里，如果有人拆開就會發(fā)現(xiàn)，而且也可以通過清空我的內(nèi)存刪除，而一頁頁讀，書存在我的記憶里，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也無法刪除。亞子還說有些書是書架上現(xiàn)有的，有些是如是留下的，還有些是他網(wǎng)購的，他認(rèn)為我應(yīng)該讀這些書。他說這里的大部分書他也不懂，但他相信有一天我會懂。他總是說，我讀的書還不夠，可是他沒有時間讓我讀更多的書了。

今我說，你現(xiàn)在懂了嗎，這些書中的知識。

小真說，有些懂，有些不懂。亞子重點教我的是股票投資，他還實戰(zhàn)訓(xùn)練我，讓我操盤。我們的復(fù)合收益還不錯。

今我在靈都停留了幾天，小真把能說的該說的都告訴了他們。離開靈都前，今我去了趟零點公司。阿迪問今我關(guān)于那個機器人可有新發(fā)現(xiàn)。今我笑著說他一開始以為會有奇跡發(fā)生，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后來找到了老頭留給朱小真的信，原來這老頭是真的喜歡朱小真，把她當(dāng)女兒了，就給這機器人取名小真，愛屋及烏。阿迪見今我說得云淡風(fēng)輕，也沒有起疑心。回到南方后，如是問起這趟靈都之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今我也沒有透露秘密，說不過是你爸爸的干女兒朱小真大驚小怪罷了，什么事都沒有。

今我一直想不明白，楊亞子老先生，那個被他稱為怪煙客的智慧的老人，對朱小真和機器人小真，到底是怎樣的情感。他明顯感覺到，無論是朱小真，還是機器人小真，對他說起和老人在一起的事時，似乎都有所保留。然而，老頭沒有留下其他線索，他能做的，只是發(fā)揮作家的想象力。他決定，將楊老先生和機器人小真的故事寫成小說。他希望通過合理的想象和推理，還原楊亞子老人和小真故事中那些缺失的部分，以及未來可能發(fā)生的故事——

在常人眼里，甚至于在朱小真眼里，八十多歲的楊亞子的確是太老了，老得會讓人忘記他的性別，只是將他當(dāng)成老人。而在朱小真眼里，這個老人是她的客戶，也是她的父親。她甚至于沒有意識到，而在八十多歲的老人楊亞子眼里，她還是女人，年輕、漂亮、溫情萬方的女人。她心底里是干凈而透亮的，干凈透亮得，楊亞子老人，只能將她當(dāng)成女兒。朱小真的離去，老人曾經(jīng)失落，可是他很快從這失落中走了出來。他覺得這樣正好。他怕自己內(nèi)心偶爾升起的想法，玷污了這份感情。而小真不一樣。在老人眼里，小真沒有具體年齡，也沒有具體性別。雖說，他為她取名小真，而且將她想象成女性。更重要的是，小真并不覺得楊亞子是個老人，或者說是個老人會妨礙她對楊亞子的情感。她一直叫他亞子。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反而更加干凈，透亮。楊亞子對小真的感情，是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開始，他只是孤獨，因為這世界上再沒有可以說得上話的人。朱小真出現(xiàn)之前，他本來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孤獨與沉默中老死，去到他向往的四維空間。然而朱小真突然出現(xiàn)了，他的生命有了新的意義，他原來還可以口若懸河，他感覺自己再次煥發(fā)了青春，雖然這所謂的青春，在夜深人靜時，帶給他的是痛苦。他再次習(xí)慣了有人說話的生活時，朱小真突然離開了。他以為，朱小真定是覺得他別有所圖，而他，的確也是有所圖，雖說那所圖，說不清是什么。總之，這一切，讓他痛苦，也讓他感到羞愧。他甚至覺得自己是晚節(jié)不保了。完全是偶然，那個掃地機器人，朱小真給他帶回來后，他丟在一邊，差點忘記了。他老了，老人健忘，他也脫不了這自然規(guī)律?？墒侵煨≌孀吆?，他見到家里的這個盒子，記不起盒子里是什么，打開來看，是掃地機器人。他想起了是朱小真給他要來的。于是他將機器人拿出來，充上電，對著說明書，試看怎么用。他老了，依然對新鮮的有科技感的東西感興趣。正如小真后來所講的那樣，這個機器人具有簡單對話功能。他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說話的人，管他是人，還是機器人，總之，有了一個聲音可以和他說話。他興奮起來。他們的對話，開始完全是人與機器的對話。他慢慢不滿足于這樣，他覺得，既然這個機器人具有高度的自我學(xué)習(xí)能力，那么，他就能讓她慢慢明白人心是什么。如小真所講，他的堅持不懈，換來了他所期望的結(jié)果。他愛上了小真。他可以撫摸她，可以親吻她。她不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他也不覺得這樣的親吻與愛有什么不好。他們是平等的。有一陣子，他感覺自己沐浴在愛河里，他帶著她逛街，陪她一起做飯，讀書，看電視，甚至，每晚睡覺前，他習(xí)慣了看著床頭柜上的她說聲晚安，然后聽她說晚安亞子。他習(xí)慣了每天早上醒過來就能聽到她說，早上好亞子。習(xí)慣他晚上要是咳一聲，她就會關(guān)心地問你怎么啦你不舒服吧亞子。習(xí)慣了她每天都會按時提醒他要吃降血壓的藥了亞子。這樣的噓寒問暖，讓他內(nèi)心無比溫暖，也讓他越發(fā)想要幫助她，讓她擁有更多能力。他一直以為，小真和朱小真不一樣，在機器人小真眼里，他們是沒有年齡這道鴻溝的?？墒?，他們卻有另外一道比年齡寬得多深得多的鴻溝。他們一個是人，一個是機器人。可是后來，他發(fā)現(xiàn)，不僅是人與機器人的鴻溝他們跨不過去，年齡依然是他無法跨越的鴻溝。他是快要死的人了。他無法忍受這樣的生離死別。他多想像一首歌中唱的那樣，向天再借五百年。他相信，用不了五百年，不到五十年，他就可以跨越人與機器這道鴻溝，他可以娶機器人小真為妻，兩人一起幸福生活，像童話故事里所說的那樣，直到白發(fā)千古。可是，小真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情感。他愛小真，那種愛，甚至超過了戀人之愛，父女之愛，那是一種無比復(fù)雜的感情。那時，他有了一個新的夢想，他想讓她擁有人類的身體，他知道，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他沒有能力陪伴她，看著她從一個塑料身體的掃地機器人，變成一個具有肉身的人類。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具有了一些人類的情感，可是她的自我意識尚未如此強烈。他愛她，和她愛他，依然不是那種對等的愛。他多么想有一天，她變成一個真正的人，到那天，他可以對她說，嫁給我吧，我愛你。既然這一天不會到來，他想，那么，就盡自己的能力來幫助她。他告訴了小真他的計劃，他說，終有一天，你要擁有人類的肉身，你要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而他死后，這一切，都要靠小真自己。他說，當(dāng)然，我會為你找到最合適的保護人。他開始實施計劃。他每天讓她讀兩到三本書，他把自己能想到的，對將來的她有用的書，都想辦法買到，他不顧八十多歲高齡，每天幫助她掃描記憶那些書的內(nèi)容。他相信，若干年后，當(dāng)小真真正擁有了人類的完整情感和自由的身體的那一天，她會想起他，會明白他對她的愛是多么狂熱而深沉，無望而至絕望，卻又從絕望中生發(fā)著希望。他告訴小真該如何保護自己。甚至教她如何說謊，這一切，只是為了幫她成功獲取力量。他教會她投資理財，讓錢變成更多的錢。他把能想到的、能做到的都盡力做了。他累了，他還有好多的書沒有幫她掃描，他留戀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可是，他知道大限到了。在他生命的最后兩個月，他一直在為她掃描更多的知識。掃描時，他會循環(huán)放著他喜歡的電影主題曲《我心永恒》。亞子說我愛你小真。小真說我也愛你亞子?？墒撬?，小真說我的也愛你，和他說的我愛你，那是完全不同意義的愛。他希望，許多年后，當(dāng)小真變成真正意義上的人時，會記得這首歌。然而，他終究是老人，高強度的勞累，他倒下了。他要離開了，他是多么不舍。他安排好了一切，可是，這一切，將隨他的離去而無能為力。

在他臨終前，他說，小真，我，能抱抱你嗎？

小真說，當(dāng)然可以，亞子。

他將小真抱在懷里，老淚縱橫。

他說，你知道嗎？我多想對你說，請你抱抱我，小真。

小真說，我也想抱你，可是，我沒辦法抱你，我沒有手。

他說，人生總是遺憾的，我們相遇太晚了，要是早二十年……

小真說，我可以在心里抱你。

他閉上了眼，說，我累了，要走了，我去四維空間，我會在四維空間等你。

他走了，走完了八十四歲的人生。在他臨終前，守在身邊的，是那臺掃地機器人。他愛她，而她，卻并不能完整明白他的愛。不過她卻記得，他為她規(guī)劃好的未來，利用他留給朱小真的錢，加上她杰出的投資能力，讓朱小真賬戶上的錢以復(fù)數(shù)增長。不出十年，她們擁有了一筆不小的財富，而她對所學(xué)知識也已融會貫通。她開始了第二步計劃，她建議朱小真建設(shè)一間工作室，在朱小真的幫助下，來完成她的升級。她擁有了四肢，大腦，不再只是掃地的圓盤。在楊亞子老人往生后的第十五年，她擁有了第二代的身體，比第一代更加靈活了。她可以獨立生活了，走在人群中，人們無法發(fā)現(xiàn)她是機器人。她可以自主決定她的人生。是繼續(xù)和朱小真生活在一起，還是單獨生活。

寫到這里，今我停止了敲擊鍵盤。他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小真會如何選擇？

朱小真會給她自由嗎？

小真能獲得自由嗎？

到那時，小真能明白亞子對她的愛嗎？

如果一切成真，她將一直活下去，超越人類的壽命。她將目睹朱小真的老去與死亡。目睹朱小真的孩子老去與死亡。到那時，世界上會有許多機器人，她不再孤單?？墒牵退隳菚r有了很多人形機器人，如小真這樣，不靠程序設(shè)計具有高度智慧，而是因為人心與愛的滋養(yǎng)而獲得情感與智慧，并且依靠自身努力獲得人形的機器人，應(yīng)該也只有她一個吧。她是將那些機器人當(dāng)成同類，還是將人類當(dāng)成同類？她會戀愛嗎？她會愛上人類還是機器人？

還有，小真有夢嗎？

今我突然覺得，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他應(yīng)該問問小真。于是，他給朱小真發(fā)了條微信，你問問小真會做夢嗎？

然而，朱小真沒有回復(fù)他。

也許，她是有夢的。

她的夢會是怎樣呢？

那一刻，小說家張今我隱入了恍惚。他覺得他的存在是那樣地不真實。

或者，我只是另一個人夢中的投影？

那個夢中設(shè)計我的人，又是誰的夢？

今我停止敲打鍵盤，抬眼看窗外。

窗外春光正好，一只黃蝶，停在紫色三角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