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則緯，女，1986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三屆高研班、首屆青年作家英語高研班、第二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深造班）學(xué)員，陜西省委宣傳部“百青計劃”作家。在《北京文學(xué)》《中國作家》《十月》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已出版長篇小說《春發(fā)生》《我只有北方和你》等六部。曾獲第二屆柳青文學(xué)獎新人獎、第五屆《中國作家》劍門關(guān)文學(xué)獎、第十五屆“陜西青年五四獎?wù)隆薄?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8/07/qkimageshdouhdou201808hdou20180802-1-l.jpg"/>

一

朦朦朧朧中，我睜開眼睛，看到她就在我的面前，濃黑的眉毛和眼睛下面的小雀斑……我很少會這樣去觀察一個人的臉，誰會有這樣的機會臉貼著臉躺在枕頭上望著彼此呢？雖然在成長中會有多次和其他女孩子睡在一起，但哪有兩個女孩子不分彼此呼吸貼在一起？這時，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有點分不清眼前的人是她還是“他”，我能看到她柔和線條的臉型、脖頸，還有她的鎖骨以及鎖骨下隆起的胸部，隨著呼吸一起一伏。這時候的她最像小姑娘，我的腦中一直重復(fù)著“小姑娘”這個詞語，但隨著她的呼吸，另外一個聲音一遍遍回蕩。當(dāng)她吸氣的時候，我就聽到“小姑娘”，氣息吐出來呼在我的臉上的時候，就是另一種聲音。我發(fā)呆的某個瞬間，她的眼睛忽然睜開了，原本一個人的觀察變成了兩個人的對視。此刻她是我剛才有的那種蒙眬的眼神，而我的目光明亮，雖然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但我知道此刻的我有著夏日午后陽光般的眼神，她有點躲避我的目光，或許不是刻意。

心跳的感覺像是打起了大鼓，她的呼吸就變成了鼓槌，一次次地打在我的臉上，撫摸我的皮膚，鉆進我的心口，響徹我的整個身體……我像是騎在戰(zhàn)馬上，第一次面對前面的錚錚鐵騎，帶著些懼怕。然而戰(zhàn)鼓擂響，戰(zhàn)旗揮動，我的心被鼓動了士氣，我要拉著我的戰(zhàn)馬揮動我的大刀，勇往直前……我閉上眼睛，把令人刺目的光芒收了起來，也收起我內(nèi)心兩種矛盾的聲音，我伸出一只胳膊，輕柔地用手覆蓋著她的眼睛。她的皮膚比我想的還要嬌嫩，我輕輕地抖了一下，她的眼睛也在我的手心里抖動一下，睫毛在我手心畫出了文字，表達她的心意。是的，那一刻我讀懂了。我記得我的另一只手輕輕地攥成拳頭，然后我把臉朝前更進了一步，我的唇剛好壓在她的唇上，我們在那一刻都沒有呼吸。我記不住我們的唇是怎么分開的，我立刻翻了個身，假裝睡著了。

這是我第一次親吻女孩的嘴巴，這是我第一次親吻同性。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印象了，對于我們這個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公司來說，每天會和很多看似熟悉又不認識的人點頭微笑，有可能是在洗手間的水池邊，休息室的咖啡機旁……直到有一次開會，幾個部門共同合作完成一個項目，我的級別比她高一級，我拿著資料剛好點到了她的名字。一般情況是站起來講，她好像有點走神，愣了一下，臉?biāo)查g就紅到耳根。

休息的時候，我去咖啡機旁倒咖啡，她正好也在。

“今天是走神了還是沒準備好呀？”

“嗯，走神了。”

“你反應(yīng)還是很快嘛，喜歡喝咖啡？”

“嗯，喜歡，給你。”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歡加奶、加糖？”她把手里的黑咖啡遞給我，頭是微微低下的，眼神也飄忽不定。

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畢竟不熟悉，立刻說：“是你自己喜歡黑咖啡吧？我也喜歡，我自己弄，你喝你的。這個項目老板很重視，他來的時候，你不要再走神了?！?/p>

她是短頭發(fā)，穿了淡藍色的襯衣和黑色的西裝，看起來挺中性的打扮，散發(fā)著女性的害羞，我想是性格內(nèi)向的原因吧。我們總是在咖啡機旁遇到，她終于主動地和我說話了：“你每天喝那么多黑咖啡，不會影響睡眠嗎？”

“每天累得要死，睡前喝一杯會立刻睡著。”我說完后她又不說話了。

“你呢，是不是也天天喝？”

“我？”

“不是你是誰？我們旁邊還有別人嗎？”今天她的襯衣?lián)Q了一件淡粉色，她的皮膚有點黑，也許是因為粉色襯托著，她也不化妝，眼睛不大不小很普通的長相，頭發(fā)好像更短了。

“你的頭發(fā)更短了，我就不行，我舍不得剪頭發(fā)，小時候剪過一次，特別難看，可能因為臉盤子太大了。哦，對了，上次那個方案，我們這邊反應(yīng)還不錯，你的細節(jié)做得很好，要是發(fā)獎金了一起吃飯？”

我和她面對面坐著，發(fā)現(xiàn)她的手好小。她看著我的指頭說如此肉嘟嘟的，怎么還戴了一手的戒指？我不服氣，明明從小被人夸獎漂亮的一雙手，居然用肉嘟嘟來形容。我摘掉戒指伸出來給她。

“你試試能戴上才鬼了。”她接過戒指，輕輕松松地套在無名指、中指還有食指。

“你的手這么細？”我真的沒想到，我記得她的腳特別大，有一次買鞋子，她穿的是39碼，我身邊根本沒有這么大腳的女孩，所以我印象里她的手也應(yīng)該不小。

“你這是畸形，有什么好顯擺的？”

“你說說你，我又沒顯擺，就是看你肉嘟嘟的手挺可愛?！彼@樣說著，就笑起來，露出她的那顆虎牙，當(dāng)然還有那臉蛋上的兩個小酒窩。我最喜歡的是她的耳朵，有著和一般人不一樣的輪廓。因為她的頭發(fā)從來沒有長過耳朵，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先注意到的就是她的耳朵。其實她有一個耳洞，不過很少戴耳釘。她的嘴唇很薄，鼻子也很小，讓本來不大的眼睛在這樣的對比下顯得大起來。一般人不仔細看一定想不到用“秀氣”這樣的詞語來形容她，除非你走近了細細地端詳她的臉蛋，你會發(fā)現(xiàn)如果她能留個長發(fā)，穿個稍微女性點的衣服，就是古典姑娘的那種模樣。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她看起來英俊的原因，其實是因為她特別濃密朝上的眉毛。

我們面對面吃飯，是那種不熱不冷的季節(jié)，她穿了大紅色的帽衫，吃起飯的樣子特別小姑娘，每一次夾起一小口菜，并不會著急放進嘴里，而是一定會在面前的餐盤里停留一會兒，先從碗里取出幾粒米飯，放進嘴里后再把餐盤里的菜送進嘴里。那時候我?guī)缀跸嘈潘褪且粋€十足的女孩子，只不過喜歡剪短發(fā)而已。但我很快瞥見她紅色帽衫的脖頸那里，時不時會露出里面的襯衣領(lǐng)子。做純粹女孩子這么多年，我認識的女孩子再喜歡男性打扮的，也絕不會這樣穿著。再怎么說女孩子也不會在帽衫里面穿襯衣，但凡穿了小襯衣，也一定會套一件可以露出領(lǐng)子的外套。我根本記不得我是怎么開口問的，肯定不是直接問你是同性戀嗎，或者你喜歡女孩是嗎。她也肯定不會直接告訴我，是同性戀或者喜歡女孩。我們大概用了一種有些隱晦但又能表達的方式，讓彼此都了解到。

我們認識的時候我有一個男朋友，介于一種分手不分手的狀態(tài)。他似乎根本沒有和我結(jié)婚的念頭。我和她抱怨過，她是一個很好的聆聽者，從不發(fā)表更多的看法，全公司里她是我唯一信任的女人，從未和我八卦過。我記得她隱隱約約表達過想找個人很難的想法，但我沒有深究，每天這么忙碌的生活，哪有時間去細究？無非是一個案子接著一個案子，得到短暫的成功或者階段性的失敗。

知道她喜歡同性的秘密后，就好像小孩交換了心里話變成好朋友，我在心里更加信任她。我的問題總是很多，比如喜歡女孩子是一種什么感覺，從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女孩子呀，有沒有喜歡過異性，那你去女澡堂的時候會不會像我去男澡堂洗澡一樣，第一次和女孩子接吻是怎么發(fā)生的。

后來我知道她有一個特別愛的女人，可是她根本不告訴我是誰，連照片也不給我看。開始的時候我懷疑可能是我認識的某個人，一心想八卦出來，但是每次看到她說到那個人洋溢出來的幸福，我就覺得不去揭開更好，畢竟她比我們這些人在感情上要辛苦得多。

有一天，她在朋友圈發(fā)一段特別矯情的話：你是陽光，是每日清晨的第一張笑臉，是融化所有的溫柔，是最動人的。我好感動呀，被女孩喜歡的話就能有這種特別細膩的東西，不過因為熟悉的緣故，我故意給她回復(fù)了一個走偏的話：一切問題中最動人的，全都是登高的問題。

“那我們今天就去登高?！?/p>

她的車比較大，我上去的時候稍微撐了一把才坐到座位上。我坐上座位的時候她笑了一下，我記得特別清楚。她穿了件藍色的衛(wèi)衣，領(lǐng)口露出稍微深一些的襯衣領(lǐng)子，頭發(fā)側(cè)分梳到了一邊。不知道是不是換了發(fā)型還是因為穿的衣服有清新的顏色，在這樣的春日假期里格外好看的那個笑，在那一刻開始，印在我腦海里，在每一個的夜晚，都在我的腦海里轉(zhuǎn)啊轉(zhuǎn)，特別想把她趕走，實際上又舍不得趕走。

大概就是那個時候覺得喜歡了她。可是她是女孩呀，我也是女孩呀。

天空并不是特別湛藍，而我心是藍的。車上是她已經(jīng)買好的咖啡，還有我最喜歡的司康。她說無意喝到這個咖啡，覺得味道很不錯，英式的司康也是，讓我趁熱吃，冷了就失去那個味道了。

“我最喜歡吃這種了?！?/p>

“是嗎？里面還有果醬，好幾種口味。”

“你也太貼心了，這么貼心的小姑娘要有個人好好疼呀?！闭f著忍不住把手伸過去捏了下她的臉蛋。真的好嫩呀，皮膚像小朋友的一樣。

“你用什么護膚呀？這么嫩?！?/p>

“你喜歡什么護膚？”

“哇，這是你第一次問我問題吧?！?/p>

“啊？是嗎？”

“你不知道你有多神秘，你從來就沒有好奇心，從認識的那天起，你沒發(fā)現(xiàn)都是我無窮無盡地提問，而你從來什么都不說？”

車子就在我們這樣的聊天中向著前方，窗外的大樓越來越少，車和人都少了起來，她的車開得很穩(wěn)，遇到隔離帶的時候也不怎么顛簸。我的心隨著遠行和窗外變得開闊起來。陰天最適合走路，記憶里我還是第一次走在這種鋪好水泥的平坦山路。走著走著，胳膊蹭到她的胳膊，手指頭也會貼著她的，好幾次我都忍不住要直接挽住她的手臂，或者干脆握住她的手。一陣風(fēng)吹過來的時候，拍打在我的身體吹起我的頭發(fā)，像是撫摸我的心。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抓住自己的手。

“你的手不舒服嗎？走得久了腫了吧？”被她這么一問，我發(fā)現(xiàn)我的戒指緊勒著指頭。

“真的耶，好像有點。”

“你像我這樣，把手舉起來，因為你的胳膊一直這樣朝下，走得久了所以會腫?！彼穆曇粼趶澢纳铰分校槐橛忠槐?，她的手臂很長，背影看上去，顯得整個人更加挺拔。走在前面的她，就這樣舉著兩個胳膊，轉(zhuǎn)過頭來給我一個微笑。

“你比山間的風(fēng)景好看。”我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然后放大聲音對她說，“你好像投降呀?！?/p>

“哈哈哈哈哈……”整個世界都只有兩個人的笑聲。

二

夏天是一個多好的詞語。就是那個夏天，她總穿一條黑白豎條紋的甩褲，非常寬松的款式，上面一件簡單雞心領(lǐng)的T恤，有過白色的也有過黑色的，白色的那件胸口有一個很小的紅色桃心，黑色的那件在右側(cè)也是胸口的位置有個機器人的笑臉。她很少會把長長的頭發(fā)扎起來，只有桌子上的文件都堆滿時，她才會把套在右邊手臂上黑色橡皮筋，扎到頭發(fā)上去，大部分扎的是馬尾，偶爾也會胡亂地綰成一個團子。這時候就露出她右耳朵后面的那個文身。開始的時候我分不出那是什么，直到最后才看清楚是一只線條優(yōu)美的小燕子。她好像沒有結(jié)婚，每天上班都會戴戒指，而且左手戴兩枚的時候右手就有一個，或者反過來，看多了就能記住她戴戒指的搭配規(guī)律。我猜想她的中指和食指的粗細幾乎一樣，因為戒指可以交換著戴，無名指應(yīng)該最細，有時候加班晚了，估計手會脹起來，她手上的戒指就全部都戴在無名指上了。不管是找她說工作還是在休息室聊天，她表情最多的就是微笑，不會張嘴大笑，也不會笑得前仰后合……扎起頭發(fā)的時候，微笑是干練的、精神的，披著頭發(fā)的時候，微笑是溫柔的、大方的。

她不喝飲料，每天都要喝咖啡，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極少數(shù)的時候會喝紅茶。我推算那幾天她身體不舒服，好像她的小肚子也不會痛，但我還是買了小包的紅棗紅糖混在紅茶包的旁邊，都被別的女同事喝了，她從來沒有喝過一次。我從來不喝咖啡，她喜歡的就會吸引我，就有了硬著頭皮喝下的第一杯黑咖啡。雖然難喝，可是眼前浮現(xiàn)她拿起咖啡杯送到嘴邊的模樣，我就愛上了。只要她去了咖啡機旁，我就會準備喝一杯，用手指頭觸摸她剛剛摁壓過的那個按鈕，好想變成那個按鈕。無意間我聽到同事問她與運動相關(guān)的事情，知道她喜歡跑步，家里有跑步機，偶爾還會去打拳……越是了解越是讓人心動的她，身體散發(fā)的氣息都是積極的。我從一個休息就愛睡覺的人，開始每天下班去跑上一段路，再也不渴望睡懶覺。休息日最盼望的就是有一個好天氣，這樣我就可以早早起來好好地跑一跑。其他時間就愿意去別人推薦的咖啡館坐坐，試試哪家的咖啡更好喝，想象著會不會在某天遇到她，當(dāng)然更是幻想有一天可以帶她來。

我從來沒這么開心和幸福過。小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女孩子，卻不敢和任何人說，直到第一次得到喜歡的人的愛，我以為那是我這輩子最難忘的時刻，誰想到在這個公司里，居然遇到了比初戀還美妙的她。我們兩個部門剛好交叉完成一個項目，正在發(fā)言的她讓我可以明目張膽地偷偷看她，她叫了我的名字，我的臉都紅了，渾身像是被放大鏡在烈日下點燃的螞蟻。我們第一次面對面說話，她那么善解人意、那么美好、那么……我的世界里美好的詞語都不足以形容她，總是會化解你的尷尬的她，總是不強求別人的她，總是給你生活帶來陽光和微風(fēng)的她……

美夢成真這樣的詞語從她第一次叫我名字開始，像是一面完全堵死的墻，一聲巨響，墻完全炸裂開來，前面出現(xiàn)了平展的大路。我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路的兩旁長出了高大的樹，我以為只是幻境，以為會墜落，但是我接著跨出另一只腳，我就這么慢慢地走上了這條本來只在夢里的路。

有了我心里第一次的約會，糾結(jié)了很久的問題在她的面前變得什么都不是，完全無法欺騙她。告訴她其實我喜歡的是女孩，我低著頭假裝吃飯，悄悄地看她。不管怎樣她都表現(xiàn)得特別好，沒有放大瞳孔吃驚地看著我，更沒有那種“我早就知道”的無所謂的表情。最重要的是，她也沒有因此疏遠我。

記得有一天加班后，我就假裝和她一路，不經(jīng)意又故意地問到了她家的位置。那時候我們幾乎每天都會發(fā)微信聯(lián)系了，早起的笑臉、回家后的晚安。她似乎并沒有和男朋友同居，關(guān)于她所有的事情我都不敢問，我害怕自己聽了會吃醋，更害怕問到她不喜歡的問題，只要能看見她、聽到她說話、知道她今天挺開心，我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那天是休息日，她一整天都沒有和我聯(lián)系，我從來不敢主動給她信息，都是她發(fā)給我，要不我就一直等著。天快黑的時候我實在等不下去了，就去了她家附近跑步，還故意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跑步的微信?？墒撬矝]有給我發(fā)信息，連一個贊也沒有點。

那是我和她認識后對我來說最漫長的一天，也是我人生最漫長的一天。所有她看到的我的不經(jīng)意，統(tǒng)統(tǒng)都是我的故意，我像是一個演員，每天都因為她賦予了自己很多戲份兒。有時候傷心，有時候驚喜，有時候讓我更寂寞，有時候被幸福包圍。

第二天一早她終于給我信息了，約我去看電影。

想到她要坐在我的身邊，想到黑暗的影院里她就貼在我旁邊，想到這些我就覺得我必須拒絕她，因為怕自己暴露了自己感情，怕因為被她知道再也不能看到她……

“好呀，那我們看幾點的？”但是我還是拒絕不了這個誘惑。

我連電影的名字都記不住了，只記得進場后坐在最后一排的她就在我的旁邊，電影屏幕的光時不時映襯著她不同的表情，還有她身上香香的味道……她忽然挽住了我的胳膊，整張臉都埋在我的胸口。要不是電影院轟鳴的聲音，我覺得我心臟炸裂的聲音一定會被她聽到。她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臉用力壓在我的肩膀下面的那塊皮膚上，我都感覺到她睫毛一眨一眨的，直到她松開來，我整個人都完全僵硬了，不敢去抱她、不敢呼吸、不敢說話、不敢想……

“嚇?biāo)牢伊?，演完了嗎？”她說了這幾個字。

“沒有掐疼你吧？”手已經(jīng)沒有那么用力了。

她的頭突然抬了起來，就在我的眼前。她的眼神和呼吸一股腦兒地撲面而來，和她香香的氣息一起包圍著我，撫摸我臉上的每一根汗毛。

“你的胸部挺軟的呀，好像比我大?！币荒樚煺鏌o邪的模樣是怎么說出這么害羞的話來？我真想一把抱住她，狠狠地抱住她，抱住世界上最好的我的她?？墒俏沂裁匆矝]有說，什么也沒有做，我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是給了她一個淡淡的微笑，也許她根本沒有看到也沒有注意到。

“喜歡女孩是什么感覺？你幾歲知道自己喜歡女孩的？”

“就是看到她微笑就會心動，從小就喜歡呀。”

“你為什么不穿胸衣呀？我感覺你胸部挺大的呀?！?/p>

“我穿著呢，怎么可能不穿？”

“我的天哪，你會不會去女澡堂的時候會像我去男澡堂一樣，滿眼都是欲望的裸體？”

“你的天哪什么呀，我又不是變態(tài)，我只會看到自己喜歡的女孩的裸體才會害羞，看到別人怎么會有感覺？我不是看誰都會喜歡的好吧?！?/p>

“哦，那就是說，其實你看到我就不會有感覺，但是看到自己喜歡的人才會有?！彼f著自己還點頭。

“怎么會看到你沒有感覺？只有看到你才會有感覺?！蔽以谛睦镞@么說著，又想到她剛剛埋在我的身體上的氣味，忍不住又朝著此刻的她靠近了一些。

“那你多久沒有女朋友了？”

“有段時間了吧。”

“一直沒有喜歡的嗎？我覺得現(xiàn)在找個在一起的人好難呀?！?/p>

“我有喜歡的人，特別地喜歡，特別地愛她。”

“真的？給我看看照片。美不美？”

“很美。”

“哇！”

“你哇什么？”

“沒什么，就是……那你為什么不追她？”

“就是不能打擾她的生活吧，你也不知道人家喜歡什么，也許有男朋友?！?/p>

“這樣哦……”她好像思考什么的，卻不知道我到嘴邊卻不能說的話，在身邊卻不能相擁的你。

我們聊天的時間越來越多，上班的時候她看到誰怎么了就會發(fā)給我，她有調(diào)皮的好像小姑娘的一面，更有工作中認真負責(zé)的一面，還有浪漫的她，看片子會哭、看書會哭、看到小貓小狗也會感動，尤其喜歡小孩子。每每這個時候，我又開心又失落，更加堅定地要守住愛著她的秘密，只有不打擾她讓她繼續(xù)這樣生活下去，有一天遇到對的人，有一個可愛的屬于她的孩子。

三

“你看看你自己把女兒慣成什么樣了？”

“我女兒怎么了？”

“你女兒這個年紀了，也不找對象，天天打扮得像男孩子一樣，哪個男孩敢接近她？我看她好像還抽煙吧，你這當(dāng)爸的確實要好好管管了?！?/p>

“看你說的，好像你們都不慣自己的孩子一樣?！?/p>

“不是你那個慣法?！?/p>

我本想爭辯下去，但我沒有。30年前，一個小天使來到了我們家，她有著清澈無邪的眼睛，嫩嫩的皮膚讓我這雙粗糙的大手都不敢用力去撫摸，和她媽媽比起來，我覺得她長得更像我一些。她從小就很特別，到了能玩玩具的時候，那些過家家用的mini玩具鍋碗，她都不喜歡，她小姨好不容易托人買來的時髦娃娃，她連看都不喜歡看。撿個小樹枝當(dāng)個武器，就能玩好半天。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媽媽覺得她這樣不好，給她留了長頭發(fā)，買了公主裙。她從小到大都是一個聽話的孩子，乖乖地穿著去上學(xué)。只是等再回來的時候，小公主就變成了收破爛公主，從上到下都變得臟兮兮的。什么翻杠子、打沙包，拿著玩具槍和男孩子們瘋跑……很快就被田徑隊的老師看上了。那時候老師總跟我們表揚她，特別能吃苦，也很認真，性格開朗也不喜歡和其他小朋友鬧別扭，很會讓著別人。

記憶里女兒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再也沒有梳過一天辮子。

在我的記憶里，我的孩子到哪里都是人見人愛的，只是她媽媽隨著她一天天長大，和她開始有了矛盾，矛盾的焦點永遠是穿裙子。

“你是個姑娘，你為什么不能好好地穿穿裙子？”

“我覺得不方便不舒服呀?！?/p>

“又不是讓你訓(xùn)練的時候穿，就是放假了出去玩的時候穿穿，不是很好看嗎？”

“這種事情有什么關(guān)系？沒人說穿褲子就不好看?！?/p>

曾經(jīng)有一次她生日的時候，她媽媽給她買了一條裙子和一雙小皮鞋。我能感到女兒收到的時候明顯地遲疑了一下，可是她的善解人意我是知道的，她立刻微笑著說感謝，在媽媽的催促下，她當(dāng)場就試穿了那條裙子。那是一條白底紅花的無袖裙子，有非常大的裙擺，如果用力地轉(zhuǎn)圈，裙子幾乎可以和地面平行。女兒和她媽走在路上的時候都是挽著的，那天她穿著裙子和她媽挽著走路的背影在以后很長的時間里都顯現(xiàn)在我的眼前，但父女之間的感情讓我感到一股和從前女兒身上不同的氣場。

女兒她媽高興了好一陣子，但也總是埋怨不該讓女兒參加田徑隊。我總是笑笑說：“這樣多好，身體好，不生病，比什么都重要。”那條裙子后來就被她塞進了柜子的最底下，可是她媽媽忘不了，時不時提起那條裙子，說是很貴呢不穿浪費了這樣的話。后來她覺得這些話并不起作用，干脆就拿了出來，放在她的床頭。那之后，女兒倒是會時不時穿一下那條裙子，直到我發(fā)現(xiàn)，她其實每次都會先去附近肯德基這樣的快餐店，換掉裙子，再去上學(xué)。

之后的某一天，我悄悄地把裙子洗壞了。

我一直覺得女兒是上天給我的獨一無二的禮物，她堅強、細膩、敏感且善解人意，即使她在很多時候都好像一個男孩子，那只是她呈現(xiàn)給外人的一種表象，在我的心里，她只是一個不嬌氣的公主。

她媽媽喜歡自駕游，每年都會一家人開車出去一次。下午6時左右我們出發(fā)，沿國道走了一會兒，天就開始下雨，隨著暗下來的天色，路也越來越難走。雨越下越大，車在雨里開得極其艱難，好在前面一直有一輛皮卡車，我們想慢慢地跟著它應(yīng)該沒有什么問題。瓢潑大雨把路兩邊的泥土泡得松軟起來，前面的大卡車開了過去，可是我們的車卻陷進去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挪了出來。這時我們已經(jīng)渾身濕透，泥巴糊了一身……

那年自駕去南方，正趕上雪災(zāi)。我們準備下高速公路進服務(wù)區(qū)的時候，由于霧太大，什么也看不見，沒辦法開車。在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女兒果斷下車，讓她媽媽拿著我們車上的戶外燈和車上的大燈一起照著，她可以勉強看到我們車的位置，她看著燈喊著指揮，我們按照她的指揮，總算開到了服務(wù)區(qū)的停車位。這就是我們的女兒，在遇到危險的時候永遠果斷、冷靜且勇敢。

她體育很好，尤其喜歡跑步，不僅速度快且耐力也好，兩條腿又長又直，跑起來像小旋風(fēng)。我血糖、血脂高，醫(yī)生讓我多運動，因為長期抽煙的原因吧，跑起來的時候我的肺簡直受不了，明明知道女兒喜歡跑步，還是希望她能陪著爸爸散步。她從未拒絕過我，只要時間允許，總是跟著我的節(jié)奏。一般我散步的時間比較長，都在一個半小時左右。有一次她走著走著就開始捏手指頭，我說你學(xué)著爸爸這樣把手高高地舉起來，因為你的手長期下垂，血液都朝著下面涌，手肯定會有腫脹的感覺。

像所有孩子的家長一樣，我們也想把自己的孩子留在身邊，尤其是一個女孩子。我們希望她有穩(wěn)定的工作，希望她不要太辛苦，希望她有個好的歸宿。女兒畢業(yè)后就來我們單位了，對于我和她媽來說，國企相對穩(wěn)定，單位里的小伙子雖不是大富大貴，但起碼都是穩(wěn)定、本分的，就算是不跟單位的小伙子，這樣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介紹起對象來，第一印象也是很好的?？墒桥畠荷习鄾]多久，就有關(guān)系好的朋友勸我，圍繞的話題無非是“女孩要有女孩的模樣”這樣的話，更多的是指責(zé)我太慣著女兒才導(dǎo)致她這么任性。

女兒是自己辭職的，她每天按時去上班，不聲不響地默默承受種種閑言碎語，從來不和任何人發(fā)生爭執(zhí)，在我們絲毫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她說自己找了一份很期待的工作，她已經(jīng)遞交了辭職書，很快就會入職。這一次要去外地，又生氣又心疼的媽媽聽著女兒慢慢講著自己的規(guī)劃，不知道說什么。天色暗下來，就剩下我和她兩個人去散步。

“真的決定了嗎？”

“運氣比較好，遞交的簡歷通過了。工資比這里高很多?！?/p>

“你怎么不算算在家吃住都不花錢？到了外地，你就那點工資，夠用嗎？”

“可是爸，我不是一輩子都要在家里呀。”

“可是你永遠是我們的孩子，父母都會為你擔(dān)心，而且你這個決定沒和我們商量，你現(xiàn)在這么穩(wěn)定這么好，你還小很多道理都不懂?！?/p>

“爸，你說人走路的時候手臂是不是應(yīng)該是自然下垂的，好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

“嗯?！?/p>

“是呀，大部分的人都是這樣，這是比較公認也是常態(tài)下的身體，可是走著走著手腫脹了怎么辦？”

“你想說啥？”

“你教我的，手腫脹了就這樣抬起胳膊，過一會兒就好了，對吧？但是這樣就不是這里散步的大部分人的模樣了。我就是這個腫脹的手，常態(tài)下的我不舒服，特別難受，為什么我不能把手抬高，緩解這種不適呢？爸爸，我從小的時候，你就教我一些道理，我只是把這些付諸實踐?！?/p>

“不一樣的?！?/p>

“是一樣的，我是你們永遠的孩子，你也是爺爺、奶奶永遠的孩子，可是現(xiàn)在你不是也有我媽，也有我？那么對我來說，也不能永遠在你們呵護下生活吧？我不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環(huán)境也不喜歡現(xiàn)在的自己，如果我都沒有辦法喜歡自己，又怎么讓別人喜歡我？又怎么組建不讓你們操心的家庭呢？”

有時候我想可能我真的是把自己的女兒慣壞了，她幾句話就溫柔了我的心。換個角度想想，我們這些人，小時候家里弟弟妹妹多，得不到父母全身心的關(guān)愛，誰的人生不是自己走出來的？現(xiàn)在強調(diào)的是孩子的穩(wěn)定和我們認為的幸福，可是漫漫人生，能夠給予的陪伴是短暫的，那個假小子一般的我的公主，一轉(zhuǎn)眼到了結(jié)婚生子的年齡，她未來的日子，我和他媽又能陪伴和給予多少呢？

四

“可是你有和我一樣的身體呀。”

“嗯?！?/p>

“你別光笑呀，你是不是和我有一樣的身體？”

“可是心理是不一樣的。”

“所以你就知道，你愛的那個人不會喜歡你?！?/p>

“因為我也是女人，所以我不想讓我喜歡的女人痛苦?！?/p>

“你看看，你剛剛說你心理不一樣，不一樣，你又怎么知道女人的心思？”

“有一顆比男人更細膩比女人更堅強的心?！?/p>

“切，別這么自我表揚了，怎么會？”

“這就是一個Bug?！?h3>五

我談過幾次戀愛，愛過幾個人，我的耳邊有刺青，我有時候叛逆大部分時間乖巧，我思考過很多問題，但是認識她后，我每天都覺得世界因為她，變得更廣闊了一些。除了對她的好奇之外，我隨著那些奇奇怪怪的念頭開始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了好奇。畢業(yè)后進入公司，在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生活改變之后，思維也越來越成熟，雖然職位越來越高工資越來越多，但對于生活的熱愛卻漸漸地淡下來。今年買一個LV，明年買一個香奈兒，新出的口紅色號全球斷貨，偏偏我搶到了一支，到了單位被一群女同事羨慕得一擁而上，你一句我一句地羨慕了五分鐘。興奮的感覺不過這些，然后繼續(xù)不知不覺地過著。期待一場愛情，但害怕更多，這個人有沒有房子有沒有潛力？這個人會不會溫柔會不會疼愛？于是想想還不如一直期待不要遇到。

我站在地鐵的站臺上，眼睜睜地看著地鐵從深洞洞的一邊開過來，一擁而上的人們，車門關(guān)閉前的報警聲，隨著軌道上發(fā)出的轟鳴聲，又是左邊到右邊空洞洞，然而很快站臺上又擁擠起來。我拿出手機，發(fā)出那幾個字，很快就有了回復(fù)。

“我們還是分手吧?！?/p>

“我以為早就分手了?！?/p>

我繼續(xù)站在站臺上，看著列車一列列擦肩而過，想到初戀時分手的夜晚，難過得像雕刻師一樣一刀一刀地刻著我的心，然而此時此刻，我卻連應(yīng)有的難過都沒有，明明是牽過手、同床共枕過的人，就這么幾個字畫出了我的世界，我卻一點感覺都沒有。我想起小時候，我家附近有通向遠方的火車，總是會有一周的某天一定要纏著爺爺帶我去看火車，爺爺騎著大大的黑色自行車，把我放在橫梁上，我裝模作樣地挺直了身體，朝著軌道進發(fā)。有時候一列火車接著一列，有時候朝著東邊又朝著西邊兩輛火車同時呼嘯而過，我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呼嘯而過的火車聲音，蓋過周圍的一切。

一切突然變了，悄無聲息讓一切變得突然。

六

“你在干嗎呢？”

“我剛剛分手……”這幾個字沒有打完，我就刪除了屏幕上的字。我猶豫了一下，自己都覺得無關(guān)痛癢的事情，沒有什么值得說一下的。

“等地鐵呢。”

“你是不是后天要休假？”

“你要約我去玩嗎？”

“差不多吧，但是不是我。”

“？”

“首先你可以拒絕我，其次你還可以拒絕我，最后你還是可以拒絕我?！?/p>

“你是要給我介紹你親戚當(dāng)對象嗎？”

“我爸媽來看我，你能不能幫我陪一天？那天我們有會，我不能請假，我恰巧看到你休假?！?/p>

“給不給小費？”

“五塊錢一口價。”

“五塊一不能少了?！?/p>

“五塊五，你給我借件你的衣服穿穿，不要裙子，就是稍微娘一點的，然后能不能給我買一件不戴著海綿墊的內(nèi)衣？”

“你要干嗎？還有娘一點什么意思？我每件衣服都很娘，好不好？我的胸衣也不是海綿墊，你別胡說，都是真材實料?！?/p>

“哈哈哈哈，反正是我求你，你說啥就是啥?！?/p>

“你見你父母還要特意裝一下呀？他們不知道呀？”

“不知道吧。我覺得不知道?！逼聊簧弦粫壕鸵淮L長的對話。剛好列車進站了，我隨著人群上了車，成為地鐵上一起玩手機的一個。這種感覺讓我習(xí)慣也讓我熟悉，我覺得很安全。

我把定好的烤鴨店的地址發(fā)給她，兩個人為了哪家的更好吃，糾結(jié)了半天后還是選了我推薦的。出了地鐵走過老字號的店鋪，我進去挑了一盒點心。既然要陪著老人家玩，見面空著手也不好，買別的又不一定合心意?；丶液笪揖烷_始翻箱倒柜找衣服，還是穿得淑女一些比較好，要不然會讓叔叔阿姨覺得我這個人不好，還有一定要注意的就是頭發(fā)要散開，文身還是要擋住比較好。

“哎呀，我怎么覺得見你爸媽這么緊張？會不會對我印象不好，不許你和我來往了？會不會把你帶回家去呀？”

“你想啥呢？我爸媽人好得很，而且你這么可愛，誰能對你印象不好？誰不好我打死他?！?/p>

我們約好了在單位見面，她的爸媽想看看她工作的地方，然后我開她的車帶著叔叔阿姨出去玩，晚上下班看情況，來得及就接她來，來不及，就約她到吃飯的地方見面。她長得比較像她爸爸，她媽媽的氣質(zhì)很好，身材勻稱沒有任何中年發(fā)福的跡象。簡單的寒暄后，兩個老人就上了車。

“叔叔，阿姨，你倆有什么需要或者不舒服都直接和我說，別累著了就行?！?/p>

“我們都說了不要麻煩你了，自己轉(zhuǎn)轉(zhuǎn)，羽生她不同意?！?/p>

“羽生？”

“哦，她小時候改了名字，本來叫這個，自己非要改的，羽生性格特別倔?！?/p>

“誰不倔呀？你自己還不是，還說女兒?！?/p>

“我剛看到叔叔就覺得特別熟悉，似曾相似，然后想了想羽生長得像叔叔?！蔽业谝淮温牭绞煜さ娜吮唤辛艘粋€陌生的名字，可是“羽生、羽生、羽生”好好聽，以后我就要這么叫她。

“其實長得像我，她自己偏要打扮像個小子一樣，就像她爸了?！?/p>

“像阿姨氣質(zhì)好?！?/p>

她爸媽是那種不喜歡麻煩別人非常溫柔善良的人，雖然一路上兩個人喜歡拌嘴，可是感覺到他們非常恩愛，我就忍不住想：明明她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可是為什么會不喜歡異性只喜歡女孩呢？看著她的父母，我原本很明快的心情變得黯淡下來，尤其是她媽媽問我有沒有對象的時候。

“之前還有一個，前段時間分手了。我們工作忙起來比較辛苦，加班什么的，忙著忙著男朋友就忙完了。”

“你說你這么好看的都沒有男朋友，我們家羽生更讓人操心了。你有沒有見過羽生和男生談朋友？”

“你怎么剛認識就問這樣的問題？”

“叔叔，沒事的沒事的，我們特別熟悉，阿姨想問什么都可以的。羽生在單位可能干了，大家都很喜歡她呢?！?/p>

終于到了長城，停好了車，買了點三明治，阿姨沒怎么吃，我和叔叔吃了些。我們走了一陣子，阿姨說累了走不動了。叔叔問我累不累。我說，我經(jīng)常運動，不累。于是我就陪著叔叔繼續(xù)走走。阿姨說自己原地休息。因為不是節(jié)假日，長城上的人并不是很擁擠，我心情特別好。

這時羽生來電話了：“我爸媽煩不煩？”

“羽生的爸媽一直在喂狗糧?！?/p>

“你咋叫我小名？”

“多好聽呀，干嗎呀？你媽媽累了，我和你爸爸再走會兒，等你開完會再說?！?/p>

“是和羽生打電話嗎？麻煩你啦，好不容易休假，還陪著我們瞎轉(zhuǎn)?！?/p>

“她今天開會沒辦法，我們這種外企，不是想請假就能請假的，一點不麻煩，我也難得有機會來當(dāng)好漢?！?/p>

“你走累了就說?！?/p>

“叔叔，我天天跑步，體力可不一般?！笨赡芤驗槭撬陌职?，我對著他說話的時候，覺得特別親切，一點也不拘束。其實我已經(jīng)開始出汗，但是不好意思扎起頭發(fā)，擔(dān)心她爸爸看到我的文身。

“羽生……是不是喜歡你？”我被冷不丁地問了這么一句話，好像突然刮來一陣冷風(fēng)，我感覺我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我假裝沒有聽清，故意把步子邁得大一些，可是她爸爸也加快了步子。

“羽生在這里，你們是朋友，有什么事情，你以后都可以和我們聯(lián)系?！?/p>

“沒問題的，叔叔，一會兒我們加個微信留個電話?！?/p>

“羽生是不是喜歡女生呀？”

我感覺這句話像是產(chǎn)生了回聲，一陣陣地在山間回蕩起來，我滿腦子都亂起來?！八?？喜歡女孩？我們在首都生活也不易，每天想著多賺一點錢，多完成一個案子，根本沒時間?！?/p>

“是嗎？”

“剛才我還和羽生發(fā)信息說叔叔阿姨好恩愛，還在感慨遇不到這種真愛，還是好好賺錢是王道呢。”我感覺到，我的心都跳到腦子里了，比我和大客戶談業(yè)務(wù)還緊張，尤其是她爸爸一副十拿九穩(wěn)的模樣，不慌不忙地走路，感覺簡直就是計劃好套我話的。

“羽生在這也不容易，人都不容易呀。”她爸爸說完這句話，大步地朝著前面走起來。彎彎曲曲的長城，一個男人的背影，讓我想起朱自清的《背影》，突然間，我不知道該不該心疼一下她還有她的父母。

“我們往回走吧，走了一陣你手要是脹起來，就這樣把胳膊舉起來，血液就朝上走了，手就不腫了?！边@樣的話這么熟悉，這樣的場景這么似曾相似，這樣的人都這么可愛。

“叔叔，是不是像這樣，好像投降一樣？”

“哈哈哈，要是羽生和你一樣就好了，不過羽生怎么樣都是我們最愛的好孩子。”

那一刻，我感到了很復(fù)雜的情緒，感到了愛，感到了痛，感到了存在，還感到了什么呢？我感到了那一刻，永遠停留在了山間蜿蜒的磚墻中，和腳下的長城一樣永恒。

我們吃了一只烤鴨，還吃了很多其他的菜。很久以來，在這個大大的城市里過著小小的自我生活，我看著眼前的一家人，越發(fā)得羨慕。

七

那天晚上，我留在了她家，洗完澡后我穿著她的T恤躺在她的床上，我們一人蓋了一床被子。我有點想說點什么，卻一直沒有說。她在我的身邊一動不動，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有沒有呼吸，我也無法判斷她是不是睡著了。

直到我睡著了，又醒來了，燈一直沒有關(guān)，她就在我面前，閉著眼睛……我開始觀察她的臉，我開始有很多以往的畫面……開始有很多未來的畫面。

我想我知道我做了什么，可又覺得只是一個夢。我翻身轉(zhuǎn)過臉，假裝自己睡著了。即便閉上眼睛，我的腦海里還是她臉頰上的小雀斑和她的呼吸還有手里的溫度，好像我們還是面對面看著彼此。

“我一動不動四個多小時了?！?/p>

“你爸爸好像知道你喜歡女孩子。”

“愛我的人都不會介意吧?！?/p>

“愛是什么？”

夜晚的時候還是該睡覺的，很快我就睡著了。我夢到羽生站在一片墨藍色的水里，她的身后是水花是浪潮是無聲翻涌著的寧靜……云朵在她的身后，是另一個世界的她，就在她身后那片海的天空上漂浮著。我非常清楚地記得她告訴我，看到云朵的時候就想哭，因為那里住著一模一樣的自己，想去認識和疼愛。

愛是什么？是快樂、無助、悲傷、想念、失望、欲望、背叛、善良、美好、偉大、自私、陪伴？……在還沒毀滅前，愛讓我們變得結(jié)實且柔軟，像海浪和大山，有著自然的弧線和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