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從馬背到皇位
晉陽起兵前,老謀深算的李淵對李世民說:今化家為國,或破家滅族,都由汝而起。不管如何,十八歲的李世民已經(jīng)察覺到天下可為,堅定了父親起兵決心,嗣后東征西討,功勛冠于諸王子及諸武將,是無可置疑的。
無論是進軍長安途中,清除河西肘腋之患,還是在平定山東、河北的勁敵的戰(zhàn)爭中,李世民不僅身先士卒,作風勇猛頑強,而且運籌帷幄,指揮若定,以善用騎兵、善于集中優(yōu)勢兵力等戰(zhàn)術,經(jīng)常出其不意地打敗強敵,表現(xiàn)了其杰出的軍事才能。后來的敉平突厥與征服高昌,也都表現(xiàn)出雄才大略和遠見卓識。
唐太宗即位后就宣布:“朕雖以武功定天下,終當以文德綏海內。文武之道,各隨其時?!?/p>
他廣納賢才,表現(xiàn)得比任何一個前代帝王都重視文士。他在藩邸就招集了大批文人學士,設立文學館,館中著名的十八學士如房玄齡、杜如晦、孔穎達等都是一代英才?;蛞哉雾w略見長,或以才學蓋世見用。同時,他還以天策上將府,安置隨己征戰(zhàn)的武將們。文臣武將,各得其所,對于貞觀年間的政治和文教事業(yè)的發(fā)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太宗即位之初有一次關于治國方略的大討論。大亂之后,究竟是用重典懲治刁民,還是“撫民以靜”,與民休息?“國以人為本,人以衣食為本。”因此,他推行以民為本的政策,輕徭薄賦,使民以時;關心民瘼,澄清吏治,為恢復瘡痍滿目的唐初社會與經(jīng)濟奠定了正確的政治路線。
治國與用人
他曾經(jīng)與大臣討論隋文帝施政得失。有大臣認為隋文帝是一個兢兢業(yè)業(yè)的君主,太宗卻對于隋文帝以察察為明很不以為然。他認為隋文帝之失在于不懂得放權,不信任臣下,有大事小事一把抓的毛病。
敢于用曾經(jīng)反對過自己的人,反映了唐太宗的膽識。其典型事例是重用魏徵。魏徵在隋末詭為道士,初投瓦崗軍,曾效力于李密帳下,后歸依竇建德。所投皆為李世民平定山東時的敵對勢力。及竇為唐軍所破,乃在太子李建成東宮效力,官至太子洗馬(掌東宮的經(jīng)籍之事),他雖職位不高,卻自稱曾經(jīng)勸諫李建成在與李世民的爭斗中先下手為強。這樣一個幾乎處處與太宗為敵的人,李世民卻能因愛惜魏徵的曠世奇才而摒棄前嫌,委以重任。又如,范陽盧承慶雖然是參加晉陽起兵的功臣,但父、祖皆隋官。貞觀中,太宗任其為民部侍郎和兵部侍郎并兼選舉,盧承慶自辭“越局”。太宗不允:“朕今信卿,卿何不自信也?!碧谀軌驁F結敵對陣營的人才,對于穩(wěn)定唐朝初年的政治局面,籠絡人心,減少反對派,具有重要作用。
太宗說:“朕以天下為一家,不能私于一物,惟有才能是任,豈以新舊惟差?今所以擇賢才者,蓋為求安百姓也。用人但問堪否,豈以新舊異情。才若不堪,亦豈以舊人而先用?今不論其能不能,而直言其嗟怨,豈是至公之道耶?”這樣的話在今日也具有現(xiàn)實意義。
用人如器,各取所長,不求全責備,反映了唐太宗的明智。他對于自己的大臣的所長所短,了如指掌。如評長孫無忌,“善避嫌疑,應對敏速……而總兵攻占,非所長也?!痹u高士廉,“涉獵古今,心術聰悟,臨難既不改節(jié),為官亦無朋黨;所少者,骨鯁規(guī)諫耳。”評房玄齡、杜如晦,不善于理獄,不擅長處理雜務瑣事,長處是多謀善斷。說戴胄的短處是“無學術”,但敢于犯顏執(zhí)法。說博陵崔敦禮,“深悉蕃情,凡所奏請,事多允會?!笨傊?,唐太宗懂得“人之行能,不能兼?zhèn)?。朕常棄其所短,取其所長?!?/p>
克己與納諫
宋朝史家范祖禹說唐太宗是一個彪悍勇武之人,可是他能夠“刻厲矯揉,力于為善”畏義好賢、屈己從諫,即對道義保持敬畏,對賢者保持尊敬,不固執(zhí)己見,聽從臣下的諫諍,努力改過遷善。
唐太宗治國思想的《貞觀政要》一書,闡明帝王之道的要害是“克己”一一敬畏人民的力量,有自知之明,克制自己的物質享受欲望。
一個皇帝要做到“克己”,前提是有自知之明。貞觀初,太宗用自己親身經(jīng)歷說:“朕少好弓矢,自謂能盡其妙。近得良弓十數(shù),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也。朕問其故。工曰:木心不正則脈理皆邪,弓雖剛勁而遣箭不直,非良弓也。朕始悟焉。朕以弧矢定四方,用弓多矣而猶不得其理,況朕有天下之日淺,得為理之意固未及于弓。弓猶失之,而況于理乎?自是詔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內省,每召見皆賜坐與語,詢訪外事,務知百姓利害、政教得失焉?!碧铺趶淖约簩τ诠恼J識誤區(qū)體悟到自己對于治理天下缺乏經(jīng)驗與才識,因而需要訪問群臣對于治理天下百姓的意見,豐富自己的見識。
進諫是中國古代政治生活中很特別的一項制度。國家設置了一批諫臣,其職責是給皇帝提意見。朝廷作出決策,必須先聽他們的意見,其他官員如果先諫官而言事,被視為舉事不當。魏徵向太宗進諫,前后200多條。魏徵不僅在唐朝以休養(yǎng)生息、注重教化的基本國策的辯論上,在廢除分封制度、完善郡縣制度的政治方針的施行上,提出正確的見解,而且在許多生活細節(jié)上,也給太宗以很好的規(guī)諫。特別要提到的是魏徵諫太宗十思疏:
“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溢則思江河下百川,樂盤游則思三驅以為度,憂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想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p>
這十條幾乎條條都是針對人性的弱點,告誡太宗在方方面面要約束自己。魏徵總是言人之所難言,即使太宗不能一下子全部接受,事后總能做出妥協(xié),克制自己的脾氣與欲望,從而成就了求諫納諫的佳話。太宗還總結了“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的千古名言。
克己與“帝范”
中國從秦始皇建立帝制度以來,就實行中央集權的專制制度,這對于維護中華民族的統(tǒng)一和發(fā)展有其歷史作用。但是,皇帝制度有與生俱來的內在缺陷,那就是缺乏制度化的權力約束機制。到唐朝始逐漸完善的諫官制度,對此可以說是一個補救措施。但是,諫官拿什么來說服皇帝呢?由商周時代的“天命”思想演變而來的“天意”有一定作用;孟子以來特別強調的“民貴君輕”的民本思想(民意)也有一定作用;東漢以來大行其道的讖緯及其流衍祥瑞與災異,也成為警示帝王行為的一種約束力量;宋代以后,祖宗之法又成為限制守成君王的一種規(guī)范工具。
但是,所有這些都不是制度化的約束手段。在皇帝制度下,本來就沒有一個制度化的對最高權力的約束手段。于是,皇帝的行為只能靠皇帝自己來約束。這就是皇帝制度中強調“克己”的重要性。皇帝是至高無上的權威,皇帝行事的是非對錯,怎么能夠辨別呢?由誰來判斷呢?集權制度下,傾聽諫官的意見能解決問題嗎?諫官的言論,皇帝不聽怎么辦?因此,皇帝的準確判斷和自我約束就顯得尤其重要。唐太宗在《貞觀政要》中所表現(xiàn)得最充分的一點就是強調皇帝要有自知之明,要克制自己、約束自己!
假如說秦始皇建立了第一個統(tǒng)一的郡縣制中央集權的國家,漢武帝獨尊儒術,確立了皇權時代的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那么,唐太宗的貢獻在哪里呢?這就是對于皇帝本人品德、作風的探討。他親自撰寫有《帝范》一書,共十二篇,篇篇都是討論皇帝的行為規(guī)范,其核心不是如何約束臣下,而是如何克制自己、警示自己。
遺憾的是,唐宋以后的皇帝制度盡管仍然在繼續(xù)發(fā)展,但是,它的發(fā)展和完善都是注重于如何控制臣下的方面。這正是唐太宗超邁古今帝王成為千古一帝的原因所在,也正是唐太宗留給后人的一份政治遺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