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每個人都知道打扮外貌儀表,卻不知道也要修飾內(nèi)存的本性;如果不作內(nèi)心的修煉,就會失態(tài)失禮;只有時時照鏡子、洗洗澡、出出汗,人品性格才能日趨完美。
鏡子里的美貌,后人永遠無法知曉。
一
曾經(jīng),她還年輕。
她的生活里,還沒有宮殿與帷幄、陰謀與愛情,只有池館畫廊、花樹香徑。閣樓上,一面擦得锃亮的銅鏡,映出她的青春。只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年華、歲月,都像那逝水,流走了,再回不來。鏡子里的美貌,后人永遠無法知曉。
故宮博物院里,存著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四千多面銅鏡,光影陸離,照亮兩千多年的歲月。只不過,在今天的鏡子里,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到了。那圓形的或者菱花型的,無柄的或者有柄的鏡子,只是一些空的已然失憶的鏡子。所有在鏡中出現(xiàn)過的人與物都消失了,除了一個銅綠斑斕的粗糙表面,什么也沒有留下,仿佛枯萎的花朵,見證著時間的荒涼。
因此,在博物館里展出的,通常都是銅鏡的背面,它們很少以正面形象出場。那些古鏡的背面,是遠古的龍飛鳳舞,是朝代的繁華盛開。
但在我看來,無論紋線多么繁縟細(xì)致,浮雕多么豐韻有致,也只能充當(dāng)歷史的布景,而歷史的主角,貯存在鏡面里,就像她,雖已香消玉殞,卻曾經(jīng)容光煥發(fā)。她的名字,藏在《晉書》里,被我無意中翻到。
她叫楊芷。
二
在她的時代,曾出產(chǎn)過一枚鏡子,被命名為“永平元年四神紋鏡”。紋飾精美,鈕座外飾著四神紋,即: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查歷史年表,知道了永平元年,是公元291年。
那一年,是中國歷史上的大事之年。
一場醞釀已久的宮廷政變就在那一年發(fā)生,進而引發(fā)了著名的“八王之亂”。從此,中華帝國陷入了將近三百年的大混亂,直到公元589年隋朝建立,天下才重新河清海晏,歸于一統(tǒng)。
在這樣的歷史大背景下,一面鏡子的誕生,顯然是微不足道。
本來,西晉的開國皇帝司馬炎終結(jié)了長達六十年的三國亂世,自立為帝,使中國重歸統(tǒng)一。
司馬炎是司馬懿的孫子,同時也是路人皆知的司馬昭的兒子(嫡長子),是他繼承了祖父和父親的遺志,逼曹操的后代、魏元帝曹奐退了位,自己當(dāng)上了皇帝。
但他的無限江山,只經(jīng)歷了兩代人,就分崩離析了。其原因,一千年眾說不一。
司馬炎娶了兩任皇后,是一對美女姊妹花,一位叫楊艷,另一位就是楊芷。
楊艷病危,擔(dān)心胡貴嬪得寵,入主后位,對太子不利,就把堂妹楊芷介紹給皇帝,直到司馬炎答應(yīng)立楊芷為后,才閉上眼。
楊芷的美,《晉書》里有記載:“婉嫕有婦德,美映椒房,甚有寵?!彼拿婵?,投射在那個時代的鏡子里。清人納蘭性德《減字木蘭花》寫:“晚妝欲罷,更把纖眉臨鏡畫……”
晚妝就要梳罷了,還是對著鏡子,把自己的纖眉勾勒了一遍又一遍。這份流連里,或許有一點自戀,但韶華易逝,這樣的自戀,也算不上多愁善感。
這是一種眷戀,是對年華和歲月的不舍。
三
與老爸司馬炎相比,兒子司馬衷要悲催得多。他老婆賈南風(fēng),《晉書》里形容為“丑而短黑”,還說她“短形青黑色,眉后有疵”。
或許在司馬衷看來,自己的老婆并不算丑,只是美得不那么明顯。
賈南風(fēng)憑這樣一副嘴臉能夠上位,并被司馬衷專寵,除了司馬衷缺心眼兒以外(面對百姓餓死,司馬衷一句“何不食肉糜”的名言,已使他聞名于中國史),沒有一身“宮斗”絕活是不行的。
對于老公(太子司馬衷)的生活作風(fēng)問題,賈南風(fēng)嚴(yán)防死守,即使有宮女懷了她老公的種,她也要狠狠打擊她日漸發(fā)達的肚子,直到胎死腹中。
對此,司馬衷無動于衷。但是可忍,爹不可忍。老爸司馬炎看不下去了,因為賈南風(fēng)殺死的,是帝國的龍種。
終于,來自司馬炎的一道圣旨,把賈南風(fēng)打入洛陽城外的金墉城。
假如沒有皇后楊芷出面求情,賈南風(fēng)早就死了一百回了。當(dāng)賈南風(fēng)帶著最后一口氣回到人間,楊芷萬萬不會想到,自己的善良,換來的竟然是賈南風(fēng)歇斯底里的報復(fù)。在賈南風(fēng)看來,司馬炎要廢她,全是因為楊芷的挑撥。
公元290年,晉武帝司馬炎駕崩,已過而立之年的司馬衷終于即位,楊芷被尊為皇太后,賈南風(fēng)終于等來了機會。
永平元年(公元291年),就是“永平元年四神紋鏡”被造出的那一年,賈南風(fēng)聯(lián)絡(luò)汝南王司馬亮、楚王司馬瑋發(fā)動政變,殺死了皇太后楊芷的父親、顧命大臣楊駿,滅三族。
楊芷孤寂地坐在后宮里,第一次感到來自朝廷的巨大壓力,而那壓力的源頭,就是已成皇后的賈南風(fēng)。此時的賈南風(fēng),已經(jīng)暗地里唆使大臣有司向司馬衷上奏:“皇太后陰漸奸謀,圖危社稷,飛箭系書,要募將士,同惡相濟,自絕于天?!?/p>
那時的楊芷,假如還能攬鏡自照,鏡子里的面孔,定然是憔悴而孤寂。
女為悅己者容,悅己者不在了,她的美貌,又為誰而存在呢?
終于,她的美貌,永遠消失在鏡子深處。
第二年,賈南風(fēng)下令,把楊芷囚禁在金墉城。斷食八日之后,楊芷被活活餓死。
那一年,楊芷只有34歲。
故宮那面“永平元年四神紋鏡”,或許楊芷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但它畢竟是楊芷那個時代的鏡子。在所有的古鏡中,它是最接近楊芷的那一枚。而楊芷真正用過的鏡子,就像她的杏眼蛾眉、朱唇貝齒一樣,在時間中,遺失了?!坝榔皆晁纳窦y鏡”背面的美好企愿,在今日讀來,卻又讓人心慟。
在鳳鳥展翅的圖案邊緣,鑄著這樣36個字:
永平元年造,吾作明鏡,研金三商,萬世不敗,朱鳥玄武,白虎青龍,長樂未央,君宜侯王。
四
時代的暗夜里,只有張華在秉筆疾書。
那時候的張華,官至右光祿大夫,還沒有被斬首滅門,用《晉書》里的話說,“名重一世”。
楊芷死后,他立即寫下一篇文章,用來批評和規(guī)勸賈南風(fēng)。
一千七百多年后,我坐在書房里,翻開書頁,找到了那篇《女史箴》。
張華說:
人咸知修其容,而莫知飾其性;性之不飾,或愆禮正;斧之藻之,克念作圣。
意思是說,每個人都知道打扮外貌儀表,卻不知道也要修飾內(nèi)存的本性;如果不作內(nèi)心的修煉,就會失態(tài)失禮;只有時時照鏡子、洗洗澡、出出汗,人品性格才能日趨完美。
鏡子,這日常生活的用具,在中國文學(xué)與繪畫中,被轉(zhuǎn)換成對歷史與正義的隱喻。
到了東晉,有一個名叫顧愷之的大畫家,將《女史箴》畫成《女史箴圖》。
在中國人的觀念中,歷史是一面更大的鏡子,所有的善、惡、美、丑,在它面前都無所遁形。假如說實物的鏡子為我們觀察自己增加了空間的視角,那么歷史這個虛擬的鏡子就為我們認(rèn)識自己拉開了時間的縱深,在亙古無垠的時間里,在“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蒼茫中看見歷史、確認(rèn)自我的存在,而不至于永遠囚禁在個人經(jīng)驗的狹窄牢房內(nèi)。透過歷史這面鏡子,中國人不僅可以看清自己的當(dāng)下,還可以看到自己的過去和未來。
所以司馬遷在《史記》中,就曾賦予鏡子以一種隱喻意義,把反觀歷史比喻為照鏡子。
所以歐陽修說:“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
五
張華為賈皇后量身打造的鏡子(《女史箴》)沒能挽救王朝。楊芷死后,賈南風(fēng)“淫虐日甚”,所以楊芷死去的“永平元年”,也成為王朝墜落的拐點。終于,公元300年,趙王司馬倫發(fā)動的一場宮廷政變,將賈南風(fēng)直接拿下,關(guān)進了金墉城,不久,被以金屑酒毒殺。她老公司馬衷,也乖乖地做了階下囚。
這場宮變引發(fā)了權(quán)力的連鎖反應(yīng),“八王之亂”“五胡亂華”把整個帝國攪成了一鍋粥,剛剛建立起的統(tǒng)一局面轟然倒塌,有人把這場亂戲稱為:一個女人和八個男人的故事。
而王朝的命運,反過來影響了鏡子制造業(yè)。三百年的腥風(fēng)血雨,使鏡子無論從體量上還是質(zhì)量上都大幅縮水,漢代銅鏡不乏20厘米以上直徑的,到了西晉,尤其在南方,卻已少見——這面“永平元年四神紋鏡”,直徑也只有5.2厘米。
到南北朝,北方政權(quán)流行畫像鏡,鏡面才被放大,變成大屏幕,鑄出的人物形象清風(fēng)秀骨,與北魏佛教造像如出一轍。隨著隋唐盛世到來,南北朝以來銅鏡粗簡、薄小的風(fēng)格被根本扭轉(zhuǎn),鏡面的尺度像帝國的版圖一樣迅速膨脹起來,鏡鈕也猶如唐代的仕女,變得豐潤飽滿,裝飾圖案也容括了四神五帝、星象八卦、水波流云、仙人高士、海獸雀鳥、花枝卷草,玄幻迷離,豐饒多姿。翻過來,平靜的鏡面,映射出新時代的光芒,以及簪花仕女們快意明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