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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移與鄉(xiāng)愁:安德洛瑪克的故事

      2018-08-09 11:41吳雅凌
      十月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特洛

      吳雅凌

      1

      安德洛瑪克我想起你

      今年冬天賈非留在巴黎。

      我們相約去看一場雅克·里維特(Jacques Rivette)的很長的老電影。1969年的黑白片《狂愛》(Lamour fou)。四個小時以后,重新走出巴黎大堂廣場地下的電影館,夜幕降臨。天色是一種冬日才有的深不可測的深藍。新建的大堂廣場頂著巨型玻璃天幕,金屬支架涂成曖昧的乳黃,遠看如一片太厚的荷葉,沒能如愿以償在夜空中翻舞,反而泄了氣似的沉向大地,壓在路燈和往來路人的頭頂。

      我們穿過人群,走到無垢泉的街角才站住。那座有六層石階的白噴泉靜靜淌著水。浮雕的水仙讓人想起遠古的年代。

      賈非在這時打破沉默,淡淡地念道:

      ——“安德洛瑪克,我想起你!……”

      和多數(shù)老巴黎人一樣,賈非不喜歡重建的大堂廣場,這個與老街區(qū)格格不入的新建筑。只是,有什么辦法呢?巴黎人的日常生活幾乎避不開這個市中心最大的地鐵中轉(zhuǎn)站。賈非又是電影館的???。來一次就小小抱怨一次,這漸成了我們心照不宣的一點樂趣。我們有一回拿坐在埃菲爾鐵塔餐廳里的莫泊桑揶揄他。

      波德萊爾也曾驚嘆奧斯曼改建中的巴黎變了。他走在羅浮宮前,想起安德洛瑪克,那個國破夫亡的古代女子站在他鄉(xiāng)的小河邊長久哭泣,以此哀悼回不去的故鄉(xiāng)的那條河。

      安德洛瑪克,我想起你!這小小的河

      如哀矜的鏡子在當(dāng)年映襯

      你寡婦的殤痛里的無邊莊重,

      這騙人的西莫伊斯河水被你哭漲,

      突然浸潤我變紛繁的記憶,

      在我穿過那新的卡魯索廣場時。

      把一條陌生的小河命名為西莫伊斯,假想它就是故鄉(xiāng)的同名河。讓自己深信不疑,自從丈夫赫克托爾戰(zhàn)死那天起,時間已然停頓,自從特洛亞亡城以后,生活不再有繼續(xù)行進的意義。由于對某個逝去的時空心懷執(zhí)念,與現(xiàn)實生活的轉(zhuǎn)變被動錯開。安德洛瑪克是鄉(xiāng)愁的化身,代表“那些喪失了就永遠找不回的人”,那些無力應(yīng)對時代和命運的轉(zhuǎn)變的人。

      賈非很慢很慢地念著《天鵝》開篇的幾行詩。我對他會心一笑,沒有接話。我了解他身上的老巴黎人情結(jié)。我不必安慰他,也安慰不了他。賈非的鄉(xiāng)愁和波德萊爾一樣沒有過多傷感泛濫。而且,他在這時提起安德洛瑪克還有原因。里維特的電影用了四個多小時講述一對夫妻排演拉辛的戲劇《安德洛瑪克》的故事。隨著拉辛筆下跌宕起伏的劇情展開,主人公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平行遭遇一連串變故。

      我說:“在里維特拍《狂愛》的時候,‘大堂這片街區(qū)里真的還有大堂吧。”

      法語里的halle指非露天的菜市場,有高聳的屋頂蓋,通常坐落在城市中心地帶。1969年,長久以來作為“巴黎的胃”的大堂中央集市停止運行,商販們被撤離遷往郊區(qū),但那些龐大的玻璃加鋼鐵結(jié)構(gòu)的建筑尚在。它們在讓人懷舊的老照片里顯得明亮,通透,堅強而輕盈。這些地標(biāo)性建筑一度見證此處的人們與別處不同的生活方式。隨著城市更新計劃啟動,它們很快被拆毀,很快被取代為全世界千篇一律的商業(yè)購物中心。

      賈非講過,當(dāng)年他們一群二十來歲的小年青曾在拆遷以前的大堂街區(qū)整夜游蕩,不為什么,就覺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在發(fā)生。重點是不要睡著,睡著就會錯過。轉(zhuǎn)眼近半個世紀(jì),這一帶拆拆建建,卻不知為何讓他有物是人非的感覺。

      “是呵……難以接受的很可能不是建筑本身,而是某種值得珍惜的生活方式的無情流逝?!彼[著灰色的眼,若有所思。附近的圣梅里教堂敲響了晚禱的鐘聲。在悄悄聚攏的夜色里,我努力揣摩這句話從六八年一代人口中說出的分量。

      2

      偏見與孤挺花

      不久前我去找賈非。

      下雨天,臨近黃昏,舊書店里倒有三五人在那兒翻書。賈非站在里間的老木書臺前整理一批七星文庫全集本。我隨手抽出一冊,1931年的拉辛戲劇全集初版,坊間已不多見,伽利瑪出版社后來又有新的修訂本。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他說,如今的法國人好像不怎么讀拉辛了。我說,至少如今法國人說起費德爾或者安德洛瑪克,首先還能想到拉辛。

      倒是少有人還會提起維吉爾,更不必說荷馬和歐里庇得斯。經(jīng)典在法語中的影響所幸還強大,卻擱淺在古典主義,沒能追溯至更古遠的年代。

      “就像中世紀(jì)人不識荷馬而熟知特洛亞戰(zhàn)事,他們通過一些拉丁文和法文的改寫本了解古代世界。我們也一樣?!辟Z非拿起那冊書,信手翻起來,翻到一頁停住,輕聲讀起來:“怎么!你竟會設(shè)想安德洛瑪克如此不貞…… ”那是《安德洛瑪克》第四幕的開場,她決定在與皮洛斯舉行婚禮之后自殺。

      書臺上擺著一盆當(dāng)季的孤挺花,沒有葉子,大朵大朵的紅瓣向高處肆意張大,好不寂寞。賈非讀罷那一長段念白,輕輕合上書,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無以倫比的法語!”

      我對拉辛的文風(fēng)自是無話可說,卻不知從哪里生出的不服:“盧梭說過,古希臘悲劇從來不在舞臺上表演談情說愛,法國古典主義悲劇似乎不表演男女相愛的情節(jié)就引不起人們的興趣?!?/p>

      賈非想了想說:“有道理的說法,”他把那冊書輕輕擺在那盆花的旁邊,轉(zhuǎn)頭看我,臉上的表情溫和而堅定:“不過,問題沒這么簡單?!痹谒砗蟮膲ι蠏熘环锟拢℅iorgio de Chirico)的小小的畫。安德洛瑪克和赫克托爾在畫中緊緊相依,站在特洛亞城下。聽說那是賈非多年前機緣巧合得到的珍品。個中經(jīng)過如何,沒有人知道,賈非自己是從來不說的。

      那天為了招呼買書的顧客,賈非和我的討論不了了之。他約我一起去看里維特的電影,還不知從哪里翻出一堆拉辛手稿的影印資料,讓我慢慢翻看。這些資料中,最讓人在意的莫過于兩部荷馬史詩的閱讀筆記。1662年,年僅二十二歲的拉辛注釋完品達的《奧林匹克競技賽歌》,開始分卷評注《奧德賽》,總共寫出了第一至第十卷內(nèi)容。稍后他還在一部《伊利亞特》的希臘原文書上做了大量頁邊注,特別是卷三涉及海倫和帕里斯的段落,以及卷六涉及赫克托爾和安德洛瑪克的段落。寫《安德洛瑪克》時,年輕的拉辛心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匮b著荷馬的故事:“高妙的手法,荷馬做到了融合笑與淚、沉重與溫存、勇氣與恐懼,以及一切打動人心的東西……”

      我獨自坐在昏暗的光里,舊書店總給人恍如隔世的錯覺。我辨認著那些寫在三百五十年前的手稿上的字跡,某種穿越時空的讓人心醉神迷的氣息撲面而來,我不得不承認那一刻在我內(nèi)心發(fā)生的震撼。我之前的一點輕慢心思僅僅出于無知。

      3

      荷馬當(dāng)時惘然

      荷馬之后,沒有哪個詩人敢重寫(遑論改寫!)赫克托爾和安德洛瑪克。《伊利亞特》卷六里的夫妻訣別場面打動最挑剔的聽故事的人。單單一場戲就夠了。短短一百三十來行詩足以傳世,千百年來留在人心里根深蒂固。后世所有詩人的筆力無可能為荷馬的故事增色,而只能輪番嘗試去化解荷馬驚起的顫動。

      在整部《伊利亞特》里,安德洛瑪克只出場三次。卷六之外,另有卷二十二(聞耗)和卷二十四(迎喪)。三次均圍繞赫克托爾之死展開。

      赫克托爾難得離開戰(zhàn)場,急忙忙趕回家,為見妻兒一面,走遍特洛亞大街小巷。他沒在家里找到安德洛瑪克。她帶著孩子出了城探聽?wèi)?zhàn)事,像個瘋子一樣站在望樓上哭泣。他們互相找尋半天,終在斯開埃城門下相遇。她迎面向他跑去,把手放在他手里,流著淚喚他的名。他默默望著孩子笑。

      這是《伊利亞特》中極罕見的溫存時刻。荷馬把這個時刻安插在兩次熱火朝天的戰(zhàn)事之間。前一場狄奧墨得斯與格勞科斯不戰(zhàn)而和,后一場是埃涅阿斯與赫克托爾的勢均力敵的惡戰(zhàn)。赫克托爾全身鎧甲,頭戴讓小兒子驚怕的戰(zhàn)盔,手上沾著殺人的鮮血還來不及洗去。他以這副駭人的戰(zhàn)士模樣去安撫妻子摟抱嬌兒,對他們微笑,為他們祈禱諸神,滿心滿眼的憐惜。即便在這樣的時刻,赫克托爾首先是城邦的保衛(wèi)者,其次才是安德洛瑪克的丈夫。他拒絕妻子讓他留在城里的哀求:

      人生下來……逃不過他注定的命運。

      你且回到家里,照料你的家務(wù),

      看管織布機和卷線桿,打仗的事男人管,

      每一個生長在伊利昂的男人管,尤其是我。(伊6:489-492)

      赫克托爾看重榮譽和責(zé)任勝過別的一切。因為這樣,甘愿把生命托付給他的安德洛瑪克注定是這場戰(zhàn)爭里最慘烈的受害人。正如拉辛早就看出的,與這對情深義重的夫妻形成對比的,正是卷三里的帕里斯和海倫。

      帕里斯打輸給墨涅拉奧斯,回家向海倫求歡:“我從可愛的拉克得蒙把你弄到手?!保ㄒ?:443)倘若不考慮帕里斯華麗地釋放自然愛欲,我們幾乎要像赫克托爾那樣以為他只是無恥下流的小丑。帕里斯沒有責(zé)任感。他不對戰(zhàn)爭負責(zé),不對特洛亞人負責(zé),甚至也不對海倫負責(zé)。帕里斯不求榮譽,也就沒有羞恥心,不在乎別人怎么想。他被全特洛亞人“如黑色的死亡來憎恨”(伊3:454),卻興興頭頭,活在當(dāng)下,比赫克托爾自由太多。他受了赫克托爾的責(zé)罵,依然興高采烈地出城迎戰(zhàn)。荷馬把他比作一頭漂亮的種馬興高采烈地奔向母馬常去的牧場(伊6:511)。他常做逃兵,連身上的甲胄也是借來的。然而命中注定他會殺死全希臘最出色的英雄阿喀琉斯。此等榮譽,城邦的保衛(wèi)者赫克托爾卻是拼死也沒能得到呵——事實上,正如《云林遺事》記載有潔癖的倪瓚要受污穢之災(zāi),最重榮譽的赫克托爾偏偏死后遭到再惡毒不過的羞辱。

      在普里阿摩斯王的五十個兒子和十二個女婿(伊6:245-250)里,赫克托爾處處與眾不同。他在戰(zhàn)場上最是卓越,常常單打獨斗,他的兄弟們不是遇敵傷敗就是遠離戰(zhàn)場,特洛亞的其他出色英雄如埃涅阿斯或薩拉佩冬,要么是表親要么來自盟軍。赫克托爾的婚姻生活在特洛亞王室同樣是特例。他帶著無數(shù)聘禮前往埃埃提,鄭重其事地迎娶安德洛瑪克(伊22:471-472)。他忠誠顧家,進城也堅持要回家看家人,“我的妻子和我的小兒子”(伊6:366)。他為獨子向宙斯和諸神最后一次禱告,心愿始終不離傳世的榮譽,希望“我的孩子和我一樣名聲顯赫,孔武用力,成為伊利昂的強大君主”(伊6:476-478),“日后有人會說,‘他比父親強得多”(伊6:480)。相比之下,帕里斯不負責(zé)任更像是得了父親的真?zhèn)鳎绽锇⒛λ贡救艘膊皇呛脩?zhàn)士,更像一個情種,姬妾成群(伊21:85,8:305),子嗣眾多。他的五十個兒子中,“十九個正室赫卡柏所生,其余出自宮娥”(伊24:495-496)。他在處理帕里斯和海倫帶來的危機時不分是非。比起榮譽德性等理性要務(wù),特洛亞王室顯得更有一種崇尚自然愛欲的傳統(tǒng)。普里阿摩斯的父親拉奧墨冬當(dāng)年亦以不負責(zé)任著稱,不但敢對神們食言,哄阿波羅和波塞冬白干活,還因騙了赫拉克勒斯而導(dǎo)致特洛亞第一次亡城之災(zāi)。

      安德洛瑪克(Аνδρομχη)這個名字由νδρ(男人)和μχη(戰(zhàn)斗)組成,大致意思是“像男人一般作戰(zhàn)”,或者“和男人一起作戰(zhàn)”。人如其名。安德洛瑪克是特洛亞最優(yōu)秀的戰(zhàn)士的妻,她像赫克托爾一樣戰(zhàn)斗,和赫克托爾一起戰(zhàn)斗。她與他保持一致,夫唱婦隨,彼此般配。她沒有參與赫卡柏帶著特洛亞婦女向雅典娜的祈求(伊6:237起)。她甚至沒有在第一時間得到赫克托爾的死訊,因為“沒有哪個忠實的信使前來稟告她丈夫留在城外的事情”(伊22:438-439)。從某種角度看來,這對受人尊敬的模范夫妻在特洛亞沒有能出其右者,也因而顯得相當(dāng)孤立。

      赫克托爾,你成了我的尊貴的母親、

      父親、親兄弟,又是我的強大的丈夫。(伊6:429-430)

      這是身為人妻的安德洛瑪克的最動人又最無效的表白。阿喀琉斯在同一天里殺了她的父親和七個弟兄。阿喀琉斯還將殺死她的丈夫,她僅存的親人,并當(dāng)眾羞辱他的尸體。安德洛瑪克哀求赫克托爾不要赴死。他是她的全部依靠,失去他等于失去整個世界?!澳愕每蓱z可憐我”(伊6:431)。然而,相愛的人在共同展望生活時發(fā)生意見爭執(zhí),一味掏心掏肺的表白總是頂無用的。赫克托爾心不在此:“這一切我也很關(guān)心”(伊6:441),但他更關(guān)心“為父親和我自己贏得莫大的榮譽”(伊6:446)。赫克托爾欲求聲名不死,安德洛瑪克的女性本能的自然愛欲若無所克制,反像是一種負擔(dān)。卷十四中,赫拉與宙斯這對意見不合的神王夫妻做出有趣的示范,與赫克托爾和安德洛瑪克形成鮮明對比。先是赫拉用美色誘惑宙斯,有效地讓希臘人擊退特洛亞人。宙斯醒來后以威權(quán)震懾赫拉,有效地阻止她繼續(xù)搞陰謀破壞自己的計劃。神王夫妻之間發(fā)誓賭咒,自我標(biāo)榜“心心相印”(伊14:50),把動人的話說盡了。但這么些“掏心掏肺的表白”顯然是各取所需的政治計謀。

      安德洛瑪克對赫克托爾不具備這樣的政治素質(zhì),這因而成就了希臘文學(xué)里的一段極動人的愛情故事。臨別時分,她頻頻回頭顧盼,淚流不止。她預(yù)感到這是最后一次相見。她回到家和女仆們“一起哀悼還活著的赫克托爾”(伊6:500)。等她下一次撕扯著頭發(fā)沖出城門迎接他,他已躺在騾車上斷了氣。她只能雙手抱住他的頭,在特洛亞婦人中領(lǐng)唱挽歌(伊24:710-724)。這對夫妻在特洛亞城門下兩次相見,一次生離,一次死別。她和海倫不一樣。海倫不執(zhí)著獨一無二的愛的對象,也就不為欠缺所傷。一場戰(zhàn)爭因她之名而起,誰贏誰輸海倫都是受益者。而她,安德洛瑪克,她是在所有戰(zhàn)爭中最受傷害的那群人的代表。海倫一邊甜蜜地懷念前夫墨涅拉奧斯(伊3:139),一邊與新夫帕里斯享受“為甜蜜的欲望所占據(jù)”(伊3:445)的歡樂。而她,安德洛瑪克,她獨守空房,一邊哭悼隨時可能傳來死訊的丈夫,一邊架起三角大鼎生起火,為他燒好洗澡水(伊22:442)。

      只有一次,荷馬用“瘋狂的酒神伴侶”(μαινδι,伊22:460)來形容端莊的安德洛瑪克。她趕到城墻上,看見快馬拖曳著赫克托爾的尸體在戰(zhàn)地上撒歡,揚起一片片塵煙,死人的腦袋沾滿厚厚的灰土(伊22:395-405)。就像是最后一次夫唱婦隨,傾力與丈夫般配,成就一對模范夫妻的形象。她當(dāng)場昏倒,如死過一回,美麗的頭飾散落一地,頭冠、發(fā)帶,還有那條赫克托爾送作定情物的阿福洛狄特的頭巾(伊22:467-470)。

      即便在哀悼赫克托爾的兩次挽歌中,安德洛瑪克也幾乎不提自己,只提她的丈夫和兒子。她大聲哭訴赫克托爾的死之悲慘和阿斯提阿那克斯的生之艱難。至于她自己的不幸命運,早已被赫克托爾的預(yù)言所規(guī)定:安德洛瑪克將被希臘人帶走,在異鄉(xiāng)過奴隸的生活,并且終其一生沒有停止對赫克托爾的哀悼。

      有人看你傷心落淚,他就會說:

      “這就是赫克托爾的妻子,馴馬的特洛亞人中

      他最英勇善戰(zhàn),伊利昂被圍的時候?!?/p>

      人家會這樣說,你沒有了那樣的丈夫,

      使你免遭奴役,你還有新的痛苦。

      (伊6:459-463)

      赫克托爾聲稱,比起全體特洛亞人,比起父母弟兄,他“更關(guān)心安德洛瑪克的苦難”(伊6:453)。他情愿早早被人殺死也不忍心聽到安德洛瑪克被俘求救的喊聲(伊6:464-465)。值得注意的是,就連在憂患安德洛瑪克的不幸未來時,赫克托爾也把關(guān)注點放在世人對他的哀悼上。正如他身邊的親人們那樣,赫克托爾生前就已開始哀悼他本人的英雄之死。赫克托爾看重聲名不死勝過一切,乃至他死后,安德洛瑪克的所作所為無不是在成全亡夫的心愿。

      ——“等等,等等?!辟Z非打斷我。

      我們朝著塞納河的方向走,穿過好些迄今保留中世紀(jì)商販名的小街,賣酒的隆巴爾街,賣針的埃吉爾街,賣鞋的古爾塔隆街。舊時商人今安在。如今這一帶匯聚著好些有名的爵士樂酒吧。我們從那家名叫“咸吻”的店經(jīng)過時,賈非不緊不慢地對我說:“你看,你現(xiàn)在是在用歐里庇得斯的方式理解荷馬?!?h3> 4

      就起了鄉(xiāng)愁

      歐里庇得斯的傳世詩劇中有兩部寫到安德洛瑪克。

      《特洛亞婦人》從老王后赫卡柏的眼光出發(fā),講述特洛亞婦人們在亡城以后的悲慘遭遇。第二場專寫安德洛瑪克。她被發(fā)配給阿喀琉斯之子皮洛斯做妻妾,“到那殺害我丈夫的兇手家里去做奴隸”(安660)。她乘車進場,帶著小兒子,車上堆滿赫克托爾家的財富。表面看去,安德洛瑪克好似帶著一車亡夫的家產(chǎn)去改嫁。歸根到底,赫克托爾的妻子是一件物,一件戰(zhàn)利品,和赫克托爾的銅甲同一性質(zhì),“叫阿喀琉斯的兒子從特洛亞運回家去裝點佛提亞的廟堂”(特573-574)。單從阿喀琉斯與阿伽門農(nóng)之爭就不難看出,戰(zhàn)勝一方的將領(lǐng)分配榮譽禮物,再沒有什么財物比從失陷的城池宮殿里被趕出的王家女俘更有分量。

      我和這孩子變成戰(zhàn)利品。叫人運走,我們由高貴的身份降落到奴隸的地位,這變遷真不小?。。ㄌ?14-615)

      享過福又落難,思念過去的幸福更使我傷心。(特639-640)

      老王后奉勸兒媳忍辱負重,嫁與皮洛斯,把赫克托爾的孩子養(yǎng)大,他日恢復(fù)特洛亞王權(quán)。她切切地多叮囑一句:“不要再理會赫克托爾的命運,你的眼淚再也救不了他?!保ㄌ?97-698)一味掏心掏肺的表白從前救不了赫克托爾,哀悼和眼淚如今也不能拯救特洛亞王族,老王后的提議與赫拉對付宙斯的政治手段相仿:“奉承新主子,用你的豐姿誘惑他?!保ㄌ?00)政治手段足以拯救特洛亞王族嗎?無論如何,安德洛瑪克沉浸在喪夫的殤痛里,無力擔(dān)負此等使命:“親愛的赫克托爾,論門第,論才智,你是我最得意的丈夫,你家資富有,為人又英勇。當(dāng)你從我父親家里把我迎接過來,配成親眷時,我正是一個白璧無瑕的女兒?!保ㄌ?73-676)

      這時傳來更壞的消息。希臘人決定把赫克托爾的獨子從塔樓摔死,以免那孩子將來長大復(fù)仇。反抗沒有用:“你最好默默忍受這命運,不至于使他的尸首不得掩埋?!保ㄌ?35-736)安德洛瑪克大哭一場,“才喪失了孩兒,又要去舉行那美麗的婚禮?!保ㄌ?79)她的不幸打動了阿伽門農(nóng)的傳令官:“那女人竟惹出了我許多眼淚,她離開海岸時大聲哭喚她的祖國,還向赫克托爾的墳?zāi)沟酪宦曈绖e!”(特1130-1132)甚至來不及親手埋葬早夭的孩子,安德洛瑪克就這樣匆匆永別了故鄉(xiāng)。

      5

      歐里庇得斯講古

      夏特萊廣場正對塞納河。對岸即是古監(jiān)獄。廣場兩邊的劇院始建于奧斯曼時期,東邊的市立劇院,西邊的夏特萊劇院,都依次臨到了閉門修復(fù)的時候。每次經(jīng)過,我總會想到里維特的另一部黑白電影《巴黎屬于我們》(Paris nous appartient)。男主人公站在市立劇院的屋頂上,轉(zhuǎn)頭俯瞰廣場和河上的橋。巴黎就在腳下。那真是意味深長的一幕。在那一刻,男主人公(以及電影里的所有年輕人)還存有“巴黎屬于我們”的一點念想,他執(zhí)導(dǎo)的戲即將在首都的戲劇殿堂上演。他不知道他后來失望了,放棄了,他也不知道他本人還自殺了。又或者,他是知道的,他只是不知道自己知道,這讓他眼底總帶有一抹憂郁。

      我們站在廣場上,繼續(xù)一路走來的話題。我說:“至少在《特洛亞婦人》里,歐里庇得斯寫安德洛瑪克沒有跳脫荷馬詩中的設(shè)定?!蔽遗e《伊利亞特》最后一卷結(jié)尾處為例。安德洛瑪克的挽歌里準(zhǔn)確說及她和小兒子的悲慘下場——

      這些人很快就會坐著空心船航海,

      我也是其中一個。孩兒啊,你跟著我同去

      做下賤的工作,在嚴厲的主子面前操勞,

      或是有阿開亞人抓住你的胳膊

      把你從望樓上扔下去,叫你死得很慘。

      (伊24:731-735)

      賈非說:“是的。不過我們常常難免忽略一個事實。公元前八至六世紀(jì)的特洛亞英雄詩系無不寫過這些故事,只不過僅有荷馬的詩傳到今天?!稁炱绽麃啞罚é笑薛搔粒┙淮鷳?zhàn)爭的緣起和前九年戰(zhàn)事,很可能寫到安德洛瑪克在戰(zhàn)亂中失去父母兄弟以及嫁給赫克托爾的經(jīng)過。我們從后人援引的一段殘篇知道,《小伊利亞特》( Тλιμικρ)中肯定寫到皮洛斯帶走安德洛瑪克并殺死赫克托爾的兒子。因此更準(zhǔn)確說來,歐里庇得斯沒有跳脫古代英雄詩系傳統(tǒng)的故事設(shè)定?!?/p>

      我抬頭,圣雅各伯白塔高高聳立在夜空。我明白賈非不是在計較某個更準(zhǔn)確的說法,他有意強調(diào)的細微分別與剛才打斷我的話有關(guān)。我試著糾正自己:“雖然如此,在《特洛亞婦人》里,安德洛瑪克有典型的歐里庇得斯式的心理斗爭,這在荷馬詩里不可能有。”

      我自己沽名釣譽,雖攀得很高,可是啊,我何曾達到那圓滿的幸福?凡是一個婦人所應(yīng)得的賢淑德行,我在赫克托爾家里全然無缺。(特643-646)

      在歐里庇得斯筆下,安德洛瑪克聲稱雖有婦德的美名,卻未享受實在的幸福。她謹守婦道,順從丈夫,終日“照料家務(wù),紡線織布”(伊6:491),“抑制欲望,長久待在家里,不讓女人家的花言巧語進我的門”(特650-651)。安德洛瑪克對赫克托爾言聽計從,“用緘默的口舌和安詳?shù)难酃鈦韺Υ煞颉保ㄌ?54)。如此贏得的美名卻招來最壞不過的恥辱和災(zāi)難。皮洛斯聽聞她的美德,選中她,要拿她去做妻子。皮洛斯原該是安德洛瑪克最有理由懼恨的敵人呵!且不說他的父親阿喀琉斯殺了安德洛瑪克的至親(父母、兄弟和丈夫),皮洛斯本人還在神壇上殺死普里阿摩斯王,又親手把阿斯提阿那克斯摔下望樓?!拔疫@點好名聲傳到希臘軍中竟把我害了?!保ㄌ?57-658)在歐里庇得斯筆下,安德洛瑪克通過苦澀的告白對從前在特洛亞過的那種模范夫妻生活方式發(fā)出自省。從某種程度上赫克托爾追求榮譽的英雄理想似乎也一并受到質(zhì)疑。顯然,這在荷馬詩中不可能有。

      賈非說:“荷馬詩中沒有人物的心理斗爭,也絕無可能像歐里庇得斯那樣讓安德洛瑪克公開恨海倫:‘你真該死,你那太漂亮的眼睛,竟自就這樣可惡地毀滅了特洛亞聞名的郊原(特771-772)。這就像圣經(jīng)的好些敘事,讓我們以為是脫離某個特定年代的,也因此而適用于所有年代。隱約,若有若無,向一切可能開放。簡約到極致,簡約到讓人非要用‘現(xiàn)代來形容?!?/p>

      我嘗試推進我們剛剛達成的共識:“歐里庇得斯對荷馬做出的理解,正是讓公元前415年的雅典人可能引發(fā)共鳴的東西?!?/p>

      賈非贊同地說:“歐里庇得斯表現(xiàn)從前的故事,心里想著現(xiàn)實的問題。所有傳世作者莫不如此。就在《特洛亞婦人》頭演前一年冬天,雅典人就像當(dāng)初希臘人摧毀特洛亞城那樣無情摧毀了一個名叫墨洛斯的小國,他們屠殺了當(dāng)?shù)氐乃谐赡昴凶?,將婦孺淪為俘虜。雅典人坐在劇場里聽著特洛亞婦人的哭聲,很難不去想新近發(fā)生的那場戰(zhàn)爭。我想,基于某些相類似的原因,薩特在二戰(zhàn)期間搬演《特洛亞婦人》也大受歡迎?!?/p>

      詩人借安德洛瑪克之口發(fā)出譴責(zé):“你們希臘人啊,你們曾發(fā)現(xiàn)殘忍的行為不合希臘精神,為什么又要殺死我這無辜的孩兒呢?”(特764-765)在開場中,海神波塞冬也發(fā)出警告:“你們這凡間的人真愚蠢,你們毀了別人的都城,神的廟宇和死者安眠的墳?zāi)梗耗銈兎N下了荒涼,日后收獲的也就是毀滅?。 保ㄌ?6-98)不難想象如此意味深長的話在彼時雅典人心頭激起的震撼。同樣,在《安德洛瑪克》里,針對斯巴達王墨涅拉奧斯的嚴厲批評也真實反映了雅典人反感斯巴達人的心情:“你們在一切人眼里的最可憎的人,斯巴達的居民們……你們不正當(dāng)?shù)卦谙ED占著勢力?!保ò?45-450)

      我們穿過夏特萊廣場,從兌換橋過河,在西提島向右拐,沿著斜斜的鐘表河岸,一直走到太子廣場。這個呈長長的三角形的廣場嵌在西提島最西邊的尖角上,下雨也好,晴天也好,總帶著那么一股超乎現(xiàn)實的安靜氣息,就像一幅馬格利特的畫,與島上另一頭的圣母院判若兩個世界。

      我們在樹下小坐。夜歸的鳥飛回花園里的樹上。我揣摩賈非的話,猶疑地問:“你是想說,既有歐里庇得斯理解荷馬的方式,也就有后世其他作者理解荷馬的方式……比如拉辛?”

      一只鳥從我們右邊飛過。與此同時,賈非臉上掠過一絲狡黠的神情:“別急!讓我們先看看歐里庇得斯接著講安德洛瑪克的故事?!?h3> 6

      多少舊愁新恨

      《安德洛瑪克》換了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安德洛瑪克已經(jīng)遠在他鄉(xiāng),在佛提亞地方做了皮洛斯的妾,生下一子。斯巴達公主赫耳彌俄涅是明媒正娶的妻,不能生育,趁著丈夫外出,意欲加害那母子二人。安德洛瑪克兩度落難,都可說是海倫的干系:第一次是因海倫而起的戰(zhàn)爭,第二次則因海倫的女兒。她無處求助,只得藏起孩子,一個人躲在忒提斯女神廟避難。

      第一場戲即是發(fā)生在兩個女人之間的爭辯。對峙的雙方遠非勢均力敵。一個是合法婚姻里的主母,一個是戰(zhàn)爭中分配到的女奴。一個是從特洛亞生還的顯赫英雄墨涅拉奧斯和海倫的獨生女兒,一個是希臘人懼恨交加的仇敵赫克托爾從前的妻。赫耳彌俄涅不能忍受丈夫把床席分給別的女人,何況這女人是“一個女奴和用槍尖獲得的女人”(安155),一個蠻夷種族(安173):“因了你的法術(shù)我為男人所不喜歡,因了你使我的肚子不生育?!保ò?57-158)赫耳彌俄涅驕縱跋扈,一張口就教訓(xùn)安德洛瑪克,百般輕辱,這不僅因為她身份尊貴,年輕貌美,還因為她有顯赫的斯巴達娘家做后盾,她甚至連佛提亞夫家也不太放在眼里。安德洛瑪克據(jù)理力爭,反駁她令丈夫討厭怪不得別人,全因本人欠缺德性(安208),不懂得在必要的時候克制自然愛欲的沖動,不肯隱藏“無厭的枕席的欲望”(安218)。

      安:你不肯沉默地受著戀愛的苦痛么?

      赫:什么!不是每個女人把這放在最先頭的么?

      安:是的,若是和女伴們要好,否則就沒有光彩。

      赫:我們不用蠻夷的法律治理這城市。(安240-243)

      本是兩個女人爭寵的愛情戲碼,在歐里庇得斯筆下很自然地升級為政治事件。墨涅拉奧斯出場,以孩子作為要挾,迫使安德洛瑪克主動走出神廟。他執(zhí)意殺安德洛瑪克,不僅是為女兒撐腰,更因為“這是一件很大的糊涂事:去留下敵人里出來的敵人”(安519-520),唯恐“蠻夷種族的人將來做了希臘人的王”(安665-666)。皮洛斯的祖父佩琉斯趕到,救下安德洛瑪克母子,并趕走墨涅拉奧斯。赫耳彌俄涅恐怕丈夫回來怪罪,跟隨表親俄瑞斯特斯逃回斯巴達,殊不知俄瑞斯特斯在德爾斐埋伏殺死了皮洛斯。老人佩琉斯一連失去兒子和孫兒,僅剩一個私生的重孫摩羅索斯(Μολοσσ)。他的海神妻子忒提斯在終場時現(xiàn)身,預(yù)言家族的未來——

      他乃是埃阿科斯家系唯一遺留的人了。從他生出來降有許多國王,一代代幸福地統(tǒng)治摩羅西亞,因為,你的和我的各族不該斷絕,而且特洛亞的也是如此。因神們還是顧念著它,雖然因了帕里斯的愿望它已經(jīng)陷落了。(安1246-1252)

      依據(jù)女神預(yù)言,安德洛瑪克要再嫁給特洛亞人赫勒諾斯。他們要帶著兩族共同的獨子,世世代代統(tǒng)治某個希臘城市摩羅西亞(Μολοσσα),字面意思是“摩羅索斯的國”。安德洛瑪克大難不死又一次活了下來,盡管她羨慕那個被希臘人殺了獻在阿喀琉斯墳前的特洛亞公主(特630-631),情愿當(dāng)初不必活著走出山河破碎的故國,但命中注定她是本族最后幸存的人。男人們在特洛亞戰(zhàn)爭中遺留下的問題,要在安德洛瑪克這個女人身上得到解決。

      7

      記憶停頓時

      我們過了新橋到了左岸,沿著太子街,筆直進入拉丁區(qū)的心臟。

      在碧西街角,有人坐在那家名字就叫“碧西”的老咖啡館前,低頭唱一首甘斯布(Serge Gainsbourg)在1970年代寫的老歌《溺水的女人》(La Noy e)。

      你改道走了,在記憶的河上。

      我跑在岸邊喊你回來。

      可你漸漸遠去。我一路狂奔,

      一點點追趕丟失的地盤。

      你不時陷進不安的水波,

      偶爾被絆住,猶豫,你在等我。

      你把臉藏在撩起的裙間。

      生怕被人看穿羞澀,還是遺憾。

      你一個飄零水上的可憐人,

      我做了你的奴隸,跳入河,

      在記憶停頓時,一切都碎了,

      遺忘的海洋讓我們重逢。

      一個人在岸上追趕心愛的人。她浮在水上,依著河水而去,身上裹著那條最美的裙子。那人眼看就要追丟了,因為河流總有偏移和改道,還因為河水要流進大海,而河岸總有盡頭。如何可能挽回一個正在失去的愛人或者,更重要的,如何可能挽救一段正在忘卻的記憶?乃至于一個過去的時代,一種過時的生活方式?

      我們在人群中停住腳步,側(cè)耳傾聽。歌者是個小個子男人。他倚墻而坐,一身黑衣,絡(luò)腮胡子,眼皮有些浮腫,挺丑的臉上流露出傷感,竟有一絲讓人動容的溫柔。這一帶曾經(jīng)有林立的小酒窖和咖啡館,號稱左岸精神的發(fā)源地。如今露天集市還在,蔬果鋪加書店畫廊,從來是時髦快樂的地方,到了夜晚愈發(fā)地?zé)狒[起來。

      一曲唱罷,人聲依舊喧嘩。人群里總是最有情也最無情。

      賈非說:“甘斯布是真正的詩人。他用情歌的方式探究最為嚴肅的問題?!?/p>

      我應(yīng)聲說:“是呢,好一首安德洛瑪克的歌?!?/p>

      我突然地想起在蓬皮杜中心看見一幅馬格利特的小畫。一片海,沙灘上支著一個畫架。畫布上的風(fēng)景與現(xiàn)實中的風(fēng)景連成一片,只有畫框在提醒我們那里有一幅畫(并且,從技藝而言,那是模仿真實的完美無缺的作品)。畫架的左邊有一塊石頭,右邊升著一堆火?;鸸庥痴赵诋嬌?,猶如柏拉圖洞穴神話。那真是有關(guān)屬人的認知的再貼切不過的譬喻。那個畫框明明白白地標(biāo)注著屬人的限度。我們幾乎不可能做到無可指摘。而即便做到了,也只是截取到真實的一個片段。屬人的認知并且永帶著引為自詡的火光。那火光的影子如同風(fēng)景上的一點污跡,讓我們再也看不見畫框以外的烏云所孕育的風(fēng)暴,看不見真實的天空和海洋本沒有邊際。站在那幅馬格利特取名為“美麗的女俘”(La belle captive)的小畫前,我一度受徹底的震撼,想要大喊大哭出來?,F(xiàn)在突然在人群里聽到一首歌,溺水的女人,猶如美麗的女俘的孿生姐妹,那么溫柔那么酸楚地說起人的認知(或記憶)限度,讓我有難以言喻的心情。

      我們一直走到圣日耳曼大街的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賈非說:“你剛才說的有一點意思很好。荷馬通過赫克托爾的預(yù)言界定了安德洛瑪克的一生,也以此界定了后世詩人的想象。安德洛瑪克的故事里只有一個男主人公就是赫克托爾。她多次改嫁,從來把赫克托爾當(dāng)成唯一的丈夫。另一方面,荷馬詩中有關(guān)這對夫妻的故事接近完美,后來詩人幾乎無人敢重寫赫克托爾在世時的安德洛瑪克,也無人敢不寫安德洛瑪克對赫克托爾在世時的記憶。歐里庇得斯如此,維吉爾如此,拉辛同樣如此。這構(gòu)成一個悖論。書寫安德洛瑪克無疑是歷代詩人的一大挑戰(zhàn)?!?h3> 8

      何必機器降神

      在歐里庇得斯筆下,安德洛瑪克開場時就坐在祭壇的臺階上哭悼赫克托爾,并且直到退場,安德洛瑪克都在絕望無助中反復(fù)不停地哭悼赫克托爾。

      【開場】亞細亞地方的精華,忒拜的城市呵!我以前曾從那里帶了許多金飾華貴的妝奩到普里阿摩斯的王家,給赫克托爾做生兒育女的妻子。在從前時候是被人欽羨的安德洛瑪克,但是現(xiàn)在乃是最不幸的女人,在一切曾經(jīng)或?qū)泶嬖诘呐酥虚g(安1-6)。

      【退場】啊,我的丈夫呵,丈夫呵,我多么希望得你的手和槍做我的幫助呀,普里阿摩斯的兒子呵?。ò?23-525)

      雖系標(biāo)題女主人公,安德洛瑪克在第三場戲開頭早早地退了場,把舞臺讓給別的人物和別的故事。這是因為,哭悼赫克托爾是一個沒有發(fā)展前途的故事。安德洛瑪克自比為死去之人,永遠停滯在某個死去的時代:“正當(dāng)佛律癸亞人的不幸的城市和我那有名的丈夫被毀滅時,我已經(jīng)毀滅了”(安454-456)。一個死去之人如何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歐里庇得斯要繼續(xù)寫安德洛瑪克,就要讓她的生活繼續(xù)下去,讓她面臨新的生存危機,有新的恐懼,新的威脅。

      拯救摩羅索斯即是讓安德洛瑪克活下去的動力,哪怕那是不情不愿的第二次婚姻生下的孩子。即便在前兩場戲里,推進情節(jié)沖突的也不是失去赫克托爾的往事,而是安德洛瑪克作為母親即將失去孩子的災(zāi)難。她心甘情愿為他赴死(安414):“以前我也受著種種憂患,總有一個希望引著我,只要我的小孩健在,我可以找到什么對于憂患的解救和援助?!保ò?6-28)她暗中去找?guī)褪?,也就是皮洛斯的祖父,本地真正掌握王?quán)的佩琉斯。她說服使女想辦法報信:“你可以找到許多方法,因為你是女人。”(安85)她在赫耳彌俄涅面前假意“信托”(安269,270)那個注定信托不得的皮洛斯——他未曾從祖父手里正式接過王杖,他從一開場就不在家,并且永遠也回不了家。

      特洛亞之后,整個希臘世界面臨嚴峻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危機。這直接表現(xiàn)在三大英雄世家欠缺繼承人的共同隱患。阿喀琉斯之子皮洛斯除女奴所生的私生子以外沒有子嗣。墨涅拉奧斯只有獨女赫耳墨俄涅。而阿伽門農(nóng)的獨子俄瑞斯特斯被迫與赫耳彌俄涅解除婚約,也就失去唯一可能的聯(lián)姻對象,因為他犯了弒母的罪,神諭指示他只能從親戚中間娶妻(安974-975)。歐里庇得斯的前三場戲似乎有意模擬古典時期雅典人的法庭辯論。第一場,原告赫耳彌俄涅不敵被告安德洛瑪克的自我申辯。第二場,墨涅拉奧斯代女出場迫使安德洛瑪克屈服。而在安德洛瑪克退場的第三場,匆匆趕到的佩琉斯與墨涅拉奧斯針鋒相對,分別代表應(yīng)對危機的兩種不同姿態(tài)。從婦人之爭到王者之爭,歐里庇得斯一步步地闡明整部悲劇的內(nèi)在問題。

      斯巴達王堅決反對讓“蠻族”進入希臘文明。βραρο一詞反復(fù)出現(xiàn)在斯巴達人口中,用來貶低安德洛瑪克,墨涅拉奧斯如此(安650,665),赫耳彌俄涅如此(安173,243),赫耳彌俄涅的乳母亦如此(安870)。赫耳彌俄涅對安德洛瑪克的辱罵很有代表性:“你竟自這樣荒唐,敢去和殺了你丈夫的人的兒子去同床,給那兇手生下兒女來。蠻夷種族都是如此的……這些事都是沒有法律制止。不要把這帶進我們這里來,因為這在我們算是不對的”(安169-177)。雅典法庭采取民主方式,原告被告在辯論中各正申訴,陪審的市民在公平聽訟之后投票表決。但歐里庇得斯筆下的三場辯論更像是徒有其表。安德洛瑪克在第二場束手就范,乃是迫于墨涅拉奧斯的威嚇,“沒有法律的裁判”(安567)。佩琉斯雖在第三場讓墨涅拉奧斯敗下陣來,不料還有第四場戲,俄瑞斯特斯殺死皮洛斯,帶走赫耳彌俄涅。民主法庭的公正裁決終究沒能解決整部悲劇提出的內(nèi)在問題。

      究竟是在持守傳統(tǒng)中走向自我消亡,還是以異己力量補充垂老的生命?正當(dāng)佩琉斯為孫兒的死訊痛心疾首:“再沒有我的種族了,再沒有子孫留在家里了……再沒有我的城邦了,這王杖我拋在地上!”(安1177,1222-1223),忒提斯女神從天而降,解決人間的問題。這是歐里庇得斯的慣常做法,肅穆的轉(zhuǎn)為詼諧的,戲謔里帶著無奈:“神們做出的許多事出于人的意外。我們以為應(yīng)有的并不曾實現(xiàn),所不曾期待的事神給找著了出路?!保ò?284-1286)

      9

      埃涅阿斯問路

      歐里庇得斯遇到的困難,維吉爾同樣遇到了。

      《埃涅阿斯紀(jì)》卷三講述了兩群流亡的特洛亞人在異鄉(xiāng)重逢的經(jīng)過。埃涅阿斯在旅途中經(jīng)過赫勒諾斯統(tǒng)治的希臘城市。他上岸后,先看見安德洛瑪克——

      她在一條也叫西莫伊斯的河邊向亡夫赫克托爾供獻祭品和犧牲,在他的衣冠冢旁召喚他的亡魂,這空墓上鋪著綠草,墓前還設(shè)了一對祭壇,以表達她的悼念。(埃,3:301-305)

      維吉爾筆下的安德洛瑪克同樣從頭哀哭到尾。她雖嫁給了赫勒諾斯,依然在哀悼赫克托爾。她看見埃涅阿斯遠遠走來,一身特洛亞人的甲胄,以為看見了特洛亞故人的亡魂,昏死過去,并在醒來時急忙打聽起赫克托爾?!八郎I流滿面,整個地方充滿她的哭聲。”(埃,3:313-314)“她不住地流淚,滔滔不絕地說著話,但又有什么用處呢?”(埃,3:344)

      有別于歐里庇得斯,維吉爾筆下的安德洛瑪克不僅哀悼赫克托爾,也哀悼他們共同生養(yǎng)的兒子。盡管她順帶提到“受皮洛斯輕侮,在奴役中給他生兒子”(埃,3:327),但她一心只掛念當(dāng)初從望樓摔死的阿斯提阿那克斯。臨別時,她送禮給埃涅阿斯的兒子:“你是這樣像我的孩子阿斯提阿那克斯,現(xiàn)在只有你能使我想起他的容貌。他的眼睛,他的手,他的臉,和你一模一樣,他現(xiàn)在要活著也跟你一樣歲數(shù),快成人了。”(埃,3:488-491)

      維吉爾絕口不提安德洛瑪克為第二個丈夫所生的孩子,而著重說起一個新人物,也就是安德洛瑪克的第三個丈夫,特洛亞人赫勒諾斯。他是普里阿摩斯的兒子,赫克托爾的親弟,阿波羅的祭司,和孿生姐妹卡珊德拉一樣通神諭。在短短的詩文里,維吉爾兩次提到赫勒諾斯在希臘重建特洛亞城,一次借安德洛瑪克之口,另一次則是埃涅阿斯親眼所見:

      【安德洛瑪克】赫勒諾斯為了紀(jì)念特洛亞人卡翁(Chaone),把這片田野稱為卡翁之野,把他的全部領(lǐng)土稱為卡俄尼斯,又在這山脊上仿特洛亞王宮而造了這座宮殿。(埃3:334-336)

      【埃涅阿斯】我一面走著,一面認出這竟然是小小的特洛亞城,有一座仿雄偉的特洛亞王宮而造的宮殿,有一條干涸的小河也叫克珊托斯(Xanthi)。我在斯開埃城門下親吻門柱。(埃3:349-351)

      在古代英雄詩系傳統(tǒng)里,赫勒諾斯可謂特洛亞人的叛徒。依據(jù)普羅克洛斯援引《小伊利亞特》的殘篇,奧德修斯一度抓住他,讓他和盤托出特洛亞終將失陷的神諭。他向希臘人告密,幫助他們找到攻城辦法。索福克勒斯的《菲羅克忒忒斯》有兩次提及此事(菲606,1340)。特洛亞亡城之后,赫勒諾斯成了皮洛斯的親信。有別于歐里庇得斯,同樣也有別于拉辛,維吉爾給予他非同一般的關(guān)注。恰恰是這個特洛亞的叛徒在亡國之后造出新的特洛亞城,也恰恰是這個新特洛亞的建城者成為給埃涅阿斯指路的人。他領(lǐng)著他去阿波羅神廟,為他轉(zhuǎn)達神諭,向他預(yù)言前往意大利的征途(埃3:374-462)。

      與赫勒諾斯重逢出自埃涅阿斯本人向狄多女王所講的故事。維吉爾筆下的主人公身為流亡的特洛亞人不得不面臨一個迫切的政治問題:特洛亞代表一個死去的時代和一種死去的生活方式,究竟要像安德洛瑪克那樣在余生中哀悼故國的逝去,還是像赫勒諾斯那樣在異鄉(xiāng)重建一個新的國度?我們不難理解埃涅阿斯的選擇。他最終狠心離開狄多,正如奧德修斯在七年之后離開卡呂普索的孤島。事實上,他初見狄多已講過,就在特洛亞失陷的當(dāng)夜,赫克托爾的亡魂托夢給他,勸他趕緊逃離,漂洋過海在異鄉(xiāng)重建偉大的城邦(埃3:268-297)。

      10

      拉辛跑題否

      一個異邦女子所生下的移民后代對深陷傳承危機的希臘世界意味著什么?一個流亡的特洛亞人如何在外鄉(xiāng)重建一種合理有效的生存方式?從某種程度來說,歐里庇得斯和維吉爾講安德洛瑪克的故事,講到一半都“跑題”了。他們不約而同地跳脫出個體的自然愛欲沖動,轉(zhuǎn)而關(guān)懷共同體的政治生存危機。

      我問:“那么拉辛呢?拉辛似乎是做出根本性轉(zhuǎn)向的那個人。他更關(guān)注個體自然愛欲的生發(fā)進程,他似乎只對談情說愛感興趣?!?/p>

      沒有戲的晚上,奧德翁劇院一帶格外冷清。我隱約想起1962年拉辛的《安德洛瑪克》在這里上演。那是在巴洛爾(Jean-Louis Barrault)擔(dān)任劇院院長的十年間。他不但上演埃斯庫羅斯、拉辛和莎士比亞,也積極介紹尤奈斯庫和貝克特的荒誕派戲劇,乃至熱內(nèi)的備受爭議的《屏風(fēng)》。他在1968年支持學(xué)生攻占這座“資產(chǎn)階級戲劇大本營”,被馬爾羅罷免丟了職務(wù),奧德翁劇院成為與索邦大學(xué)齊名的學(xué)運重鎮(zhèn)。

      賈非笑答:“我想我們現(xiàn)在可以讓拉辛正式登場了。談拉辛無疑有好些進入方式。就我們的話題簡單說來,拉辛的安德洛瑪克故事關(guān)注愛的沒有回報。歸根結(jié)底,這是基督宗教傳統(tǒng)里的老問題。”

      我們站在拉辛街和高乃依街的十字路口,背后是那個排列著七根大圓柱的劇院門廊。不得不承認,這是談?wù)摾恋暮玫胤健?h3> 11

      四角關(guān)系

      “俄瑞斯特斯愛赫耳彌俄涅,赫耳彌俄涅愛皮洛斯,皮洛斯愛安德洛瑪克,而安德洛瑪克只愛那死去的赫克托爾……”拉辛的《安德洛瑪克》以一條四角關(guān)系的愛的單向鏈,為后世的愛情敘事開創(chuàng)了某種情節(jié)套路。每個人物均陷入自然愛欲中無法自拔,并且不可能從愛的對象身上得到回報。每個人物均身兼兩種身份,一是身為共同體成員的政治身份,一是發(fā)端于個體天性自然的有情人身份,這兩種身份之間毫無例外地發(fā)生了劇烈的沖突。

      俄瑞斯特斯是希臘派來的使者,要求皮洛斯交出赫克托爾的遺子阿斯提阿那克斯,與此同時,他還深愛著被婚配給皮洛斯的赫耳彌俄涅,想把她伺機帶走,盡管這有悖出使的使命。在俄瑞斯特斯心中,希臘人的國家利益遠不如赫耳彌俄涅的個人意愿更值得效忠:“全希臘的贊美于我又有何用,倘若我淪為伊庇魯斯的笑柄?”(拉769-770)

      皮洛斯從特洛亞回鄉(xiāng)已一年。眼下要么交出孩子,與他不愛的赫耳彌俄涅成婚,遵守與希臘的盟約;要么聽從他對安德洛瑪克的無望的愛,保護那個孩子,公然與希臘為敵。在政治與愛情之間,皮洛斯同樣選擇愛情,為了換取安德洛瑪克的“一個稍微和緩的看待”,他情愿被整個希臘所怨恨(拉290-291):“就算希臘人又一次漂洋過海,派千百只兵船來索取你的兒子,就算海倫讓人流過的血還得再流,十年戰(zhàn)后我得親見王宮化為灰燼,我也毫不猶疑?!保ɡ?82-287)

      至于赫耳彌俄涅,她本該奉守斯巴達公主的本分:“順從才是光榮”(拉822),卻為情所困,對皮洛斯愛恨交加,以至于“放棄希臘,斯巴達,我國的疆土和我的全家”(拉1561-1562)。

      在拉辛筆下的人物身上,政治理性在與自然愛欲的沖突中一次次無條件地落敗。

      安德洛瑪克也許是個例外。她在流放地哭悼亡夫赫克托爾已整整一年?!拔沂莻€女俘,終日哀傷,我對自己都生厭”(拉301);“我那愛的火花從前被赫克托爾點燃,如今已隨他深埋在墳?zāi)怪小保ɡ?65-866);“請容我遠離希臘人也遠離你,哭悼我的丈夫”(拉339-340)。但安德洛瑪克還有阿斯提阿那克斯。這孩子是“赫克托爾和特洛亞留給我的唯一寶貝”(拉262);“他活著像給我換了一個父親和一個丈夫”(拉279);“這孩子活像赫克托爾,是我僅有的快樂,是他留給我的愛情的證物”(拉1016-1017)——

      赫克托爾的名從她口中喊出千百次……

      她總吻著那兒子說,“這是赫克托爾,

      這是他的眼他的唇連同他的勇敢,

      這是他本人。親愛的丈夫,我是在吻你哪?!保ɡ?50,652-654)

      安德洛瑪克把對丈夫的全部哀思寄托在兒子身上。為了這孩子,“茍延著我的性命和我的悲慘”(拉377)。然而,希臘人想要這孩子的命以絕后患,而皮洛斯提供的保護是有代價的。安德洛瑪克陷入兩難:究竟要忠于亡夫至死不渝,還是為挽救孩子屈從皮洛斯的求婚?

      女仆勸說安德洛瑪克,不要顧慮死去的赫克托爾——“把貞潔看得過高反而讓你有罪,就是你丈夫本人也會勸你心軟”(拉982-983),而要去爭取眼前的皮洛斯——“你秋波一轉(zhuǎn)足以使赫耳彌俄涅和全希臘亂作一團”(拉889)。女仆的見解與歐里庇得斯筆下的老王后赫卡柏相仿,安德洛瑪克應(yīng)該使用政治手段完成赫克托爾的心愿,“讓特洛亞復(fù)興,在你保全下來的這個兒子手里復(fù)興”(拉1050-1052)。皮洛斯確乎承諾過,成婚之后要協(xié)助安德洛瑪克母子恢復(fù)特洛亞王權(quán)——

      你的特洛亞還能在灰燼中重生。

      用不了希臘人攻城所用的時間,

      我能讓你兒子在新起的城登基。(拉330-332)

      然而,比起重建特洛亞王權(quán),安德洛瑪克顯得更在意兒子的人身安危和靈魂救贖:“如此宏圖再也不能讓我們動心?!保ɡ?33)她始終難忘特洛亞亡城之夜,“那慘酷的一夜,那對一個民族來說永恒的一夜”(拉997-998)。她也始終難忘皮洛斯在那天夜里“兩眼放光,渾身是血”(拉999,1002)的殺人模樣。但她小心翼翼不讓孩子知道皮洛斯是家族仇人,恐怕仇恨連累了他(拉1030),情愿他將來“不要考慮為特洛亞親人報仇”(拉1119)。她在赫克托爾的空冢前下了決心(拉1049)。為了救孩子,她將與皮洛斯成婚結(jié)盟,但在行婚禮之后自盡。她決心以死償還對所有人的義務(wù)(拉1095-1097)。這就是安德洛瑪克的“無罪的計謀”(innocent stratag me,拉1097)。無論對死去的赫克托爾,還是對危難中的阿斯提阿那克斯,安德洛瑪克的愛毫無保留并且不求回報。

      赫耳彌俄涅怨恨皮洛斯負心,責(zé)令俄瑞斯特斯為她報仇。在拉辛筆下,赫耳彌俄涅的戲份比安德洛瑪克有過之而無不及。俄瑞斯特斯以為赫耳彌俄涅回心轉(zhuǎn)意,決心不顧國家利益挑起戰(zhàn)爭:“讓我們再一次讓希臘燃起戰(zhàn)火,你來做海倫,我就做阿伽門農(nóng),在這個王國里重現(xiàn)特洛亞的災(zāi)難,讓世人講我們和父輩們相提并論?!保ɡ?158-1162)在婚禮上,皮洛斯宣誓與阿斯提阿那克斯結(jié)盟,承認他為特洛亞王(拉1511-1512)。在場的希臘人狂怒不已,搶在俄瑞斯特斯之先殺死了皮洛斯。赫耳彌俄涅承受不住她所深愛的皮洛斯之死,在發(fā)狂中自盡。俄瑞斯特斯特也在絕望中發(fā)瘋。

      在基督宗教傳統(tǒng)教誨里,“愛是不忌妒,愛是不自夸,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林前13:4-5)。拉辛筆下雖是一則異教傳統(tǒng)神話故事,著意展現(xiàn)的恰是基督徒內(nèi)在靈魂的撕裂問題。人做了命運的囚徒,神恩的臨在無論如何不會取決于屬人的意愿。欲求回報的愛讓人走向自我毀滅,不求回報的愛反而使人蒙福。作為故事的結(jié)局,希臘英雄世家紛紛隕落,安德洛瑪克做了王后(拉1586-1592),歷代君主將在特洛亞人赫克托爾的獨子身上復(fù)活(拉1071)。

      12

      與大師決裂

      雖與歐里庇得斯的悲劇同名,拉辛卻聲稱維吉爾才是他寫作《安德洛瑪克》的主要參考對象。在分別寫于1668年和1676年的兩篇前言里,拉辛的開場白如出一轍:

      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jì)》卷三(引自埃涅阿斯的口述):“她低下頭悲聲說:‘普里阿摩斯的女兒多有福??!在所有特洛亞女人中,只有她受命死在特洛亞高墻下敵人的墓旁,用不著淪為戰(zhàn)利品被抽簽分配,用不著給勝利者做奴妾,和主子同床席!我啊,祖國化為灰燼,我飄零海外,忍受阿喀琉斯之子皮洛斯的輕侮,在奴役中給他生兒子。他又去追求勒達的后人赫耳彌俄涅,與斯巴達聯(lián)姻。俄瑞斯特斯深愛他那被搶走的未婚妻,又受著那折磨弒母者的復(fù)仇女神追逐,趁皮洛斯不防備殺了他,就在他父親阿喀琉斯的神壇旁邊?!保ò?:320-332)

      維吉爾的短短幾行詩包含了這部悲劇的主題,包括發(fā)生的地點、故事情節(jié)、四個主人公,以及主人公的性格。只除了赫耳彌俄涅的性格,歐里庇得斯的《安德洛瑪克》里已經(jīng)足夠清晰地刻畫了她的忌妒和行為舉止。

      相較于初版前言,再版前言有意地進一步與歐里庇得斯劃清界限:“盡管我的悲劇與歐里庇得斯的悲劇同名,主題卻極為不同。這也是我在悲劇里借用歐里庇得斯的唯一地方。”這里說的“唯一地方”即是指赫耳彌俄涅的人物性格。

      拉辛采取如此態(tài)度與彼時輿論有關(guān)?!栋驳侣瀣斂恕吩趯m中演出大獲成功,年輕的拉辛成了名,同時也招惹來不少詬病——有個名叫希布里尼(Subligny)的作家甚至還把大多數(shù)批評集中起來寫成一出諷刺喜劇《瘋狂的爭辯,或關(guān)于“安德洛瑪克”的批評》(La Folle querelle ou la Critique dAndromaque),隔年由莫里哀劇團演出。在這些詬病中,有一條即是拉辛改動了歐里庇得斯悲劇里的一個關(guān)鍵情節(jié):安德洛瑪克致力于拯救的孩子不再是她與皮洛斯所生的摩羅索斯,而是赫克托爾之子阿斯提阿那克斯。

      再版前言就此問題專門做出辯解。首先,拉辛把“另一個丈夫”和“另一個孩子”當(dāng)成安德洛瑪克對赫克托爾的背叛,盡管依照古代記載的不完全統(tǒng)計,安德洛瑪克先后共有過三個丈夫和至少五個孩子。

      在歐里庇得斯筆下,安德洛瑪克為摩羅索斯的性命擔(dān)驚受怕,這是她為皮洛斯生下的兒子,赫耳彌俄涅想要母子二人一起喪命。但在這里,根本沒有摩羅索斯:安德洛瑪克除了赫克托爾沒有別的丈夫,除了阿斯提阿那克斯沒有別的兒子。我相信在這一點上我與如今我們對這位王后的印象達成一致。大多數(shù)人聽說安德洛瑪克,往往只知道她是赫克托爾的遺孀和阿斯提阿那克斯的母親。人們決不相信她還會愛上另一個丈夫,生出另一個兒子。倘若安德洛瑪克流眼淚是為了另外一個兒子,而不是為了她和赫克托爾的兒子,那么,我很懷疑這些眼淚還會照樣深深打動觀眾。

      夏多布里昂在拉辛的安德洛瑪克身上看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典范。貞潔的人妻,慈愛的母親。阿斯提阿那克斯是赫克托爾留給她的唯一希望:“我要去和他一起哭一會子,我今天還未擁抱過他呢?!保ɡ?62-264)夏多布里昂贊嘆這兩行詩文:“如此簡樸,如此可愛。這不是希臘人的趣味,這更不是羅馬人的趣味?!贝_乎如此。從這個角度看來,拉辛做出的改動不只針對歐里庇得斯一人,甚至不只針對特洛亞英雄詩系以降的神話傳統(tǒng),而是充分顯示出古典理性傳統(tǒng)與啟示傳統(tǒng)的區(qū)別。不止一名古代作者寫到,基于希臘國家理性的考慮,阿斯提阿那克斯絕無活命的可能,而希臘人也分明從特洛亞的望樓摔死了他。在塞涅加的《特洛亞婦人》里,安德洛瑪克試圖把孩子藏進赫克托爾的墳中,但被奧德修斯識破(塞164-409)。塞涅加甚至還安排報信人出場講述那孩子被摔死的現(xiàn)場慘狀(塞1115)。拉辛反過來設(shè)計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橋段:“為了拯救她自己的孩子免受死刑,安德洛瑪克竟騙過機智的奧德修斯,原來從她懷中搶走的是別人的孩子,給阿斯提阿那克斯做了替死鬼?!保ɡ?3-76)

      確實我不得不做出改動,讓阿斯提阿那克斯活得更久一些。不過,在我從事寫作的這個國度里,這一點自由不可能不被認可。且不說龍薩讓阿斯提阿那克斯搖身變成《法蘭庫斯紀(jì)》的主角,誰不知道,古老的法蘭西王公均系赫克托爾之子的后代,我們的編年史讓這位年輕的王子在故國覆滅之后幸存下來,以便成為法蘭西君主制的建立者?

      拉辛提出的第二個自我辯解的理由更為充分,也為后世的評論家做書立論提供了證據(jù)。中世紀(jì)廣為流傳一個傳說。法蘭克王的先祖名曰法蘭庫斯(Francus),或法蘭西安(Francion),本是赫克托爾之子阿斯提阿那克斯的傳人,換言之,法蘭西王室乃是古遠的特洛亞王族后裔。赫克托爾由此從古代英雄譜中脫穎而出,做了中世紀(jì)傳說中的“騎士九杰”(neuf preux)之首。比拉辛早一個世紀(jì)的大詩人龍薩即有一部未完成的史詩《法蘭庫斯紀(jì)》(La Franciade)。拉丁詩人維吉爾通過《埃涅阿斯紀(jì)》這一羅馬建城神話敘事來追溯羅馬王族的神圣祖先,也即維納斯女神之子特洛亞王子埃涅阿斯。法蘭西詩人們紛紛仿效之,其中拉辛的溯源最是徹底,他以一出悲劇直接交代安德洛瑪克如何拯救赫克托爾之子也即法蘭西王族的光榮遠祖。

      安德洛瑪克的故事發(fā)生在布特羅屯王宮,位于伊庇魯斯地區(qū),傳說中皮洛斯在希臘以外的領(lǐng)地。維吉爾在《埃涅阿斯紀(jì)》里講安德洛瑪克的故事同樣發(fā)生在此地。這印證了拉辛本人的見解。歐里庇得斯講安德洛瑪克的故事發(fā)生在希臘本土佛提亞,所思所慮無不是從希臘共同體內(nèi)部生活的立場出發(fā)。相形之下,法蘭西人和羅馬人一樣地自認作特洛亞王族后代,整出戲中數(shù)次提到在外鄉(xiāng)重建特洛亞(拉220,230,330,564)。在這場關(guān)乎政治寫作意圖的論辯中,拉辛在尋求參考時取拉丁詩人而棄希臘詩人,既是自然而然的,又是發(fā)人深省的。

      13

      巴洛克不在的年代

      到了“聲討”拉辛的時候,我反而躊躇起來。我發(fā)現(xiàn),我對拉辛的偏見跳脫不了三百年前那場“關(guān)于《安德洛瑪克》的批評”里已經(jīng)澄清的問題。我原以為明確的東西只是某個更大格局的問題里的細節(jié),好比巴洛克裝飾里的一條額外蔓延開來的花邊,一味執(zhí)著于那條花飾就會陷入洛可可,唯有盡可能看見整個巴洛克裝飾,才會明白,再怎么追求蔓延伸張的自由,也要服從對稱和均衡的根本。繁復(fù)的巴洛克造型猶如一個屬人性的橢圓,永在內(nèi)心召喚古典理想的正圓。

      我們繞著半圓的奧德翁廣場一連轉(zhuǎn)了三圈。我終于打破沉默,同時為抓不住重點感到苦惱:“法國幾乎沒有巴洛克,不是嗎?正當(dāng)歐洲到處興起巴洛克的年代,法國獨自堅持一種古典主義?!?/p>

      賈非沒有顯出對我的離題話有意外。他領(lǐng)我走出那個小小的廣場,一邊接道:“那是路易十四的年代,那也是拉辛的年代?!蔽覀冏叩礁吣艘澜?,街的盡頭是盧森堡公園,就在奧德翁劇院背后,像一只鳥,龐大安靜,潛伏在冬夜的更大的寂靜里。

      拉辛的安德洛瑪克是十七世紀(jì)的觀眾所熟悉能認可的貴婦人形象,哀傷而虔誠,溫柔又堅定。她不但有愛子在身邊作為寄托,更有多情的皮洛斯時刻準(zhǔn)備效勞。拉辛在初版前言里也承認:“我自作主張稍稍緩和了皮洛斯的殘暴性格,這是因為,無論塞涅加的《特洛亞婦人》還是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jì)》卷二,這個人物的性格均過于極端了,我想有必要略作緩解?!笔聦嵣?,拉辛筆下的皮洛斯儼然脫下一身古風(fēng)戰(zhàn)士的戲裝,化身為風(fēng)雅劇里的貴族紳士。伏爾泰后來也批評“若干賣弄風(fēng)雅的愛情場景讓人更多地想到泰倫提烏斯而不是索??死账?,若非有此缺陷,這出戲當(dāng)為法蘭西古典悲劇之首”。

      那么,拉辛不是簡化了歐里庇得斯筆下的不幸嗎?不是冒古典悲劇之大不韙偏偏在舞臺上談情說愛嗎?雖對古希臘悲劇情有獨鐘,他不是做了悲劇精神的反叛嗎?

      我們從沃日拉爾街進入盧森堡公園。天色暗下來,腳下的沙地越發(fā)的白,樹影在頭上比夜色更黑。園里人很少。偶有一兩個散步的影子從眼前淡進淡出。

      面對我發(fā)出的一連串疑問,賈非顯得不慌不忙,而又饒有興致。我知道,比起回答問題,他更樂于面對問題,更在乎讓提問引領(lǐng)思考的過程。我們一路走,他一路斷斷續(xù)續(xù)想到哪里就說到哪里。

      在不幸或惡的問題上,歐里庇得斯顯得比拉辛現(xiàn)代。這是就我們今天對不幸的理解而言。委身一個殘殺至親的敵人,被迫為他生子,并且在母子遭難時那人根本不可依靠,歐里庇得斯讓安德洛瑪克在流亡的不幸之外平添了更羞辱更復(fù)雜的命運:她是個奴隸,并且從頭到尾被當(dāng)成奴隸對待。在這一點上,波德萊爾的理解很準(zhǔn)確,他確乎深諳惡的秘密。

      安德洛瑪克,從偉丈夫的懷里墜下,

      落在高傲的皮洛斯手心,如低賤的畜

      蜷著身,恍惚地枯守一座空冢;

      赫克托爾的遺孀哎,淪為赫勒諾斯的新婦!

      拉辛的悲劇部部有典可考,拉辛筆下的悲劇人物卻大大有別于古代經(jīng)典的樣貌。我們常常忽略兩點。第一點,希臘人最終在婚禮上殺死皮洛斯,這就如國家理性對愛情沖動的某種懲罰。其他劇中人物因為陷入愛的瘋狂而紛紛自我毀滅,唯獨有德性有節(jié)制的安德洛瑪克活了下來。其他劇中人物的愛欲沒有孕生或傳世的希望,唯獨安德洛瑪克有機會傳下世代為王的子女后代。在政治理性與自然愛欲之間,拉辛的判斷有別于拉辛筆下的人物。還有一點,拉辛的愛情戲不只違背古典悲劇規(guī)范,還公然與同時代談情說愛的另一種文壇風(fēng)氣大唱反調(diào)。彼時的觀眾習(xí)慣了從《阿斯特萊》(Astr e)這樣的田園史詩小說里走出來的完美情人形象。他們甚至無法接受皮洛斯對安德洛瑪克難得發(fā)一次火說幾句狠話。為了解釋皮洛斯不是《阿斯特萊》的男主人公,溫柔殷勤的塞拉東(C ladon),拉辛甚至援引了亞里士多德的《詩學(xué)》為自己辯解。

      亞里士多德從不要求塑造完美英雄,而要求塑造悲劇人物,也就是說,這些人物的不幸營造出悲劇性的災(zāi)難,悲劇人物既不能全好,也不能全壞。他們不能全好,因為懲罰一個好人會引起觀眾的憐憫和憤慨。他們也不能過分地壞,因為沒有人會同情惡人。他們有一般程度的善,有無不弱點的美德,由于犯錯而陷入不幸,讓人怨嘆而不惹人厭惡。

      在當(dāng)年的古今之爭中,拉辛可是很重要的崇古派!他行之有效地貫徹亞里士多德的詩學(xué)理論。有趣的是,我們今天說到拉辛,首先想到的不是他仿古,而是他做新。拉辛一心思慕古希臘文學(xué),同時知道這等理想不可能為他的時代所接受。眾所皆知,他是為路易十四作傳的人,他顯然有能力觸摸到那個時代的最為嚴肅的問題。他確乎也盡了全力?!栋驳侣瀣斂恕帆I給在路易十四宮中極為受寵的英格蘭的亨麗埃特公主(Henriette dAngleterre)。不妨說,愛情話題迎合了凡爾賽王宮的主流趣味,同時又讓拉辛有效地關(guān)注他真正感興趣的問題。作為一種新傳統(tǒng)的發(fā)端,拉辛在欠缺巴洛克精神的法國影響深遠,他開出一條新路,并且后無來者。即便在拒斥拉辛?xí)r,司湯達不得不承認,法國空等一百五十年也沒有等到第二個拉辛。阿爾托在二十世紀(jì)奠定殘酷戲劇理論,把拉辛的心理戲視為西方現(xiàn)代戲劇的開端。

      司湯達在討論拉辛和莎士比亞時說,索??死账购蜌W里庇得斯是雅典時期的做新派(浪漫主義者),正如拉辛是路易十四宮廷里的做新派(浪漫主義者)。反過來,在十九世紀(jì)主張仍然要模仿索??死账?、歐里庇得斯或者拉辛,并且認為這種模仿不會使當(dāng)時代的的法國人打哈欠,那就是仿古派(古典主義者)。阿爾托后來宣稱與大師作品決裂,大致是同一意思。恰恰在拉辛的年代,做新就是仿古典悲劇。關(guān)于做新,他引歐里庇得斯來為自己辯解,說《海倫》這出戲“公然顛覆了整個希臘的共同認信”,他確實找到了最佳的例子。司湯達說過,尼采說得更清楚,歐里庇得斯當(dāng)年在雅典確乎做了做新派、革命派。

      我們從美第奇噴泉的背面經(jīng)過。那浮雕上刻著宙斯化作天鵝與勒達相遇的事。借著一點天光,依稀可見勒達坐在水邊草木叢里,端莊美麗。她沒有看見角落里的愛神已然盯上了她。那只神樣的天鵝翩然而至,停在浮雕的正中央,還來不及收起翅膀,頭伸向水里,化成噴泉的出水口。就是那一刻吧。那一刻孕育了海倫,那個引發(fā)安德洛瑪克故事的關(guān)鍵人物。

      噴泉的水聲在夜來時格外動聽。我依稀記得賈非那天在盧森堡公園里還說了好些別的話。作為鄉(xiāng)愁的化身,安德洛瑪克在不同時代現(xiàn)身,引出新與舊轉(zhuǎn)變的諸種撕裂。拉辛身體力行地探究屬于他那個時代的安德洛瑪克問題。我記得他談到盧西安·戈爾德曼重構(gòu)拉辛悲劇的冉森派思想源流,談到羅蘭·巴特提出“拉辛式的愛欲”(eros racinien),談到拉辛如何再度成為二十世紀(jì)五六十年代新批評浪潮的論辯核心。我記得他長篇大段地援引夏多布里昂,并且說我們本可以更好地領(lǐng)會那句意味深長的話:“安德洛瑪克以故鄉(xiāng)的西莫伊斯大河為一條小溪命名,在這條小溪里頭藏著何等動人的真相!”

      14

      重要的是活下來

      閉園時間到了,我們正好走到圣米歇爾大街的出口。我們出園過街,朝圣熱內(nèi)維爾山坡上走。先賢祠就在正前方。抬頭可見一彎新月斜斜地掛在圓穹頂?shù)纳峡?。我一路回味賈非的話。我被深深地打動,心里的遲疑卻沒有化解。我們一直在講安德洛瑪克的故事,原來這是關(guān)乎新與舊的轉(zhuǎn)變問題。并且,依照賈非的說法,這似乎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

      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原以為,安德洛瑪克代表鄉(xiāng)愁,也就代表過時,現(xiàn)在看來,安德洛瑪克沒有因為追憶過去時光而凝滯不前。她經(jīng)歷過數(shù)次如死一般的苦難,一次次地從時代的危機里活下來。她甚至活得比誰都長久,也比誰都有生命力。

      “重要的是活下來。拉辛也說:‘安德洛瑪克在萬眾歡聲中走過,把特洛亞的記憶一直帶到神壇(拉1437-1438)。多少好作者湮沒在歷史的沙塵里,多少好紛爭褪盡本朝代的鮮顏。傳世的經(jīng)典不會僵死,必要有活水般的流動。”

      賈非這么說時,我們站在圣熱內(nèi)維爾廣場。我隱約想起,就在四周不遠的好幾處地方,拉辛也以種種方式“活”了下來。他的骨灰安放在幾步之遙的圣斯德望堂。古老的圣熱內(nèi)維爾圖書館前廳有他的頭像。不遠處巴黎高師的院落里也豎著他的像。山坡下的克呂尼索邦地鐵站,抬頭可見天花板上他的簽名,大寫的R字拖成長長一撇,由紅藍的馬賽克細磚拼接而成。而在拉丁區(qū)的另一頭,維斯孔蒂街24號,一扇暗綠的窄門上釘著小銅牌:“1699年4月21日,拉辛在此與世長辭”……

      但不止如此。遠不止如此。這些是看得見的標(biāo)記,石頭的僵硬的,還有更多無名無形的,轉(zhuǎn)瞬即逝,而又源源不斷。只要有人想起他的名,有人在讀他的詩,只要有人演他的戲,有人看他的戲,只要有人追問古典主義,有人反思現(xiàn)代性,拉辛就活在那數(shù)不盡的瞬間里。當(dāng)里維特在六八年代通過《狂愛》宣告一種電影美學(xué)革命時,看似與拉辛無關(guān),而拉辛形同又活了一回,活在那個喧嘩與騷動的年代里。

      在里維特的電影里,一對夫妻要在三周時間里排演拉辛的《安德洛瑪克》。他是導(dǎo)演,她是扮演赫耳彌俄涅的女主角。電影里有大量鏡頭表現(xiàn)了演員聚在一起朗讀、討論和表演拉辛劇本的現(xiàn)場。有一支拍攝團隊進場全程跟蹤,記錄下三周的排戲過程。女主人公不能適應(yīng)現(xiàn)場被拍的干擾,在與丈夫發(fā)生爭執(zhí)之后,中途退出排演。男主人公的前妻代而擔(dān)綱主演。隨著排戲推進,男主人公與前妻的合作越來越親密,在生活中與妻子也越來越疏遠。女主人公發(fā)現(xiàn)自己就像拉辛戲中的赫耳彌俄涅嫉妒皮洛斯和安德洛瑪克那樣,無法克制地嫉妒自己的丈夫及其前妻,更進一步說,她為無法參與丈夫以戲劇為中心的日常生活而受盡折磨。里維特說,這是一出關(guān)乎嫉妒和瘋狂的電影。同樣的故事情節(jié)在戲里和戲外平行展開。女主人公像赫耳彌俄涅那樣,在瘋狂中想要自殺并殺死丈夫。

      電影交叉運用兩組拍攝方式。一組是紀(jì)錄片導(dǎo)演拉巴爾特(Andr Labarthe)負責(zé)用16毫米膠片全程拍下話劇排演的過程,類似于他自1963年以來制作《我們時代的電影人》(Cin astes de notre temps)采用的做法。另一組是里維特用35毫米膠片拍攝演員們在排戲之余的日常生活場景,并且是以盡可能客觀的態(tài)度記錄演員們的即興表演。里維特本著“電影本質(zhì)上是政治的”這個理念,在當(dāng)時做了好些實驗性嘗試,諸如導(dǎo)演不干預(yù)演員的表演,拍電影的行為本身即是電影的主要構(gòu)成部分,等等。兩組記錄方式的交叉組合清楚地呈現(xiàn)出主人公的戲劇世界和現(xiàn)實生活互相交錯、互相發(fā)生影響的樣貌。

      在這部六八年代的電影里,拉辛的戲劇雖以安德洛瑪克為名,卻是赫耳彌俄涅真正引發(fā)時人的共鳴。她感覺、觀察乃至想象丈夫的外遇。而他就像皮洛斯那樣陷入沒有回報的愛中,只不過,外遇的對象與其說是前妻或某個女演員,不如說是大寫的戲劇本身。他不斷付出,不斷挫敗。從某個時候起,戲劇與現(xiàn)實已然交纏在一處,讓人無法自拔。在里維特的版本里,作為赫耳彌俄涅無法戰(zhàn)勝的情敵,安德洛瑪克從根本上已不是某個具象的人物,而干脆化身為名曰“安德洛瑪克”的那出拉辛的戲。

      電影的結(jié)尾耐人尋味。開演前夕,男主人公在巴黎的街上獨自走了很久??帐幨幍臒o人的巴黎的街。一開始他還輕快地哼著歌,東張西望,但漸漸地他的神情越來越凝重,街兩邊的建筑仿佛要壓到身上。有那么一刻,他在街角的一面鏡子前停住,認真看鏡中的自己。走在巴黎的街上,這似乎對六八年一代具有特殊的意義。與此同時,劇場里找不見導(dǎo)演,觀眾坐等在座位上,舞臺上空蕩蕩的。

      賈非說:“里維特以戲劇方式思考嚴肅的政治問題,當(dāng)代電影導(dǎo)演中沒有人比他更深諳古典主義戲劇。他的電影里總有人在嘗試排演古典戲劇,《巴黎屬于我們》中也有一群年輕人在排莎士比亞的《泰爾親王伯利克里》,同樣狀況連連,連性命都搭進去。我想他的思考有一點很好的意思,甚至新評論的行家們也未必能有。今人演一出古人的戲,重點不在于重新闡釋,思考今人帶給老戲,而是思考老戲帶給今人。重點在于越是投入戲中,越能清晰地照見每個個體日常生活的撕裂。”

      15

      巴黎不屬于我們

      我們繞過圣熱內(nèi)維爾圖書館,沿著窄窄的石子小路下山。

      我邊走邊想里維特的電影。《巴黎屬于我們》的本意是“巴黎不屬于任何人”,語出佩吉寫于1910年的《維克托-瑪麗·雨果公爵》 。如書名所顯示,佩吉仿效雨果的做法,談?wù)摪屠瑁瑢崬檎務(wù)撊巳?,談?wù)摤F(xiàn)代性世界的人的困境。并且無獨有偶,書中長篇大段的文學(xué)批評指向拉辛和高乃依。

      從什么時候起,巴黎不再屬于任何人?至少可以從試圖在文學(xué)中定義現(xiàn)代性這個概念的波德萊爾那里算起吧。在波德萊爾書寫“巴黎的憂郁”時,巴黎不再屬于任何人。我隱約想起有個關(guān)于希臘古人的說法,生活在城邦里,就是作為共同體生活的一員并且感覺自己不可或缺。如果說拉辛還一心思慕古希臘,在波德萊爾的心里確乎沒有古希臘了。本雅明說過,波德萊爾心目中的古代是羅馬,作為與現(xiàn)代巴黎遙相對應(yīng)的古代城邦。古希臘只有一次進入波德萊爾的視野,從女詩人薩福生活的勒斯波斯島(Lesbos)引申出女同性戀者(lesbienne)這一現(xiàn)代性世界的女英雄的意象。

      波德萊爾一直意識到這個問題。當(dāng)他希望自己的作品有朝一日能夠像古代作者的作品那樣被人閱讀時,他已經(jīng)體會到古人對永垂不朽的追求?!八鞋F(xiàn)代主義都值得有朝一日變成經(jīng)典”,對于他來說,這規(guī)定了藝術(shù)家的基本使命。在他生存的那個時代,最接近古代英雄的任務(wù),最接近赫拉克勒斯的功績的,莫過于時代賦予他而他也心甘情愿擔(dān)任的任務(wù):闡明現(xiàn)代性?!ǖ氯R爾藝術(shù)理論中的美學(xué)思考絲毫沒有呈現(xiàn)現(xiàn)代主義與古典古代的相互貫通,而這在《惡之花》中的一些詩歌里卻有所體現(xiàn)。在這些詩中,《天鵝》最為重要。

      寫《天鵝》的波德萊爾站在新的卡魯索廣場。那一帶從前是喧鬧的老城區(qū),坐落在羅浮宮與卡魯索凱旋門之間,和所有首都心臟的街區(qū)一樣龍蛇混雜,陳舊擁擠而又生氣勃勃。1848年革命期間那一帶發(fā)生暴力流血事件。隔年,奧斯曼啟動更新計劃,老房子被拆,老巴黎人被遷,老城區(qū)被夷為廢墟工地。本雅明分析過奧斯曼在這座十九世紀(jì)的首都進行改造的政治意圖,既是避免內(nèi)戰(zhàn)杜絕巴黎再起街壘的可能,也是要抹去剛發(fā)生的武力沖突在巴黎人心里留下的傷痕記憶。波德萊爾把這首詩獻給流亡中的雨果,并在開篇提起安德洛瑪克,因而是“為了忘卻的紀(jì)念”。

      某個清晨,天空冷而明亮,一片狼藉的工地遮蔽了城市的舊模樣。整個世界在慢慢睡醒,白天的勞作即將開工,滿地垃圾在死寂的空氣里揚起黑風(fēng)。就在那時,仿佛在神話中般的,詩人看見一只天鵝——

      我看見一只逃出籠的天鵝,

      蹼足擦著街石,

      白羽毛拖在糙地上。

      那鳥張嘴在無水的溝邊,

      煩躁地在塵灰里洗翅膀,

      一心想望故鄉(xiāng)的好湖,它說:

      “水啊,你何時才流?雷啊,你何時才響?”

      我看那不幸的鳥,古怪致命的神話,

      幾次向天,如奧維德的人物,

      向嘲弄人的藍得殘酷的天,

      抽搐著頸,把貪婪的頭伸直,

      仿佛那是在向神發(fā)起責(zé)難!

      奧維德的變形記。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jì)。單從詩人指明的參考文獻看,天鵝就有諸多譬喻的可能。從前的宙斯王化身天鵝,從前的天鵝如神一般。這才有海倫,才有十年特洛亞戰(zhàn)亂,才有安德洛瑪克的故事。然而,在波德萊爾筆下的十九世紀(jì)的首都,不但安德洛瑪克,連那神樣的天鵝也一起做了現(xiàn)代性世界的流亡者。高貴的公主淪落為異鄉(xiāng)的奴隸,潔白的天鵝坐在城市的污穢堆里,翅膀沾滿厚厚的塵土,好比赫克托爾的遭遇,他活著時騎馬征戰(zhàn)何等驕傲,死后被馬拖在地上,“在自己的祖國被恣意凌辱”(伊22:404)。錯位的,荒誕的,不自在的,屈辱至死的。波德萊爾以詩的意象準(zhǔn)確地譬喻現(xiàn)代性生活里的人的困境。

      天鵝對天說話。這是詩中唯一擁有言說能力的造物。蕓蕓眾生中只有人抬頭看天。看天是希臘哲學(xué)傳統(tǒng)的標(biāo)志性動作,與啟示傳統(tǒng)相悖??刺焓侨说睦硇蕴ь^,努力地?zé)o限接近神。這讓人想到奧維德的變形故事。天鵝也許就是其中的某個主人公,因僭越與神的界限,從人形貶為鳥。半個多世紀(jì)以后,卡夫卡寫出另一個更徹底的現(xiàn)代變形記,天鵝變成一只丑陋的蟲。

      巴黎變了!我的憂郁卻沒有

      一絲偏移!新宮殿,腳手架,大片城區(qū),

      老舊的市郊,一切在我眼里如譬喻,

      而我珍惜的記憶比石頭更重。

      這羅浮宮前有個景象在壓迫我:

      我想起我的大天鵝,發(fā)了瘋的動作,

      好似那些流亡者,可笑,崇高,

      被無盡的愛欲撕咬!我想起你,

      安德洛瑪克,從偉丈夫的懷里墜下,

      落在高傲的皮洛斯手心,如低賤的畜

      蜷著身,恍惚地枯守一座空冢;

      赫克托爾的遺孀哎,淪為赫勒諾斯的新婦!

      安德洛瑪克就這樣從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jì)》走出來,未加修飾直接走進波德萊爾的詩里。沒有新添補的故事情節(jié),甚至沒有心理言說的機會。她只是一味哭泣,眼淚流成河,這記憶的長河激活了詩人的思緒。一個古代女戰(zhàn)俘想念故國和亡夫。一只流亡的大天鵝想念故鄉(xiāng)的湖。一個當(dāng)代移居歐洲的女黑人想念非洲的椰樹?!八齻兊墓餐攸c是為現(xiàn)實悲傷,對未來絕望。這種慘淡構(gòu)成了現(xiàn)代性與古典之間的最緊密的聯(lián)系?!北狙琶鞯脑挷环吝M一步理解為,這一點緊密然而單薄的聯(lián)系也標(biāo)注了現(xiàn)代性與古典之間的根本分離。

      歷代作者講安德洛瑪克的故事,無論歐里庇得斯還是維吉爾,甚至拉辛,均不可避免地把關(guān)注的目光投向安德洛瑪克生活其中的政治共同體的命運。身為流放者的安德洛瑪克在流放地沒有歸屬感,這是波德萊爾身在巴黎想起她的原因。身為流放者的安德洛瑪克必要給流放地帶去意外的生機,這最終成了《惡之花》的疑問。巴黎變成一個精神還鄉(xiāng)的重大譬喻。數(shù)不盡的安德洛瑪克流浪在這個沒有國族名目的現(xiàn)代性荒原,不再感覺自己是共同體的成員,自我否認,也被他人否認。孤兒,被遺忘在孤島上的水手,被俘虜?shù)暮捅粦?zhàn)敗的,還有其他許多人。他們是名曰“巴黎”的現(xiàn)代性生活里數(shù)不盡的外鄉(xiāng)人。沒有名字,他們是褪去了聲名光環(huán)的安德洛瑪克。但有更慘淡的,他們在記憶的河里漸漸丟失那漸漸模糊的原鄉(xiāng),淪為沒有赫克托爾的安德洛瑪克。

      我想起那消瘦的癆病的黑女人,

      走在泥里,迷離的眼看向

      看也看不見的大好非洲的椰樹,

      在那堵沒有邊的大霧的墻后。

      我想起那些喪失之后就永遠,

      永遠找不回的人!那些流淚的人,

      吸吮痛苦就如吸吮母狼的乳汁!

      我想起如花般枯萎的瘦孤兒!

      我想起被忘在孤島上的水手,

      想起被俘的和戰(zhàn)敗的,想起其他許多人!

      我們在學(xué)府路街口左拐,走過法蘭西公學(xué)院,再過圣雅克街就是索邦大學(xué)。那些白色的巨石建筑屹立在藏藍的天空下,人在暗黃的街燈影里格外渺小。我們走過佩吉當(dāng)年創(chuàng)辦《半月叢刊》的索邦街,在羊腸小道般的尚波利昂街拐彎,一連經(jīng)過三家毗鄰的獨立電影院。最里的拉丁區(qū)電影館趕上開映點,門前排著長隊。繼續(xù)往上走,經(jīng)過拉辛的另一處故居,小街盡頭就是索邦廣場。

      上晚課的學(xué)生三三兩兩。廣場上的咖啡館相當(dāng)冷清。在我念完書的那年,大學(xué)出版社書店停業(yè)。一晃十年過去,書店新近在對街重新開張,門面很小,買書的人在電腦中隨選書目并現(xiàn)場印刷裝訂,人稱書業(yè)革命,轟動一時。廣場上還有一家佛蘭哲學(xué)書店,也是開了上百年的老店。到了打烊的鐘點,白天擺在門外的幾只書箱收了,陳列新書的櫥窗還亮著光。

      賈非輕輕伸手往空中揮了揮,好似要趕什么。他見我看他,嘴角牽起一絲笑意,低低地嘟噥一聲:“真安靜,不是嗎?”我努力追趕上他的思緒,想象另一個索邦的樣子。六八年代的索邦,到處是擁擠的人潮,梯形教室里,廣場上,長廊里,樓梯上,各種論辯聲音此起彼伏,空氣中飄浮著熱情洋溢的氣味。我不由得深呼吸,但吸進的只是一股冬夜的寒氣。我的想象必定是淺薄的。到我上學(xué)的時候,三大與四大的比較文學(xué)系隔著一條窄窄的走廊對峙而立早已成了傳奇。好比公學(xué)與大學(xué),漸漸地一塊兒籠罩在權(quán)威的光環(huán)下,漸漸地一塊兒化作不朽的石頭標(biāo)志,漸漸地讓人好似不必在意最初那些成立理念的天壤之別。

      “老巴黎不復(fù)存在,城市的樣子哎,比人心變得還快?”

      我笨拙地學(xué)了一句波德萊爾的話,末了帶著一個大大的問號。我再次想要向他求證那個過去的年代。但他一如既往只笑而不答。

      賈非說過,他們這代人趕上了好時候,遺憾的是沒能為子女后代留下同樣的好。賈非沒有子女,但我大約能懂他的意思。巴黎人抱怨巴黎正在僵化成一座博物館,讓人百無聊賴的。我想起在我常年客居的城市,轉(zhuǎn)變倒是沒個消停地擾亂日常的節(jié)奏,讓人措手不及的。我心里突然有些悵然。我明白賈非與我的這些交談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對話,既不針鋒相對,也無起承轉(zhuǎn)折。很多時候,我們只是一起散步各想各的。我們的想法偶有交集,更經(jīng)常是南轅北轍。我很期待聽他說說年輕時的事,但他終于什么也沒有說。我也很想對他說說泉州,說說少時的鐘樓,或西街的雙塔,但我終于什么也沒有說。

      那天我們在夜風(fēng)中站了很久。賈非念著之前沒念完的詩。我靜靜地聽。我們彼此心知肚明,不是所有的疑惑都能從一首詩中找到答案。

      16

      特洛亞戰(zhàn)爭將爆發(fā)

      我再走進賈非的舊書店時,那盆孤挺花花事已過?;ò昕萘耸萘?,只剩一點紅,掛在花枝上。我恍然注意時間的快。我在此地暫停,很快又要離開。

      賈非一見我就說,那天的話題還缺一個小小的尾聲。

      荷馬之后,幾乎無人敢重寫赫克托爾在世時的安德洛瑪克。但也不是沒有例外。季洛杜的《特洛亞戰(zhàn)爭不會爆發(fā)》講述荷馬之前的安德洛瑪克的故事。整出戲發(fā)生在特洛亞戰(zhàn)事爆發(fā)前夕,安德洛瑪克新嫁給赫克托爾,尚未做母親。這出戲于1935年11月首演,包含了作者對戰(zhàn)爭的諸多思考。正式定名前,季洛杜先后想過不同的標(biāo)題,諸如“海倫”“前奏之前奏”(Pr ludes des pr ludes),還有“伊利亞特前傳”(Pr face lIliade)——終場最后一句話確實指向了荷馬:“特洛亞詩人死了,輪到希臘詩人開始吟唱?!保?51)

      安德洛瑪克在開場高聲喊出第一句話,也即作為標(biāo)題的那一句話:“特洛亞戰(zhàn)爭不會爆發(fā),卡珊德拉!”注定要落空的話。特洛亞戰(zhàn)爭會爆發(fā),而巴黎不屬于任何人。人心的掙扎和撕裂在現(xiàn)代作品的標(biāo)題里頭就看得分明。在整出戲里,安德洛瑪克主要有四場對話。她一次次表達心愿,試圖說服對方,依次是卡珊德拉(第一幕第一場)、赫克托爾(第一幕第二場)、普里阿摩斯(第一幕第六場)和海倫(第二幕第八場),一次次以失敗告終。

      卡珊德拉是赫克托爾的妹妹,阿波羅女祭司。安德洛瑪克沒能讓她也贊同“戰(zhàn)爭不會爆發(fā)”??ㄉ旱吕m盼望和平,卻洞察到戰(zhàn)爭不可避免:“戰(zhàn)爭就在眼前,自從滿城皆是這種斷言,說是世界和世界的走向總的來說掌握在人類手里,特別是在特洛亞的男人和女人手里?!保?84)

      赫克托爾剛打完前一場仗,回到特洛亞,滿懷信心要去關(guān)閉戰(zhàn)爭之門。安德洛瑪克告訴他帕里斯帶回海倫的事。她沒有說服卡珊德拉,反倒被說服了似的,擔(dān)心戰(zhàn)爭之門還會打開:“戰(zhàn)爭在特洛亞城里,戰(zhàn)爭剛才在城門口迎接你,是戰(zhàn)爭而不是愛情把無措的我交給你?!保?89)赫克托爾不能理解她的不安,認為只要讓帕里斯交還海倫就能避免戰(zhàn)爭。赫克托爾如卡珊德拉所說的相信“世界和世界的走向”掌握在自己手里。

      赫克托爾很快發(fā)現(xiàn),不但帕里斯不肯交出海倫,而且普里阿摩斯以降的特洛亞男子們一致反對交出海倫。海倫在不知不覺中顛覆了每個特洛亞男人的常態(tài),在他們身上激發(fā)出根本性的轉(zhuǎn)變。在戰(zhàn)爭正式爆發(fā)以前,每個人已然在自身掀起一場名曰海倫的戰(zhàn)爭。詩人因為海倫而大大干涉城邦政治,最終直接做了戰(zhàn)爭的導(dǎo)火索(季503,550)。幾何學(xué)家本該講求科學(xué)的理性和精確,卻因為海倫而比詩人更像詩人,把海倫的步子、肘長、目光和聲音所及的距離當(dāng)成唯一的丈量標(biāo)準(zhǔn),聲稱特洛亞風(fēng)景因為美人的來臨才有了意義(季497)。德高望重的長老們本該在城門下迎接凱旋的士兵,卻變成比小青年還要狂熱的仰慕者,癡癡等看海倫出城(季493)。更不用說帕里斯為海倫著迷,一改喜新厭舊的本色:她不同于“特洛亞本地類型的女人”,若即若離,“她在場時又不在場,這比什么都值”(季491)。就連少年特洛伊羅斯也在海倫充滿挑逗的目光下迅速長大,在終場時分接替帕里斯成為新情人(季550)。

      在眾人面前,安德洛瑪克代表“普天下的妻子”(季501)與普里阿摩斯王展開爭辯,徒然地想阻止“最英勇的丈夫死在戰(zhàn)場上”(季502)。但她不可能說服堅決主戰(zhàn)的特洛亞男人們,于是轉(zhuǎn)而請求海倫愛帕里斯,唯有如此,她即將承受的一切苦難才有正義的理由——

      我們的思想和我們的未來若建筑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愛的故事的基礎(chǔ)上,那還不算壞……我們?nèi)粢獮橐粚γx夫妻受苦送命,歲月福禍、思想習(xí)慣和百年風(fēng)俗若要建筑在兩個不相愛的人發(fā)生艷遇的基礎(chǔ)上,那太可怕了。愛帕里斯吧,要么就明說我看錯了你,告訴我他死了你也不想活,告訴我你情愿為救他而毀容。這樣的話,這場戰(zhàn)爭就只是災(zāi)難,而不是不義的。這樣的話,我會盡量忍受。(季530-531)

      海倫回絕了安德洛瑪克,坦承自己不愛帕里斯:“如果說只須有一對完美的夫妻你就能接受戰(zhàn)爭,那么,安德洛瑪克,總歸還有你們這一對呵?!保?33)季洛杜還原了荷馬詩中的那對特洛亞模范夫妻形象,并且始終以帕里斯和海倫做反襯。在眾人批評女人天生善變時,老王后赫卡柏站出來維護:“讓安德洛瑪克清凈點吧,女人的是非與她毫不相干。”(季500)卡珊德拉說赫克托爾也許只會為了安德洛瑪克一人去打仗,赫克托爾則聲稱他們情愿自殺死在一起:“安德洛瑪克和我已經(jīng)商量好了躲過一切牢籠彼此重逢的秘密方法?!保?98)

      在季洛杜筆下,安德洛瑪克一方面當(dāng)眾坦言,倘若赫克托爾不是她的丈夫,那么她會不顧聲名美德,情愿和他私奔,為他私生孩子(季500)。另一方面,安德洛瑪克又以明白無疑的動人口吻指出,夫妻相愛的日常生活本身就如一場無休止的戰(zhàn)爭:

      人在相愛時并不相和。一對相愛的夫妻,生活永是缺乏冷靜的。真夫妻與假夫妻的聘禮大致一樣,就是原始的不和。赫克托爾與我截然相反。我的趣味愛好,他一樣也沒有。我們過的日子不是互相征服就是各自犧牲。相愛的夫妻是面目不明的。(季531)

      依據(jù)柏拉圖的愛欲傳統(tǒng),愛本來是無法分享的,相愛不是愛的必然本質(zhì)。安德洛瑪克與赫克托爾的愛情因此在特洛亞城絕無僅有。但即便如此,安德洛瑪克渴望和平和天長地久,赫克托爾崇拜戰(zhàn)爭和聲名不死。他們的趣味截然不同,對生活各有期待。赫克托爾天生熱愛榮譽,渴望美好的聲名,“在戰(zhàn)斗的時刻感覺自己是神”(季487)。他一方面向妻子承諾戰(zhàn)爭不會爆發(fā),另一方面又承認,戰(zhàn)爭吸引他,向他“許諾善良、慷慨”,乃至安德洛瑪克“也是戰(zhàn)爭賦予我的”(季488)。赫克托爾在與希臘來使奧德修斯談判時發(fā)現(xiàn),交不交出海倫,戰(zhàn)爭都不可避免,關(guān)鍵問題是希臘貪圖特洛亞的富庶:“擁有過分金燦燦的諸神和莊稼實在不夠?qū)徤鳌!保?47)出人意料的是,奧德修斯聲稱要和赫克托爾一起阻止戰(zhàn)爭爆發(fā),因為“安德洛瑪克那閃動的睫毛和佩涅洛佩一模一樣”(季549)。

      然而,從古到今,妻子的眼淚鮮少阻止得了丈夫上戰(zhàn)場。終場時分,赫克托爾親手松開安德洛瑪克捂住耳朵的手,親口向她宣布:“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p>

      賈非陸續(xù)從不同的書架找出季洛杜的舊書,擺在窗前的書臺上?!短芈鍋啈?zhàn)爭不會爆發(fā)》有格拉塞出版社在1935年的初版,此外有同一年《小插圖》(La Petite illustration)半月刊和《巴黎雜志》(Revue de Paris)月刊的預(yù)印。《巴黎雜志》同期有瓦萊里的評論專稿,將季洛杜稱為“哲學(xué)家和年輕的命運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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