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先棗
開篇的話
康定是個小城,街道也不寬。折多河從城中穿過,把城分成東西兩半,我小時候住的那條街叫做東大街,是折多河以東的一條主要街道。那時候,離住家不遠有一間出租連環(huán)畫的臨街鋪面,雖然現在再也找不到那樣的舊木板屋,找不到那樣的鋪面,可至今也還記得,那間鋪面就在如今的“情歌酒店”出門的右手邊上。門面很舊,并不是裝飾顯得氣派的那種鋪面,木質的小門極窄,而且低矮,每天在這里進進出出的多半是小孩子,且又以男孩兒居多。
走進門才發(fā)現,這間書攤的屋子里面也不寬敞,木板墻壁上糊滿了舊報紙,地板破了,地面到處是裂縫,光線也有些昏暗。在靠窗口的地方,有張低矮破舊的木桌子,桌子的一側安放一個離地面高約一尺的木架子,架子上平放一張看上去就曉得很有些年頭的、拼湊起來的陳舊木板。木板上有用木頭條隔成的若干方格子,還有幾個舊舊的不大的紙箱子,紙箱里、木頭格子里面堆放有分了類的連環(huán)畫,就是現在人們所說的“小人書”。
當年就是為了看這些連環(huán)畫,把很不容易才從大人那里討得的一分錢、兩分錢甚至五分錢的硬幣都送到了這個地方。破桌子四周有幾張有些臟、而且多半都搖搖欲墜的小木板凳,看連環(huán)畫時就坐在這些吱吱作響的小木板凳上。人多時,沒板凳了,捧一本其實不僅臟、而且也很破舊的連環(huán)畫書,就坐在地上,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那真是一處讓人著迷的地方,就是從那個地方,我知道了很久以前的古時候,有個叫劉備的人是那個叫曹操的人的死對頭,而劉備和諸葛亮、關公、張飛、趙云則是好朋友;還知道了水泊梁山上有108條好漢;知道了孫悟空跟著唐僧取經歷經了81難;知道了瓦崗寨大王程咬金有三板斧的本領;還知道了有個人叫岳飛,死得很冤枉;知道了楊家將,男男女女,一代又一代都是忠勇之士。雖說不那么喜歡賈寶玉他們的故事,但是,當其他“殺仗”的連環(huán)畫都看完后,不僅看了《紅樓夢》,還看了《西廂記》。不過因為覺得這些書其實不好看,看時并不用心,一直不知道那些人為什么哭,為什么笑,十幾年后能看懂字書了,才勉強把原因弄明白。
除了喜愛看古時候“殺仗”的故事書,也喜歡看近現代“打仗”的或捉特務的連環(huán)畫故事書,當年的這類“打仗”、捉特務的故事連環(huán)畫,有《鐵道游擊隊》《雞毛信》《羊城暗哨》《沖破黎明前的黑暗》等,多半都是由電影改成的連環(huán)畫書。但是總覺得“殺仗”的那些連環(huán)畫書,畫得比“打仗”的書好看一些,尤其是“殺仗”的連環(huán)書上,畫的那些盔甲衣物,刀槍斧頭看上去都很美,不同性格的人在畫面上就能一目了然,而“打仗”的連環(huán)畫上的不過手槍、步槍,種類及好看程度都不如冷兵器,人也不威風?,F在想來,連環(huán)畫也培養(yǎng)了那時小孩子們對繪圖藝術的審美。
經營這個連環(huán)書攤的人個子不高,而且瘦。那時可能有四十或五十歲,但說不準。來看連環(huán)圖書的小孩子們都稱他是“田爸爸”或者“田伯伯”,很少有小孩子稱他叔叔??刀ǔ侵械男『⒆訉φJ識的長輩,當然是指與自己父輩平輩的男性,都稱作“某爸爸”,而對于女性,就叫做“某姆姆”,少有“叔叔、阿姨”的稱呼。可是滿街的大人當面背地里都叫他“田駝子”,這也是康定人特有的叫法,意思是說他是個“羅鍋”。其實他不是“羅鍋”,只是他的一個肩頭高,一個肩頭稍微低了一點。
這個“田駝子”不只是照料他的連環(huán)畫攤子,他時常會去參加一些可能是街道、居民委員會組織的街頭活動。有一次,他拿著一根“竹竿”出現在我們這群小孩子面前,那條“竹竿”有些特別,約有一米長短的“竹竿”兩頭有能發(fā)出很好聽聲響的小鈴鐺。他把那根“竹竿”在他的肩頭、手肘、大腿、腰上忽上忽下,忽輕忽重、前后左右地拍來拍去,真把我們這群小孩驚呆了,那條“竹竿”居然發(fā)出了那樣動聽的聲響,更令人稱奇的是,隨著那聲響,“田駝子”居然跳起舞來,左旋右轉,動作輕盈,靈活如一只貓。于是,從這位“田駝子”的嘴里,知道了這不是竹竿,它的正確叫法是“霸王鞭”。
而“田駝子”的絕活是打“金錢板”,就那么兩、三片竹片,在他的手里有時能打出疾風暴雨似的聲響來,讓聽的人不得不全神貫注,有時,他手上的那幾塊竹片響得不急不緩,聽的人隨著節(jié)奏搖頭晃腦。竹片的聲響總是由遠及近,而在不知不覺中又由近及遠,遠時抑揚頓挫,近時沉著舒緩,遠時若有若無,近時高亢尖利。不管是在室內室外,竹片的清脆響聲,伴隨他口中滔滔不絕的說詞,他就會把人帶到另外一個奇妙的境地里去,忘記了身在狹窄的屋里或者是在街頭上。不知那些大人們有什么感受,反正圍在他身邊的小屁孩子們全都讓他驚呆了。
他的本領遠不止這些,他還會吹笛子,會吹簫。他吹著笛子指揮一群在他的小人書攤上看書的小孩子們唱道:“雪山放金光,牛羊肥又壯??挡厝嗣窬瓦@樣,生活在高原上?!睂嶋H上,這首歌當時在康定城里很多個場所都有人們演唱過,多少有點后來所說的“流行歌曲”的味道。小孩子們一般都是大聲武氣地跟著唱就是了,沒有人會去想這首歌是從哪里來的,更沒有想過一支歌要經過詞作者、曲作者、演唱者的勞動才會讓人欣賞得到。
一直到了20世紀的90年代初期一個偶然機會里,聽了張央老師的介紹,才知道,那首歌的詞曲作者都是“田炳生”,就是我們所知道的、但是90年代早已經沒有在康定街頭出現過的、那位大人們口中的“田駝子”。由吃驚變?yōu)橛芍耘宸徽撨@個“田炳生”是做什么營生的人,他都算得上是一個極有文藝才華的人。
田炳生不是康定人,據說他回他的家鄉(xiāng)去了,卻把他創(chuàng)作的一首歌留在了康定。在他創(chuàng)作的這首歌里,他把我們生活的這個地方也是他呆過的地方稱之為“康藏”,而沒有用我們熟知的自治州或者某個縣這樣的說法。也不知為什么,我對“康藏”這兩個字十分著迷,自從聽到這兩個字后,就感到這兩個字刻在了自己的心里。“康藏”這種獨特的稱謂,似乎包含了無窮的內容,長長的外延,厚厚的內涵,能讓人沉思,能夠讓人過目不忘,甚至聽到了就不會忘記。為什么會這樣?也引動了我的好奇,一個在民國二三十年代才興起的,卻在歷史上不曾有過的地區(qū)稱謂,它的出現究竟意味著什么?
再后來有機會翻閱歷史文字,這才發(fā)現從20世紀20、30年代以來,“康藏”這個說法已經十分普遍,在當時的《康導月刊》《邊疆通訊》《新西康》《邊政》等刊物、雜志上發(fā)表的許多文章,內容涉及到了歷史文化及當時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有考察報告,有獻言獻策,但是題目都冠上了“康藏”兩個字,有份雜志更是直接取名為《康藏前鋒》。在那個時代,還有一些公司取名也冠以“康藏”,如“康藏茶葉公司”“康藏貿易公司”等等。
即使到了20世紀50年代,繼續(xù)冠以“康藏”的事物仍然不少,如“康藏公路”“康藏高原”“康藏人民”,等等等等。
于是,好多時候都不斷地想,“康藏”意味什么?
再往后,因為因緣巧合,接觸到了“康巴學”研究的學者和專家們,得知,專家們對這個稱謂早就開始了探討。
李紹明、石碩、任新建、格勒等專家們幾乎異口同聲,他們都認為:“康”是藏話“喀木”這個發(fā)音的轉音,所指的是一塊地域。所謂“康”的這塊地方原來并無固定的疆域,但在習慣上是指西藏丹達山以東的一帶地區(qū)。而在藏話語義里,“康”的原義就是“邊地”的意思,這是根據是藏族著名的歷史著作《白史》所作的解釋。這本書中的有句話,一直被廣泛引用,這句話就是:“所言‘康者,系指其邊地,如邊屬小國名‘康吉賈陣也?!边@里所指的“邊地”,當然是指其地邊遠,而這個“邊遠”是相對以衛(wèi)藏、拉薩為中心的佛教中心地方而言。佛教當然是一種文化現象,從這個角度看,最初似乎是從文化角度才提出“邊遠”這個概念,而從歷史發(fā)展的情況來看,這個地方大部分時期里,距離約定俗成的政治、經濟的中心地而言,也算得上是“邊遠”之地。
這塊“邊地”就隱藏在青藏高原東南緣、橫斷山脈褶皺之中。
原來,這一塊雪峰連綿不斷,草地遼闊無邊,江河恣意縱橫,森林環(huán)繞湖泊,在生活于這片土地上人們心目中美麗無比的地方,自古以來,在外人眼里,不過只是“邊地”。與這片土地相連的字眼,還有蠻荒,不毛之地,偏僻,封閉等等。清朝時期有文人寫道“萬里遨游,西出爐關天盡頭。山徑雄而陡,水聲惡似吼。四月柳抽條,花無錦繡。惟有狂風,不論昏和晝,因此上,把萬紫千紅一筆勾”。在他的筆下,“康藏”就是窮山惡水之地。
到了新中國成立以后,有時說到我們這個地方,人們比較注意講究措辭造句,如果說邊遠,會委婉地說,交通不發(fā)達;說貧窮,就會說經濟文化欠發(fā)達;社會發(fā)育程度滯后;或者會說與發(fā)達地方相比還存在較大差距,如此等等。但是,在骨子里,人們所要說的,所想要表達的還是指這片土地的荒涼和偏僻,苦寒和貧困。
不論外人如何看不起這塊土地,也不論別人怎么樣贊美這片土地,都不可能影響我對這塊土地的看法。是命中注定,我這一世就得在這塊土地上討生活,在這片“邊地”上當一輩子的“邊民”。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只要到海拔低的地方去了,我老是會懷念站在高原厚土抬頭望見藍天白云時的愜意,會想起“邊地”里那些山谷里流出的清澈的溪流,會想起閃爍著銀光的雪峰,也還會想起在綠草紅花中緩緩走過的羊群,還有,天籟一般的牧歌在半空里回蕩。
過去的那些歲月里,我到過這片土地上好多縣城和距離縣城很遠的鄉(xiāng)村,見到過好多世代生活在他們的自己土屋、他們自己的帳篷里的人們,聽到過他們講的故事,還有他們的歌聲。讓自己也感到驚訝的是,幾十年后,現在也還清楚地記得年輕時在牧場上和農區(qū)中的那些經歷,記得那些山的樣子,水流的聲響,記得田野四季的顏色,記得牧場上牛糞火中,有和著柏枝樹混合在一起燃燒后產生的氣味。記得打過交道的那些農區(qū)、牧場上人們的名字和他們的綽號,記得那些男女老幼的模樣和他們的神態(tài),記得與他們發(fā)生爭吵時的那些話語。
在我的潛意識里,這些終年臉向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們,這些一年四季都在風雪曠野里奔波的牧民們,其實就是這片被外邊的人稱為“康”的這塊“邊地”。這些人其實就是“康”這片氣象萬千、壯麗非凡的河山。他們堅如磐石,昂首云天,坦然面對高天,直到千秋萬年。他們屹立在“邊地”上,“邊地”珍藏在他們心底間。所以,當對這片土地的另一種稱謂“康巴”頻繁出現在現在人們口里時,并沒有引起我的驚詫,我已知道,“康”自然還是“邊地”的含義,而“巴”指的是“人”?!翱蛋汀本褪恰翱颠@片土地上的人”。
因為這里的人早就自稱“康人”,身上穿著“康裝”,腳下穿的“康鞋”,說著“康話”,在“康地”上生活了一代又一代。這讓我突然想起了,陜西人被叫做“老陜”,廣東人被叫做了“老廣”,一個是西北的漢人,一個是南方的漢人。在地名前加了個“老”字的稱呼中不僅點出了他們生活的地域,而且似乎讓人一下就能把這兩個地方人群區(qū)分開來,比如他們的歷史,比如他們的語言,比如他們的生活習慣。雖說都是漢人,地域不同,差別顯而易見。
我們如果把“博巴”就理解為“藏族、藏人”的話,不同的地域的“博巴”當然就會出現不同的自稱。而在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比如,西藏阿里的藏人自稱“堆巴”,前藏地區(qū)的藏人自稱為“衛(wèi)巴”,后藏地區(qū)的藏人則自稱“藏巴”,甘肅、青海地區(qū)的藏人自稱“安多巴”。無論是自稱也好,是別人叫出來的也好,“康人”或者“康巴”,同剛才列舉到的那些地方的稱謂一樣,都不是對一個民族的稱謂,而是對特定區(qū)域里居民們的稱呼。
通過突出地域,強調的是特殊性,點明了“康”這個地區(qū)不同于別的藏區(qū)。而“康巴”或“康人”也是生活在“康”這塊“邊地”上的藏人?!翱挡亍边@個說法,在突出這一片土地地域性或強調了這片土地不同于別的地方的同時,也沒有丟掉這片土地與所有藏族地區(qū)之間的某種關聯關系,這個稱謂實際上正好保持了這個地方與其他藏族地區(qū)的共性,或者說普遍性,卻又不動聲色地強調了自身的特性。任何事物當它的普遍性和特殊性一旦結合,就會擁有強大生命力,即使是一個概念的提出也不會例外。難怪那些對“康藏”地區(qū)經濟文化進行考察、研究的先驅們那么喜歡“康藏”這兩個字,也就是他們從20世紀的二三十年代開始,讓“康藏”這個說法,或者說稱謂深入了人心,讓“康藏”這個稱謂流傳至今,還可能會直到永遠。
面對“康藏”,面對這片“邊地”,我一直有很多話想說,事實上我也一直在說,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許多年過去了,想說的話沒有說盡興。我的理智告訴我,“康藏”就是一個說不完的話題,一個人別癡想說完,一萬個人也不可能說完。一代人沒法說透,世世代代也不可能說透?!翱挡亍本褪悄莻€“說不完的故事”,“康藏”就是一個永恒的話題。
冰雪事
就在不久的前些年有一天,突然聽到一首歌,覺得還好聽,就注意地聽了一會兒,猛然聽到其中有一句是“立馬千山外”,聽到這幾個字,心里“咯噔”一跳。因為這讓我馬上想起了自己在大約二十歲出頭時寫的幾句話。人家告訴說,哪里會?這是“鳳凰傳奇”新近才演唱的一支歌,歌名叫《我從草原來》里的一句歌詞。但,這的確是自己寫過的一句話,想了想,就急忙跑去翻舊書。
經過四天,還是五天的折騰以后,到底找到了那張夾在魯迅先生的《集外集拾遺》這本書中已經發(fā)黃、開始發(fā)脆的紙片。上面赫然寫著:“無題。立馬千山外,雪落寂無聲。長嘯隨風遠,極目大荒盡?!笨上У氖牵@張紙片上沒有留下寫這幾句話的時間,但是,應該是在20世紀的1972年或1973年間那個時間段。
拿著這張紙片,心里想著,這在當年一定是認為這是自己寫得好得不得了的文字,所以才放在書本里夾著,所以,在聽到別人的一句歌詞后,居然能有方向去找,而且居然能夠找出來。不過,讀了幾遍以后,也不覺得這幾句話有什么特別的好。但是,小紙片卻讓自己回憶起了年輕時的那些歲月。在那二十個字中有一種落寞、孤寂的心態(tài),一個人騎在馬背上望著空曠的雪原,沒有歌聲,只有野狼一樣的嚎叫。為什么來到這一派冰雪世界?如此空曠的冰雪原野有沒有邊際?有沒有人能夠從這片冰雪的天地里走出去?
年輕時候所經歷過的、太多的、與冰雪有關的事,一時竟都在腦海里翻騰,那些景物,那些人物的活動,都在一派冰天雪地里。留到今日的記憶卻仍然是那樣的冰涼,還有那丟不掉、其實也沒有辦法丟掉的要跟隨自己一輩子、一旦回憶起來就會出現的寒噤。
那年,我和我的其他幾個同學被分配到鄧柯縣(到這個縣十年以后,這個縣被撤銷),時令正好是初冬季節(jié)。去鄧柯的路途中,過了海子山,除了公路上漫天飛舞的灰塵,其他能夠看清的地方便都是冰雪。特別是當已經接近鄧柯縣的地界時,山頭和草坪,偶爾也有馬、牛的影子,但很難見到有人過去、過來,那種荒涼更為讓人驚心。這讓本來還在不知愁滋味年齡的我們幾個人,集體地情緒低落了,這是要去哪兒呢?
帶領我們到鄧柯去的兩名老干部,一名叫傅其剛,一位叫馬德波。他們不斷地對我們說,鄧柯是個好地方,出產豐富,風光又好??墒青嚳驴h城當時還不通公路,從康定乘三天汽車后,到了地名叫做“三岔河”地方,還得騎馬走一百多公里才到得了縣城。下汽車后就要等馬,要等多長時間?馬在哪里?都得同縣上聯系,這一切都由老馬、老傅他們在忙碌,我們是幫不上任何忙的。
當年的“三岔河招待所”附近沒有人家戶,孤零零的招待所只有幾間房屋,破舊的房間里沒有電燈,也沒有任何取暖設備。一個房間里有四張吱嘎發(fā)響的木頭床,房屋中間吊了一根鐵絲,鐵絲上掛了個盛有煤油的大鐵皮油壺,壺有三個嘴,朝三個不同的方向伸展,每個嘴里都有當作燈芯的棉線。晚上把燈點亮時,看得到滾滾的黑煙。第二天,流出的鼻涕都是黑的。
冬季的天氣真冷,夜里把身上穿的都壓在被子上,睡著了,也還湊合。白天,三岔河這地方風大,隨著風,空中一直有干硬的雪的顆粒在飛舞,亮晶晶的,但打得人臉痛,冷極了。為了暖和,我們幾個人都擠到招待所的廚房里去,那口大灶前火光熊熊,很留得住人。但招待所里的人都不高興,與招待所熟悉的人也不高興,因為我們幾個人的到來把人家的靠火邊的位置占了。雖然年輕,那些陰一句、陽一句的諷刺話也還是聽得出來,說的人雖然不嫌煩,我們幾個卻聽不下去了,就離開了那口大灶邊,出門去,走走。
出了門又能去哪兒呢?有個百貨轉運站,有個糧食轉運站,但是沒有我們認識的人,不好去。河邊有個道班工房,因為冬天來了,除了留了個守門的,道班工人都回內地去了。沒有地方走,我們幾個就站在那座木橋上看那條河。
沒有波濤,沒有聲響,那是條靜悄悄的“啞巴”河。河面是那樣的平整,在一些沒有坡坎的地方,河岸到冰面幾乎處于了一個平面,要想走上河面十分容易。我們幾個人就跑到河面上去,去溜冰,用石片在冰上刻字,在刻好的痕跡上抓點泥土勾勒字跡,讓刻好的字在冰面上更加顯眼。這個時候才能聽到有些地方的冰層下面還是有水流的聲響,但是那聲響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的,似有似無,聽上去如奇異的樂器發(fā)出來的奇異的音響,聽著也很好聽。
不知是誰突然發(fā)出奇想,說,我們干脆在這寬寬的河面上寫幾個大字。好像就在一瞬間,幾個人就統一了意見,也可能是受到環(huán)境的啟發(fā),其中馬上就有人提出來,我們就在河的冰面上寫出“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八個字來。真是好想法,這是毛主席的詞,這八個字同我們看到的風景一樣,我們幾個一拍即合。
在河岸邊的灌木叢里,找到了兩個破了的柳條筐,撿些樹枝,又到招待所附近找了些別人扔掉的厚紙殼墊上。然后,就在河岸邊向陽、沒有冰凍的地方用石片刨出一些泥沙、碎石來。接著就把泥沙碎石搬運到河的冰面上,整整一下午,從河岸上到冰面上,又從冰層上到河岸上,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在沒有再感到冷,說實話,就連外面穿的一件棉衣也脫來丟在一塊石頭了。
到了該回招待所吃晚飯的時候了,幾個人走到橋上朝下看去,只見“千里冰封”四個大字在冰面上格外顯眼,雖然沒有真正書法的那種氣勢和韻味、也沒有真正書法的那樣的章法和規(guī)矩。但那四個黑黑的大字,在那河的冰面上自由自在地舒展開來,以一種毋庸置疑的、毫無道理可講氣勢撲人人的眼簾。包括那段河面在內,有了那四個張牙舞爪的字,周圍一切、甚至連灰蒙蒙的天空,一齊頓時生動起來。讓人時刻感受到的荒蕪和沒有生機,在那瞬間也仿佛退隱了、消失了。
直到了很多年以后,對人說起當時的那種感覺,有高人指點說,自然風光里有了人文東西的恰當點綴,就能起到彌補純粹自然里不可能生成的缺失,補上了,那就是一種美。
當時,我們幾個人都被自己的行為和取得的成就鼓舞了,感動了,我們決定明天一定要把“萬里雪飄”幾個字寫出來,然后爭取把那首《沁園春·雪》全部寫在這藍天白云之下的冰河面上。
但是,我們卻沒有機會去實現這個愿望。
回到招待所,才知道,來接我們一行人的馬匹到了。當天晚上的晚飯前,牽馬來的三個老鄉(xiāng)和老傅、老馬就教我們怎么樣備馬鞍,怎么樣上馬、下馬。天完全黑下來,三個老鄉(xiāng)不知從哪里買來了一大堆干青草,趁著那些馬兒低頭大嚼,牽馬的老鄉(xiāng)就在墻邊生了堆火,燒茶,我們幾個就圍在火堆烤火,烤了很久才回屋睡覺,而那幾位老鄉(xiāng)就在墻角下和衣睡了。第二天問他們冷不冷,他們回答得很干脆:一點也不冷,墻擋住了風,又有一堆火。
天剛亮,我們就出發(fā)了,十多匹馬一路,很熱鬧。我走在這隊人馬的最后,聽到別人的馬兒踏在橋板上的聲響,我下意識地拉住我的馬兒,一直等到所有的馬匹都過去了,我才放馬走上橋,聽到自己騎的這匹馬的馬蹄敲打橋板發(fā)出清脆、急促的聲響,心里很有一些洋洋得意:過去,從沒有騎過馬,今天騎馬了!無意中從橋上朝下看了一眼,看到了在冰面上的那幾個大字:千里冰封。心里居然冒出了個從未有過的念頭:只要有了馬,即使有冰有雪也不要緊。在很多時候,人的腦袋里都會突然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千萬別以為這只是一閃念,就這一閃念,極有可能與你要過的日子有關。
以后的經歷證明,我在這一刻動這個念頭就是我的宿命,因為,在與冰雪打交道的歲月里,大部分時間中,總有匹馬陪著我。
我一直沒有忘記,那是一個并不是冬天、但天氣陰沉的下午,我騎著馬獨自一人要從一個叫做“亞丁”的地方到叫做“所巴”的地方去。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轉到雅礱江邊去,就是常走的大路,但路程有些遠。一條路是翻過一座小山頭,穿過一片草壩,這條路要近很多,也走過好幾回。原以為,天黑前就能趕到想去的地方。
沒想到,上路才一會兒,風雪來了。風大雪密,馬兒不肯走,它轉過身來,讓屁股對著風吹來的方向,我拿它沒有辦法,也只好用背朝著風雪撲來的方向。誰知,那風雪就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只得硬著頭皮跳下馬背牽著馬走。馬兒走得極不情愿,但我拉著它,逼著它走。走走停停,天很快就完全黑盡了,又走了一陣,完全沒有了方向。但我不敢停下,牽著馬兒高一腳、低一腳,不停地走。
又走了很久很久,估算已是半夜時分了。
于是,心里開始發(fā)慌,下意識地在雪野里尋找可能遮擋風雪的石崖、土堆。走了很久也沒有找到這樣一個場所,幸好找到了一叢茂密的灌木叢。躲進灌木叢蹲下,從雪地里扒拉出一塊干燥的地方,就把一片薄毛氈裹住身體頂在頭上,再把牽馬的繩子拴在自己的腳脖子上,然后雙手抱膝蓋,等待星星出來,看清了方向再走。
風停了,雪卻沒有停。四野靜悄悄,昏暗主宰了一切,看不到天空的星星,看不到周圍的一切。事到如今,我只能不斷地輕聲招呼我的伙伴,那馬兒也以它的鼻息和它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響回應我。這一叢低矮的高山柳成了我此時的房屋,天上落下來的雪花大多都被枝椏擋住了。我居然有了睡意,但不敢睡,就那么似睡非睡地蜷縮成一團,不時從包住身子和腦袋的氈子縫里看一眼馬兒身影,看一眼自認為是天空的方向。
一直以為自己還醒著,但是,還是睡著了。突然,自己的腳被拴在腳脖上的繩索勒得好痛,不由自主站起來,鉆出灌木叢,原來,天快亮了,我的伙伴、我的馬兒在招呼我到了上路的時候了。牽上馬兒,只走了幾步,我看見了我要去的那個“所巴公社”的圍墻和土屋,那里,距離我過夜的地方其實不到三百公尺。
只要有冰雪,即使沒有馬也會有車。
那些年回康定探望父母總是在春節(jié)前,其實,在自己心里想的就是回到父母身邊過大年。所以,年年離開鄧柯時正是“萬里雪飄”之際。探親過大年,差不多有兩個月時間,等到了陽歷三月探親完畢往鄧柯走,沿途風雪依舊,車過折多山后,沿途的景象依然是一望“千里冰封”,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何時解凍。
有一年回鄧柯時,已是陽歷的三月底,車過海子山,快過山埡口時,起風了,先以為是陡起的大霧,原來是從天上落下來密不透風的雪花片。開車的師傅沒有辦法看清前行的路,只好把車停下,開初想的是等雪小一點再走。沒想到那雪越來越大,風停后,給人的感覺是天黑了。而手表卻告訴人,此時是下午四點半。全車人商量了好久,決定由人下車步行給車領路。
下車給汽車領路的人自然得是年輕人,我自告奮勇與另外一名好漢作為“首發(fā)”下了車去開路。一個人走在靠懸崖的一邊,一個走貼山邊的一側,開客車的師傅就取兩人中間的路,慢慢走,雖然慢,汽車到底在走。山高,雪大,天氣又冷,再加上高海拔,氧氣不足,走不了多久,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時就得換人。沒走多遠,已經把看起來年輕力壯的人輪換了兩遍,可車還沒走多遠。
要命的是,剛轉過一個大彎,客車不知怎么就歪在了靠山坡一邊的溝里。全車人齊動員,可怎么也沒法把車從溝里弄出來。開客車的師傅說,只有一個辦法了,派人到山下道班去,請他們把推雪機開上來才能救我們了。我又請纓,與外號“老雷子”的好漢一道下山去搬救兵。他說,順公路走太遠,順電桿線路走小路可能近得多。于是,離開公路,順山溝、以電線桿為方向指示,往下走,雪沒齊了大腿,兩個人連滾帶滑,又累又冷,不知跌倒多少回,又不知有多少次就想躺在雪地里不起來了,望得見的那個道班房總也走不到跟前,體力透支可能已經快到極限。但是,一車的人都在盼望有人救他們呢,咬著牙朝著道班房的方向,拼了??偹阍谔旌谇摆s到了道班,仗義的道班工人們問清了情況,二話不說開了推雪機開就上去,把那一車人接到道班時,已是接近半夜十二點。
與這次經歷相似的經歷還多,留下的記憶,都是冰雪帶給的艱難險阻,都是冰雪帶給的無奈和長嘆。
也不完全,腦海里還存有雖然與冰雪有關卻是十分美麗的畫面。
后來調到康定工作后,有一年陪同內地客人到德格去,車過雀兒山的山腳,一群牦牛猛然從草灘里沖上公路,嚇得師傅趕緊把車停下。那群牦牛卻也站住了,有人把頭探出車窗,對著牛大聲吼,想把牦牛轟到路邊去,這群龐然大物卻不為所動,站在路中間動也不動。就在這時,路邊一叢灌木后邊,閃出一個紅衣小人,隨著一聲清脆的吆喝,一個女孩兒手揮“俄多”來到了公路上。剎間,在這個雪白的冰雪世界里,有一群黑黑的、高大壯實的牦牛,有一個身著紅色上衣看上去那么柔弱的女孩兒。鮮明的色彩,強烈的反差,構成了高原天地間一幅絕美的畫圖。
小女孩兒把牦牛趕下公路,站在路邊目送我們的車過去。已經學會了幾句藏語的我,探出頭去問那小女孩兒:姑娘,多大了?車子慢慢從她面前過去,全車人都聽到了她的回答:九歲!可能車上的人只有我知道,牧場上的人降生時就算一歲了,這姑娘只有八歲。
那幅畫,那幅美不勝收的畫,永遠定格在了我的腦海里。
美麗的,還有一團在雪地里燃燒了半夜的火光。
那時節(jié),我在公社做文書工作。有一天上午,普布老爹和他的兒子,押送了一個外鄉(xiāng)人到公社來了。
普布說,這人是個偷牛賊。前兩天下午在冬季牧場上,普布和他的兒子嘎登,發(fā)現了這人偷了自己家的一頭牦奶牛,父子倆騎上馬就去追,偷牛賊慌了,放了牦奶牛,逃了。普布看到他跑進了那條進入冬季到處都是冰坡的山溝,笑了,對兒子說,他沒地方跑了,還得從原路回來。
不料,天黑了,那人也沒從溝里出來,嘎登說,那個人可能已從別的地方跑了。普布說,不可能。
夜深了,那人還沒出來,普布叫兒子和媳婦在帳篷外的空地上燒起一堆大火,兒子媳婦不樂意,說,冬天了,家里的燃料本來就緊張。普布發(fā)怒了,說,死了人怎么辦?
火堆燃燒了半夜,偷牛賊跌跌撞撞地跑到帳篷邊的火堆前倒下了,那人俯在地上流著淚說,我偷你們的牛,你們反倒救了我,你們怎么懲罰我,我都認了,你們是好人啊。
原來,困在那條到處都是冰坡的溝里的偷牛賊,直到看到了火光,才找到了逃生的方向和道路。
普布一家人讓他吃飽喝足了,還好好睡了一覺,才押著他到公社來了,說是這事得讓公社的干部處理。
當公社領導們在詢問這個偷牛賊的時候,我什么都沒有聽清,我的耳里聽到的全是那堆火燃燒時發(fā)出的“嘩嘩”歡笑聲,閉上眼,我好像到了那個夜里,看見了那堆熊熊燃燒的大火。
還有一團在冰雪夜里燃起的篝火。
那是一位名叫阿里布珠的民辦教師點燃的。
阿里布珠到區(qū)上去領他的“工資”,老資格的民辦老師了,他每月可以領得到三十多元錢。他是走路去的,按照一貫的做法,用到區(qū)上匯報學校工作的理由,當作出了回差,可以報銷將近兩元錢的馬腳費,如果走路去了,沒有騎馬,馬腳費卻可以報,錢就自己得了。把錢看得很重的阿里布珠,每次去都不騎馬,為的是領那兩元錢。
回來的路上他遇到了一個朝佛去的老人倒在路上,阿里布珠只得背著老人走,走不快,天很快就黑了。只好在路邊的石崖洞里住下,偏偏下起了大雪。天太冷,想在洞里點燃一堆火,撿來的柴草上都有冰雪,點不燃。一向愛錢如命的阿里布珠,聽到身邊生病的老人凍得發(fā)抖的呻吟,咬咬牙,只好用懷里的那些錢來引火,先用小面額的錢票,沒點燃,最后用了兩張十元的大面額鈔票才把篝火生起,老人沒有凍壞,還引來了一隊馱運貨物的人們。
那幾個“馱腳娃”從此叫這位民辦教師是“傻瓜阿布”。
我聽說了這件事,感動之極,知道阿里布珠老師有抽煙嗜好,就跑去買了一條價值二元多錢的“飛雁”煙送他,想問清他當時想了些什么?他對我說,那么大的雪,那么冷,想什么?什么都沒想,不想那個老人死,自己也不想死。
再也不能這么羅列了,太多了,與冰雪有關的事。
說實話,我好多時候真不喜歡冰雪。每當看到外地人來到這里看到冰川、看到飛舞的雪花競高興得手舞足蹈時,我會很困惑,我懷疑我很多時候都沒有人們所說的審美能力,或者說我不能發(fā)現一直伴隨我多年的冰雪所具有的美,我只會想起冰雪帶給我的磨難,想起很多因為冰雪造成的悲劇。而現在說起這些話時,我又困惑起來,因為當我想起那些在冰雪中的人時,那些只要有他們的畫面的確很美。
對于如何看待和欣賞冰雪,我似乎一直都很矛盾、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