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前鋒,1990年代生于滁州,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安徽作家研修班學員,深愛文化傳播公司簽約作家。發(fā)表、出版的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夭夭厚土》、劇本《飛翔》 、文學評論《論諸葛亮北伐對三國政治經(jīng)濟軍事格局的影響》《迷城探路》《作家的出席與擔當》、長篇小說《湖邊的伊甸園》等。
凌晨4時20分,蘇冬敏捷地從床上坐起,在心里默默說著:我是一頭藍鯨。
第一次這么做時,覺得自己特傻、特無聊、特可笑,并且真的笑了出來,笑著笑著又開始后悔不該這么早起床。那天,她試了五次才把戲謔的心態(tài)完全拋開,平靜而嚴肅地在心里默念:我是一頭藍鯨。
昨天凌晨4時20分起床,任務是看恐怖電影(電影是從張維默那里硬要來的,若不是藍鯨游戲,她這輩子都不可能看這種電影)。電影里血肉橫飛,各種人體骨骼內臟清晰可見,大量的血腥暴力的鏡頭讓蘇冬一陣陣作嘔,最后吐得差點虛脫。就這樣她還是強迫自己一刻都沒有從屏幕上挪開目光,堅持看完電影的每一幀。今天的任務是去鐵路(比昨天麻煩不少,但她喜歡這種有“執(zhí)行感”的任務)。這就是藍鯨游戲,每一項任務都是巨大的挑戰(zhàn)。
蘇冬走出家門時沒有刻意放輕腳步,反正不知父母多少天沒回家了。外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過去她總是對黑暗感到揪心的恐懼,現(xiàn)在卻有一種難言的歸屬感。
蘇冬站在鐵軌上,踮著腳向前眺望。風飄過時,送來遠方微弱的轟鳴,沒過兩分鐘,一個龐然大物殺氣騰騰地向她沖過來。千鈞一發(fā)之際,她跳出鐵軌,退到安全的距離。面對眼前風馳電掣般掠過的列車,她張開雙臂,閉上眼睛,沉浸在黑暗的世界里,感到自己真的變成了一頭藍鯨……
蘇冬不敢確定,張維默是把她當作朋友,還是女朋友,或是女朋友之一。她從來不覺得和張維默是一類人,她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與富裕扯不上關系。中考成績出來后,她差5分不能被本地這所名校錄取。父母早就對她發(fā)出過通牒,如果考不上,想都別想讓他們掏三萬塊錢為她買一個入學資格。
別弄得像是為了我們才學習一樣。那天爸爸這樣對她冷冷地說。媽媽倒沒說什么,一如既往地埋頭研究微信上推送的各種有關皮膚保養(yǎng)信息。好像我是為了自己才學習一樣。蘇冬有些忿忿,不過也僅限于在心里抱怨罷了,她本就沒指望過父母會為她花錢擇校。
爸爸只是個小公司的普通職員,前兩年在同事鼓動下投資股票,結果一天就虧損了幾千塊,嚇得趕緊將所有股票脫手,在背后罵了同事半年多還不解氣。要他掏三萬塊擇校費,寧愿拿刀割自己的肉論斤賣。對于一個只有小學文化的媽媽來說,工資不算低了,從未見過為家里花過一分錢,哪怕是買一棵白菜也罷。媽媽的錢,統(tǒng)統(tǒng)通過她的閨蜜換成了從港澳日韓等地代購而來的一盒盒眼霜、唇膏、洗面奶和面膜。
拿到中考成績時,蘇冬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到哪不是讀書呢?倒沒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唯一為此感到惋惜的是她外婆。那天外婆偷偷把她叫到身邊,給她一個鼓鼓的信封。蘇冬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明白了,于是心臟重重地沉了下去。她很想說不要,也不想去讀什么名校,更不想讓外婆為她花這么多錢,她不知該如何開口。外婆輕輕撫著她的臉,貼在她的耳邊,嘮叨又細心地囑咐著什么。蘇冬心亂如麻,什么都聽不進去,她已經(jīng)比外婆高出半頭,卻像個手腳僵硬的木偶,只能呆呆地盯著外婆的側臉。
外婆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蘇冬忽然這樣想。
那個信封最后還是還給了外婆,想到這,蘇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天,蘇冬把信封塞進上衣,緊緊貼在肚子上,這樣就能時刻感受到它的存在。一路上卻總覺得胸口沉甸甸的,仿佛那三百張鈔票一張接一張地攤開,緊緊裹住她的心臟?;氐郊遥i上了臥室的門,從衣服里面掏出帶著體溫和汗臭的信封,倒出里面厚厚的一沓鈔票,一張張數(shù)了起來。數(shù)到一百時,數(shù)不下去了,她像帕金森患者一樣雙手不停地顫抖。不是因為第一次見到這么多錢而興奮,而是第一次有了一種沉重的使命感。
過去她不是為自己學習,也不是為父母學習,她什么都不為,只為這是義務教育,只為除了上學,她沒有什么事可做。如果她花了外婆的三萬塊錢,她想這種“自由自在”的日子就結束了,高中三年她的學習必須對外婆負責。
怎么辦?看著床上整整齊齊堆著的鈔票,蘇冬惶恐地想著。她甚至想把錢藏起來,然后假裝弄丟了,等入學的事塵埃落定后,再偷偷地把錢還給外婆。但想起那天外婆摟著她的脖子殷殷切切的樣子,她怎么也狠不下心去欺騙這位老人。
那晚,蘇冬失眠了,一直到天蒙蒙亮,她才想起來復查成績這回事。她抱著一絲希望,趕在截止日期前去申請了復查,結果還真令她大跌眼鏡。她有一道數(shù)學題被閱卷老師漏評了,雖然那道題她只拿到5分,但那卻是最重要的5分,每1分明碼標價6000元。
蘇冬實實在在地松了一口氣。得知這個消息,媽媽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蘇冬覺得恐怕世界上沒有什么事能讓媽媽的目光從手機上挪開,爸爸也只是覺得很驚奇而已,別的什么也沒有說。蘇冬聳了聳肩,覺得索然無味。
唯一喜極而泣的是外婆,她拿出三千塊錢給蘇冬,叮囑她買幾件新衣服。蘇冬把錢攥在手心,看著外婆渾濁濕潤的眼睛,她覺得外婆的眼睛里有一種東西,當時她說不上來是什么,但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一種她在爸爸和媽媽的眼睛里從沒見過的東西。
張維默處處都表現(xiàn)得像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同學們大都叫他維少,少數(shù)是拍馬,多數(shù)是譏嘲,張維默一律一笑置之。蘇冬早就聽說他家很有錢,應該是人們常說的那種“富二代”吧。關于他的傳聞滿天飛,什么一雙鞋的價格比一年學費還高啊,年年都換最新款的蘋果手機啊,女朋友換得比衣服都勤啊。蘇冬有意無意地聽到這些,完全不感興趣,只是覺得她和張維默不是一類人,不會有什么交集。直到那天張維默成了她的新同桌,在讓人昏昏欲睡的課堂上,蘇冬聽到身邊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你的眼睛很漂亮。蘇冬驚訝地轉頭,目光無意中透過張維默襯衫開叉的袖口,看見了里面裸露的蒼白皮膚,上面畫著些奇形怪狀的圖案。蘇冬瞥著眼,仔細分辨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條小小的鯨魚。
張維默說他是自己考上這所高中的,這讓蘇冬大吃一驚,因為張維默幾乎所有科目的成績目前都穩(wěn)定在班級倒數(shù)前三。
你是怎么考上的?蘇冬實在沒忍住好奇心問了一句。張維默拍著嘴巴打了個哈欠告訴她,抄的。抄?蘇冬瞪圓了眼睛問,怎么抄?
張維默似乎見怪不怪,淡淡地說,所有的事情早在中考前一個月就已經(jīng)安排好了。我們那個考場,一半是像我這樣平時不學無術、成績一塌糊涂的有錢人家的學生(他還把“有錢人家”這幾個字的語氣特意加重一分貝),另一半是各個學校的精英。比如我前面坐的就是我們班的英語課代表,整個初中三年,我的英語成績就沒超過60分,你知道我中考考了多少?117。
監(jiān)考老師不管?蘇冬難以置信。我們都拿錢辦事,為什么要管?張維默又打了個哈欠,像是在嘲笑蘇冬的天真似的。
蘇冬垂下頭,瞪大眼睛死死盯著課桌上攤開的課本,她突然想到在得知自己考上這所學校時,外婆那喜極而泣的老臉。蘇冬曾因外婆的眼淚而感動過,發(fā)狠要好好學習,現(xiàn)在卻覺得那張臉在張維默連天的哈欠中是如此可笑。
一股悲憤感在蘇冬心底升起。招生名額是有限的,蘇冬氣憤難平地想著,這所學校每年只招收不到五百名學生,每多一個像張維默這樣靠作弊進校的人,就意味著有一個原本有資格進校的學生被擠掉。那個學生如果家境殷實還可以通過交擇校費入學,但若是貧困家庭,就只能錯失上這所名校的機會,最可悲的是,那個學生恐怕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落榜的。蘇冬轉過臉,不想再和張維默說話,他們不是一類人。蘇冬感到腦袋空空,她突然想,幸好自己是考上的,才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奇怪的是,那天以后,蘇冬覺得張維默總是刻意地想要接近她。起初她還懷疑是錯覺,但直到張維默開始約她吃飯,她才明白真的不是自戀。蘇冬曾聽不少女同學說張維默很喜歡也很會撩女孩子。說起這個話題時,她們每個人都很用力地做出嫌惡的表情,像是生怕自己和張維默沾上關系似的。既然如此,她們干嗎還總是談論他的一舉一動?蘇冬覺得有些好笑,但她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張維默會看上自己。她看著鏡子里的人,覺得自己長得也就僅限于不必自卑的程度,與“美女”兩個字沾不上一丁點關系,和校園里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蝴蝶相比,自己干巴得像個還沒來得及開就被霜打蔫了的花骨朵。
一天,蘇冬鄭重地請張維默不要再騷擾自己,她的直截了當令張維默有些吃驚。
為什么?他問。我們不是一類人。蘇冬猶豫了一下,還是這樣說了,她覺得坦誠一些可能更好。我是哪類人?張維默刻薄地反問。蘇冬一下子噎住了,想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懂你的生活,也沒有你擁有的那些東西。張維默注視了蘇冬很久,才沉重地搖頭說,蘇冬,我除了比你有錢,其他什么也不比你多。
那次以后,張維默有好幾天沒怎么“騷擾”蘇冬。天氣漸漸轉涼,怕冷的蘇冬早早換上了秋衣,張維默卻依舊穿著一件單薄的襯衫。他從不聽課,哪怕是班主任的課,照樣不是無精打采地靠在椅背上,目光空洞地看著空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是趴在書桌上,把頭埋在雙臂里,發(fā)出輕輕的均勻的呼吸聲,像是睡著了一樣。蘇冬知道張維默并沒有真的睡著,他是個心事很重的人,但她并不知道張維默每天在想些什么。
上課時,張維默雖然從不搗亂課堂紀律,但除了數(shù)學老師外,幾乎沒有老師喜歡他。蘇冬第一次注意到張維默的數(shù)學成績是在一次月考,當時她險些驚掉下巴,張維默考了148分,班級第一。
你又抄了?蘇冬下意識這么問。張維默沖她眨了眨眼,我能抄誰的?
蘇冬這才反應過來,學校的月考是按平均成績分配考場的,張維默所在考場的考生都是和他一樣是各個班級的吊車尾。148分,別說是在班里,放到整個年級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他抄誰的能抄到這么高?
蘇冬嘆息道,沒想到你還是個數(shù)學天才。過獎,過獎。張維默難得地笑笑。他告訴蘇冬,我在小學就學完了高中數(shù)學的全部內容,還拿過全國奧數(shù)競賽的名次,所以現(xiàn)在老師教的數(shù)學課,對他來說只是小學四年級的水平。
蘇冬突然很佩服張維默起來,她欽佩能學好數(shù)學的人,她認為這樣的人很聰明,不像她,總是和五花八門的公式、幾何圖形大眼瞪小眼。其實蘇冬的成績也不差,說好不好,說差不差,總是維持在中游的位置。對此,蘇冬無所謂,雖然她對學習從不懈怠,但是也沒有足夠可挖的潛力,她覺得自己的能力就是如此,因此從未有無謂的奢望。張維默和她確實不是一類人,她更加堅定了這種想法,卻忽然替張維默感到惋惜。張維默不僅聰明,而且有優(yōu)越的條件,他應該是一個天才,天才就是那種只要愿意做就一定能把一件事做好的人,而不像她這樣一輩子庸庸碌碌。
不過,我只對數(shù)學這一門課感興趣。像是察覺到了蘇冬的惋惜,張維默說。為什么?蘇冬忍不住問。蘇冬,你不覺得,嚴謹?shù)匕凑赵O計好的思路和程序一步步走下去,在得到結果的那一刻,會有一種巨大的滿足感嗎?
一直勉強維系在父母之間的那根弦終于要斷了。最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們總是從早吵到晚,好幾次都動手了。爸爸狠狠打了媽媽幾巴掌,媽媽也不甘示弱,尖著嗓子大吼大叫,張牙舞爪地撕爛了爸爸的衣服,在爸爸的臉上胳膊上抓出一條條血淋淋的傷痕。蘇冬厭煩至極,反鎖上臥室的門。門外家具翻倒聲,玻璃碎裂聲,扭打聲和各種污言穢語此起彼伏。她把頭深深埋進被窩里,恨不得自己立刻變成聾子。
這年冬天,外婆走得不算體面。蘇冬出生的那年,外公因肺癌去世,同樣是在冬天。自那以后外婆就一直是一個人過,媽媽只有在缺錢的時候才會想起娘家。
第一個發(fā)現(xiàn)外婆死了的人是蘇冬。周六那天,她放學后實在不想回家,等教室里只剩下她的時候才慢慢向教室門口走去。誰知這時張維默突然回到教室,兩人差點在門口撞個滿懷。對視一眼,都愣了一下說,你怎么還沒走?現(xiàn)在就走。蘇冬害怕張維默又說出什么讓她尷尬的話,低著頭跑了。
不如去外婆家避一避吧,她這樣想。跑出十幾步,她回頭看了一眼,張維默孤零零站在窗邊。他為什么還不回家?蘇冬心底閃過一絲疑問。
敲了很久的門,一直沒人回應,她以為外婆不在家,就自己拿鑰匙開了門。她進了屋意外地發(fā)現(xiàn)煤氣灶上還燒著水,水早已開了,撲哧撲哧地從壺里往外冒。蘇冬關上煤氣,輕輕喊了一聲,外婆?還是沒人回答她。蘇冬就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過去,最后發(fā)現(xiàn)外婆倒在衛(wèi)生間的地上,四肢扭曲著,一動也不動,褲子脫到了膝蓋的位置,看樣子是在馬桶上突然犯了病。
僅存的一絲理智提醒蘇冬應該立刻打急救電話,外婆說不定還有救,但腦海中洶涌亂撞的意識卻告訴她,倒在地上的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一個活著的生命應該具有的生氣在外婆身上已經(jīng)感受不到了。蘇冬甚至都快要忽視死者是她外婆的事實,她以為人死的時候都應該像電視里演的那樣,平靜且安詳,有神情肅穆的醫(yī)生拿著潔白的床單蓋在死者的身上。她從不知道人在死亡時肌肉會瞬間松弛,往往伴隨著大小便失禁。外婆半裸的下身泡在散發(fā)著惡臭的穢物中。
外婆的葬禮草草處理完畢后,蘇冬穿著黑色的喪服,雙膝跪地,默默看著擺放在神臺上的外婆的遺像。身邊人來人往,蘇冬卻覺得外婆的遺像只是看著她一個人,于是她便一直凝視著遺像的眼睛,恨不得連眼皮都不眨一下??芍钡筋i椎酸痛,她也沒有從那雙灰色的眼睛里找到她曾經(jīng)看到的令她感到溫暖的東西。這大概就是愛吧,蘇冬想,外婆一定是愛她的,比她的父母更加愛她。不,不能說更加,因為蘇冬從沒在父母身上感受過愛。蘇冬沒法說父母到底哪里對她不好,他們從沒讓她挨過餓,也沒讓她受過凍,從法律意義上說,他們完全盡到了為人父為人母的義務,但也僅僅是在盡義務而已。他們的眼睛里從沒有過女兒的影子,蘇冬不是他們愛情的結晶,只是他們必須負擔的生活累贅。
再回到學校時,張維默依舊趴在課桌上睡覺,腦袋深深埋在兩臂間,身子一動不動。蘇冬不禁在想自己請假的兩天,他是不是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蘇冬輕手輕腳地把書包放到課桌上,小心翼翼地坐下。然而屁股剛剛沾到冰冷的椅子,便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問,你這兩天怎么沒來?
蘇冬一驚,轉頭看到張維默頭枕胳膊,側著臉看她。蘇冬正好對上了他的目光,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張維默的眼睛就像一座清澈見底的湖,不,比湖更加深邃,像海,一片沐浴了陽光的海,在海水里,蘇冬看見了自己漂漂蕩蕩的倒影。
一瞬間,巨大的悲痛和委屈像是狂風掀起的海浪撞擊著她的心,蘇冬對著自己的影子大哭起來。
冷淡肅穆的夜晚,蘇冬雙手抱膝坐在地上,四周卷起裹挾著寒意的風。都說人死后會化作星辰,蘇冬抬頭看了看天,頭頂只有昏黃的半輪圓月,看不見一顆星星。
張維默斜著身子躺在冰涼的地面上,只用一只胳膊懶散地支撐著身體。白天蘇冬在教室里突然崩潰地大哭把他驚得手足無措,似乎是因為覺得自己問錯了話而感到內疚,放學后他邀請?zhí)K冬去一個地方。蘇冬習慣性地回絕,但和往常不同的是,這次張維默被拒絕后沒有直接走開,而是一再堅持,他說蘇冬去了那里心情一定會變好。兩個人拗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蘇冬讓了步。
張維默領著蘇冬上了教學樓的頂樓,沿著樓頂天臺的走道繞到了鐘樓旁。這座比學校的歷史還要悠久的鐘樓如同一頂皇冠矗立在教學樓的頂端。鐘樓沒有階梯,張維默面對著鐘樓的側墻,屈膝,然后原地起跳,在蘇冬低沉的驚呼中雙手牢牢抓住了鐘樓頂部平臺的邊緣,接著一個引體向上,矯健地攀上了鐘樓樓頂。
他半跪在平臺上,居高臨下地把手伸向蘇冬。蘇冬沒有猶豫,抓住了張維默伸出的手。兩只手緊緊交握的剎那,蘇冬忽然有一種感覺,這一刻,自己將生命交到了面前這個男生手中,哪怕只有十秒鐘,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從手心傳來的堅定可靠的力量,她不由自主地跟著這股力量,她爬上了鐘樓。
月色給整個校園都鍍上了一層白芒,教學樓燈火通明,高年級的學子們依舊在教室里埋頭奮戰(zhàn)。人在高處,蘇冬甚至能分辨出他們手中握的是什么樣的筆,做的是哪一套習題。她環(huán)顧四周,整個小城像一幅以黑色為背景的畫卷在她眼前鋪展開來,畫卷上點綴著點點星火,不斷閃爍又熄滅,像極了一顆顆星星。她怔怔地看著這幅畫面,一時呆住了。張維默雙手背在腦后,沉默地躺在地上,兩個人都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蘇冬才輕輕嘆了口氣,她沒覺得心情變好,但卻實實在在寧靜了許多。
你常來這里吧?蘇冬輕聲問。嗯,張維默說。為什么總來這兒?蘇冬又問。張維默從地上坐了起來說,不想回家,也沒別的地方可去。他邊說邊打著哈欠。蘇冬蹙著眉,有些不高興地問,你為什么總是這么困?張維默抱歉地笑笑回答,不好意思,我的睡眠不太夠。
全中國的高中生睡眠都不夠,蘇冬很不滿意。你晚上不好好睡覺干什么,學習?說完她自己都沒繃住笑,瞥了一下嘴趕緊斂住笑容,她擔心無意中傷到張維默的自尊。
好在張維默似乎并不在意地說,當然不是,我只是在進行一個游戲。網(wǎng)絡游戲?蘇冬問他。張維默搖頭說,不是。蘇冬第一次見他臉上露出猶豫不決的復雜神情。
蘇冬轉過頭,無所謂地聳聳肩,她才懶得追問。青春期的男生個個都是荷爾蒙分泌過剩的野獸,想想也知道他們每天晚上不睡覺都在干些什么。
蘇冬!張維默喊了一聲。
蘇冬回頭,發(fā)現(xiàn)張維默一臉的鄭重,不由有些驚訝。
你聽說過藍鯨游戲嗎?他慢慢地問。蘇冬茫然搖頭問張維默,藍鯨游戲?是什么?
張維默伸出手,挽起左臂的袖子,把胳膊伸到蘇冬臉前。夜色太過黑暗,蘇冬半是憑借目力半是憑借記憶才勉強看清,張維默左手小臂上畫著一條小小的鯨魚。她抬頭看了看張維默的眼睛,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低頭細細觀察了一會,忽然明白了什么,心尖猛然一顫,不由自主地緊緊抓住張維默的胳膊,失聲說道,不對,這不是畫上去的,這是,這是……
刀刻的。張維默平靜地替她說完。
蘇冬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誰干的?難不成是你自己?是啊。張維默點點頭,干脆利落地承認。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蘇冬問。
張維默收回胳膊,把袖子拉回原位說,這就是藍鯨游戲。
他不再看蘇冬,而是慢慢走到平臺的邊緣,像個玩高空雜耍的藝人一樣,半只腳伸出平臺,險而又險地懸在空中??此桓痹频L輕的樣子,蘇冬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為他擔心。
蘇冬,你相信一個人會心甘情愿地尋死嗎?張維默問她。
我……蘇冬張嘴欲答,卻仿佛思維突然中斷了一樣,過了很久才說,我不信。
張維默說,我也不信,所以我才加入了藍鯨游戲。在皮膚上刻鯨魚只是這個游戲的一部分而已。這也是一道數(shù)學題,有縝密且固定的解題方法,我想看看,就這樣一步一步地做下去,最終能不能得出那個在游戲開始時就設定好的結果。
什么結果?蘇冬問。
應該會死吧。張維默原地轉身,探出平臺外的半個身子在空中畫出了一道弧線,蘇冬覺得要是風再大些,身材瘦削的他恐怕會直接被吹下去。
蘇冬睜大眼睛看著他,卻沒覺得太過驚訝,像是已經(jīng)猜到會是這種結果一樣。張維默半開玩笑地說,蘇冬,要是哪一天你突然不想活了,不如也來試試這個游戲。
不試,我怕疼。她盯著張維默的胳膊,頭搖得像撥浪鼓,心有余悸地說。
父母天天吵架,鬧得蘇冬夜夜失眠。蘇冬每天一進家門,便徑直走進臥室鎖上門,但還是有些零碎言語不斷穿過房門飄入她的耳朵,“離婚”是他們提到最多的詞,其次是房子、錢和一些不堪入耳的臟話,唯獨沒有他們的女兒——蘇冬。
凌晨4時20分,鬧鐘準時響起。蘇冬掀開被子,露出捂得通紅的臉,已經(jīng)流不出眼淚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沉重的天花板。她知道自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上,更不該再感到難過,但難過卻像只隱形的手,穿透她的身體抓住她的心臟,令她徹夜難眠。她的思緒像不斷被海浪拍打的舢板般起伏不定,這時候,想起最多的是外婆生前的音容笑貌,偶爾還會想到張維默:我是一頭藍鯨。
蘇冬嗖的一下從床上坐起,側耳靜聽,外面毫無聲息,看來父母終于吵累了。她背靠床頭,一直就這么坐著,像和黑暗化為一體的雕塑一樣凝視著虛空。
蘇冬忽然想起,張維默就常常像她現(xiàn)在這樣在課堂上坐著發(fā)呆,她也曾好奇過他到底在想些什么,這時才明白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大腦放空,什么也不想地一直這么坐下去:我是一頭藍鯨。
張維默小臂上那條由傷疤構成的鯨魚又浮現(xiàn)在她腦海,蘇冬不禁開始想象他動手時那種血淋淋的觸目驚心的情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心里卻像受到了觸動般悸動。她翻了個身,把手臂伸進床板和床墊的夾縫,從里面掏出了一個灰布包,攤開灰布,露出了包在里面的一把折疊刀。
五年前,她差點死在這把刀上。那時也是與今日類似的處境,父母無休無止的爭吵和對她的漠視讓蘇冬找不到任何活著的理由,于是她決定自殺。她斟酌了很久,最后決定用這把刀割腕,因為她十分恐懼上吊或者溺水這種窒息而死的過程,跳樓倒是省事,只不過死相太難看,造成的影響也太過轟動。既然她活著的時候從未引人注目過,死也想安安靜靜地死。
割腕自殺最終失敗了。她對割腕的理解僅僅來自于電視劇里的虛假情節(jié),還以為對著自己的手腕來一刀,然后坐在那里慢慢等著咽氣就可以了。她不懂哪是動脈,哪是靜脈,把自己割得滿手是血,割得鉆心地疼,絲毫沒有感受到生命流失的跡象,于是她漸漸覺得自己可能是死不了啦,而人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死不了,也就開始怕死了。
蘇冬是自己跑去醫(yī)院的。醫(yī)生用狐疑的眼光注視著她,她謊稱是自己不小心打碎玻璃杯割傷的,幸好忙得焦頭爛額的醫(yī)生懶得多加追問。她走出醫(yī)院時,深深地體會到連死都死不成這種沉重的挫敗感,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幸運還是不幸,但感受著手腕傷口處傳來的清晰痛楚,她體會到活著的一種好處,就是不用忍受死亡過程的痛苦。
我是一頭藍鯨。蘇冬腦海里反復冒出這句話,怎么也抑制不住,就像打地鼠游戲一樣,打掉一只,跟著又冒出來另一只。張維默告訴過她,如果她真的想?yún)⑴c藍鯨游戲,就必須真的相信自己是一頭藍鯨,于是蘇冬試著嚴肅地思考這件事,但她怎么也無法把自己想象成一頭藍鯨。
或許像張維默一樣,先在自己胳膊上刻一條鯨魚才行。蘇冬打開折疊刀,凝視著刀刃上的斑斑銹跡,想起張維默曾嚴肅地提醒過她,動手前刀子一定要先用酒精消消毒,如果在游戲的第一天就死于傷口感染,那未免就太蠢了些。
這個人居然能一本正經(jīng)地開這種玩笑,蘇冬當時頗感滑稽。她深呼吸,右手握住刀柄,鼓足勇氣把刀尖慢慢伸向自己裸露的左臂,然而當冰涼的刀刃觸碰到皮膚的剎那間,像山洞突然被炸藥炸似的,五年前割腕時滿手是血的慘痛記憶塞滿她的腦海。她手一軟,刀垂直地向下掉落。
這次又失敗了。蘇冬拽著頭發(fā),對自己的無能深感羞恥,卻又松了口氣。自己真的很怕疼,所以不能參加這種游戲。蘇冬這么告誡自己,她把刀子重新用灰布包好塞回床墊下,倒頭沉沉睡去。
聽蘇冬說完,張維默雙腳一踮一踮地踩在鐘樓平臺的邊緣,半個身子懸在平臺外面,敏捷地原地轉了個身說,怕疼是好事啊,說明你的身體機能很正常。你看我——張維默舉起左臂揮了揮,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胳膊,而是一根火腿——這里的肉已經(jīng)死了,別說疼了,硬得連刀子都扎不進。
你不覺得疼嗎?蘇冬問。張維默嘴角微微抽動了下,繼而平淡地搖頭說,我覺得很爽呀!
這種任性的態(tài)度令蘇冬大惑不解地問,到底怎么樣才能克服對疼痛的恐懼?
張維默沉默下來,他全神貫注地注視著蘇冬的臉,直到蘇冬開始感到有些不自然,才問她,蘇冬,你為什么對藍鯨游戲有興趣?是因為好奇還是別的什么原因?蘇冬避開了張維默的目光,她現(xiàn)在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張維默也沒有追問,只是笑著說,要不去你家里看看吧。
蘇冬早就猜到家里一定沒人,自從父母開始吵架,這棟房子就已經(jīng)越來越不像家了,爸爸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媽媽更是常常徹夜不歸,但蘇冬開門后還是先探進腦袋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番。她從未帶過朋友回家,更何況還是個男生,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答應了張維默這種奇怪的要求,心里既緊張又有些后悔。
蘇冬一低頭,發(fā)現(xiàn)父母的拖鞋七零八落地放在玄關,家里應該沒人。她躡手躡腳地先進了客廳,豎起耳朵靜聽了近一分鐘,才敢招呼門外的張維默進來。
蘇冬去廚房倒了兩杯水,回來時發(fā)現(xiàn)張維默正站在客廳里四處打量,于是苦笑著說,比你家差多了吧?張維默意外地看著她,你又沒去過我家,怎么知道我家怎么樣?蘇冬遞過水杯說,聽別人說你們家住在全市最好的別墅區(qū)。張維默冷笑了下,接過杯子一飲而盡,然后對蘇冬說,除了更加死氣沉沉,其他的跟你們家也沒什么區(qū)別。
看著張維默突然陰沉下來的面孔,蘇冬忽然很想問一問,他到底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家庭(她在此前的生活中從未對另一個人的生活產(chǎn)生過興趣),而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開口。
張維默好像看出了蘇冬的好奇,轉過身用后背無聲地發(fā)出拒絕的信號,背著雙手像個主人似的在蘇冬家里走來走去。蘇冬很無奈,只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走進媽媽的房間時,蘇冬心里一動,把媽媽曾懷疑自己偷用她的化妝品的事當個笑料一五一十地說給張維默聽。張維默聽完后沒有笑,而是忽然彎腰從垃圾桶里撿出一個花花綠綠的盒子問,是這種眼霜嗎?
蘇冬愣了下,伸頭過去看了看說,是的。
張維默隨手把盒子扔回垃圾桶,輕描淡寫地說,假的,進口商品的包裝盒上都有海關加印的標志,這是國產(chǎn)的高仿貨,正宗的Made in china,價錢只要國外的三分之一。
蘇冬先是吃驚地張大了嘴,繼而笑個不停。她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今天這么開心過,恨不得立馬沖上去給張維默一個狠狠的擁抱。張維默皺著眉說,有那么好笑嗎?蘇冬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太好笑了,我只要想想我媽知道這件事后的表情就夠我笑一輩子了。
突然蘇冬就笑不出來了,她看見張維默臉色突然變了,于是便明白他也聽見了從玄關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是爸爸還是媽媽回來了?蘇冬驚恐地想。無論是誰,都比她預計的時間早得太多,要是被他們看見自己帶個男生回家會怎樣?蘇冬簡直不敢想象。她一把抓住張維默的手,拉著他沖進自己的房間,關門的瞬間,只聽見鑰匙扔在餐桌上發(fā)出的金屬碰撞的脆響。
是爸爸。蘇冬輕輕地擰上房門的鎖,爸爸應該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她默默祈禱著,把耳朵輕輕地貼在門上,聽到爸爸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心臟像踩了油門似的瘋狂跳動,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怦怦怦的心跳聲。
門把手突然猛烈顫動起來,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響。砰砰砰,砰砰砰。開門!開門??!爸爸發(fā)現(xiàn)房間被反鎖,粗暴地拍打著房門。蘇冬回頭絕望地看了張維默一眼,見他飛快地彎下腰,像個打洞的耗子吱溜一下滾進床底。敲門聲更加急了,謾罵一聲大過一聲,蘇冬趕緊把門打開,爸爸徑直闖入,濃重的酒臭味撲面而來。蘇冬被熏得捂著口鼻連連后退,順勢坐到床上,正好用雙腿給藏在床底的張維默打了個掩護。
爸爸睜著通紅的眼瞪著她問,你在搞什么鬼?大白天鎖門干什么?
爸爸平時很少喝酒,今天居然身上有這么厚重的酒氣,蘇冬不由有些心怯。膽戰(zhàn)心驚地回答,沒……沒什么……我也剛回來,在換衣服。
爸爸瞪大眼睛來回掃視著整個房間,像只起了疑心的狐貍,忽然兇狠地問,家里是不是有人來過?
蘇冬的心頓時沉入了谷底,她感到雙腿直打戰(zhàn),初冬的天氣,額頭上卻開始冒出細膩的汗水。蘇冬不知道爸爸進門時到底有沒有看見張維默,眼見著爸爸醉得泛紅的臉龐表情越來越猙獰,她感覺藏在床底的張維默似乎快要挺不住了,她害怕張維默忍不住從床下沖出來,只能不停地用小腿輕輕碰撞床腳安撫他。
蘇冬不敢回答爸爸,只能硬著頭皮裝傻充愣。爸爸原本風干的青色臉皮下滲透著酒色的暗紅,讓蘇冬想起了學校食堂里常常和米飯攪拌在一起的黏稠的青椒醬。父女兩大眼對小眼瞪了一會,蘇冬的心跳得快要爆炸了,然而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又覺得爸爸臉上的怒氣正一點點消退,就像倒在酒杯里一點點揮發(fā)的啤酒泡沫一樣,慢慢變成了一種捉摸不定的猶疑。
僵持了一會,爸爸忽然舉起手。蘇冬以為爸爸要打她,眼睛一閉,害怕地向后一縮。再睜眼時,卻看見爸爸的手掌尷尬地懸在空中,這才明白,原來爸爸是要撫摸她的頭。
算了。爸爸收回手,像頭紅眼的牛重重地用鼻子呼氣一樣,憤憤地說,不用你說,我早就知道你媽把野男人帶到家里來過。蘇冬一瞬間懵住了,茫然地睜著眼,她完全沒料到爸爸懷疑的對象竟是媽媽。
爸爸嘆了口氣,口臭混著酒臭噴在蘇冬臉上。帶就帶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我和她也過不下去了,離婚手續(xù)正在辦,就是這幾天的事了。蘇冬,你也不小了,應該看得出來,我和你媽是日日吵,夜夜鬧,只要撞上就要起火苗子,這個家是實在是過不下去了。
爸爸的手終于碰到了蘇冬的頭。她這次沒有躲,爸爸呼出的氣息是熱的,但話語里的涼意卻通過那只粗糙的手傳到蘇冬的頭頂,繼而像通了電一樣,貫通她的全身。
你可得記好了,要是哪天法庭上有人問你是想跟爸爸過還是想跟媽媽過,你一定得說想跟你媽媽過。你爸年紀大了,工作又忙,賺錢也少,帶你一個女孩子也不方便,哪有空照顧你?你跟著我就只能吃苦,還是跟著你媽好,女人心細,照顧你個女孩子也方便,還給你找了個有錢的叔叔,你下半輩子都不愁吃不愁穿……
我也不知道我想跟誰過。蘇冬坐在鐘樓平臺的邊緣,兩只手抓著地面,小腿懸在空中輕輕搖晃著說。以前她每次看見張維默站在平臺邊緣都覺得心驚肉跳,但現(xiàn)在她自己也坐在了這里,望著四周燈火通明的教學樓和從腳下開始拉長的黝黑地面,微微瞇著眼睛,有一種別樣的愜意。像是真的升入了云端,只要張開雙臂縱身一躍,就能在黑暗的天際翱翔,品味風和空氣的香甜。
張維默和她肩并肩坐著,他的眼睛直勾勾看著下方,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看起來比之前要憔悴不少,臉色也顯得更加陰沉了。
應該說,我也不知道我該跟誰過。蘇冬自嘲地笑笑。
時間又過去了一周,父母之間還是沒能達成離婚協(xié)議。雙方都想讓對方凈身出戶,但爭執(zhí)的焦點不光是財產(chǎn)分割,更主要的是蘇冬——爸爸和媽媽都不愿撫養(yǎng)她。
如果要蘇冬硬選一個的話,蘇冬心里是微微偏向于媽媽的,并不是她對媽媽還抱有什么美好的期待,只是因為爸爸明明白白地表明了不想養(yǎng)她??墒窃陂_庭的那天,蘇冬在法院門口看見媽媽被一輛寶馬接走,開車的是一個穿夾克的中年男人,看著也不比爸爸好看,但是不像爸爸那么陰鷙。他把媽媽接上車,然后當著蘇冬的面重重地關上車門,就像壓根兒沒瞧見這個人似的,于是蘇冬懂得了媽媽的態(tài)度。
現(xiàn)在她真不知道該怎么選擇了,她覺得自己像一只棒球,被爸爸和媽媽拋來丟去,雙方都想讓她盡快三振出局。據(jù)說如果父母始終不能達成協(xié)議的話,最終將由法庭裁定由誰來撫養(yǎng)。于是蘇冬索性徹底不關心了,因為歸根結底,自己不是選擇的那個,而是被選擇的那個。
我能理解你,從第一次見到你開始,我就知道我們同病相憐,都是沒人要的孩子。
蘇冬始終沒問張維默身上到底發(fā)生過什么,幸福各種各樣,而悲傷都大同小異。張維默說他們是一樣的,那他們就是一樣的。蘇冬原本不信,她以前覺得自己和張維默不是一類人,但現(xiàn)在她信了,張維默身上那種頹廢的感覺絕對是無法偽裝的,褪去那些光鮮的外衣,活脫脫就是另一個蘇冬。
好了,你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到底怎么樣才能開始那個藍鯨游戲了吧。蘇冬語調輕松地問。
張維默轉過頭看著她,蘇冬直視他的目光,察覺到了他眼神里的猶豫,就問,怎么了呀?張維默說,蘇冬,我必須再問你一次,你確定自己是真的想?yún)⒓铀{鯨游戲嗎?我確定。蘇冬迅速堅決地點頭,她有些難以理解張維默的遲疑,就問張維默,之前不是你讓我來試試的嗎?
張維默避開了蘇冬的目光,他雙手用力揉搓著蒼白的額頭,低沉著聲音說,蘇冬,藍鯨游戲雖然名為游戲,但你絕對不能僅僅把它當成一個游戲,千萬不要小瞧它,我曾說它像一道數(shù)學題,其實它更像一道威力巨大的咒語。你知道它進行到最后,后果是什么嗎?
蘇冬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知道,你說過,會死。張維默問,你不怕?
我不怕死,我只怕疼。蘇冬說著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把折疊刀,正是她五年前用來割腕,之后一直藏在床墊里的那把。她彈開刀子,已經(jīng)用酒精擦拭過的刀刃在月光下反射著冷冽的光。蘇冬把刀刃橫放,貼著左臂的皮膚慢慢滑動,觸感冰涼徹骨,皮膚上迅速冒出了一粒粒肉眼清晰可見的疙瘩。
還是下不了手。蘇冬這次卻沒有沮喪,她把刀子放回口袋,粗魯?shù)乩^張維默的左臂,動作幅度有些大,兩個人的身體都一陣搖晃,險些一塊兒從鐘樓上栽下去。好不容易坐穩(wěn)了身子,兩人沒有互相埋怨,反而默契地相視一笑。蘇冬把張維默的袖子拉上去,手指輕輕按在那條疤痕構成的小鯨魚上。
你到底是怎么下得了手的?蘇冬像個乖學生一樣好奇,鯨魚那里的肉硬邦邦的,沒有一點彈性,完全失去了生機和活力。
蘇冬,你往下看。張維默伸出手指著下面。
蘇冬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籠罩在夜幕中的校園如同往常一樣壓抑,三幢教學樓呈“品”字形沉默地矗立著,教室里昏暗的燈光比被沉重的肩膀壓得抬不起頭的學生們顯得更加死氣沉沉。
張維默問,你看到了什么?蘇冬不確定地回答。操場、教室、燈光、學生?不,我說的是顏色。我看到的是——光。那光以外呢?光以外——是黑暗。你愿意待在光下,還是黑暗里?待在黑暗。那你喜歡黑暗?蘇冬搖頭說,我不喜歡,我怕黑。
蘇冬,或許等到你不怕黑的時候,也就不會怕疼了。張維默有氣無力地笑笑,你了解藍鯨這種動物嗎?它們是海洋的霸主,身體能達到幾十米長,一百多噸重,浮在海面上時簡直像一座移動的小島。但這么大的身軀,與整個海洋相比依然微不足道,不會比一粒沙子大多少。而且上帝賜予了它們霸王般龐大的軀體,卻剝奪了它們在水中呼吸的權利,雖然它們更喜歡在黑暗溫暖的深海中活動,它們可以在那里覓食,但最多每隔幾十分鐘,它們就必須浮上海平面呼吸新鮮的空氣,它們就這樣在光明和黑暗之間來回穿梭,一刻也不能停,否則就會溺死在海里。
蘇冬疑惑地問,鯨魚也會溺死?張維默耐心地解釋,鯨不是魚,是哺乳動物。
有什么區(qū)別?蘇冬不服氣地想著。雞在科學上還屬于鳥類呢,但誰要是管雞叫鳥,不被當成神經(jīng)病才怪。既然飛不起來的就不算鳥,能在水里游的憑什么不是魚?她默默在心里抬杠,卻沒有張嘴辯駁。她想象著藍鯨在光明與黑暗交界的海平面來回穿梭的景象,漸漸有些癡了。
離婚依舊沒有達成協(xié)議,父母似乎都在刻意減少和蘇冬見面的次數(shù)。自那次在法院相遇后,蘇冬再也沒有見過媽媽,同樣也少見爸爸的蹤影,只是偶爾在深夜帶著一身酒氣回家后,抓住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沖蘇冬大發(fā)脾氣。即便不喝酒時,爸爸看她的目光也越來越陰沉,像是看著那筆他收不回成本的投資股票的生意。
蘇冬的左臂上也多了一頭小鯨魚,不過不是用刀刻的,而是張維默用水筆幫她畫上的,七扭八歪,在她瘦骨嶙峋的小臂上張牙舞爪,蘇冬甚至懷疑張維默是不是故意捉弄她才畫得這么ugly,可張維默卻說非常Sexy。
張維默還說,在皮膚上刻一頭鯨魚只是藍鯨游戲其中的一個任務而已,還有很多任務。比如看恐怖電影、聽頹喪風格的音樂、一整天不和任何人說話等等。這個倒簡單,蘇冬自嘲地想,反正她一天本就張不了幾次嘴。但是越到后面任務就越激烈,有很多危險行為,甚至還有各種形式的自殘,而最終任務是為自己設計一個死亡方式和死亡日期,并且成功執(zhí)行它。
藍鯨游戲玩到最后,真的能讓人心甘情愿地自殺嗎?蘇冬將信將疑地問。
張維默極其嚴肅地點頭,可蘇冬還是沒法完全接受,藍鯨游戲的那些任務看起來確實有些嚇人,但怎么也不像高明到能夠操控人生死的地步。
另一件讓蘇冬不明白的事情是,幾乎所有的任務都要求在凌晨4時20分完成。她問為什么,張維默攤攤手,說他也不太明白,但凌晨4時20分正是天將要亮卻還沒亮的時候,都說拂曉前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或許是這個原因吧。
張維默說,藍鯨游戲總共有50個任務,如果一天完成一個,一共就需要50天。蘇冬問張維默,你已經(jīng)完成多少個任務了?31個。張維默說。
蘇冬在心里默算,如果一切真的都是按照藍鯨游戲設計的流程進行——其實她不怎么相信,但如果真是那樣,張維默就只剩下不到三周的命。
總的來說,藍鯨游戲并沒有蘇冬想象的那么特別,至少在開始的幾天,對她來說最大的困難在于如何才能在凌晨4時20分克服困意起床,不過她很快便適應了這種生物鐘。藍鯨游戲的每個任務都是一個可怕的挑戰(zhàn),可蘇冬無所畏懼,她每天都在凌晨4時20分起床,有時要從頭到尾看完一整部血腥得讓她嘔吐不止的恐怖電影,有時得攀爬到正在建筑中的大廈頂層,踩著裸露在外的鋼筋在空中走幾個來回,或是讓冰冷的河水完全漫過頭頂,閉氣到差點窒息再爬上河岸,或是在火車撞到臉前的瞬間躍下鐵軌。蘇冬巧妙地控制著動作的尺度,感受著這種不斷和死亡擦肩而過的過程,像是上了癮一樣,每完成一個任務都會獲取巨大的滿足感。
蘇冬漸漸感覺到,真的像張維默說的那樣,凌晨4時20分是一個十分玄妙的時間,在那個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時刻,她按照任務要求的那樣舉起手,對著胳膊上的鯨魚圖騰鄭重宣誓——我是一頭藍鯨。她閉著眼睛,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頭鯨魚,放任自己的心去默默感受。慢慢的,她能感受到四周沉重得有如實質的黑暗像是海水一樣沾著在她的皮膚上,而她則是一頭鯨魚,在海水里緩慢卻自由地蠕動著。
但蘇冬唯一始終無法戰(zhàn)勝的是對疼痛和鮮血的恐懼,胳膊上畫出的鯨魚很快就變得黯淡,她不得不用筆一遍遍地描,卻始終沒有辦法真正在自己的身體上留下一頭鯨魚。
蘇冬無數(shù)次從床墊里掏出那把折疊刀,但光是看著透亮的刀刃就覺得汗毛乍立,五年前割腕的那一幕如同夢魘一般在她的眼前不斷做著3D環(huán)繞,她怎么都做不到,沒有辦法對自己下手。
真是個百無一用的廢物??!蘇冬無比頹喪,也無比羞憤。她有一種感覺,把鯨魚刻在皮膚上就像一種神秘的儀式,如果自己不能完成這一步,就無法真正理解藍鯨游戲。
我該怎么辦?蘇冬懊喪地問張維默。上次之后,他們已經(jīng)有幾天沒再見過面,蘇冬覺得張維默跟以前不太一樣了,他整個人無比憔悴,清秀的臉龐上毫無血色,表情凝滯,目光空虛,仿佛一陣輕風就能吹走他的靈魂似的。
張維默一言不發(fā),在鐘樓平臺的邊緣呆呆地坐著,以至于蘇冬開始懷疑他是否聽見了自己的話。
我?guī)筒涣四?。不知過了多久,張維默才緩慢地開口。(見他終于打破沉默,蘇冬這才松了一口氣,她唯一的朋友精神還正常,這是件好事,或許是因為他已經(jīng)成了一頭藍鯨,沉默不過是從深海浮上海平面換了口氣而已)蘇冬,你停下吧,藍鯨游戲不適合你。這句話讓蘇冬大吃一驚,為什么?她很想立刻反問,為什么不適合我卻適合你?憋了一下卻沒問出口,只是固執(zhí)地搖頭。她正在興頭上,藍鯨游戲種種自虐式的任務給她的感官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刺激,讓她第一次無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張維默慢慢轉過頭,看著她的眼睛說,蘇冬,或許你真的不怕死,但你其實并不想死,我看得出來,疼痛就是你對生命最大的留念,克服不了疼痛,就無法擁抱死亡。聽我的話,放棄吧,蘇冬,你很幸運,沒有多少藍鯨游戲的參與者可以回頭,只有沒有經(jīng)歷過死亡的人,才會輕易踩中死亡的陷阱。
張維默輕柔地拉過蘇冬的手,卷起她的半截衣袖,他用手指沾了些口水,一點點把蘇冬胳膊上的鯨魚抹去。蘇冬低著頭,看見張維默親手畫上的那只鯨魚慢慢辨別不出形狀,直到泅成藍色的墨跡,她不由又想起了五年前,她手臂上那些如鮮花般綻放的血。
第二天是周日,蘇冬一覺睡到了下午1時。她睜開惺忪的眼睛,從溫暖的被窩里探出腦袋,這時她隱約聽見門外傳來鑰匙碰撞的聲音,繼而是猛烈的開門聲,是爸爸還是媽媽?蘇冬迷迷糊糊地想。管他呢,她用被子蒙住頭,爸爸也好,媽媽也罷,她都好像很久沒見過了,現(xiàn)在她只想睡覺。
突然,哐當一聲巨響,臥室的門開了,蘇冬清楚地記得自己睡前給房門上了鎖,門是被強行踹開的。她驚恐地從床上坐起身子,看見暗紅色的木門斷成了兩截,鎖頭一直飛到了床邊。爸爸握著拳站在門口,灰色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像一堆烤干的雜草,他穿著一件很久沒洗的黑色外套,眼珠子像灌了血一樣紅。爸爸又喝酒了,她一瞬間想起小時候有一次,自己因為賴床不愿去上學,被原本心情就不好的爸爸揪著腦袋從床上拉起來痛打了一頓。但這次不一樣,爸爸陰霾暴躁的樣子讓她想到了電影《荒野獵人》里那位為了復仇無所不為的獵人。爸爸是來復仇的,蘇冬產(chǎn)生了這樣莫名恐怖的想法,她的身體在發(fā)抖,不由自主地向床角蜷縮。
爸,今天不用上課。蘇冬孱弱地說。爸爸像根本沒聽到似的,狠狠一腳踩斷了掉在地上的半截門板,三步并作兩步蹬上了床。蘇冬任由爸爸把她從被窩里拖出來,兩腳叉開騎在她的腰上,伸手去解褲帶。他要用皮帶抽我了。蘇冬恐懼地閉上眼睛,不敢再看。但蘇冬迎來的并不是足以令她皮開肉綻的抽打。爸爸只是用皮帶勒住她的雙手,用力拉緊后打了個結,那條人造革皮帶像蘸了水的麻繩,鋁制的皮帶扣深深嵌進了肉里,痛得她忍不住大聲呻吟。她這帶著哭腔的呻吟似乎更加激起了爸爸的獸性,爸爸低吼一聲,像頭發(fā)情的野豬,兇狠地扒下蘇冬的睡褲。
蘇冬睜開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的爸爸。她終于反應過來了,她的爸爸,她的親生爸爸,他不是要毆打她,而是要強奸她,強奸他的親生女兒。她看著爸爸手腳并用,一點一點艱難地脫著褲子,那條黑色牛仔褲是她幾天前才幫爸爸洗過的,當時她還在想,這種緊身的褲型已經(jīng)不適合爸爸這種身材有些發(fā)福的中年男人了。她能感覺到爸爸的另一只手在她的下體上瘋狂地摸來戳去,粗糙的手繭刮擦著她的肌膚,火辣辣地疼。
可蘇冬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神經(jīng)來接收疼痛感了,她渾身發(fā)抖,腦海里不斷響起絕望的號叫:我要被強奸了!我要被爸爸強奸了!她近乎呆滯地看著爸爸終于褪下了牛仔褲,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喘息,一腳把褲子踹得老遠。
一聲肉體撞擊的悶響,一聲痛苦的嘶吼,爸爸抬起臉,手捂著鼻子,指縫間滲出了腥紅的鼻血。被強奸的恐懼終于讓蘇冬恢復了一些力氣,她用額頭狠狠撞向爸爸的鼻梁,清晰地聽見了軟骨斷裂的聲音。蘇冬奮力掙脫了皮帶,爸爸慌亂中沒能系上死結,她發(fā)瘋似的扭腰掙扎,號啕著拍打著爸爸,尖叫著踢腿,她要把爸爸豬玀一樣骯臟的軀體從自己身上蹬下去,她寧愿被打死,也不愿被強奸。
啪啪兩聲,蘇冬接連挨了兩個兇惡的耳光。小賤胚!爸爸吼著,用膝蓋緊緊夾住了她,他的鼻血滴落到蘇冬的臉上,混著眼淚一起順著臉頰流進她的嘴里。小賤胚!爸爸接著咒罵,揪住蘇冬的頭發(fā),扯著她的腦袋狠狠撞向床頭。蘇冬頓時眼冒金星,她聽見咔擦一聲,毛骨悚然的脆響,也不知道斷的是床頭的木板還是自己的頭骨。
你這小賤胚!跟你那婊子樣的媽一樣賤!爸爸壓在她身上,在她耳朵邊上歇斯底里地吼叫。那個臭婊子跑了,跟那個雜種男人跑了,留下了你這個小賤胚,小孽種!
蘇冬止住了號哭,她本來還以為爸爸是喝醉了才獸性大發(fā),原來不是。蘇冬無聲地流淚,滾燙的眼淚不斷順著墻壁向下流淌,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水漬。她用力把手臂伸進床墊的縫隙向里摸索,她的雙腿再次被爸爸向兩側分開,她摸到了那個藏在床墊下的布包,她感覺到爸爸頂住了她的下身,她彈開了刀子,奮力向身后一扎。
蘇冬聽見了一聲利器切割肉體的牙酸聲,這個聲音從五年前開始,就在她的記憶和夢境中反復交織回響,她對這個聲音是如此熟悉,以至于忽略了爸爸痛苦的咆哮。仿佛是為了再欣賞一遍這個聲音似的,蘇冬又一刀扎了下去,接著又是一刀,直到感覺到爸爸從她身上滾了下去,她才轉過身,看見被鮮血染紅了的床單,大部分是爸爸的血,也有少許是她身體里的。
爸爸從床上滾了下去,手捂著肩上的創(chuàng)傷,下半身赤裸著,姿態(tài)丑陋地半躺在地板上,暗紅色的血從翻開的皮肉里不斷向外涌。他的臉上血跡斑斑,表情扭曲猙獰,但之前的淫威和獸欲仿佛和那些源源不斷涌出的血一起流失干凈了,他直勾勾地盯著蘇冬手里的刀子,目光里剩下的只有恐懼。
爸爸是怕我嗎?蘇冬精神恍惚地想著,她舉起手里的刀子看了看,看見了刀刃上盤旋的一滴滴露珠般的鮮血,她感到刀刃在興奮地閃光,宛如剛剛品嘗了一頓饕餮盛宴。她舉刀的動作嚇住了爸爸,他一只手捂著傷口,另一只手拉在門上想站起身來,結果被他一腳踹壞的木門露出的尖刺戳傷,他站起了一半又摔倒在地上,只好趴在地上狼狽地向門外爬。
爸爸真的怕我,蘇冬完全相信了這件事,當她拿起刀時,爸爸就再也不敢傷害她了。她赤身裸體地跳下床,踩在爸爸肥厚的背上,像踩著一頭等死的豬,然后干凈利落地把刀子扎進了爸爸的背。
蘇冬緊緊抱著雙臂,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在路上,身體抖個不停。冷風沿著她全身的每一個毛孔嘶吼著灌入,她的五臟六腑似乎都結了冰。她是光著身子從家里逃出來的,只胡亂拿了幾件單衣,躲在樓層之間的安全通道穿好了衣服。蘇冬低著頭,警惕地從低垂的眼簾下窺視往來的行人,她明明已經(jīng)在小區(qū)的公共水池旁洗干凈了身上的血跡,卻依然覺得自己像個渾身是血的怪物,人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盯著她,跟在她的背后捂著嘴竊竊私語。
空氣似乎都在壓迫她,蘇冬的心被擠壓得快要爆炸了,越來越喘不上氣,不得不躲到一個陰暗的墻角里張大嘴巴呼吸,風鉆進了她的口腔,一刀一刀地切割著她的肺。她不知道爸爸現(xiàn)在是死是活,逃出家門前她回頭看了一眼,爸爸半截身子橫在臥室門口,奮力仰起上身,一只手高高舉起,像是要抓住什么東西似的。刀子還插在他的背上,這讓他看起來有些滑稽,蘇冬不禁想到了那個死到臨頭還想要去搶牧師手里的鍍金十字架的老吝嗇鬼葛朗臺。
那時她有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感,現(xiàn)在卻像剛讀完那篇《葛朗臺》時一樣,感到一種透徹心扉的悲涼。她無處可去,那個勉強能稱之為家的容身之所現(xiàn)在也回不去了,她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爸爸,一個想要強奸親生女兒的爸爸。我要坐牢了……蘇冬恐懼地想著,我的下半生都要在監(jiān)獄里度過了,跟那些搶劫犯、殺人犯和強奸犯住在一起,區(qū)別在于我是被強奸的那個。
手機緊緊攥在她的手心。如果一定會坐牢,那最后想做的事情是什么?蘇冬沒有什么一直藏在心底的愿望,從小在父母的影響下,她早已自覺不能擁有愿望這種東西,她現(xiàn)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在進監(jiān)獄前再見一次張維默,但是她卻找不到他。她已經(jīng)打了四遍張維默的手機,他都沒有接。張維默曾對她說,如果緊急時刻打一個人的電話三遍還是不接,這個人就不能算朋友,蘇冬覺得自己應該算是張維默的朋友,所以她不死心,又打了四遍,可還是聽不到那個此時她唯一想聽的聲音。
街頭巷尾來來往往的人越來越多,蘇冬總覺得人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瞟著她,她硬著頭皮從墻角鉆出來,一不留神撞到一個男人懷里,嚇得頭也不敢抬,轉身就走。男人沖著她的后背罵了很多難聽的話,蘇冬越聽越難受,她想放聲大哭,卻又不敢,眼淚簌簌而下,視線一片模糊,低著頭大步走著,看不清路,就無所謂方向。
天黑了下來,蘇冬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到了何地,擦干眼淚抬頭看了看,意外地發(fā)現(xiàn)居然離外婆家很近了。外婆去世還不到兩個月,房子就已經(jīng)破敗得不成樣子,里面漆黑一片,都快要和院子兩側霉得發(fā)黑的磚墻融為一體了,像個鬼屋似的死氣沉沉。蘇冬推了推門,理所當然地沒人,外婆去世后她的鑰匙就被媽媽收走了,即使留著也沒用,媽媽早就換了鎖,宣布對這棟房子的主權。蘇冬也不想進去,既然房子里的人已經(jīng)死了,那她在外面還是里面其實都一樣。
蘇冬只是覺得冷,被風吹干了的冷汗把單薄的衣衫粘在她的皮膚上,像是一層滿是油脂的皮。她離開外婆家,茫然地走在路上,身子抖得越來越厲害,她恨不得警察現(xiàn)在就過來把她抓走,不然她可能就要凍死在路邊了。她哆哆嗦嗦地走著,忽然看見路邊一家營業(yè)中的西式快餐店,招牌上發(fā)著光的漢堡、薯條像會散發(fā)香氣一樣誘人。蘇冬咽了咽口水,她看到店里開著暖氣,亮著溫馨的光,此時一個顧客都沒有,只有一個年輕的姐姐站在收銀臺前,那個姐姐看見了站在門外的蘇冬,微笑著沖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進來。
然而蘇冬卻逃走了,雖然她又冷又餓,哪怕能在溫暖的地方坐一會兒也好,可她不敢堂而皇之地坐在光明之下,更不敢直視這個姐姐的目光。她一定是個幸福的人吧,蘇冬想,和我不是一類人,我只是個對他人幸福造成困擾的人。蘇冬不由想起了曾經(jīng)和張維默的對話,她怕黑,卻無法走到光明那一邊。
蘇冬停下了腳步,她終于想到了,去哪里才能找到張維默?
她瘋了一樣向學校跑去,路程不遠,她卻連停下來喘口氣都不敢。她害怕來不及,她有一種靈異的預感,自己將要錯過什么,剛才她還期望警察立刻來把她抓走,現(xiàn)在卻乞求上天再多給她一點時間。
兩側的行人和景物在飛快地倒退,蘇冬望見了學校的大門,現(xiàn)在正是晚自習的時間,燈火通明的教學樓在夜幕中森嚴矗立,和往常一樣肅穆靜謐。蘇冬跑岔了氣,不得不放緩腳步,捂著肋部一瘸一拐地走著,風從口鼻灌進肺,像把刀子一樣在里面攪了個稀巴爛,讓她喘氣都疼。好不容易走到操場,蘇冬用拳頭狠狠捶了捶發(fā)酸的頸椎,從進校門起她就一直抬著頭死死盯著校園的制高點,那一座鐘樓,孤零零地矗立在六層教學樓之上。
蘇冬瞇著眼,竭盡全力地凝視鐘樓頂部。她是班里少數(shù)不近視的人,但夜色太深了,一直走到鐘樓的正下方,她才模模糊糊地看見平臺邊緣似乎站著一個人影。一定是張維默,蘇冬想,就算偶爾也會有別人爬到鐘樓上去,但只有他才敢那樣站著。
蘇冬費力地昂著頭,視線垂直向上,她在猶豫要不要喊一聲,告訴張維默她馬上就上去,讓他等她一下,就等一下??伤蝗粦岩勺约菏遣皇钱a(chǎn)生了幻覺,她發(fā)現(xiàn)她不用上去了,因為張維默好像自己下來了。風越來越急,他身體的輪廓在夜幕里變得越來越大,面容也越來越清晰,四肢向外張開。人們總把飛在空中的人比喻成鳥,可蘇冬卻覺得張維默像一條魚,一條鯨魚,搖頭擺尾,噴出沖天的水柱,嘯聲震耳欲聾,扭著身子一頭扎進黑暗的深海。
蘇冬感到腳底輕輕一震,張維默落在了離她好幾米遠的地面上,風把他的身體在空中帶離了方向。整個校園一瞬間喧嘩起來,光影亂閃,腳步聲、尖叫聲、各種嘶吼聲此起彼伏,蘇冬卻什么也聽不到了。她呆滯在原地,如同回歸了生命的原點,腦海一片虛無,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無法感受。直到她被人兇狠地撞了一下,踉蹌著摔倒在地,撞她的是學校的保安,他也被蘇冬帶了個趔趄,卻根本無暇顧及,連滾帶爬地沖到張維默身邊。
越來越多的人圍了過來,蘇冬慢慢地從地上爬起,拖著腳步,一點點挪了過去,擠進人群。她看見了張維默,他以一個正常人不可能做到的姿勢癱在地面上,四肢猶如麻花一樣扭曲著,他的脊柱已經(jīng)斷了,血從他的身下汩汩流出,他像一條被潮水沖上岸的魚,太陽一出來,就會永遠地爛在沙灘上。
但他現(xiàn)在還沒有死,哪怕他已經(jīng)完全動不了了,滿臉是血,眼神渙散,但蘇冬是見過死人的,那天她看到外婆倒在廁所地上時,一眼就肯定外婆已經(jīng)死了,因為她明顯感覺到外婆身體里那種生命的靈氣消失了,但此時的張維默身上還殘留著那么一絲絲的靈氣。
蘇冬向前挪了挪,她想喊張維默的名字,張了張嘴,卻發(fā)出微弱的含糊不清的聲音,立馬就淹沒在四周喧鬧的人聲里。她不知道張維默還能不能聽見她的話,更害怕自己一出聲就吹滅了張維默最后的一絲生氣??删褪沁@么一點微弱的聲音,張維默好像真的聽到了,他眼珠子顫巍巍地轉向蘇冬所在的方向,他已經(jīng)說不出任何話了,但蘇冬領會了他的眼神想要傳達的含義。
蘇冬,我在那個世界等你。
刀子切割開皮膚時,發(fā)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牙酸聲,蘇冬卻暢快得險些呻吟出聲。鮮血迅速從傷口溢了出來,飽飲了鮮血的刀身興奮地閃爍著妖異的光,蘇冬握刀的手依然平穩(wěn),一點一點鎮(zhèn)定自若地挪動著,很快她的胳膊上出現(xiàn)了一條由血痕勾勒出的鯨魚。蘇冬站在鐘樓頂部的平臺上,把手臂高高舉過頭頂,遮住從天而降的陽光,陰影之下,鯨魚張著血盆大口,無比猙獰。
蘇冬興奮得發(fā)抖,她終于做到了,她像張維默一樣,戰(zhàn)勝了對疼痛的恐懼,她永遠不會再畏懼疼痛,那血肉模糊的鯨魚便是明證。她并非不能再感受到疼痛,而是從疼痛中獲得了巨大的滿足。
我是一頭藍鯨。蘇冬高舉著手,閉著眼,驕傲地呢喃。鮮血順著手臂向下流淌,不斷滴落在她的額頭、臉頰和肩膀上,這種溫暖的痛感激活了她的神經(jīng),蘇冬覺得自己的五感從未如此清晰過,她從未如此真實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甚至能感覺到身邊空氣流動發(fā)出的如同海浪一般的聲音。不,那就是海,蘇冬睜開了眼睛,啊,她滿足地嘆息,原來自己正處在廣闊無垠的海平面上,她想動一動腳,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了腳,只有兩只寬厚的鰭,她向下望去,立馬感到溫暖的海水包裹住了她,那是黑暗的、深不可測的海啊。她有一種強烈的縱身而下的渴望,那才是她的終極歸屬,是她從未有過的、發(fā)自內心向往的自由??!
蘇冬激動地向平臺邊沿走去,每一步都莊重得像在進行一場偉大的儀式。她是一頭即將投入大海懷抱的藍鯨,將要去追求屬于自己的永恒的自由生命。直到她走到鐘樓邊沿,被腳下的一件東西吸引了目光,精神才稍稍回歸到現(xiàn)實。
那是一個灰色的信封,被膠布緊緊粘在了平臺上,與灰色的平臺近乎融為一體。蘇冬跪在平臺上,費力地撕開膠布,信封上沒有寫收件人,也沒有落款,但她知道這封信是給自己的,因為信封上畫了一頭藍色的鯨魚。
蘇冬
我本不想寫這封信,是因為擔心寫完信后,便會失去離開的勇氣。但這幾天我總是想,在離開之前還有什么是必須要做的。我想了很久很久,也只有再和你說說話這一件事,因此還是寫了這封信。
當你看到信的時候,我大概已經(jīng)死了吧。我想,你應該也有一些心理準備,畢竟你曾經(jīng)也是一頭藍鯨,對我的結局不會感到太詫異。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么一定要這么做。如果你問我,我一定會告訴你,但你從沒問過,所以我就當你曾這么問過吧。我想告訴你,因為我沒什么朋友,你是唯一的一個。
蘇冬,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說除了錢,我什么也不比你多,我確實沒有騙你。六年前,我十歲的時候,我媽媽死于一場兇殺,兇手是我爸爸,而我是唯一的目擊者。那時我躲在門后,從門縫里目睹了爸爸一只手掐著媽媽的脖子,另一只手拿著一把瑞士進口的軍刀連續(xù)捅了她十幾刀,刀刀都刺在同一個部位。媽媽的血染紅了家里名貴的地板,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敢再踩在那塊地板上。
爸爸理所當然地被警方鎖定為重大嫌疑人,但他最終還是逃脫了法網(wǎng)。一方面是因為爸爸本身就很有權勢,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是我在法庭上作了關鍵的偽證,才使爸爸最終脫罪。
我是多么自私?。∥蚁胛乙呀?jīng)失去了媽媽,決不能再把爸爸送進監(jiān)獄,但我最終還是沒能把爸爸留住。從那時起,爸爸看我的眼神就變了,我不再是他的兒子,而是一個隨時可以置他于死地的關鍵證人。蘇冬,我很確認,有很多次爸爸都想要害死我,只是沒能得手罷了。
我越來越害怕,越來越不敢回家。爸爸想必也不愿面對這樣的我吧,常常丟下一筆錢,一走就是幾個月。我就更不敢一個人待在家里,只能像個孤魂野鬼一樣成天在外游蕩。家像一個陷阱,一個鬼氣森森的絞架,等待著我自己把脖子套上去。
我開始做噩夢,媽媽死時的情景每晚都像電影一樣在我的夢里循環(huán)播放,媽媽的血淋在我的身上,她摸著我的臉問我為什么要替爸爸作偽證。我每晚都會從噩夢中驚醒,繼而整夜整夜失眠。六年來,我?guī)缀鯊臎]睡過一個完整的覺。
蘇冬,你總是問我怎么樣才能不畏懼疼痛,我無法回答你,因為疼痛是我懲戒自己的手段。從我目睹媽媽死亡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jīng)喪失了生活的意志,只是像行尸走肉一樣渾渾噩噩地活著,無法思考,無法面對現(xiàn)實。四周總是有亂閃的光線和嘈雜的聲音,只有疼痛才能讓我暫時清醒,才能讓我從混沌的牢籠中暫時解脫,就像吸毒一樣,我對疼痛已經(jīng)上了癮。
我知道我的精神出了問題。我不怨恨任何人,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是個罪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容得下我。我也不會要求別人給予我善良,我已經(jīng)接受了黑暗并任由黑暗來侵蝕,越來越喜歡瑟縮在陰暗的角落里。
這時我接觸到了藍鯨游戲,雖然一開始它就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游戲的最終結局是死亡,但我卻絲毫不抗拒,毅然決然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加入了這個組織。沒錯,藍鯨是一個組織,是一個專門容納我這樣的人的組織,是一個傳遞死亡和絕望的組織。它挖掘成員的隱私,掌控成員的秘密,以此來監(jiān)督成員進行那些自我侮辱、折磨和自殘,并且迫使成員將游戲的接力棒傳遞給下一個人。
藍鯨游戲是一個有野心、有計劃又能蠱惑人心的怪物,但在這樣一個組織里,我卻體會到一種集體的歸屬感,一種與世界背離的快樂。再后來我遇見了你,蘇冬,第一次坐到你身邊時,直覺毫無理由地告訴我我們是一樣的人,我在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你知道那時我有多么激動嗎?我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了,我找到了一個可以分享痛苦的人。蘇冬,我就是這么一個自私懦弱的人,我卑鄙地把藍鯨游戲傳遞給了你。
可是,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無法控制對你的好奇,越來越想了解你。當我開始了解你的生活,你的痛苦時,我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我想成為你的朋友。蘇冬,我已經(jīng)失去父母了,而你也和沒有父母差不了多少,我想在你什么都沒有的時候,支撐你繼續(xù)活下去。我是一個罪人,無論怎樣的下場都是罪有應得,但你不是,這世界上有一個這樣的張維默就足夠了,不應該再有一個這樣的蘇冬。
我是多么狂妄啊,我連自己的生活都挽救不了,卻妄想成為支撐你生命的柱石。我果然做不到。不僅如此,我還愚蠢地把你帶進了藍鯨游戲。我焦慮得日夜發(fā)狂,不知道該怎么挽回自己的錯誤,我抹掉了你胳膊上的藍鯨,卻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抹掉你心里的藍鯨。我的藍鯨游戲就要結束了,終結的時間已經(jīng)確定,我曾害得媽媽死不瞑目,決不能再傷害到你。你說我是個天才,可我絞盡腦汁也只想出這么一個笨辦法。我留下了這封信,決定讓自己死在你的面前,我想只有這么做,才能讓你認識到藍鯨游戲的可怕,才能讓你明白——蘇冬,我是多么喜歡你。
蘇冬,我是一個罪人,源自黑暗,歸于黑暗,但你不屬于那里,回到光明那一邊去吧,徹徹底底地忘掉藍鯨吧,我希望你活下去,帶上我的那一份生命。
蘇冬收到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時,第一時間想到的依然是張維默,她把錄取通知書和張維默留下的那封信放在一起,塞在枕頭的下面。她已經(jīng)不需要再看那封信了,信上的每一個字都像一種信念,完完整整地刻在蘇冬的腦海里。
爸爸最終沒有死。說起來,那已經(jīng)是兩年前的事了。蘇冬主動去了公安局自首,又和警察一道去醫(yī)院逮捕了正在接受搶救的爸爸。(后來是鄰居聽到了響動才把奄奄一息的爸爸送往醫(yī)院治療的。)
爸爸最終以強奸未遂被判刑入獄,蘇冬雖有防衛(wèi)過當?shù)南右?,但她被侵犯在先,沒有造成嚴重傷害且還未滿16周歲,最終被法庭判定無罪。
媽媽徹底失蹤。之后的兩年,蘇冬一直住在社會福利院,白天去學校上學,晚上替福利院做工,日子過得非常辛苦,但卻是她人生中最充實的一段時光。雖仍舊偏愛沉默,也終于成了一個普通人,她頭腦清醒,神志正常,能哭,會笑,有自己的朋友圈。胳膊上的傷疤被她做成了文身。每每看到這只鯨魚,她就會記起張維默,還有自己的理想。
蘇冬決意要當一名心理醫(yī)生,她想盡自己的力量去幫助像張維默和自己一樣的青少年。實際上她已經(jīng)在做了,她在網(wǎng)絡上加入了好幾個志愿者組織,致力于宣傳藍鯨游戲對青少年的危害,提醒人們警惕這頭藏身在黑暗中的野獸。
我一生都要把這件事做下去。在真正能決定自己生活的那一刻,蘇冬立馬就如此想,填報志愿時,第一志愿就填了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院。
她終于成了一個自由的人,擁有完全屬于自己的生命和生活,但她最想做的依然是救助青少年脫離游戲。
蘇冬常常做夢,夢境始終被兩個人的靈魂占據(jù)。
責任編輯 《安徽文學》 江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