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煜
一個“愈”字,便透視了韓愈天性人格中最突出核心的特質——但求超越,不甘平庸。韓愈自小為孤,可這樣的童年經歷并沒有帶給詩人過多的自卑和晦暗,反而造就了一種不屑打擊的堅韌和高傲。韓愈擁有典型的文人性格——“傲”,這種傲絕不是消極意義上的無知自大,而是有所憑恃,有所指向的,恃才所以傲物,氣傲寄予心高。同時韓愈又絕非純粹的文人,他的國事理想,事功追求,政治家屬性是不可忽視和磨滅的,這一點對他的為人為學都影響至深。如果能給品格畫像,我想他的精神氣質該是煙火的形狀,無比強烈地渴望聲勢浩大、燦爛絢美的綻放,從不甘于沉寂和平庸,生命就該是盛大動人的模樣。
天賦甚高,后天精進,韓愈的自信來源于一種清晰而準確的自我認知和判定,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也有確定的抱負和志向,明白自身的價值所在,所以才會在科考受挫后三次上書當朝宰相,他實現(xiàn)理想的心情是強烈而迫切的,對他而言,不能早日安其位盡其責就如同身處水火中那樣焦灼。韓愈本身就是儒家積極入世思想絕佳的寫照和范例,他勇于擔當社會責任,積極進取,敢于行動且不怕失敗。沉浮官場幾十年,自有落魄傷心,身不由己時,困窘窮苦之中,他也萌生臆想過出世之境,然而終不能成。若跟隨陶公遺跡超然世外,一念之間便可入天堂,可他終究還是選擇了直面現(xiàn)實和生活的種種心酸苦難,這時候的入世往往比出世更需要勇氣。為尋求出路,他寫信給李實,信中極盡奉承之辭。這一行為在后世備受爭議,為人詬病,可在當時環(huán)境下,這是一種不得不做出的妥協(xié)。我們應該看到,詩人如此地屈膝是為了什么——并不只是為名為利為自己,更是為國家為道統(tǒng)為人民,借此信上位后反駁李實的《論天旱人饑狀》便是最好的說明。被貶潮州后寫給憲宗的《謝上表》也是一樣的道理,從始至終,他的本心和目的沒有變過。韓愈不能像李白那樣灑脫的說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因為他不只是他自己,哪怕是最窮困的時候,他的心里懷揣著的仍然是兼濟天下,從沒想過獨善其身。彼時官場險惡,若想生存并有所作為,類似這樣的妥協(xié)與迎合是無可避免的,固守清高只會一事無成、無謂犧牲,一時的退是為了最終的愈,況且在真正涉及國計民生的政事上,韓愈從來不曾妥協(xié)和退讓,他清楚的知道原則性問題和政治權宜策略的區(qū)別。
潮州時期與大顛和尚的交往也備受詬病,后代的理學家說他言行不一。但應看到,韓愈攘斥佛老之說是基于政治層面的意義,儒家道統(tǒng)重現(xiàn)實、人倫,有利于社會秩序穩(wěn)定與國家生產管理,而中唐儒學式微,佛老過于興盛以至于社會積弊,國治不興,這時興儒是時代的命題。而扭轉風氣之初面對強大頑固的過盛力量總需要激進幅度和矯枉過正,不然不足以撼動既有局面,這幾乎是歷史發(fā)展中改革的規(guī)律,也應是新生轉變得以成功的內在要求,所以才會有鮮明激烈的對立和排斥。但脫離時代政治層面,佛老之說作為宗教哲學之于個體心靈的意義是客觀存在的,這一點韓愈在與大顛和尚的交談中便切實感受到了,“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亂。與之語,雖不盡解,要自胸中無滯疑,以為難得,因與來往?!狈饘W給了困頓的韓愈些許解脫和慰藉,他自己也肯定了這一點,但這與時代政治層面上的“攘斥佛老”并不矛盾,更談不上思想轉變。
韓愈一生就像一個英勇的斗士,他不平則鳴,心懷正直道義,勇于為弱勢群體發(fā)聲,反抗社會不公,更力挽狂瀾,扭轉一代風氣,將由佛老裹挾、耽溺于虛幻空浮的社會拉回到現(xiàn)實現(xiàn)世的意義關切中。因著正大光明的心性,無私寬闊的胸懷,直率真淳的性格,他的文也氣勢雄大、感情充沛,理直則氣壯,氣盛則言宜。他的詩被后人評為“逞才矜博”,而歸之于求新求變求超越的旨意,卻也實在是合理之舉,一顆“愈心”太過明顯。剛強激勇是韓愈的標簽,但在鐵血錚錚背后,也有柔情和一時的軟弱無奈,熾烈底色上的點點清淡暖意最為迷人,而重壓下腳步顫抖動搖、希求解脫時的咬牙堅持則更加令人動容?!都朗晌摹返谋瘧Q宛轉,《早春》的欣喜閑趣是生命中少見的柔情,《山石》、《忽忽》中也有過對閑逸的欣羨和出世的遙想。一首《忽忽》,氣韻流暢也情真意切。瀟灑曠達,開闊宏大,飛揚轉身間,倏忽落入現(xiàn)實,卻全是繁瑣牽絆,愁苦無奈,驚覺苦海無邊,惟有飛升是岸?!昂龊龊跤辔粗疄闃芬病保朊撊s終不能。讓人甘愿在入世中忍受這痛苦和無盡煩雜而不離不棄的是什么?只有信仰和他者。信仰給人使命和解釋,為他者則消解個體,使人忘卻一己痛憂。韓公眼望心念之境,只在歷史轉身處留下一個堅決的背影。此心未改日月鑒,是非得失付閑人。
生活意味著艱難。對年輕人來說,沉浸于虛假濃溺華美絢麗的幻想中以求安慰逃避是件多么容易上癮的事,直面不堪現(xiàn)狀并有所作為從來都需要勇氣?!蔼毶破渖怼庇质悄承┲R分子何其夢幻吊詭的武器,用來粉碎一切對于自私利己的質疑。用一個完美借口脫掉一身重擔和責任,望著自己碗里的粥并不知道什么是社會的良心,某時某些文人的懦弱多過無奈??钙饡r代交過的大旗,當仁不讓,時代社會大環(huán)境下任何個體的“獨善其身”都是無法實現(xiàn)的偽命題;沉重地投入現(xiàn)實,義無反顧,就像重重投進深不可測的水中。這是韓愈教會我最重要的事??v使隔世之境中有卸去擔當、躲避險阻的安逸,也抵不過現(xiàn)實中千軍萬馬過后,風恬雨霽之時,那一抹早春草色。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文學院)