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徽·徐斌
我從朋友手里,接過一座荒園的鑰匙,砍柴割草,翻地整畦。有兩小塊邊角地,不僅土黃貧瘠,瓦礫也多。不過,既然挖出來了,空著也是空著,瞎種點東西吧。
一塊撒了生菜籽。
一塊種了紅蘿卜。
我每日都到園子里來,向我的菜問好。胡適寫《蘭花草》,說“我從山中來,帶來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我呢,也是這樣。菜秧啊,茼蒿啊,菠菜啊,芹菜啊,也解人意,今天發(fā)個小芽,明日變出兩片葉子,第三天又躥高一截;風(fēng)在園里打轉(zhuǎn),菜葉們搭著葉,肩并著肩,交頭接耳的樣子,你蹲下來,就能聽到它們的竊竊私語,間雜著吃吃的笑聲。
撒生菜的那塊地,也曾撒過幾把復(fù)合肥,澆過幾塑料桶水,可是泥土板結(jié),硬硬地泛光。種紅蘿卜的那塊,碎石瓦片好像多了些,卻也有些動靜,仔細(xì)一看,是幾株細(xì)草,尖尖的,探頭探腦,小心翼翼的。銀杏樹上,桂花樹上,有幾只麻雀,跳上跳下,嘰嘰喳喳。我懷疑那些圓圓的蘿卜種子,是不是都讓麻雀啄食了。
有天晚上,下了一場透雨。雨在法梧樹上跳舞,嗒嗒嗒嗒地響,有些微黃的葉子,就落下了,一片,一片。
不過,我想得更多的是,那些雨,落在我的菜上會怎樣呢。雨是從哪一畦開始下的呢,落在菜秧上,跟落在芹菜上,菠菜上,茼蒿上的姿勢,還有聲音有什么不同呢。是像芭蕾舞呢,像交際舞呢,還是像廣場舞或者街舞呢。是像短笛、長簫、葫蘆絲,還是像鋼琴、揚琴、小提琴呢。
待我回來,未進家門,先入園子。我知道那些菜,急等著見我。菜秧已經(jīng)發(fā)棵了,葉片寬展,碧綠,把菜畦都覆蓋了,見不到一丁兒土;茼蒿躥得老高,葉子厚厚的,像肥豬的大耳朵;芹菜新艷,菠菜老綠,根莖淡紅,化了妝的紅唇怎樣,它就怎樣。我走近它們,蹲下身來撫摸它們,它們快活地?fù)u頭擺尾,直朝我懷里撲。墻旮旯里,幾叢菊花腦,都開出了黃色的碎花,歡迎我的歸來。在這座小城里,能有一個園子,想種什么就種什么,我也是個土豪啊。
當(dāng)然也要看看生菜和蘿卜,它們也是我的孩子。
我簡直驚呆了。
生菜出生了,一叢叢的——可能是當(dāng)時不把它們當(dāng)回事,撒籽不均勻吧——都是明亮的鵝黃,而且都神靈活現(xiàn)的,都支著尖尖的貓耳朵聽風(fēng)呢。我趕緊拎水,用尿瓢澆它們,全都扒倒了,一個搭在一個背上,像一張光滑滑的毛毯。
紅蘿卜呢,秧子已經(jīng)長得老高,向四面散開,莖脈粗大,通紅,像插滿公雞毛的毽子。莖下面呢,已經(jīng)能看到紅蘿卜,只露出圓圓的大頭,很羞澀的樣子。我也趕緊拎水來澆,水灑落下去,一只蚱蜢跳起來。我伸出右手,捏住它的尾部,把它丟到園外去了。
胡蘿卜紅蘿卜是不一樣的。胡蘿卜的纓子,像只毽子,毛拃拃的,它們的塊根,藏得嚴(yán)實,你不知道粗細(xì),不知道是紅色的還是黃色。紅蘿卜呢,塊根裸露,一眼能看到新鮮的紅色,圓溜溜的頭頂,有的整個兒都露出來了,只有一條細(xì)尾巴埋在土里,像一根臍帶,在母腹中汲取營養(yǎng)。
菠菜、茼蒿、小青菜也都是不一樣的。菠菜葉子墨綠,葉柄和根淡紅;茼蒿的葉片有兩寸厚,散發(fā)著奇異的體香;小青菜才生出來的時候,黃不拉嘰,經(jīng)歷幾場風(fēng)后,漸漸變青,變?yōu)酰`靈的,葉子四展,脈絡(luò)清晰,像美麗的花朵。要是移栽到花盆里,絕對搶眼。女大十八變,菜大也十八變呢。
各種各樣的菜,都有性格,有的大方,有的羞澀,都極愛美。它們比賽著長大,比賽著長高,像一群姐妹,說說笑笑,打打鬧鬧。風(fēng)在園子里面打轉(zhuǎn),舍不得走,這些菜呢,都踮著腳尖兒,一顛一顛地,跳芭蕾舞。我是它們的觀眾。它們大概是在謝我為它們打碎的泥塊,下足了底肥,以及一日看三次的眷顧吧。每一棵菜都解人意,你對它們好,它們都知道。
這些菜,嫩得能掐出水來。它們前世是小姐,靠水養(yǎng)著的;菜也是蟲的菜,蟲喜歡吃,甚至當(dāng)作主食。我因此時常到園子,為它們澆水,捉蟲。密的地方,間幾棵出來,稀的地方,栽幾棵進去。沒有什么時候,比現(xiàn)在更關(guān)注天氣了,唉,離上次下雨已經(jīng)半個月,菜都曬得發(fā)黃,地都炕得發(fā)白。我為每棵菜澆水,安慰它們不要著急,面包會有的,雨會下下來的;我為每畦菜捉蟲,蟲眼多的地方,肯定有蚱蜢,會下卵的,定要捏死,不能放過的;小青蟲跟菜葉一個顏色,不容易找,不過它們拉下的屎黑黑的,暴露了自己。
你以為寂靜的菜園,其實你仔細(xì)聽,比操場還熱鬧呢。菜根底下,有時有個孔,有時有堆土,那是蚯蚓挖窯洞。像土一個顏色的土田雞,伏在泥土里,一鍬挖下去,只要不挖到它,是不動彈的。還有小小的甲蟲,在菜窠里急急地爬,好像急著到外婆家去。蟋蟀雖然看不見,但它們的聲音我識,我年輕時讀《詩經(jīng)》,就聽到過它們的叫聲。可能是躲在枯萎的爬山虎藤子里吧,可能是藏在墻根下面的舊磚瓦里吧,任它們藏著,我也不找。
韭菜地里,一叢叢的,三兩根茅草戳在中間,看著好不舒服,只能連根拔除。馬齒莧貼地而生,莖伸到哪,根就生到哪,而且長得很快,也只能細(xì)細(xì)地拔除。所有的野菜,搶食的能力都比蔬菜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除去雜草的韭菜地,如同幾十個小盆景,細(xì)長的葉子輕歌曼舞,煞是好看。
芫荽已打苞,就要開花結(jié)籽;大蒜出苗了,掛著一滴露水,像蜻蜓滴溜溜的小眼睛;蠶豆、豌豆也都種下,只要有一場雨,都會長出來??墒牵鱿露嗳盏乃j菜,俗稱野菜的,一棵也沒有生。會種菜的人告訴過我,薺菜要撒在板地里,把雜草鋤掉,不要翻土。我都照樣做了,還往空地上澆過一次水,怎么到現(xiàn)在都不生呢。難道它們一定要生長在野地里嗎。不過,我不怪它們,一定是我哪里沒做好,所以它們不肯出生。我深信,每一棵菜都懂人的心思。我用耐心來等。
園里有幾棵樹,一棵銀杏,三棵桂花,金黃的葉片,馥郁的香氣。點綴在園里,有身在花園的感覺。蟲在草間叫,鳥在樹枝上跳,貓在墻上走,云在天空中飄。我在園子里鋤草,翻地,播種,澆水,捉蟲,間苗。我像一棵菜,像菜間的蟲,水打在身上,汗香噴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