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往往看不見樹，但能夠清晰地看到森林

我總是對狩獵采集者感興趣，因為他們生活得簡單。他們不需要很多財產(chǎn)，住在戶外，非常了解植物和動物，似乎還尊重它們。沒有統(tǒng)治者，也沒有嚴重的社會分化，每個人似乎都有他們需要的東西。

南方周末記者 宋宇 發(fā)自北京

今天的萬物之道 并不可能 永久恒常

1995年，在馬達加斯加，考古學家羅伯特·L.凱利第一次觀看成龍的電影。劇場坐落于小城圖里亞拉，只是間簡陋的棚屋，泥土地板，座位是木頭樹樁，播放電影的錄像機和舊電視由轟鳴的發(fā)電機驅動。電影中文發(fā)音，法語字幕，觀眾們只說馬達加斯加語，看上去很喜歡這種體驗。凱利懷疑，他們根本沒有理解情節(jié)。

凱利61歲了，已經(jīng)接觸考古四十多年。他很小就喜歡在戶外活動，去耕地里找到“遺物”（注：考古學術語，指古人遺留下來的各種物品），“挖掘”磨坊的垃圾堆和老房子。他對美洲原住民的生活，以及通過狩獵采集來簡簡單單生活的想法著迷，這種著迷延續(xù)到現(xiàn)在。

16歲時，凱利在內華達州的“大盆地”參加了一次專業(yè)考古發(fā)掘，高中時便確信考古學是他的志業(yè)。他仍懷念那個夏天，他得到如何挖掘的指導，但仍然生怕犯錯誤，遺漏什么遺物或挖掘方式不正確。如今教授學生如何挖掘時，他還會想起那種感覺?！安灰獛е謶稚?！我叮囑學生?！?/p>

凱利先后在幾所大學任教，并在2001年至2003年間擔任美國考古學會的主席，出版于1995年的《覓食幅度》一書被視為里程碑之作。那個浪漫的電影之夜集合了他職業(yè)生涯的眾多元素：考古、狩獵采集者、全球化、異文化。在研究美國各地，智利印加遺址，以及馬達加斯加狩獵采集者米其亞人的過程中，他幾乎走遍了全世界。

在兩次中國之旅中，凱利訪問了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和兩所高校，以及兵馬俑、周口店等考古遺址?！拔野l(fā)現(xiàn)，訪問之后更容易理解一個國家的史前時期和它的歷史?！彼嬖V南方周末記者，中國同行對青銅器時代及其之后的考古發(fā)現(xiàn)，給他非常大的教益，“當時早期的有國家的社會形成了，由于我將大部分研究投入狩獵采集者，這是我理解階層社會發(fā)展的重要經(jīng)驗”。

在漫長的600萬年中，人類逐步遍及全球。凱利由此生發(fā)了人類正處于“第五次開始”的觀念，并將其擴展為精練的同名著作，表達出對人類未來的積極觀點。《第五次開始》的中文版，近期由中信出版社出版。他時常提醒，我們正處在“歷史長河的鳥瞰位”；又請讀者想象，數(shù)萬年后的考古學家將如何看待今天的世界。

“今天的萬物之道并不可能永久恒常?！眲P利在書中寫道。畢竟，對于考古學家，一個世紀“甚至連眨眼都算不上”。超長時段的考古學眼光，給他帶來了不同尋常的樂觀，也幫他克服了天性中的悲觀。

回顧歷史越久遠， 展望未來會 越深遠

凱利搬到美國西部的懷俄明州二十余年?？脊胖猓€推動著針對懷俄明州歷史與考古遺跡的旅游業(yè)?；貜湍戏街苣┯浾叩膯栴}時，凱利剛剛離開懷俄明州北部的落基山區(qū)。他近期在那里挖掘一處洞穴，第二天就回去。

“我們住在簡單的營地里，睡帳篷，一塊做飯、清理。晚上，我們坐在營火周圍聊天，欣賞明朗夜空中的繁星。大家在清冷的山澗溪流里沐浴，非常冷！考古現(xiàn)場在1千米以外，我們每天早上踱步過去?！眲P利在電子郵件中詳盡地寫道。

考古現(xiàn)場海拔1700米，時冷時熱，溫差極大。學生們參與了全程：用小鏟子挖掘，拿電子經(jīng)緯儀記錄數(shù)據(jù)，清潔和編目遺物。前幾年還有上海和西安的學生參加挖掘。這處現(xiàn)場包含很多與現(xiàn)代美國原住民的狩獵采集祖先有關的連續(xù)記錄。他們的研究跨度長達1萬年，希望了解先民的生活如何因氣候和人口密度的變化而變化。

這些考古學嘗試的確關聯(lián)著人類的過往。學者們使用放射性碳定年法追蹤人口歷經(jīng)時間的變化，以及他們如何跨越大陸。包括中國學者在內，全世界的一些研究團隊都利用起這種工具，它能幫助學者確定幾乎所有45000“歲”以下的有機物的年代。考古學家們獲得了數(shù)萬項相關數(shù)據(jù)，凱利等學者正在創(chuàng)建關于北美的大型數(shù)據(jù)庫。

隨著時間推移變動的人口數(shù)據(jù)，對當代人的生活富有啟示意義。比如，過去的氣候變化與人口有什么關系，人群什么時候發(fā)生遷徙，科技變化與人口規(guī)模變化有什么關系，過去人口是否減少，如果減少了又是為什么。人類在當下的選擇，顯然切實聯(lián)系著未來。

凱利一向認為考古學與未來相關。他征引過丘吉爾的言辭：“回顧歷史越久遠，展望未來會越深遠?！?980年代，他曾在路易斯維爾大學教書。在一場以考古學前瞻未來的講座中，他表達了樂觀的看法。一位年輕學生搖頭，表達了相左觀點：“一切依然如故，將來還會這樣子?！?/p>

凱利努力措辭準備回應之際，班上一位老年非裔婦女救了場。她站起來，平靜地說道：“我的父親生而為奴?！彼母赣H出生后不久，林肯總統(tǒng)于1860年代初公布《解放奴隸宣言》；老人出生在大約1905年，歷經(jīng)種族隔離時代、3K黨私刑橫行以及民權運動?！笆澜缯嬖谧兓?。”她說。老人年少時無法接受教育，晚年決定親身嘗試，但她的個人經(jīng)驗未能說服年輕學生。

如果視野拉得更廣闊呢？人類以狩獵采集者身份生活數(shù)萬年，居無定所；在人口密度增大的壓力下，他們突然成為農(nóng)民，定居于村落，“在地質時間上不過是短短一瞬”。2007年，在凱利于華盛頓州立大學舉行的一場演講中，《第五次開始》萌生了。

在書中，凱利列舉了人類在600萬年里的前四次“開始”，自330萬年前的技術開始，文化、農(nóng)業(yè)依次出現(xiàn)，直到大約5000年前國家出現(xiàn)。“開始”聽上去是一瞬，實際上都需要長久的演化，可能需要耗時幾千年。

凱利設想，1萬年后的考古學家會以類似的方式看待“第五次開始”：始于1500年，即歐洲殖民運動、工業(yè)革命、資本主義和全球化的開始。物質遺存使他們能清晰地觀察到新的開始，和當代考古學家區(qū)分提籃者文化與普韋布洛一期相仿。

他們分析人類骨骼中的同位素成分，會發(fā)現(xiàn)1500年前人人都吃本地食物，其后人們會日常攝入來自世界各地的食物。如凱利自己，在書寫《第五次開始》時，食用厄瓜多爾香蕉、蘇格蘭燕麥、馬達加斯加香草和哥倫比亞咖啡。目前，世界性轉變的跡象在于，資本主義的轉型、軍備競賽逐漸失效，以及人類文化的全球化。

面對可能發(fā)生的“開始”，當代人比先民更具優(yōu)勢，因為人類已經(jīng)擁有改造世界的能力，并且早就能夠教育自我，這是舊石器時代獵人完全無法想象的。但當代人仍然可能對此渾然不覺。凱利則常常告訴學生：“我們往往看不見樹，但我們能非常清晰地看到森林?！?/p>

2018年7月30日，回到懷俄明家中短暫休整期間，凱利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的書面專訪。 只考慮自己， 對任何國家 都沒有好處

南方周末：考古學為什么如此吸引你？具體說來，你對采集狩獵者的興趣從何而來？

羅伯特·凱利：像許多科學家一樣，我認為這解答了與我研究領域有關的，關乎生命的重大問題。我試圖了解過去發(fā)生的事情，實際上是尋找諸如“生活的意義是什么”這類問題的答案。我總是對狩獵采集者感興趣，因為他們生活得簡單。他們不需要很多財產(chǎn)，住在戶外，非常了解植物和動物，似乎還尊重它們。沒有統(tǒng)治者，也沒有嚴重的社會分化，每個人似乎都有他們需要的東西。他們擁有我認為人類應該有的生活方式。我意識到狩獵采集者生活得不完美，也很感激當下的技術，尤其是醫(yī)療技術。但我仍然認為，狩獵采集者告訴我們如何生活得更加幸福。

南方周末：接觸考古四十多年，哪些事情給你留下過深刻的印象？

羅伯特·凱利：我仍然對每年開發(fā)的新方法印象深刻。它們可以從遺物中獲得更多信息；透地雷達等工具和衛(wèi)星影像，可以讓我們未曾挖掘就看到地下的物品。我也為許多考古學家而自豪，他們思慮考古學在現(xiàn)代世界中的位置，以及考古學如何以合乎倫理的方式發(fā)展。

南方周末：對于最近大約5000年，你與歷史學家是否會因方法論或角度不同而產(chǎn)生分歧？ 羅伯特·凱利：首先，歷史學家關注書面文獻，考古學家應用遺物研究過去。歷史文獻往往允許歷史學家詳盡研究過去，或許能更加準確地了解事件何時發(fā)生，誰參與以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脊艑W不能非常準確地確定日期，考古數(shù)據(jù)往往對參與者姓名、究竟發(fā)生什么事緘口不言。隨著時間回溯，我們重建事件將越發(fā)困難?？脊艑W家無法像歷史學家那樣恢復細節(jié)，卻可以看到那些長期的、展開于數(shù)百或數(shù)千年的趨勢。這就是考古學的力量，也是我?guī)Ыo《第五次開始》的力量。 其次，這引出了一個問題，適用于所有關于人類歷史的研究：考古學家或歷史學家應當思考的細節(jié)差異，是社會之間的，還是其共同元素之間的？兩種方法都有效，我更愿意選擇第二種。埃及、墨西哥、秘魯，印度河流域或中國的人類文明，經(jīng)由不同文化邏輯和能力形成。譬如，在舊世界許多動物可以馴化，但新大陸就遠非如此。但在所有個案中，文明都創(chuàng)建了社會等級制度，含有三四個等級，以財富和權力的不平等為標志。等級制度有時通過宗教手段來正當化。它們的社會等級都反映于某種公共建筑：宗教建筑、政府建筑、防護建筑（如中國的長城）或市場等經(jīng)濟建筑。了解世界不同區(qū)域獨特的史前時代有一些的建筑，有助于人們意識到他們的歷史既是自己的歷史，也是更大的全球史的一部分。對我來說，這說明人們可以既獨特又合作。與其他社會合作，某個社會不必放棄關于獨特歷史或文化的主張。在考古發(fā)掘中，我曾與中國學生一起工作，我總是對我們擁有如此不同的文化，同時又如此相似而印象深刻。文化差異不是合作工作的障礙。?下轉第24版

?上接第21版

有人可能認為歷史文獻提供的信息來源優(yōu)于考古學。但是，如果我們只依賴書面文獻，那么美國非裔的大部分歷史將會散失。許多非洲人被當作奴隸帶到美國，他們不能學習讀寫?？脊艑W協(xié)助恢復了大量非裔美國人的歷史信息?？脊艑W也告訴我們，歐洲人的存在被認為太過平凡，用不著寫下來；其他情況下，書面文獻已經(jīng)散佚或被毀。我們了解早期在美國東南部的西班牙人，就大多通過考古學，而非書面文件。

南方周末：在生活當中，你是否時常意識到自己正面對600萬年這么漫長的時間尺度？

羅伯特·凱利：沒有。我和其他人一樣關心今天要做的事情。我試著預測將來要做什么，但并不容易。當然，我沒什么能力采取改變未來的措施。我只想說，如果我是美國總統(tǒng)，會做與我們的現(xiàn)任總統(tǒng)截然不同的事情。我們需要讓那些掌權者負責任地利用他們的力量，為所有人創(chuàng)建更美好的未來。世界緊密相連，現(xiàn)今只考慮自己，只做短期考慮，對任何國家都沒有好處。

南方周末：有意思的是，人們會因自己的經(jīng)歷，因千百年的歷史而樂觀或者悲觀，比如你的學生和那位非裔老者。那么，600萬年的長度是否會令人虛無？即便人類會有嶄新的開始和變化，那也遠遠超過個體的生命長度。

羅伯特·凱利：也許。采用長遠觀點很難，因為我們活在今天，思慮很難遠遠超出明天、下周或明年。從現(xiàn)在開始的一個世紀，似乎有一百萬年那么遠！但這就是人為什么應該對第五次開始感興趣：它會發(fā)生在當下年輕人的一生中。2050年的世界，距今不過大約30年，可能與2018年的世界截然不同。

我對人類解決問題的能力充滿信心

南方周末：你在書中清楚地描述了階級和性別不平等的產(chǎn)生過程。從考古學角度看，我們該做什么？

羅伯特·凱利：我們首先應該教育孩子，他們成年后就會發(fā)現(xiàn)性別和階級不平等是完全無法接受的。很多人告訴我，這種不平等永遠不會改變；但我告訴他們，就在200年前（對于考古學家是很短的?。蠖鄶?shù)美國白人都認為奴役非裔完全可以接受。如今可不是這樣，美國是有一些鄙陋的白人，甚至他們都發(fā)覺奴隸制完全無法接受。我們需要創(chuàng)造一代人，讓他們發(fā)覺極端不平等同樣是無法接受的。

南方周末：你形容道，“被資本主義工業(yè)踢出大門的人們就像被從樹上推落地面的猿猴一樣”。這個類比很奇妙，好像打通了漫長的時間距離。

羅伯特·凱利：它的意思只是生活充滿競爭，無論樹棲猿之間還是公司之間。競爭推動行為或物種的適應和變化。對于具有文化能力的人，它會導致行為改變，而非物種。我在書中的觀點是，資本主義經(jīng)濟中的競爭最終會導致資本主義本性的改變。奇特的是，我認為這將導致更多的合作。

南方周末：另一方面，似乎很多正直行為比如利他、共享，都有考古學材料作為支持。是否可以說，正直或“我們內心的文化價值”其實根植于人類本性？

羅伯特·凱利：這個問題關乎人性：人之本性是善良、慷慨、和平的，還是多疑、貪婪和暴力的？答案為我們都是。區(qū)分我們的是文化。共同的語言和習俗為我們提供了快捷的方法，去確認某人是否會公平合理地與我們相處。如果有人不講我們的語言，有不同的習俗，諸如宗教、衣著、飲食和禮儀，我們可能就不相信他們。只因為我們無法理解那個人，以及他們的身體語言和其他習俗。每個出過國的人都體驗過，遇到來自自己文化的、能夠立即理解的人時那種放松感。這告訴我們，當今世界需要人類學，即對其他文化的理解。而且，我們都需要參與國際文化，共享興趣和事件，例如世界杯。那種文化實際上是經(jīng)由通信技術——廣播、電視、電影和互聯(lián)網(wǎng)，以及全球音樂和體育產(chǎn)業(yè)創(chuàng)造的。英語也正成為一種全球語言，使人們可以直接交談。

南方周末：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用“想象的共同體”來形容民族國家。是否可以認為你提到的“共同體”是更加宏大和人道主義，超越民族國家的概念？你對人和人性的信心，是否來自于考古學？

羅伯特·凱利：民族國家必須是“想象的共同體”，我們不能每天與國家里的所有人互動，美國的3.3億人不能，中國的十幾億人當然也不能。如果我們能夠創(chuàng)造共享某種觀念和習俗的民族國家概念，那就也能創(chuàng)立一個以和平與繁榮的共同目標為基礎的國際共同體。周游世界時，我對人類的不同程度印象深刻，但同樣對我們共同的人性印象深刻。如果我們消除語言障礙，我發(fā)現(xiàn)我與遇到的每個人更相似，而非不同，無論他們是上海的中國學生，還是馬達加斯加的米其亞狩獵采集者。

我對人類解決問題的能力充滿信心。25000年前，沒有人預測到會出現(xiàn)有國家的社會。那些狩獵采集者將認為民族國家超出了人類可能的經(jīng)驗范疇。同樣，一個為和平與繁榮而協(xié)作的國際社會，如今被許多人視為無法想象的共同體。但人類可以創(chuàng)造任何東西，即使它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仍然可以和今天的民族國家同樣真實。

南方周末：那你的樂觀是否源自天性？那些反烏托邦小說、電影是不是過分悲觀了？

羅伯特·凱利：不，我的自然本能是悲觀的。我的父親是個樂觀的人，但我的母親更悲觀，我想我繼承了她。但我是個實際的人，采取行動、改善世界需要樂觀。而且我說服自己有理由保持樂觀，因為人的生活有所改善，尤其在上世紀。我們的重點是利用技術解決問題，但我認為第五次開始也需要社會解決方案。1960年代和1970年代的許多書籍和電影非常悲觀，預測了公元2000年前的饑荒和世界大戰(zhàn)。這些預測顯然是錯誤的，今天的反烏托邦電影也很夸張。我沒有在書里預測未來，而是提出一些建議，關于我們應該采取什么措施促進人人期待的改變。那些改變將為每個人增進和平與繁榮。

南方周末：如果讓你總結，考古學對你的意義是什么？

羅伯特·凱利：考古學關乎過去與死者，但它也關乎未來與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