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華盛
一
做一個決定,其實,并沒有想象的難。
那當兒我還在美甲店里,一道陽光從街角的瓦楞翹檐上漏下來,斜映到玻璃門上,又反彈到鋪了厚白布的堆滿小瓶小罐的長條桌旁,空氣中有微腥的甲油揮發(fā)劑的味兒,一排三位顧客三位店員隔桌兩兩相對,似乎在行莊嚴的“吻手禮”。
我是顧客甲乙丙中的乙,居中坐著,白口罩遮了大半臉的小姑娘在幫我做指甲,我的一只手被“固定”在烘干燈下,另一只手“固定”在她手上,然后提線木偶一樣受著她的指揮左右手交替換位,這時候頭顱的自由就顯得格外重要。小姑娘頭頂上方的墻壁,懸著一個一直開著的電視。一忽兒跳出一張似曾相識的美女臉,一忽兒一輛豪車絕塵而去。然后一行大字鏗鏘有力地打了出來。廣告之后的歌曲比賽重磅延續(xù),主持人的聲音有一種要嗨翻全場的決心,尾音從墻壁上溢出來,跌到現(xiàn)實中又免不了被稀釋成空氣的一部分。
左邊的灰衣女人在打哈欠,右邊做水晶指甲的女人,撲閃著一雙與店員同款的種植睫毛的眼睛,正在說她上次做了水晶甲后,沒幾天在家親自下廚宴客,客人們吃一盤芹菜炒墨魚,吃著吃著吃出一粒小水晶來。
除了我以外,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場國家級的歌曲比賽在墻壁上的如火如荼:唱的人撕心裂肺,評的人陶醉煽情,選上的興奮激動,敗北的黯然離去,全場群情起落,投入陪襯,極盡喧嘩浮夸。
只是隔屏觀望,滾滾熾熱被有所控制的音量阻擋在電視里邊,不免有隔靴搔癢之感。
孔宇就這樣出來了,在此之前,我未曾聽說過他,自然從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站在那兒,瘦得像一縷魂,黑灰色的衣衫拖沓,腳步虛晃,整個舞臺瞬間就籠罩了他的氣息,那種陰郁的,捉摸不定的,怪異的氣息。他的臉龐長得很俊美,俊美中帶著清秀,一種忽男忽女的兩性氣質(zhì)。他閉上眼睛的時候,這世界似乎就只剩了他自己,別人的喝采、喧鬧,都與他無關(guān)。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眼神陰沉有力,卻又若有所思,沒有指向。而他整個人,隨時帶著一種穿越的狀態(tài)。
我不自覺地收手端肩,一滴甲油染在指尖外緣,小姑娘忙拉住我的手,拿一塊酒精紗布來揩凈。
這個人就有這樣的魔力,還沒開口,已經(jīng)叫人屏息凝視。然后,他的聲音出來了,果然也是飄渺空靈,真音假音莫辨,與他的人,他的裝扮,他的氣息一樣,合而為一。
歌名叫《穿堂風》,歌詞很晦澀,節(jié)奏忽壓抑忽自由,旋律盤旋上升又一落千丈。我有限的音樂水平只能分析到這兒。但是,我能說的是,真是絕無僅有的好嗓子,真是才華橫溢。
導師們也紛紛贊賞,只是,最后,那個德高望重的,在說了一大堆沒用的溢美之詞后,話鋒一轉(zhuǎn),給出了一個很堂皇的理由,踢掉了他……
我左邊的灰衣女人在選色卡,在一堆深紫亮紫灰紫淺紫中糾結(jié),試裝涂了一個又拭去一個。我右邊的女人總有說不完的話,她說她晚上要去參加什么美人會,還有什么旗袍秀。她的頭抬起來瞧了一眼電視,孔宇的臉部大特寫并沒引起她的興趣。
電視的鏡頭上捕捉到的孔宇的眼神暗了一下,或者說,只是我看到他的眼神暗了一下,可是再一看,依舊是他那種目空一切的陰郁。主持人李也之前叫他說幾句時,他顯然說不出什么歌功頌德感激涕零的話,相反,他說:我相信我的選擇。他始終把“我”放得太前面。所以這樣的人,抬舉你,他會覺得是他應得的,索性就不抬舉你吧。
我想,一定是這個原因。他無緣六強了。當然,這自然是我的自以為是。
我左邊的灰衣女人已起身付錢,我右邊女人的指甲還在精雕細琢,她正不知疲倦地說著話,她大約以不斷地嘮叨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平素從不做指甲,粉筆灰總讓我的手指頭發(fā)緊,所以我盡量不寫板書,只用PPT。我在私立中專教書六年了,“一年熱兩年溫三年涼四年冷”這個規(guī)律我也沒有逃脫。我的同室同事吳曉靖說我們這幫人是“麻木不仁,誤人子弟,混吃等死”。但吳曉靖比我好一點,因為她除了混吃等死以外,并沒耽誤談戀愛結(jié)婚。
我做指甲就是為了去參加吳曉靖的婚禮,給吳曉靖當伴娘。她嫁給了一個小公務員,兩人七拼八湊十五萬在市區(qū)按揭了一個七十平方米不到的小房子,又打腫臉充胖子,非得在米亞大酒店辦十幾桌酒席,為了這個,吳曉靖平時已經(jīng)摳門到?jīng)]什么朋友了,想到她此后的十來年,也許都將要這樣子的摳門。我的心里就覺得有一股子冷風竄進來。
吳曉靖穿著當季最時尚的白色蕾絲長婚紗,手指甲油是鮮紅鮮紅點了白鉆的,她喜滋滋地,每一桌敬酒都咧嘴笑著,傻傻地露出兩排糯米細牙來。但一轉(zhuǎn)身她卻不含糊,本城的風俗是伴娘要湊夠十位,這七拼八湊的十位中,吳曉靖最信任我,我?guī)退嶂镞吶麧M了每桌每人的人情紅包,吳曉靖頭腦很清楚,誰給了多少總共是多少都在嘴里念叨著。全場婚禮她要換三套禮服梳三個發(fā)型,她為了省發(fā)型師跟班的費用,穿換全都自己來。當然,伴娘我?guī)退龘Q穿禮服弄得一身一身的汗,以至于我頭發(fā)松散面色潮紅模樣狼狽。同事桌口無遮攔的劉老師當眾開玩笑說:“呀呀,丁老師,你這是被人捉奸在床了嗎?”好在沒有陌生人來注意我這種姿色平常的伴娘。吳曉靖的胸部鼓鼓的表妹和她嬌小迷人的高中同學才是全場艷壓新娘的吸睛雙嬌。
當然,該隆重的地方一點也不能省,婚禮主持不能省,甚至還請了本地的幾位歌手來助興,其中一位穿著嘻哈的在臺上原創(chuàng)了一曲俚俗賀詞,倒成了晚會高潮。而另一位黑衣小伙就沒那么幸運,他唱得過于憂郁投入,以至于新娘的婆婆說這人不吉利,黑衫黑褲還唱喪氣歌。邊上有誰解釋說這個歌手在本地就是以這首歌出名的。黑衣小伙下臺從我身邊走過時,一股子甜腥的酒味撲鼻而來,看著他瘦骨零丁的背影飄然而去,我突然想到孔宇。仿佛下午還在電視上的這個人,剛剛就在臺上,而現(xiàn)在,從我身邊擦肩而過,去他自己的生活里,那我所不知的,紊亂的人生。
結(jié)婚的目的是什么?當我深夜里回到?jīng)]有吳曉靖的宿舍后,大致懂了一點,結(jié)婚的目的之一是為了規(guī)避寂寞。現(xiàn)在,這個學校宿舍出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靜默,我聽到自己的呼吸從這邊的墻上撞到那邊墻上,然后我打開手提電腦,顯示屏的驟亮和開機聲音都變得溫暖。
我上網(wǎng),百無聊賴地,手指頭在搜索引擎上,打出了“孔宇”兩個字。很可惜,除了某導師學員,他在路市路漂以外,孔宇似乎還未有名到有許多粉絲捧他的程度。一定是他的唱法太特別了,不是許多人所能接受的。我又找那首《穿堂風》,今天首播的節(jié)目大約要等隔天才能在網(wǎng)上看到,所以暫時還找不到。
捧著手機鉆入被窩,雜七雜八瀏覽了一遍別的,覺得蒙蒙有睡意了,就關(guān)掉手提關(guān)掉燈,身體往下一滑打算睡覺??墒菬艄庖话?,黑暗一放大,突然就睡不著了,那對陰郁的大眼睛,這么目無尊長卻又那么脆弱的眼神,就在我眼前二十厘米處晃……
我想我應該去找他……
第二天早上,我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一定是私立學校這個兩點一線的教師工作讓我變得這般可笑。也一定是宅女和老姑娘的這些個標簽讓我有了孤注一擲的理由。
但是,我要爭辯一下的是,我對孔宇,不是那種一見鐘情的意思,因為我不會把他假想成是我男朋友的類型。我只是想認識他,我好像懷藏著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就是,好像只有我一人知道他是天才似的。
其實要做一個決定真的容易,半死不活的工作可以不要,我有教師資格證,又不在編制內(nèi),又在異鄉(xiāng),再換個地兒找個同樣的工作,完全不受失業(yè)荒的影響。這點底氣我還是有的。而且,我就一個人,隨時可以卷起鋪蓋走人。對于像我這樣本來就在漂的人,你以為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實際上一拔起來,抖一抖,什么根須都不會留下。
當然,我還有一個月,可以衡量自己的念頭是不是心血來潮,或者說想見他的愿望有多持久。因為如果我負責的話,我必須把這學期的課上完,跟孩子們好好地或輕描淡寫地告?zhèn)€別。再一個月,就放假了。
不過就是一個月,孔宇就消失了。他在第二場中被導師踢了之后,也沒有在“復活賽”中復活,所以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中。
不過一個月,這個歌曲比賽的節(jié)目也結(jié)束了。那個頭矮矮的,曾經(jīng)與孔宇同個導師隊的,聲線亢奮的雷佳得了冠軍。再也沒人提起過孔宇。
現(xiàn)在,校園里都安靜了,學生們都考完試回家了。我曾私下問過一個天天塞個耳機很愛唱歌的學生,問他聽說過孔宇嗎?他迷茫地看著我,搖搖頭。我說那首很好聽的歌,孔宇自己作詞作曲的,叫《穿堂風》,聽說過嗎?他再次搖頭,然后突然眼睛發(fā)亮:“老師,你喜歡唱歌呀?!?/p>
我又跟吳曉靖聊,把孔宇唱歌的那段視頻找出來給她看,希望她能給我些建議。她回答的話大約有這么兩句,一句是:“這是你這個月第六次提到孔宇了?!被蛘摺拔矣X得你一定是魔癥了?!?/p>
不管魔不魔癥。我決定跟著感覺走了。這輩子我當了近三十年的乖乖女,好學生,好老師。唯一不乖的是我選擇在異鄉(xiāng)工作而沒有回老家。但我現(xiàn)在,卻想特別不乖一次,那就是拋棄掉工作了六年的學校,跑到一個從沒去過的路市,只因為那個城市可能有一個孔宇在那兒漂著,而我,要找到他,認識他。是的,目前,我只想認識他,沒有別的想法。我確定。
二
其實做個決定并沒有那么容易。
這段時間我還是激烈地思想斗爭過的,古人云:做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否則就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钡钱斎己晚槒淖兂闪四鎭眄樖苊繘r愈下時,人還是有掙扎著從泥地里爬出來的決心的。
當初我在讀大學的這個城市留下來謀生時,也是一切從無到有,租房子找工作,很簡單的方式就可以棲身在一個城市。所以,我去路市,只不過,把我六年前的那套方式重新再走一遍而已。當然,不同的是,我還有個找工作的優(yōu)越性是,我已有了六年的工作經(jīng)驗了。顯然能更老練而更快速地找到工作。
中國的城市真是大同小異。從路市的機場出來,一條又一條車水馬龍的道路和街區(qū)并沒有多少不同,一路所遇的人也都似曾相似,只是這些相似的元素排列組合略有不同。旅途很累,行李不多,身心持續(xù)放空,以至于,站在公交車站邊上,突然喉嚨癢癢想一口痰吐在地上。
反正是暑假,我就當自己是在過一個暑假。我的口袋里還揣著六年工作的工資減去省吃儉用的消費再減去每年孝敬父母的費用而剩下的錢。當然,這些錢,我本來是打算積嫁妝來著。但現(xiàn)在,我可以先任性一下,住個廉價旅館,一邊留意工作和住宿,一邊找孔宇。
剛剛還說中國城市大同小異的我,在開始找人時,才發(fā)現(xiàn),路市比我過去讀四年書又工作六年的城市實在大太多,單單市中心的這個區(qū)人口就有六十萬。更何況,我怎能確定孔宇不在別的區(qū)?
我得冷靜下來,挑一個線索出來,首先,我得找到路市的電視臺,那個歌曲比賽是這個電視臺制作的。這點我能確定。而且,這是目前唯一的一個線索。
于是我就找到那個秋褲似的電視大樓,我在登記處跟人解釋,說了一大堆,越說越說不清。保安大哥,一前一后,一高一矮,高的那位,下巴微仰,拿一對尖窄的鼻孔沖著人,一雙看起來閱人無數(shù)的眼,視線從鼻管的兩邊順過來打量著我,我想他一定特別以這個工作為豪,所以才有了那么一種過氣的優(yōu)越感。好比一個沒落王公貴族家的管家一樣。當然,也許是因為我沒有送上他認為的應有的尊敬的嘴臉。我不喜歡他拿腔拿調(diào)的盤問和冰冷的拒絕。轉(zhuǎn)向那位五短身材的蒜頭鼻子的保安。他倒沉默,只遞給我一本登記本,頭偏一下示意我在登記本上寫上名字、身份證號,找誰,哪個部門,多長時間。他們說那個歌曲節(jié)目早結(jié)束,如果有第二季第三季那也得等明年后年了。我又說找主持人李也,可我不知道李也是哪個部門的。高個子斷定我可疑,至于什么可疑,這個他不管,他只說不行。我急了,說我找一個當時比賽的學員,他家出事了,他人漂這兒找不到了。高個保安說人找不到去找派出所。還是矮個保安仁慈,他說:“那個夏娟安做的節(jié)目,叫什么‘我要找到你,你可以去那個節(jié)目組1120室報名。”
去電視上丟人現(xiàn)眼我還是不敢的。但當務之急是先混進去再說。矮個保安因為多了一句嘴,此刻正受著高個保安的冷眼呢,我趁此得以進了氣宇軒昂的“秋褲”底下。
一個眉眼分明的小姑娘坐辦公室里,只見她紅風衣黃圍巾,整個人穿得像番茄炒蛋,說其他人去海選現(xiàn)場了,大約又是一個新的什么節(jié)目。那姑娘聽我一番說眼睛亮了起來,游說我參加《我要找到你》,大約覺得我這種說不出緣由地尋找可以挖掘出什么浪漫瘋狂的東西來,這可是現(xiàn)在節(jié)目點擊率有可能飆升的切入點。我說我只想找到之前歌曲比賽的導演,打聽一下孔宇的報名地址。我們各懷目的地互加了微信,姑娘說:“好吧,我?guī)湍銌枂柸矢?。不過你最好還是報名我們節(jié)目,《我要找到你》現(xiàn)在找人特別強大,你一報名,地毯式搜索,說不定明天你就能見到孔宇了?!?/p>
非常有誘惑力的建議,我居然能拒絕。
找孔宇的第一天就這么結(jié)束了。我就捏著微信聯(lián)系這么一點希望睡在蒸籠一樣悶的旅館房間內(nèi),來不及自憐就飛快地睡去了。
第二天我發(fā)微信給番茄炒蛋姑娘,姑娘久久沒回音。我又跑到電視臺,這次進去很順利,導演辦公室換了個年齡稍大的女人,她說我這個找人要去檔案室。節(jié)目做完之后,一堆資料,都要存檔的。我又去檔案室。檔案室卻說單單有身份證還不行,叫我打證明,我一無單位二無住宿,能打什么證明?我纏住那個工作人員把孔宇家出事的謊言又說了一遍。那人很有禮貌地聽我說完,然后平靜地看著我,斬釘截鐵地搖頭。
我垂著頭在過道上慢慢地走,心中一下沒有什么頭緒了。突然感覺迎面一陣風,而且是很香的風,一個人的胳膊肘差點把我碰倒。我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那個人也略微站定了,他一手舉個金燦燦的手機正貼在耳朵上,大約話還沒說完。他不悅地一邊看看我,一邊對著話筒把話講完:“在娛樂圈混,還帶那么一張盤菜臉,真要命。上次演醫(yī)生戴一大口罩那種,別人口罩大半張臉都包了,她呢,兩腮還露外邊呢……這類的你就不要介紹啦……那大傻×你隨便唬弄一下不就完了嗎?這點屁大的事還要我出馬?現(xiàn)在訪談類誰看?……”
看來他沒有想把手機放下的意思,他看我呆在那兒,只用眼神示意了我一下,就打算轉(zhuǎn)身而去。我一下子醒過來。
“李也,你不是李也嗎?”我沖口而出,又很難確信,這就是電視上溫文爾雅、談吐得體、笑容可掬的李也?
他一副被打擾的神色,眼神似乎在說:“沒見我在打電話嗎?”然后總算放下電話:“你哪位?新來的?”他非常不悅地打量了我一下,然后從我身邊大步地走過去。
“呃,李也老師?”我不確定地叫住了他。然后跟他說到歌曲比賽和孔宇。他沒好氣地對我說:“這種事你應該去問節(jié)目組?!比缓笠桓蹦銢]見我很忙的樣子。我說:“你一定記得那個孔宇吧?”他冷冷地看看我,翻翻白眼打算走了。
我跟上去,決定不管怎樣要留住他問出點什么來,于是我開始編故事,說自己是孔宇的表姐,說孔宇出來了他家里人怎么焦急怎么找不到他,又說自己怎樣千辛萬苦找到路市來??傊趺锤腥嗽趺凑f。
那李也大約真的被我的話感動了,他的臉色出人意料地變得很溫和。然后他帶著那種在電視上常有的動人的神情對我說:“我想到有個人可以幫你了,你跟我來?!彼麕业健扒镅潯蓖饷娴牟莸厣希贿叴螂娫捊o一個他口中的“青青”。他說:“這里有個好故事可以讓你發(fā)掘,你到電視大樓西大門來接人……該怎么謝我?……沒,小意思啦?!?/p>
不一會兒,那個青青就開個車把我接走了。因為看青青是個女人,而且短發(fā)清爽知性也不像壞人,所以我倒不緊張。她帶我到了一個居民區(qū)的公寓房,里邊布置得好像一個照相館一樣。她對我說:“這樣,你把你的事跟我再說一遍,我來幫你?!?/p>
然后我編一遍給她聽,她說不夠勁不夠味,最好就我是孔宇青梅竹馬的小戀人,然后弄一出“秦香蓮”式的戲劇來。我說你們是干什么的。青青皺皺眉說:“李也沒跟你說嗎?我們做自媒體的,我做的一檔‘青青河邊草在網(wǎng)上可是點擊率超高的,我們那些苦情戲戀情戲,是中年大媽的集體懷舊菜。把你的故事一渲染,點擊率上去了,看得人多了,你也不愁找不到你的孔宇,我們欄目也一舉兩得。都是好事?!?/p>
我說我沒有要求上網(wǎng)絡的,我連電視節(jié)目《我要找到你》都不想?yún)⒓拥?。青青百般勸我,看我非常堅決,也便冷下了臉:“我把攝像大哥都請在路上趕來了,這損失怎么辦?”最后還是我擱下兩百元才了事出來。
三
找孔宇這件事似乎成了我的一個人生目標。雖然我實在說不清這到底有什么意義。也許是我本就沒什么人生目標,小時候的目標是長大了獨立自主,不用再被父親揍母親罵。讀書時的目標是考上大學。大學畢業(yè)目標是找個好工作,以后就是有個好家庭,人家的賢妻良母。不過我始終沒找到自己認為的好工作,比如我想當服裝設計師,或者記者編輯什么的。但我中考考到了重點高中,怎舍得自降分數(shù)去職高讀美術(shù)或設計?我高考考得不理想,沒有考取漢語言文學本科或新聞系,怎能順理成章當記者編輯?也許是因為這一切我都沒去爭取。所以,這一回,找到孔宇這一件事,是完全我自己爭取的行為。
我忘了介紹我住的小旅館了。那是私人小旅館,沿街五層樓,主人家住五樓,除了一樓是門廳前臺和他家的廚房餐廳,二樓到四樓每層四個房間都住客人。聽說這塊地算城中村,遲早是要拆的。旅館老板家也等著拆建好住公寓,以及得到一筆不菲的拆遷費。但最近據(jù)說拆遷費不是一賠三了,老板娘就在前廳跟她的遠親表妹也就是接待員、服務員和清潔工嘆苦。她看我坐在前廳的報夾前翻報紙,便八卦地打聽起我的情況來。不一會兒,她就對我的基本情況了如指掌了,盡管我不太喜歡給人吐露那么多。但有些人就有能力讓人不好意思不說下去。
“你找的那個人叫什么?我是本地人,人脈多,說不定可以幫你。”老板娘好心地說,她燙著一頭發(fā)尾焦黃的卷發(fā),蓬蓬地扎成一個高高的髻,發(fā)根處都用發(fā)膠粘得嚴嚴實實的,我看著她的頭,老想著她睡覺時到底怎么保護她的發(fā)型,所以話說著說著就要出戲。
我自然不能告訴她我是因為在電視上有一面之緣就跑到路市來的,我如果這樣說的話不知要解釋多少理由才能讓人相信我的思維正常。雖然,我也實在解釋不出什么理由,甚至,我的思維是不是正常也不能在我的考慮范圍之中了。
正當我猶豫著是不是要登報找人時,報上一則消息又讓我看到了一點希望。說體育館過幾天有場大型歌舞晚會,我在名單上看到了新晉冠軍雷佳。我想雷佳與孔宇是同一個導師隊帶過的。應該會了解他一點。
體育館的外圍早就被車輛人群堵得水泄不通。看到一群十幾歲的小姑娘,大約有五六十號人,穿著粉色公主裙,頭上戴粉色發(fā)箍,每人都拿著一個粉色氣球,球上寫著一個字“敏”。原來她們是韓國歌星敏京的粉絲。敏京晚上也要來現(xiàn)場唱歌。我看著那些跟我學生年紀差不多的孩子,翹首的跺腳的,忍耐的蹲著的。要擱以前,一定是搖頭而笑。現(xiàn)在,我覺得自己與她們有什么區(qū)別?
突然人群就爆炸地叫了起來,“敏京屋吧”,一個黃頭發(fā)的戴墨鏡的孩子,被眾多保鏢簇擁著從加長車中出來,那個排場和陣容,與他本人給人的感覺毫不相配。但他回頭隨意地揮揮手,都能叫那幫孩子尖叫著暈過去。如果某個孩子能觸碰一下他的手指尖,估計立馬就會倒地被后邊的踐踏而死。
雷佳的出場自然沒有這樣的專利,在這個顏值當?shù)赖臅r代,他長得歪瓜裂棗的,只能在包裝上補救,那就是,越怪越好,越雷越佳。只見他穿著幾何拼接的狹長西裝配一條掉襠肥褲,頭上一撮紫毛直愣愣地被吹成塔尖,整個人像個包裝奇異的洋蔥。
路是被攔起來的,我根本接近不了這顆洋蔥。等我買了票進去,發(fā)現(xiàn)臺下兩米都被線攔了起來,這就是我們與明星之間的距離。我跑到邊上,又是保安,不管我說什么,都把我當瘋狂的粉絲神經(jīng)病一樣相當負責任地攔住。
雷佳只唱了一曲他得冠軍的那首歌就下去了,我也立馬出去守在那個出來的門口,有個保安過來說我不能站在那兒。這時雷佳跟兩個人一起出來了,我在保安邊上喊:“雷佳。”他大約認為是粉絲,還蠻驚喜的樣子,遠遠地跟我招招手,打算上車走了。情急之中,我叫:“雷佳,我是孔宇的姐姐!”他的手指在鼻子上刮著,停住了。我掙脫保安過去問他可知道孔宇在哪兒。
“孔宇的姐姐?孔宇可沒說過他有個姐姐?!彼傻乜粗摇?/p>
我從來不知道我撒謊的能力這么好,怎么編好的故事說來就來。雷佳說孔宇這人獨來獨往,跟誰都不熟,所以他沒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也不知他住哪兒。我又問你們隊里還有誰跟他比較熟。他攤攤手,聳聳肩,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他的一位同伴已經(jīng)坐在車里打電話罵人:“還在里面聽歌啊,叫你們來就是讓你們來聽歌的?人都要走了,叫那些笨蛋出來幾個招招手喊幾嗓子營造一下氣氛也不會,你這粉絲團長白當?shù)模壮鲥X了。”雷佳縮縮脖子,大約怕我再聽到別的,立馬跟我點點頭就上車關(guān)了車門揚長而去。留下我一人泄氣地一屁股坐在臺階上。臺階的另一邊還有一位粉紅女孩在哭泣,也許因為她的“敏京屋吧”走了的緣故吧,也許她為此蹺了半天課晚上回去要被父母罵而明天又要被師長訓。她在塵埃中的生活是那個渾身光圈的人懂的么?然而那個渾身光圈的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平凡又怎是她所能懂的。這樣一想,好冰涼呀。我能抓到孔宇的什么來取暖我的人生?還是尋找一種什么真相來照見自己的無聊?
一個賣票的跟保安在那兒說話:“現(xiàn)在的孩子,管那明星好看難看,只要紅起來,就什么都好看了。黃毛也流行紫毛也流行,小眼睛也流行……”
四
我的錢包迅速地癟下去,當務之急是趁著暑假快要結(jié)束早點找個工作。有一家在市郊的私立學校,只一個電話就應承我去那兒工作,又說他們目前就要一位老師在學校里招生,而且提供住宿。我沒料到找工作這么容易,興沖沖跑過去,才跑到半路,就被七彎八彎的公車路程嚇壞了。在我的想象中,孔宇是不太可能會住在郊區(qū)什么地方的。如果我的工作在郊區(qū)這么遠,以后上市中心找他不是非常不容易嗎。到了學校,我的心又灰了一大半,兩三排的校舍一看就是原來的工廠改建的,我們的住宿還是屋頂一排違建簡易房,人還沒進去,已經(jīng)能聞到鐵桶一般的暑氣了。一個胖胖的說是主任的出來,給我一疊傳單,給我的一天任務是去附近四個居民區(qū)發(fā)傳單。當然,那得偷偷溜進居民區(qū),在小區(qū)監(jiān)控外,一邊躲保安一邊使勁把招生傳單塞到居民郵箱處。主任說他們早在四五月份就去各個初級學校塞了。
我像做賊一樣塞了半天的傳單,然后被一位保安趕了出來。我在小區(qū)大門口的公交車站站了一會兒,打電話給學校。對他說自己不能勝任。那人說什么現(xiàn)在的人就是吃不了苦什么的。我自然也不能提什么半天的工資之類。
當我垂頭喪氣回到小旅館時,倒有個小希望等著我。我在門廳過道碰到了老板娘的兒子,這孩子十五歲了,中考考不好,他母親愁得到處托關(guān)系,才把他買進一個重點高中去,但這小家伙卻沒心沒肺的,一天到晚塞個耳機,進進出出都懶得跟他媽媽和阿姨打個招呼。
但他居然跟我打招呼,說:“聽說你在找孔宇?”“你怎么知道?”他挑挑眉毛,只說:“我上次跟同學去一酒吧聽歌,那兒有個叫孔宇的在那邊很出名,說不定是你找的人?!蔽颐査莻€酒吧怎么走,然后顧不上勞累也顧不上他的訕笑飛快跑到房間內(nèi),洗個臉換條連衣裙,然后到對面小餐館吃個面。坐公交去老板娘兒子說的那個“金悅酒吧”。
“金悅酒吧”的劉經(jīng)理說孔宇不是他們的駐唱歌手,是不定期過來唱幾首的,每次過來時再約定下次時間的。晚上唱歌的是兩位擅長唱英文歌的兄妹組合叫“BR組合”??子钜群筇焱砩显賮恚唧w他們也不知他住哪兒。我花錢點了一杯咖啡,然后等到“BR組合”來,他們一邊忙著準備一邊聽我在邊上問?!癇R組合”說見過一次孔宇,但彼此不熟。劉經(jīng)理看到我還在,而且纏著他的歌手問話,他過來跟我說:“我剛看到有位客人,她是孔宇的粉絲董小姐,你可以跟她談談?!?/p>
那位孔宇的粉絲坐在一個據(jù)說是她專屬的位子,她穿得隆重時髦,燈光幽暗時,覺得她還非常年輕,走近一看,已經(jīng)徐娘半老了。
她看到跟她打招呼的是個女人,顯然有些驚訝,聽我解釋之后笑:“你也是孔宇的粉絲?這小伙子就是招人呀?!?/p>
不知道為什么,見到她,我卻不想騙她什么堂姐之類的話,我坐在那兒,把我大部分情況和盤托出。我說我就是在電視上見過孔宇一面來找他的,不是為了仰慕他,就是想找到他,跟他說句話,比如對他說:“你是個天才,你一定要好好地唱歌,你不能被現(xiàn)實埋沒”之類的話。而她,也像我所預料的一樣,并沒有吃驚。她只說:“你勇氣不小啊?!彼€幫我分析:“世界上有許多被埋沒的天才,你豈非一個個都要認識?說白了,還是你對孔宇有意思,他說不定激起了你豐富的母性,讓你產(chǎn)生了一種想鼓勵他保護他的念頭。”
我看看她,本想說:“這是你自己心底的話吧?”又覺得唐突。
我們這一對陌生人,大有交淺言深的味道,而這一切都來自于一個我們共同關(guān)注的人,孔宇。
董小姐叫了一瓶澳洲的葡萄酒,說請我喝。這時“BR組合”上來演唱了,我們的對話被打斷了。等“BR組合”唱了三曲換場時,我們才有機會再重新續(xù)起話題。董小姐說“BR”這一對兄妹不容易,以前是流浪歌手,好容易能在“金悅”混一周一次的演唱場。不過現(xiàn)在“金悅”也沒有以前紅火了。估計再混一兩年也混不下去了。然后她突然八卦詭異地笑:“是不是兄妹,誰知道?”又問我:“你知道他們?yōu)槭裁唇小瓸R組合嗎?”
我對“BR”自然沒什么興趣,一笑置之,問她可知道孔宇的聯(lián)系方式,改天是不是可以幫我約孔宇見見面。
她笑:“你怎么知道我有孔宇的聯(lián)系方式?劉經(jīng)理告訴你的?”
“沒有,他沒說。我就問問。”
“那你就不要急,今天陪我說說話吧?!?/p>
董小姐兩杯紅酒下去,臉色變暗了,眼睛上星星出來了,她變得風情迷人。她問我相信嗎?她年輕時候可是女神級別的。我說:“現(xiàn)在也是啊?!彼Γ骸澳愫軙ЬS啊,看你一臉正直的樣子。我都奔六了,師奶級了,還女神?!?/p>
這位奔六的說話時髦的女人,開始跟我嘮叨,她家怎么有錢,她怎么沒意思,聽我說她這么年輕時,她一開始還小有保留,后來干脆說,全臉提升過兩次了,定期光子嫩膚,額頭下巴鼻尖嘴唇定期打玻尿酸,定期潔牙和冷光美白,一張臉每年不砸個四十萬怎能見人?
董小姐說:“我年輕時,最喜歡孫道臨,孔宇就有一雙孫道臨的眼睛。一見我就喜歡了?!?/p>
我說“所以說他唱歌怎樣你都不會在意?”
“也不全是,不過音樂這種東西,附庸風雅一下,你懂的?!?/p>
其實我想說我不懂。
董小姐喝完酒講完許多話之后,拿起手機打電話了:“孔宇,這里有位小姑娘要見你,你來一趟吧。”想不到她真有孔宇的電話,看來他們關(guān)系非同一般。而且,我似乎也嗅到點什么。我忙解釋說,我就是特別喜歡孔宇唱的那首《穿堂風》,真是喜歡歌更甚于人。董小姐一邊嫵媚地老江湖地笑,一邊說:“嚇,他還唱過《穿堂風》?我怎么沒聽過?”
孔宇來了,是個臉皮嫩嫩的嘴唇薄薄的頂著一頭時尚超短卷頭的小家伙。當然,他不是我要找的孔宇。
這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你去百度查查,光一個什么網(wǎng)上就有孔宇六百多位,而且有男有女。
這個不是我要找的孔宇倒聽說過我所說的孔宇。他說關(guān)注的原因是他們同名,他也是唱歌的。關(guān)注的來源也是來自于那個歌曲比賽。
當然,我從他那兒找不出什么線索來。只好離開他與他的那位假臉師奶,又一次受挫而回。
五
“……好似那一陣穿堂風,
渾身的一個激靈……
無人知曉它的影蹤,
誰會追尋它的意義……”
這首歌的百度排名為何這么低?越想不通越覺得自己撿到了一塊璞玉,別人都認為石頭,只有我知道,那是價值連城的玉。
關(guān)鍵是,我得先找到這塊玉才是。
這么說我找到他好像出于一種野心似的。不過我想大約只是對自己的一種確認吧。
正當我的尋找毫無頭緒時,好心的番茄炒蛋姑娘發(fā)微信跟我說,有個人可以幫我找到孔宇,不過需要付費。我說可以,便跟她去找那個人。
從秋褲的后巷一直蜿蜒過去,快到一個大型的菜市場附近,番茄炒蛋姑娘帶我進了一個門面普通的家政公司叫“福嫂家政”。窄窄的小門廳里擠了兩排保姆,有的正跟雇主聊,還有幾個正閑聊嗑瓜子,看到我倆便站起來,其中一個跟我們打招呼:“小姑娘找阿姨嗎?我服侍老人很好的。年輕家庭帶孩子也會?!狈殉吹肮媚锔膳_邊低頭開票的胖女人打了個招呼,便帶我穿過門廳來到后邊的小院,小院晾曬著保姆們的衣服,從小院再上樓梯折上去,門口寫“政雅工作室”,是個作文培訓班。培訓班的一個辦公室里,我見到了番茄炒蛋姑娘說的那個人。
這個叫劉政的人前發(fā)稀疏,團團臉,長得孔武有力,但架了個眼鏡,弱化了武氣,增加了文氣。來的路上熱心的番茄炒蛋姑娘已經(jīng)把他的情況全交底了。說這劉政好不容易靠著自己的刻苦努力從山區(qū)飛出來,考上了路大,畢業(yè)后又順利留在學校。老婆俞雅是他學生,當年師生戀進行得偷偷摸摸的,好在他終于等到俞雅畢業(yè),修成正果。一個大學老師一個中學老師。本來雙職工日子過得挺不錯的。就這劉政,一個腦子就想生兒子。頭胎是女兒,他叫他老婆請病假,偷偷摸摸跑到國外去生,結(jié)果又是女兒。二女兒寄養(yǎng)在老家,還不能當眾叫劉政俞雅爸爸媽媽。劉政在升干上與同事產(chǎn)生了矛盾,同事便把他超生的事給報了。害得他和俞雅先后丟了工作。兩人只好一起開作文培訓班。想著反正沒了編制內(nèi)的工作,索性再生,俞雅肚子真爭氣,一氣生了三胞胎,三個男的。劉政一下子成了五個孩子的父親。家里保姆至少要請兩個,劉政索性開了個“福嫂家政”。培訓班和家政都不足以維持生計,這兩個孩奴就又兼了別的工作,俞雅開網(wǎng)店,劉政在電視臺找了個兼職,幫忙找人,除此他自己也接一些活,類似私人偵探性質(zhì)。一句話,只要來錢的又不違法的活,他能做到的都會去做。
“所以說一個人根深蒂固的觀念,哪怕讀再多的書走再長的路都沒用。非得栽在那兒不可?!狈殉吹肮媚锢蠚鈾M秋地總結(jié)道。番茄炒蛋姑娘又說這些年劉政做培訓又開家政又找人,積累了不少人脈。事情托給他肯定不錯。
劉政辦事確實有兩把刷子。沒兩天,他就幫我找到一個孔宇先前呆過的地方,還發(fā)過來那時的照片供我辯認。那個孔宇,比電視上見到的黑衣長發(fā)有所不同,彩條似的劉海長長的半遮了一只眼,畫著妖艷的眼線。一只手撫在自己的肩上,好像模特在展示手上的鷹形銀戒。我給劉政支付寶打錢過去后,他對我說,這是孔宇呆過的發(fā)廊的照片?!啊?000發(fā)廊聽說過嗎?”我沒料到孔宇居然做過發(fā)型師。
劉政說會幫我繼續(xù)往下查,不過我如果有興趣可以自己去2000發(fā)廊打聽一下,“這個應該是孔宇剛到本城后的第一份工作吧?!眲⒄陆Y(jié)論。
這么說他已經(jīng)路漂近二十年了?那他的年紀應該至少有三十多了吧。從電視上看,他大約在28歲左右。不過現(xiàn)在人都看不出年紀。
我到“2000發(fā)廊”去洗頭,發(fā)廊大約剛重裝好,一切都新得刺目,洗頭小哥說老裝修過時了,這次老板花了大成本的。但是躺椅的皮質(zhì)卻散發(fā)著劣質(zhì)的氣味。洗頭膏倒是很香,香得也叫人不舒服。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預示著這個二十年老店難以為繼的最后一搏。
頭快洗完的時候,洗頭小哥問:“可有選定的老師?”我說我第一次來,能不能幫我推薦一位在這里資格最老的,從創(chuàng)店初就在的老師?!毙「鐬殡y了,他說他也才來半年,員工老師都換得很快,據(jù)他所知只有總監(jiān)由哥呆得時間比較長。
由哥聽說我要把全頭打理一下就比較開心,他把價目表在我面前推了一下,他的意思是他比別的理發(fā)師要貴上30元,我笑了一笑。他說我的頭發(fā)是沙發(fā),發(fā)尾開叉比較多,又說我這個膚色,頭發(fā)全黑有點沒精神,要是稍稍染點紫色,頭發(fā)又有光澤膚色又亮。我又笑笑。他看我不太愛吭聲也不太會動搖,就套近乎了,問我可是這附近的人,白領嗎?在哪里上班?
“你認識孔宇嗎?”我問。
他疑心聽錯了又馬上反應過來?!笆裁??孔宇?哦,那小子,上電視臺了,還進八強了。以前跟我一個房間的。你怎么……”
我腦子里風輪一下轉(zhuǎn)了幾轉(zhuǎn)開始編,說我是電視臺的采編,想給孔宇做一期專訪,會采訪到他的過往什么的。
由哥很興奮。“這小子看來沒忘本呀。還跟你們說到我們發(fā)廊?他在這里一年也就我對他最好了。不過他出去之后我們這些人都沒聯(lián)系。當然,這個發(fā)廊也就我還有阿三留到現(xiàn)在,因為我們是股東么。他不是。你們電視臺會請我們過去嗎,我也好久沒見上他了。順便也幫我們發(fā)廊宣傳一下?!?/p>
“這個我們看情況會安排,現(xiàn)在還是初步設想。”我老練地說。
“能隨便聊聊孔宇的一些情況么。具體正規(guī)地我到時會找你們的?!?/p>
“孔宇應該有跟你聊過吧,他來的時候18歲,高中畢業(yè)跑來的,聽說大學錄取分數(shù)線上了,卻愣是不去上大學,大概跟他父母還是誰慪氣。剛來時當?shù)氖窍搭^小工,他人聰明,老板有意栽培他,送他去培訓部兩個月,出來就能很好勝任理發(fā)師的工作了。我們都說他手指修修長長的最適合拿金剪子了。但他這個人心思多變,才一年多一點,他突然說沒意思了,要離開發(fā)廊去做別的工作。我還勸過他,覺得以他的手藝,以后開家發(fā)屋自立門戶沒問題的。后來老板恨了一陣子,罵他沒良心說走就走?!?/p>
由哥能告訴我的也就這么多。
六
我興致勃勃地等待了一段時間,可是,劉政那邊不再有什么消息,不知是他嫌我第一次給的不多還是事情有難度他就放棄了,還是他接到更賺錢的活兒而暫時放下了。我也沒打電話去催,一方面是看著存折上的數(shù)字日漸縮小,雖然撐個半年沒什么問題,我還是有點不淡定了,找份工作解決吃住迫在眉睫。另一方面,我突然有些怕了,好像一個礦藏,越挖到后面越怕自己的判斷不正確。
奔波多日等待多日之后,我找到了市區(qū)一個培訓班的工作,在培訓班里教別人作文,包吃包住,暫時解決了吃住問題。當然,這個工作其實我并不喜歡,但是我已經(jīng)教了六年書,有經(jīng)驗擅長的,或者說別人認為我擅長的能相信我的也就是教書。囊中一旦羞澀,底氣就不足,底氣一旦不足,妥協(xié)在所難免。
我從小旅館搬出來的那天,老板娘拍著我的胳膊叫我以后多來看看她。她那種舊式作派讓我很感動,好像我還在我老家,碰到七大姑八大姨,又好像我還在我原先的那個城市里,遇上小賣部的阿姨,餐廳的掌勺大姐。在每一個地方里,我們總能碰到一些相似的溫暖,這些溫暖的累積,我叫它“歸屬感”。
我在路市越久,認識的人越多,同一條路走得越頻,歸屬感越強,尋尋覓覓的勁頭也就越發(fā)弱了。日子的平凡和欠缺詩意是一種泥沼,跌在泥沼中,越撲騰越掙扎,陷得越深。于是,慢慢就學會了一種平衡。學會攤開手腳,學會無力,學會壓抑。
聽說一對戀人,只消三個月,彼此交換完了各自的秘密,新鮮勁也就過了。對一個城市也是這樣,不出三個月,陌生消失,一切重蹈覆轍。生活似乎重新回到當年在我讀大學的這個城市的軌跡。一切都在慢慢重復,而我也慢慢變得懈怠,我甚至快忘了我到路市是來做什么的。原來再怎么堅定不移的決定和夢想,在時間面前,最常見的結(jié)局往往是不了了之。
某天,我去培訓部附近吃一碗面,在呼哧呼哧時,突然聽人叫:“孔宇,你又落東西了,手機?!比缓竽莻€店小二,把一只手機交到一個人手上,那個灰藍背影,瘦削修長,長發(fā)齊肩。我放下碗,走到那人的前面截住他的去路。那雙眼睛,現(xiàn)在正漠然地看著我。是孔宇。
看著這個不認識我的,也許無數(shù)次在這個區(qū)域擦肩而過的人,我百感交集,差點沒讓眼淚收回去。
“嘿,你是孔宇嗎?”這句話,是我前兩個月就想好的臺詞。可是它憋在心里卻說不出來。為了尋找他,多冒失的事情我都做了,還在乎這一回的冒失嗎?
他從我身邊走過,我尾隨著他,或近或遠,他在門檻那邊停了一下,似乎知道我跟在后邊,但他似乎又不在乎,就這樣進去了。
我站在門檻外,看著里面廳里灰藍背影的一角,這應該是孔宇剛穿的衣服,他就在那兒。他在那兒做什么呢?只要我邁進門檻,我就能打聽到了。可是,我想想剛才的照面,這分明是一個陌生的人,這個陌生的人,在此之前,好像一直是以我非常熟悉的人而存在。但現(xiàn)在,他如此陌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想,我了解他嗎,我知道他嗎?我曾經(jīng)想象也許他在舞臺中的樣子全是打扮調(diào)教出來的,生活中未必就這么拽這么牛時,我覺得他還是我所熟悉的人??墒牵@一會兒,我意識到,我完全面對著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當然,我覺得我既然來了,我總得對自己有所交待,對自己來到路市的種種有所交待。比如,如果我實在不敢見他,至少,我可以寫個小紙條叫人送給他,然后我盡管走人。紙條上寫什么呢?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過我們的見面,但大約從未料到是這種偶遇,所以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電話及時讓我找到了存在感,是培訓部的同事小舒,跟我年齡相當,也是老姑娘了,她的業(yè)余生活比我豐富,她經(jīng)常跑市圖書館,參加了市圖書館的話劇團。
“我們今天晚上要排演《等待戈多》,你有時間去看嗎?”她對我這個教作文的還是比較看得上,大約認為我應該是跟她一樣的文藝女,所以有什么詩情畫意的雅事,總不忘捎上我。
我一邊應著,一邊緊張而又厭惡地邁出了一步,進了門檻,現(xiàn)在我看到灰藍背影的全貌了,轉(zhuǎn)過去,他也轉(zhuǎn)過來,不是孔宇。這里的人幾乎都穿著差不多的中式衣服。這是一個什么設計院吧?或者一個什么茶館,藝術(shù)館?
我松了口氣,果斷地拔腳出來。
下午上課時,學生問我文章的中心思想和意義,我莫名發(fā)飆,說了一大堆意義和無意義的廢話。“一件無意義的事本身也許就是有意義的。以為有意義的事本身也許是無意義的?!睂W生被我繞暈了。
晚上,我與小舒一起去市圖書館,話劇團的團員都來自各行各業(yè),年齡跨度也蠻大。我進排練廳時,站在角落的一個黑衣小伙把我嚇了一跳,乍一眼看過去,太像孔宇了。我定睛一看,又覺得不是。小舒叫他的名字,不是“孔宇”兩字。但是誰知道,也許他就是孔宇,團員們最初是通過微友認識的,互相稱呼常常是網(wǎng)名。再說,我今天碰到的人是孔宇嗎?我只不過憑電視上的他出場的十分鐘,就能準確無誤地認出他來嗎?也許那不過是一個跟他同名又湊巧長得像的人?
他好像無處不在,又從未存在。
《等待戈多》排演開始了,像孔宇的這個人演的是戲中的“波卓”,只聽波卓有句臺詞說:“要不是他,我的一切思想,我的一切感情,都將平淡無奇,只知為掙錢糊口操心?!蓖蝗唬睦锞吐┡牧艘徊?。在還沒搞清楚我為何而哭之前,我的眼淚已經(jīng)洶涌地下來了,我走出排練廳,站到圖書館四樓唯一的大陽臺上,此刻,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