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近年我每天早晨繞著玉淵潭遛一圈。遛完了,常找一個地方坐下聽人聊天。
讀外語的學(xué)生,讀日語的、英語的、俄語的,都不說話,專心致志把莎士比亞和屠格涅夫印進(jìn)他們的大腦皮層里去。
比較愛聊天的是那些遛鳥的。他們聊的多是關(guān)于鳥的事,但常常聯(lián)系到戲。遛鳥與聽?wèi)?,性質(zhì)上本相接近。他們之中不少是既愛養(yǎng)鳥,也愛聽?wèi)?,或曾?jīng)也愛聽?wèi)虻摹?/p>
遛鳥的起得早,遛鳥的地方常常也是演員喊嗓子的地方,故他們往往有當(dāng)演員的朋友,知道不少梨園掌故。有的自己就能唱兩口。有一個遛鳥的,大家都叫他“老包”,他其實不姓包,因為他把鳥籠一掛,自己就唱開了:“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就這一句。唱完了,自己聽著不好,搖搖頭,接茬再唱:“包龍圖打坐……”
有一個七十八歲的老頭,原先本是勤行,他的一只畫眉,人稱鳥王。有人問他出不出手,要多少錢,他說:“二百?!卞搌B的都說:“值!”
我有些奇怪了,忍不住問道:
“一只鳥值多少錢,是不是公認(rèn)的? 你們都瞧得出來?”
幾個人同時叫起來:“那是!老頭的值二百,那只生鳥值七塊。梅蘭芳唱戲賣兩塊四,戲校的學(xué)生現(xiàn)在賣三毛。老包,倒找我兩塊錢!那能錯了?”
“一個畫眉,不就是叫么?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差別?”我問。
一個戴白邊眼鏡的穿著沒有領(lǐng)子的醬色襯衫的中等個子老頭兒,他老給他的四只畫眉洗澡——把鳥籠放在淺水里讓畫眉抖擻毛羽,說:
“叫跟叫不一樣!跟唱戲一樣,有的嗓子寬,有的窄,有的有膛音,有的干沖!不但要聲音,還得要‘樣,得有‘做派,有神氣。您瞧我這只畫眉,叫得多好!像誰?”
“像誰?”
“像馬連良!”
像馬連良?!我細(xì)瞧一下,還真有點(diǎn)像!它周身干凈利索,挺拔精神,叫的時候略偏一點(diǎn)身子,還微微搖動腦袋。
“瀟灑!”
我只得承認(rèn):“瀟灑!”
不過我立刻不免替京劇演員感到一點(diǎn)悲哀,原來在這些人的心目中,對一個演員的品鑒,就跟對一只畫眉一樣。
“一只畫眉,能叫多少年?”我問。
老包說:“也就是七八年。就跟唱京劇一樣:李萬春現(xiàn)在也只能看一招一式,高盛麟也不似當(dāng)年了?!?/p>
他說起有一年聽《四郎探母》,甭說四郎、公主,佘太君是李多奎,那嗓子,沖!他慨嘆說:“那樣的好角兒,現(xiàn)在沒有了!現(xiàn)在的京劇沒有人看——看的人少,那是啊,沒有那么多好角兒了嘛!你再有楊小樓,再有梅蘭芳,再有金少山,試試!照樣滿!兩塊四?四塊八也有人看!——我就看!賣了畫眉也看!”
他說出了京劇不景氣的原因:老成凋謝,后繼無人。這與一部分戲曲理論家的意見不謀而合。
戴白邊眼鏡的中等老頭兒不以為然:
“不行!王師傅的鳥值二百(哦,原來老人姓王),可是你叫個外行來聽聽:聽不出好來!就是梅蘭芳、楊小樓再活回來,你叫那邊那幾個念洋話的學(xué)生來聽聽,他也聽不出好來。不懂!現(xiàn)而今這年輕人不懂的事太多了。他們不懂京劇,那戲園子的座兒就能好了哇?”
好幾個人附和:“那是!那是!”
他們以為京劇的危機(jī)是不懂京劇的學(xué)生造成的。然而京劇的老觀眾,比如這些遛鳥的人,都已經(jīng)老了,他們大部分已經(jīng)退休。他們跟我閑聊中最常問的一句話是:“退了沒有?”那么,京劇的新觀眾在哪里呢?
哦,在那里:就是那些念屠格涅夫、念莎士比亞的學(xué)生。
也沒準(zhǔn)兒將來改造京劇的也是他們。
誰知道呢!
(摘自《今天應(yīng)該快活》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