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她是站在劉燁背后的女人,曾用相機記錄中國地下音樂人,如今和老友再組樂隊,追憶青春。
1979年生于法國尼斯,現(xiàn)居北京。大學(xué)畢業(yè)后成為職業(yè)攝影師,曾任法國《自由報》駐北京記者。作品有攝影集《中國肖像》《中國和猶太人》等,曾舉辦“溫度”個人攝影展,展示2002至2006年間中國地下音樂人的生活。2018年,她和一批音樂人朋友組成“河樂隊”,發(fā)行了新專輯《安娜和她的朋友們·音樂會》。
法國人安娜伊思·馬田已經(jīng)在中國生活了近20年,每每憶及往事,她都會想起一個重要的日子——2001年7月13日。那天,北京申奧成功,“全北京跟炸了鍋似的”。22歲的安娜獨自一人來到天安門,看到很多中國人拿著印有“北京2008”字樣的報紙,在廣場上唱歌、跳舞,她舉起相機“咔嚓咔嚓”,記錄下那一刻。
這天晚上,安娜去和她的音樂人朋友張瑋瑋、小河告別——她的交換生生活結(jié)束了,第二天就要飛回巴黎。他們相約在三里屯南街的河酒吧,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唱歌。夏日的夜晚,街道上人來人往,安娜用希伯來語唱起電影《辛德勒的名單》的片尾曲——《金色的耶路撒冷》,打動了在場的所有人。她開始教他們唱,一句一句地糾正發(fā)音,直到深夜兩點,各自回家。
如今,17年過去,安娜再次唱起這首歌,在“安娜和她的朋友們”音樂會上。她穿著白色上衣,黑色蓬蓬裙,邊唱邊跳,伴唱的正是張瑋瑋、小河、萬曉利和郭龍。舞臺上,張瑋瑋抱著手風(fēng)琴,依然戴著貝雷帽;小河頭發(fā)已花白,但笑容燦爛。那場音樂會,主唱安娜還唱了朋友們的老歌,小河的《森林里的一棵樹》、萬曉利的《陀螺》、張瑋瑋的《米店》……希伯來語、阿拉伯語、法語、中文等6種語言,總共13首歌,后來都收在新專輯《安娜和她的朋友們·音樂會》中。
“那些歌見證著我們的情誼,講述著我們的青春故事?!卑材葘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她中文流利,還帶有一點京味兒。年近不惑,這個優(yōu)雅的法國女人在中國文化里如魚得水。她正一步步走向臺前,和老朋友唱歌,和新朋友做話劇,在民謠界、戲劇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而之前,她更為人所知的身份來自于家庭——演員劉燁的妻子、萌娃諾一和霓娜的媽媽。
2001年初春,在巴黎求學(xué)的安娜作為交換生,到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習(xí)。當(dāng)時的她已愛上攝影,來中國之前特地又去學(xué)了半年攝影。到北京后,她背著相機四處游走,串胡同,逛公園,有時在二環(huán)橋、三環(huán)橋上待半天,每天拍一張北京,“遠(yuǎn)離家鄉(xiāng),一切都是新鮮的” 。
有一天,安娜和3位意大利姑娘去三里屯一個酒吧看演出。進(jìn)門時,野孩子樂隊正在臺上表演,唱的是西北民謠。這個樂隊1995年成立,創(chuàng)始人是小索和張佺。1996年,兩人從蘭州出發(fā),一路沿著黃河溯流而上,抵達(dá)北京。他們的歌扎根于西北高原,浸潤著黃河上游的水,開腔如裂帛,渾厚而清亮。
當(dāng)時,同樣來自甘肅的張瑋瑋剛加入樂隊不久。他戴著貝雷帽,坐在后排拉手風(fēng)琴。第一次見到他,安娜就覺得很親切——貝雷帽是法國人常有的打扮,手風(fēng)琴也是歐洲的傳統(tǒng)樂器。但更吸引她的是音樂,曲調(diào)既不流行,也不上口,“卻是無可挑剔的好”。后來,安娜也思考過為何會被西北民謠打動,“可能是因為西北在絲綢之路上,他們的音樂中會有一些西方的音樂元素。這是血液里的東西,我感覺是我的DNA認(rèn)出了一些千年之前的感受” 。
在那場演出中,安娜還走上臺,打了一會兒手鼓,樂隊的人也因此記住了她——一個黑頭發(fā)黑眼睛的法國女孩。演出結(jié)束,樂隊告訴臺下觀眾:“我們的根據(jù)地在三里屯南街的河酒吧,有空可以去看看?!焙泳瓢墒且昂⒆訕逢犻_的,起名為“河”,是因為大家都來自西北,與黃河關(guān)系親密。
當(dāng)時的河酒吧是中國地下音樂人的集散地,除野孩子樂隊外,小河所在的美好藥店樂隊、萬曉利、馬木爾等,包括一些樂評人,一大批貧窮而率真的年輕人聚集在這里,唱歌、喝酒、聊天,用周云蓬的話說,那里有“烏托邦的音樂共產(chǎn)主義”,“經(jīng)常是一個人在舞臺上剛唱了一首歌,就蹦上去一個鼓手,然后薩克斯上來了,手風(fēng)琴加入了,最后臺上臺下就弄成了一個交響樂團……”
安娜很快就加入到“烏托邦”的行列,每周到河酒吧報到?!熬瓢煽臻g很小,大概20平方米的樣子,但一進(jìn)來就很輕松?!蹦菚r,有人會哼一些熟悉的歌,然后全場都跟著一起唱。更多的時候是放一張專輯,所有人都坐著聽,邊聽邊玩,敲桌子、敲門、敲煙灰缸……所有能響的東西全在響。
來的次數(shù)多了,安娜便和張瑋瑋、小河、萬曉利他們混熟了,成為好友。一幫人浩浩蕩蕩,有時在小酒館喝酒,有時到留學(xué)生公寓里聚會。她還常常給他們推薦CD,上面都是世界各地的音樂。聽不懂的時候,她就各種比劃,常常是一整晚都在說一首歌。
“在一定程度上,我的音樂審美受到安娜的影響,她讓我們感覺到自己是和世界同步的?!睆埇|瑋說。他也記得2001年7月13日的那個晚上,深夜兩點,安娜走后,他打不到出租車,只得步行回家。公路上擠滿了車輛,很多人坐在車頂上,唱著國歌,他卻滿腦子都是安娜剛教的那首《金色的耶路撒冷》。“它的旋律有些傷感,也有些神秘。奧林匹克和耶路撒冷,突然那么真切地出現(xiàn)在我身邊,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和世界離得這么近?!?/p>
離開的那晚,安娜并不覺得傷感,“或許是因為太年輕,不太會去想那一刻過后,一切都會結(jié)束。我相信緣分和命運,既然讓我們相遇,又那么有默契,我們自然會再相見”。
再見已是半年后。這是安娜自己也未曾預(yù)料到的——因為看了她拍攝的中國,一個法國圖片社聘請她做攝影記者,常駐北京。2002年初,她飛回北京,住在三里屯附近。剛一回來,她就去了河酒吧,酒吧店面擴大了一倍,熟悉的人都還在。
安娜再一次成為那里的???。來河酒吧的樂隊多了起來,一周大概有幾千人看演出。每周三是小河和萬曉利的演出時間,兩人各半場。演出那天,他們要從20多公里外的天通苑折騰到三里屯,因為樂器沉重,不得不租面包車,有時唱一晚上的錢,還不夠打車。小河喜歡書法,有一段時間他在白紙上寫一些古怪的字,放在盤子上,在演出現(xiàn)場臨時拍賣。
作為專職攝影師,安娜為圖片社拍了一些中國主題的照片。比如“中國肖像”系列,她拍攝了40個不同階層、不同行業(yè)中國人,有賣羊肉串的小販、廣東的年輕女工、成都的心理醫(yī)生、寧夏的農(nóng)民……再如“猶太人在中國”等。工作之外,她也把鏡頭對準(zhǔn)了河酒吧的眾人。“拍攝過程很簡單,就是你有一群朋友,你很喜歡他們做事的方式,就想記錄下來。所以這些照片對我們來說,就是一個狀態(tài)、一個時間。”
春節(jié)聚會上放肆瘋鬧的眾人,張瑋瑋在黑夜屋檐下的側(cè)影,酒吧演出結(jié)束后擼羊肉串的小河,還有聚會上不知是誰伸出的一只手……都被安娜的鏡頭鎖住。很多畫面虛掉了,還有一些被二次曝光,“我想要記錄一個真實的感覺。10個人拍同一個人,可能會有10張不同的照片,哪一張是真實的?攝影是創(chuàng)作,我只是盡力去追求真實”。
拍著拍著,安娜覺得酒吧的空間太小,于是走出去,走到那些音樂人的家中,記錄他們生活中的樣子。“張瑋瑋的家里特別干凈,東西都擺得整整齊齊的。小河也是這樣,他家是一個排練室,事情都一二三條列好了,清清楚楚?!卑材然貞浾f。
有一次,她去張瑋瑋家,進(jìn)門時張瑋瑋正在練琴,整個人都沉醉在曲子中,她迅速拿起相機,摁下快門。照片上,張瑋瑋站在一張桌子旁邊,雙手撫琴,看起來很安靜。后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張瑋瑋都把那張照片當(dāng)作演出宣傳照。“如果能讓我選擇一個樣子這輩子永遠(yuǎn)不變的話,就是照片里的那個樣子?!睆埇|瑋說。
最難忘的要數(shù)2003年的春節(jié)。大年三十那天,一幫不回家的人聚集在河酒吧“熬年”。酒吧關(guān)了門,擺上一張大桌子,眾人圍在一起吃飯、喝酒、唱歌。不知什么時候,有人放起音樂,大家就頭頂著頭,手搭著肩,圍成一個圈,跟著音樂在原地轉(zhuǎn)圈。轉(zhuǎn)一圈,撲通一下栽倒一個人,繼續(xù)轉(zhuǎn),撲通一下又栽倒一個。
也是那一年,非典到來,整個北京人心惶惶,河酒吧倒閉?!澳菚r就感覺‘啊,沒家了一樣!”安娜說。不久,野孩子樂隊解散,安娜也很少再拍照。后來,她把那些年拍的照片仔細(xì)分類,整整齊齊放在一個盒子里。
各自散去后,大家都走上自己的人生道路:張佺、周云蓬、張瑋瑋生活在云南,小部分時間在全國演出,大部分時間在大理過著閑云野鶴的生活;小河離開了美好藥店樂隊,戒煙、戒酒、信佛,做“音樂肖像”,為陌生人唱歌。
安娜也開始面對自己的人生。2009年盛夏,她和劉燁在北京舉行婚禮。張瑋瑋連夜飛回北京,在婚禮現(xiàn)場,當(dāng)安娜敬酒敬到他們那一桌時,張瑋瑋從桌下拿起手風(fēng)琴彈了起來,和過去河酒吧的朋友們一起唱起了歌?!八麄儼研陆琛栋⑼郀柟披悺犯木幜艘幌拢何因T著馬兒唱起歌兒/走過了伊犁/看見了美麗的安娜……”回憶起當(dāng)時的情景,安娜不由自主地唱了起來。
婚后,安娜漸漸回歸家庭,生下諾一和霓娜。劉燁在娛樂圈打拼,她在家相夫教子。曾經(jīng)熱愛的攝影也放在一邊,每天還會拍照記錄,但用的是手機,拍的是家人?!坝锌赡芪因_了自己,我沒那么愛攝影,或者我沒有真正進(jìn)入這個世界?!?/p>
記憶被封存,安娜偶爾會想起那段時光,每個人都閃閃發(fā)光。2017年底,在朋友的建議下,她將老照片翻出,舉辦了一場名為 “溫暖”的個人攝影展?!艾F(xiàn)在再回頭去看,覺得那個二十幾歲的姑娘挺可愛的。她很單純,拍攝對象也很單純?!?/p>
“她從遙遠(yuǎn)的法國來到中國,和我們一起度過那個時代,并且把那個時代留下?!笨赐陻z影展后,張瑋瑋說。后來經(jīng)過商議,大家一致認(rèn)為要為“那個時代”做一些事情,最終決定舉辦一場音樂會,名字就叫“安娜和她的朋友們”。
2018年初,安娜在自己的攝影展前搭建了一個小型舞臺。她站在話筒前,時而用中文唱著《孤獨鳥》,時而用法語唱著《米店》和《陀螺》,“音樂是超越國界和語言的。不管你能不能聽懂,但能感受到歌中的情緒和感情”。在她的背后,是老朋友小河、萬曉利、張瑋瑋、郭龍,他們邊彈邊和。
“我們唱當(dāng)年的青春之歌,仿佛又回到了從前,每個人都快樂得像個孩子。”安娜記得,在那場音樂會上,她和小河合唱了《那不是我的名字》?!拔疫€拉著一個外國人的手/在春天的三里屯南街走/后來我喝醉了/戴著一頂誰也看不懂的帽子/醒來時候/一個背照相機的姑娘/拿著相機對著我/咔嚓咔嚓……”這首歌是小河的專輯《飛得高高的鳥不落在跑不快的牛的背上》中的一首,創(chuàng)作于2002年。當(dāng)小河唱到“一個背照相機的姑娘”時,兩人相對一笑?!氨痴障鄼C的姑娘”正是安娜。
演出剛一結(jié)束,安娜和朋友們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下一次是什么時候,“大家都說會一直唱到99歲”。前不久,他們的首張專輯《安娜和她的朋友們·音樂會》發(fā)行上線。
每次看老照片,或者唱歌,安娜的思緒都會被拉回到過去:那時,他們一幫人常常聚在張瑋瑋租住的小區(qū)門口,擺張桌子,放上一些吃的,席地而坐,彈琴唱歌。“那些美好只能珍藏,偶爾拿出來看看。慶幸的是大家現(xiàn)在都還在做音樂,還很開心,依舊團結(jié),沒有妥協(x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